临终关怀师

天不老,情难绝。

——张先《千秋岁·数声鶗诀》

周六,我开车去北医三院做体检,回去的路上接了一个顺风车。

“当当当……”有人敲我的副驾车窗,我一抬头,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爷爷。

很难想象一个年过古稀的老人还会用顺风车,我快速将他打量了一番。

他上身穿白色短袖衬衫,银色无框眼镜下,目光深邃,炯炯有神;腰板挺得很直,衬衫的左边是两枚金光闪闪的军功勋章;虽然皱纹已经爬满了额头,老年斑也随处可见,笑起来却有两个很好看的酒窝。

一路上,这位姓陈的爷爷给我讲了他和大红的故事,我听得几度哽咽。

我想说:“人会老,会死,但爱情不会。”

1

“病人6月7日住院,发烧39度,高低烧交替,用了泰能、马斯平等抗生素,血常规三系指标不太好。”

“病人6月20日血小板掉到18,期间骨髓穿刺两次,发现嗜血细胞,通知我们嗜血细胞综合征确诊。”

“病人现在的情况紧急并且极其复杂,用药方面很矛盾,使用化疗来控制噬血细胞可以改善血小板水平,但是免疫力下降会造成多处感染,不使用化疗则嗜血细胞综合征恶化。”

凌晨两点,漆黑的医生办公室里,主任医师王欣的桌子上有一个小小的光点,光点缓慢地从左移到右,并不时传来手指在纸上画横线的声音。

陈晓民左手拿着一个放大镜,右手拿着一支手电筒正在一字一顿地看老伴儿张红的病例,为了不漏掉一个字,他每读一个字,就按住一下,努力记住那些生涩的医学名词。

过了60岁以后,陈晓民发现自己渐渐看不清报纸上的小灰字了,有时候看久了,眼睛又酸又胀,还头疼。老伴儿张红给他买了这个放大镜,她知道这个倔强的老头儿肯定是不会戴老花镜的,要是给他配个老花镜,他一准儿一跺脚气得拍桌子:“拿走拿走!老人才戴老花镜,我没老!”

陈晓民一直不服老。他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的老兵,年轻时参加过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他是重机枪手,负责在步兵冲锋时提供火力掩护,14岁参军,15岁就能熟练操作马克沁重机枪——那可是当时中国陆军火力最猛的武器。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这一辈子出生入死,天不怕地不怕,而唯独这一次,面对老伴儿张红突发的病,他怕了。

他弯着腰,踮着脚小心翼翼推了下医生办公室的门,露出一条小缝,探出头观察走廊是否有行人,确定没人后,他赶忙从门缝里钻出来。

刚迈开两步,他立马挺直腰背,若无其事地往老伴儿的病房走去。看了这详细的病例,他心里有了个数,脑子里反复回旋着“嗜血细胞综合征”这几个字,一路走一路想,时而摇摇头,时而又点点头。

前不久,在儿子的安排下,陈晓民和张红去泰国溜达了一圈儿。结婚65年,这是两个人第一次出国。

刚回来第二天晚上,两人在小区遛弯儿,张红走着走着突然就上不来气。接着几天,张红开始吃不下饭,喝不下水,做梦也净说胡话。陈晓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那天晚上,他不敢睡觉,隔半小时就给张红测体温,刚开始37度,后来连续测了两次都是39度,一会儿低烧,一会儿高烧。一直到凌晨两点多,当他在灯管底下费力地看到水银柱到了40的时候,一个激灵赶紧下床给儿子打了电话。

6月7日住院,转眼已经大半个月了,张红没有醒过,只有一次蒙胧地睁开眼,陈晓民赶紧把耳朵凑到她嘴边,她呜咽了两句,眼皮又耷拉下来。她问儿子啥情况,儿子说就是感冒发烧,养几天就能回去。

但眼看着每天又多出好几瓶药,医生、护士每天查房好几次,陈晓民心里更急了,他决定自己去医生那里看一看病历。

“病人现在的情况紧急并且极其复杂……”明眼人一看这份病历,大概就能知道意味着什么。陈晓民想,老伴儿可能已时日不多……

如果换成别人,这个道理陈晓民都懂,可偏偏这个人是张红。他不懂,或许也不愿意懂。

走到病房门口,抓住拉手,正要往下压,他从窗户里看到张红的脸。此时,她睡得好一些了。在打上杜冷丁之前,她浑身抽搐,四肢硬得就像冻上了一样,嘴往右歪,眼睛向上斜,大小便也失禁了。那个活泼开朗、一生都有洁癖的老伴儿,如今,躺在**,瘦骨嶙峋,形容枯槁,整个人都没了生气。

陈晓民想起生病的前夜,张红还在念叨他为什么上完厕所不冲,为什么酱油打开盖子没盖,把肥皂碰到了地上不捡起来……念念叨叨。她念叨了一辈子,如今却再也无法说话了。

为了插管,她的喉咙被切开。她意识偶尔清楚的时候,也只能用摇头和点头来表达她的想法。从喉咙被切开的那一天开始,陈晓民再也听不到张红特有的江南水乡柔暖的声音了。那如清泉入口、清风拂叶、指绕青丝的声音伴随他入眠60多年,他常在她的念叨中渐渐入睡,内心出奇地安稳。

2

1950年。

4月30日,中国颁布第一部婚姻法——《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

10月19日,中国人民志愿军跨过鸭绿江,开赴朝鲜,参加抗美援朝战役。

参战前夜,陈晓民20岁,娶了来自南方的18岁的张红,人唤大红。

陈家穷,只有一处草房,为了结婚爹妈凑钱买了辆自行车,包了20块钱算是彩礼,陈晓民骑着自行车把大红接回了家,家里来了几个亲朋好友,喝了点小酒,这婚就算结完了。

新房土炕上,昏黄的小油灯发出暖光。红褐色四角桌上,一盘瓜子,一盘喜糖,一盘还冒着热气的饺子,两杯自酿的高粱酒。张红娇羞地坐在桌子一角,身上还斜系着拜堂时的大红花。陈晓民第二次仔细端详眼前这个姑娘,她眉梢眼角都秀气,声音笑貌都温柔。他忍不住咧嘴傻笑,大红眼睑慢慢抬起来,正对上了陈晓民弯成了月牙的眼。

东北冬日的夜,格外寒冷,几声远处的狼嗥回**在山谷之间。新房灯光渐暗,月光洒进冬日的窗内,一片银白,照得两个人的脸红扑扑。

第二天一早,陈晓民就要去参加抗美援朝战争了。大红在村口送他,陈晓民看着她亮闪闪的大眼睛,轻轻地抱住了她,然后把兜里的《结婚证书》掏出来,把男方的一页撕下来叠好揣兜里,剩下的交给了大红。

“夫妇有互敬、互爱、互相帮助、互相扶养、和睦团结、劳动生产、哺育子女、为家庭幸福和社会建设而共同奋斗的义务。”大红看着《结婚证书》后边的字发呆,对于18岁的她而言,还没想过家庭,她只知道,这个人将来要和自己一个枕头睡一辈子。

陈晓民背着包往车上走,大红追上去,递给他一个褐色的小包。他打开小包,里边是两撮用红线绑好的头发,还有一张纸条:

侬既剪云鬓,郎亦分丝发;觅向无人处,绾作同心结。

陈晓民泪水涟涟。

3

从6月21日凌晨一点三十五分开始,大红的心率到了每分钟160次上下,随后开始急剧下降。陈晓民看着数字一点点往下跌,心也跟着往下坠。他边手指颤抖地按急救铃,边拉开门冲着走廊大喊:“救命啊大夫,救命啊!”

医生开始忙活,心肺复苏,打强心剂。他在门口看着,这个平日里硬朗的女人,被电击得整个人都从**腾空起来。

她已经瘦得不成人形,浑身插满了管子,像一个被虐待的布娃娃。

“不然咱不看了吧。”陈晓民眼眶里都是泪,跟坐在门口的儿子说。

儿子咽了下口水,说:“爸,你决定了吗?”

因为张红的病,儿子在医院已经花了30多万,能借的都借了,他已经不知道再去哪里找钱了。

“你跟我唠点实在的,你妈这病到底有没有治?”陈晓民拖着僵硬的双腿坐到儿子旁边。

“医生说,基本治不了了。现在就是在延续妈的生命。”

“延续生命是啥意思?就是这么拖着多活个几年是吗?”陈晓民咬紧牙,心跳得很快。

“不是几年,医生说现在情况比较危急,可能就是几个月的事儿。”

陈晓民噌地从座位上弹起来:“几个月的事儿?咱们在这里花这么多钱,不是为了让你妈好了,和原来一样吗?难不成是在这里等死呢?”他想到了老伴儿会瘫痪,会不能自理,会成为植物人,但唯独没想过,会死。

他脑袋里好像进了一只苍蝇,嗡嗡地叫个不停,整个人想往后仰,后脑特别重。他用手使劲敲了敲头,努力缓过神儿。

凌晨两点半,他擦了擦眼角的泪。按下病房的门把手,抓住拉手,他缓慢地挪步走到大红床边。

大红又一次在死亡边界被抢救过来,她似乎恢复了一些意识,努力地睁大眼睛,死死地盯着陈晓民,近乎请求地想要表达什么。

陈晓民眼里噙着泪,从兜里掏出了他的老年手机,把手写笔放到了大红的手心里。然而大红的手已经没有力气,连抬都抬不起来。

她又合上眼,虽然是轻轻的,却似乎用了所有的力气,轻轻地摆了摆头。

她是不是要告诉自己她想放弃了?陈晓民开始思考,人活着,是能活多久重要,还是生命的尊严重要?如果自己现在是大红,会愿意为了维持生命体征忍受痛苦,这么艰难地活着吗?

大红生前是那么爱干净的人,现在连大小便也无法控制。由于躺得时间太长,身上起了一片片的红斑,她那么爱美的人,心里是不是很绝望?

大红躺在白色的病**,被呼吸器紧紧地罩着,被管子横七竖八地插着,被四面八方的**灌满,眼角流出了细细的两行泪。

这种活着的痛苦是不是比死了还难受?陈晓民想着,眼泪往下簌簌地掉,掉在了张红满是针眼的手臂上。他感到心疼,他觉得张红这一辈子承受的痛苦,都没有生病的这半个月多。

4

“医生,我们不治了。”小儿子跟查房的医生说。

医生抬眼问:“你确定吗?你说的算吗?你敢做这个决定吗?”

连续三个问题让他很是尴尬。就像要送自己的妈妈去死一样,他张不开嘴。

传统观念里,做儿女的让生病的父母死在家里就是不负责,而在医院却理所应当。

陈晓民的心到了嗓子眼儿:“对,确定。”

“好的,那你们家属一会儿过来签个字。”医生低下头翻了翻病历本。

签完字以后,呼吸机、监测仪、穿刺包、输液瓶、引流袋、吸痰管等维持张红生命体征的设备都被护士撤下。

陈晓民握住张红青筋暴露的手,轻轻地说:“我带你回家了。”

张红去世一个月后,陈晓民成了一家社区医院的一名。这里的病人多数是已经在医学上被判了死刑的人,医院的治疗并不能延长他们的生命,这种舒缓治疗只是为了缓解病人的疼痛,让他们在人生的最后一程走得舒服一点。

陈晓民在这里和老人聊天,晒太阳。他是这里最老的志愿者,送走过3岁的孩子,也送走过100多岁的老人。

他的一天从清晨的六点开始,他要给5个病人擦身体、换尿片、喂饭、送水。所有工作他都驾轻就熟,这是照顾老伴儿大红时积累的经验。

为了防止卧床的病人长褥疮,他经常凌晨三点起来给病人翻身。

年纪小的护工都说自己不如他,不如他能吃苦,不如他不怕脏累,不如他想得开。小护士问他:“爷爷,你怎么每天能起那么早啊?”陈晓民总是憨憨一笑:“跟老婆子早起了一辈子,觉少。”

空了的时候,陈晓民会在院子里看着常青藤发呆,长长的藤蔓向下延伸,新冒出的嫩芽是浅绿色的,中间还透着粉红。老式磁带机里放着邓丽君的《我只在乎你》,那是大红最爱听的歌。

在临终关怀医院久了,陈晓民看着一个个生命离去,他并没有觉得麻木。他反而更加珍惜活着的时光,因为活着,在这个世界,他就依然保存着和大红的记忆,没人能夺得走。

中国人总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无论怎么活,都比死了要好。所以人们总是习惯规划生,却从不规划死。而我们也都知道,生命的本质就是走向死亡,谁都无法避免。

陈晓民之所以来做一名,是因为一张纸条。

大红过世后,他在书房里发现了张红写的一张字条:

如果我得了不治之症,让我平和地离开,不要抢救我。

陈晓民鼻子一酸,他想起大红住院的前两天,曾在书房里写字。

“陈爷爷,您想老伴儿吗?”我拉开车窗,胸还是闷闷的。

“想,有时候太想了,想得我一把老骨头都受不住了。她一直活在我心里。我想,她其实是天上下凡的仙女,路过人间帮我渡劫,现在时间到了,回去了,我也不必等了,她不会回来了。”

“您和老伴儿最快乐的日子是什么时候啊?”

“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