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档写字楼里的折叠人生

不够完美又何妨?万物皆有裂隙,那是光进来的地方。

——莱昂纳德·科恩

“怎么样,我没瞎说吧。我们这写字楼是不是贼高档!”董月指着面前一栋高大的写字楼说。

“是啊。”我摇下车窗,仰着脖子看眼前的写字楼,“你说的郑欣还在一楼的便利店吗?”

“当然,就那个!”董月指着一个女孩的背影跟我说。

她和她,在同一栋高档的浮世楼里,各觅一方自由的天地。

1

一层的郑欣在便利店管收银,24小时营业。

12层的董月今天当上了市场总监,这个总在公司楼后头一个人抽烟的女人。

这是北京三环的写字楼,每天每平方米8块钱,流线型的建筑直插雾霾。暴风雨来临时,从24层的窗口可以看到近在咫尺的耀眼闪电。

黄绿嫩叶从枝条里抽出来,北京短暂的春天一下就来了。

粉色的桃花一簇簇地开,写字楼的灯从上亮到下,守在门口敬礼的保安收起了保温杯,狗贩子怀里揣着几只小土狗,大声吆喝叫卖纯种的拉布拉多。

董月踩着7厘米的白色高跟鞋,白色修身套装修饰出纤细的腰肢,右手握着星巴克,左手拇指迅速滑动着手机屏幕,一路低头,脚步匆匆。

提着黑色塑料袋下班的郑欣,边走边低头看手机,与迎面走来的董月撞了个满怀。

“对不起,对不起,真不好意思!”董月边道歉边捡掉在地上的塑料袋,郑欣脸红到了耳根子,忙不迭地去抓东一袋西一袋滚出来的卫生巾。

董月抬头瞅红着脸的郑欣说:“你是一层便利店的收银员吧?”

郑欣点点头,她也想起来了,这是楼上金融公司的高管。

两个人见面的次数不少,董月时常来她便利店买烟,长白山777,一盒15块。

董月帮郑欣捡完滚到下水道口的最后一袋卫生巾,系好黑色塑料袋递过去。

董月欠身道歉,一阵浓艳的香气随风飘来。之后,哒哒哒的高跟鞋声越来越远,她钻进了停在写字楼门口的黑色奔驰。

这是2018年的4月,北京已经飞了半个月的杨絮。紧紧簇拥在一起的白色绒毛漫天飞舞,飘散在空气里,落在行人的头上、脸上,也有的钻进了鼻子里。

2

董月第一次来到这个写字楼的时候,刚大学毕业。那会儿她还不会抽烟,她的女领导王爱华爱抽。

那时候的她,意气风发,信心满满,相信自己一定会在北京闯出一片天,让操心的妈过上好日子,让负心的爸后悔抛下了她。

董月妈说:“我这辈子最恨抽烟的人,你姥爷抽烟得了肺癌,你姥姥吸二手烟咳嗽了一辈子。”

这句话董月听了二十几年,她给自己定规矩,不仅自己不能抽,自己未来老公也不能抽。

如今,她烟不离手。

董月来之前,郑欣已经在大厦工作了三个月,刚转正,她见过董月多次。

第一年,她穿着蓝色连体牛仔裤,白衬衫的袖口已经洗得脱了线。一笑有两个酒窝,隔几天就来便利店买彩虹糖,偶尔会买十几瓶红牛,问要不要袋子,从来都是摆摆手。

第二年,她时常下午三点左右来便利店买便当,长头发已经剪了一半,齐耳的头发掖在耳后,笑容少了。

第三年,她和一个中年女人说笑着来便利店买烟,她买好了烟,递给女人打火机,她眼睛下有黑眼圈,斜分刘海变成了中分,高跟鞋也走得稳了。

再后来,她经常来买烟,有时候一天两包。即使涂了几层粉底,还是盖不住额头上揭竿而起的红痘。

中午十一点十分,便利店已经排起了长队,大多数是买便当的。

“啪”的一声,结账柜台前一阵骚乱。

“这可乐我都拉开喝了,我把钱给你不就得了,你刷什么条码!”

“不好意思,我们每件商品都要扫码的,不然麻烦您帮我再拿一瓶过来我刷一下好吗?”郑欣指着女人后排的货架。

队伍里不时地有人探出头张望。

“要刷你不早说?现在才说,耽误我的时间!什么破服务!”

郑欣没反驳,顾客是上帝,隐忍是真理。

“这不行,24块4,带两个4,不吉利!你给我算一下,带4我不要!”

董月摘掉耳机,从队伍里出来,哒哒哒的高跟鞋声越来越近。

“哎哟大姐,那您怎么不买8888的东西,这吉利,买个二十几块钱的东西还穷讲究!”

“关你啥事,关你啥事?屁话那么多!”女人胸脯起伏,唾沫星子往外飞。

郑欣给董月使眼色,一边对那女人说:“不好意思阿姨,我给您减掉了一盒6块4的方便面,现在是18块钱。”

“不行不行,这方便面我必须要!”

董月冷笑:“老太太,别欺人太甚啊!”说着把脸贴近女人的脸。

西装革履的房地产销售、油头粉面的理发店店员、半秃顶挺着肚子的IT工程师在人群里小声地**着。

“我,我告诉你们,就你,你,以后在北京都别想混了!”女人先指郑欣,又指已经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的董月。

“姐,您这话说得我都害怕了。您这能耐了不得啊,不然您明天去一趟天安门,把城楼那相片换上您本人?”

郑欣看一眼董月,董月看一眼郑欣。人群里发出笑声和唏嘘声,便利店门口也开始有人围观。

有热闹的地方,就有围观。

3

要问在高档写字楼里工作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无论是收银员还是高级白领,都会回答:挺累的。

收银员要结账到深夜,高级白领要应付层出不穷的办公室政治。

写字楼后头是一个不大的花园,后边连着一个高档小区。夜晚,小花园浸泡在寂静里。

因为便利店的“拔刀相助”,每周三晚上十点半,写字楼后头抽烟的董月多了一个“烟友”。但郑欣不抽,她只是陪着董月抽。

“月姐,我最近犯难,你说我能在这写字楼干一辈子收银员吗?”郑欣仰头看这个24层的写字楼,夜晚,闪着光的它,像一座宝塔。

“除了干收银,你还有什么其他想做的吗?”董月闭上眼睛,闻她刚吐出去的烟圈,浑浊而柔软。

“不知道能干点啥,我就会干这个。”深夜的花园雾气沉沉。

“那你犯难的是什么?”

“我三姨家表哥上个月回老家了,临走前跟我说别混了,挣再多钱都不够在北京买房的。我爹妈也催,说女孩子终究是要嫁人的……”郑欣叹了口气。

“怎么选都没错,看你自己怎么想,想要什么样的生活。”董月把烟捻灭,“有时候年纪比你大或者阅历比你深的人,他们给你的意见不一定有用,你还是得自己想清楚,毕竟是你自己的人生。”

郑欣点点头。

“对了,月姐你戒烟吧!”

“也想戒,天天加班到这时候,能提神的除了咖啡、红牛,也就是烟了。”

“那你,以后别和你们公司那个长得挺胖,说话一股台湾腔的,叫Daisy还是dei啥的女的来往了。”昏暗的夜里,郑欣眨着眼睛,亮闪闪的。不止一次,她听到胖女孩和另一个男同事在背后吐槽董月。

“抽烟的女人都有故事啊!”男的说。

“十有八九水性杨花,能耐多着呢,不然升这么快?”胖女孩说。

两个人在便利店门口指指点点地絮叨,郑欣每次听了都不舒服。

“我妈也这么觉得,她说好女孩都不会抽烟。抽烟确实对身体不好,但是性别歧视这就不对了,抽个烟还要分男女?”董月无奈地笑着说。

在家是个好孩子,上学的时候是个好学生,工作以后是个好员工。董月不到3岁的时候,她爸都没来得及跟她妈办离婚,就跟同村一个从北京打工回来的女人跑了。她妈抱怨了小半辈子,时刻提醒董月:“你将来一定要有出息!不能让你那个不要脸的爹看不起咱!”

在北京生活过的女人能有多大魅力呢,能让一个刚娶妻生子的男人抛家舍业和她私奔?董月想过很多次这个问题,从天津大学毕业以后她就来北京找工作,她一定要混出个模样。

或许,在北京,她还有机会遇到那个24年没见的爹。

郑欣的电话响了,“我知道了妈,这周我就去啊!”放下电话,她气鼓鼓地说,“又让我相亲,这回这个更夸张,比我大10岁。”

“你妈怎么老给你找年纪差这么多的?”董月疑问。

“大龄男青年不挑,不然我这工作挣钱少又不稳定,谁能看上我。”郑欣垂着头,继续说,“我妈啊,从小就看不上我,总觉得我一无是处。不过也是,上学的时候成绩不好,高中都没考上,中专毕业,也就当个收银员。”

在郑欣的记忆里,妈妈从小就没正眼看过她,她胖,还笨,又不会聊天。直到现在,她还是个很敦实的女孩。

“收银员这个工作其实在哪儿干都差不多,回老家挣和在北京去掉房租以后的工资几乎一样,但我就是不想收银的时候再遇到我初中同学、小学同学,那太没面子了。”郑欣自顾自地说。

“我明白。在北京这个大城市里,穷也能体面一些。”

冰凉的夜,高耸入雾霾的写字楼,仿佛超越了天际。

“为人父母这么重要的事儿,却不用考试,所以才有了我们这些悲哀的小孩。”董月边说边把手绕过郑欣的肩膀,郑欣顺势靠在了她的肩膀上。

“以后我会是个好妈妈。”郑欣笃定地说。

城市星星点点,而家都很远。

4

一壶茶已经加了四次热水,茉莉花茶的香气四溢。到十一点十分,这个会已经开了两小时。

新官上任三把火,刚空降来的高级市场总监仍在夸夸其谈。白色衬衫,灰色领带,脖子很短,一脸猥琐。

公关总监作为公司著名捧哏,两个小时都在专注地记笔记,并不时点头、瞪眼,嘴里“嗯嗯啊啊”地回应,不愧是表忠心的公司一级演员、享受公司津贴和奖金的优先考虑对象。

董月笑笑,不作声,又饮了一口茶。

空降的领导仔细观察和甄别着日后可能出现的对手。刚来公司根基不稳,要先用慷慨激昂的讲话掩饰内心的发虚。

“昨晚刚到北京,张董派秘书接我,8年没回过北京了,8年前我和张董还都是刚毕业的学生呢!北京这几年的变化真是日新月异啊!”新领导感慨地说。

这句话的信息量有多大,不言而喻。公关总监的头点得更勤了,财务总监也托着腮微笑,一旁的行政助理赶紧给新领导添满了水。

转着笔的行政总监打了几个哈欠,办公室政治和她无关,因为这公司是她舅舅开的。年纪轻轻就当上总监的,除了有背景有路子,就是有姿色。

董月算是有几分姿色的,姿色加上努力,才能让她在加班加点、斗智斗勇的办公室斗争中脱颖而出。如果她能放得开,让领导都喜欢的话,也能像行政总监一样,升职像坐飞机。

会议室这个战场,短兵相接,未见硝烟却充满艺术,核心思想是“装”。装臣服、装才华、装野心,实施策略是结盟,和敌人的敌人结盟,对抗敌人。

接受自己是个凡人这事儿,董月用了四年。

一开始,她奉行不站队、不唯上的原则,独善其身,把手头的工作做好。不站队的好处是,看上去没人压制你,但也意味着没有晋升的机会。工作了三年,当她学会结盟时,爱抽烟的王爱华只是帮她说了句话,她就很快升了职,也因此染上了烟瘾。至此她明白,靠自己太难。

“董月,一会儿你来我办公室一趟。”新领导说完“散会”,对董月说。

董月点头,收拾文件。

“哎哟,你看我们董小姐啊,真是人见人爱呢!”

“快快快,把表拿出来,看几分钟能出来!”

“新领导这么肥,估计两分钟。”

办公室八卦是最喜闻乐见的事,也是办公室政治的一部分。董月从新领导办公室里出来,同事都抬头看她,她仰起头,腰板挺起,径直去了便利店。

便利店里,郑欣正蹲在货架前整理商品,旁边还有一个姑娘,年纪不大,穿白裙子,正对郑欣说:“欣姐,我真羡慕你在这大城市生活啊,你看,你这衣服多好看!北京真好啊!”

郑欣嘿嘿笑着,她内心有一点骄傲,生活在北京,她时常也觉得骄傲,虽然她的身份证号码永远改不成110开头,也无法在这里扎根。不过,回到老家又能怎么样呢?家里都是靠人脉办事,没关系,没人脉,还是要过苦日子,还要被妈妈天天骂。

对于在小城市里没有人脉的普通人来说,留在北京,至少会多一份机会,会有机会过至少看上去自由、公正、平等的生活。

“郑欣!”董月叫她。

郑欣咧嘴笑,白牙齿闪着光。

5

下午两点零一分,便利店门口排了很长的队。三三两两的白领们从写字楼的电梯出来,保洁阿姨推着保洁车,小心地拖着地,踩着高跟鞋的董月在写字楼门口接电话。

打完电话,董月看到一个穿黑色裤子、蓝花短袖衬衫的女人正在写字楼门口仰头往上看,脖子已经仰到极限。董月挡住阳光,仔细看。她见过这个女人,在郑欣的手机相册里。她的鼻子和郑欣如出一辙,鹰钩鼻。

“阿姨,您是找郑欣吗?”董月上前问。

“啊,是!”郑欣妈妈收起脖子,左右转了转,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你认识郑欣啊!”

“认识,阿姨您进去吧!外面这么晒!”董月说。

“哎呀,这写字楼这么高级,我怕被撵出来。郑欣说她马上就出来了!”

“那好。”董月礼貌地微笑着,走进了旋转门。

快走到电梯口,她又折返回去。

“阿姨,我是郑欣的领导,郑欣非常棒,工作很努力,非常聪明,我们都很喜欢她,谢谢您培养了这么好的一个女儿!”董月走到郑欣妈面前说。

郑欣妈眼泪一下子涌到了眼角,嘴巴嗫嚅着说不出话。

初春的花,浮动着光和影。

春天一来,整个写字楼蓄势待发,等待着新鲜血液的输入,送别着收获满满的离人。光华流转,它不曾老去,记得每一个在这里待过的人的梦想和彷徨。

董月拎起包,理了理额头的碎发,抹了抹眼角的泪痕。

“再见,司机!希望下次还打到你的车。”

“有缘再见!”我摆手。

她踩着高跟鞋,歪歪扭扭地往小区里走。

这城市,她和她,他和她,他和他,都各有各的辉煌,各有各的彷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