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我,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

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

——海子《黑夜的献诗》

凌晨一点半,送完三里屯SOHO公寓的一个单,刚要收车,系统又派了一单。工体MIX到如家快捷酒店。

工体马路上车已不多,夜24路公交车在工体东路上飞驰,车上只有零散的几个人。一进工体大门,保时捷、玛莎拉蒂、兰博基尼各色豪车停在两侧,夜店MIX门口还有人在排队入场。混迹夜场的人,凌晨一点钟,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车子刚停稳,后车门一男一女便上了车,带着浓重的酒气。刚拉上车门,女人就偎依在男人的肩膀上。夜色中,我看不太清两个人的容颜,只在后视镜瞥见,女人穿着低胸V领紧身黑色上衣,圆滚滚的两个**在胸前若隐若现。

“一套一千,哥。”女人声音清脆,用手挎住了男人的胳膊。

话音刚落,男人一激灵,一把甩开了女人的胳膊,“啥?你是卖的?”说着,一把推开女人,挪动屁股往车门一侧移了移。

“对,我不仅是卖的,我还有JJ,舞池里跳舞你摸我的时候难道没摸到吗?”女人声音提高,嗓音尖利。

“有病吧你!”啪的一声,男人叫骂着反手就给了女人一巴掌。

“停车,给我停车!”男人一边冲我喊,一边用力敲着我的座位头枕。我打开双闪,把车停到了路边。

凌晨一点五十的北京,一辆保时捷911拖着轰隆的发动机声,从我车旁呼啸而过,掺杂的是后排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

1

小雪,这是她告诉我的名字。在这里,我更愿意把他叫成“她”,这是她精神上的性别。她22岁,北京某高校大四的学生,是一个服药近四年的“药娘”。

药娘,学名叫“性别焦虑”,属于LGBT中的T。LGBT是女同性恋者(Lesbians)、男同性恋者(Gays)、双性恋者(Bisexuals)与跨性别者(Transgender)的英文首字母缩写。MTF(Male to Female)是男变女群体,通过吃药改变自己的性别特征,让胸部变大,肌肉萎缩,雌激素大量分泌。她们会留长头发,化妆涂口红,穿高跟鞋。她们的性别中枢判定她们为女孩,而她们却住在一个男性的身体里,长着令她们厌恶的**,身份证上的性别一栏里赫然写着“男”。

16岁的一个夏天,小雪参加完物理补习班后提早到了家。她脱掉宽大的校服,在妈妈的衣柜前发呆。她热爱衣柜里每一件内衣的形状,热爱每一件连衣裙裙摆的模样,那让她心驰神往。她瞄了一眼门口的表,下午四点半,妈妈还没下班。五点之前,她可以在家里做半小时的女孩。

她轻轻拿起一个粉色的胸罩,放到胸前,脸突然就热热的。衣柜里挂着妈妈上周刚买的天蓝色连衣裙,她小心翼翼地把头从裙子里探出来,裙摆刚刚过大腿一点,看着有些怪异。她踮起脚尖,在全身镜前看自己,除了有些突兀的**,其他都很完美。长腿细腰,她嘴角扯出一个妩媚的笑。她想到她喜欢的那个学霸前桌,坐在他身后可以闻到淡淡的舒肤佳香皂的味道,是那么的清新。她闭上眼,回想着学霸在校园操场上打篮球的样子,白色的衬衫,温暖的阳光,脸上滑落的汗珠,画面太美,她整个人都陶醉了……

咯吱,卧室门开了。妈妈站在门口,看着一米七八的儿子正站在镜子前穿着自己的连衣裙,手还摸着若隐若现的粉红色胸罩。妈妈惊得半天没说话,眼前一黑,差点晕了过去。她趔趄着走过来,跟儿子说:“吴强,你这是……在干吗?”

吴强是小雪身份证、户口本和学籍卡上的名字,也是她背负性别的名字。

吴强来不及脱裙子,慌忙把一旁的校服裤子往身上一套,走过去扶着妈妈,“妈……你怎么今天这么早回来?”

她脑子里想了很多个理由,却没有一个能解释刚才的尴尬场景。她知道,当时妈妈的心里大概只有一个词——变态。

变态、不男不女、鬼上身……这是贴在她身上的标签,即使到了现在,她22岁,依然被这些词裹挟、包围,有时候甚至是围攻。

2

16岁的那个夏天,是一切的转折点。在接下来的三个月里,吴强妈妈先是找了几个道士在家里作法,她认为吴强是鬼上身,她无暇听儿子讲那些心路历程,她只知道,这样下去,不仅她儿子会被骂成怪胎、精神病,她自己也会颜面扫地。

然而,情况并没有因道士咿咿呀呀的咒语有任何好转。反而从那一天起,吴强彻底变了,她说话声音开始变得很“娘”,走起路来,自觉不自觉地扭着胯。她留起了长发,经常用小拇指撩起散落在前额的碎发。有时候,她干脆化了妆,穿着一身女装出门。

从那以后,她甩开长久的隐忍和伪装,不再装得像一个男孩子,不再去和邻居男孩打游戏,也不再和高年级的男孩一起抽烟、骂脏话。撕下面具,一切都那么的顺理成章。她再也不用去演一个男孩子了,她可以做自己了!

“天天去演一个人,太累了,真的。”小雪的眼睛在昏黄色路灯的折射下,泛着光,晶莹透亮。

连续作了一个月的法,吴强不见好转,反而越发不可收拾。妈妈又强行带儿子去看心理医生。第一个心理医生并不靠谱,听了吴强的情况,给她开了很多抗抑郁的药,说她只是心理问题。被逼着吃了十几天的药,儿子每天昏昏欲睡,上课也无法集中注意力。最后,妈妈也只能放弃,她还能做什么呢,除了每天出门躲着熟人走路?

久而久之,母子之间的隔阂也越来越大,在家里基本不怎么说话。

那时候家里总是寂静的,就像没人在这里生活一样。冬天的晚上,小雪听到妈妈咯吱咯吱踩着雪回家的脚步声,听到妈妈拧着已经生锈的门锁,她就马上钻到被窝里,故意不盖被子,她多么希望,妈妈能走进她的卧室,给她盖盖被子,摸下她的头。但是,从来没有发生过。

就这样,在其他男孩的羞辱、嘲笑和孤立中,小雪熬过了高中三年,考上了北京的一所普通高校。

开学前,小雪在卧室里收拾行李。妈妈在客厅喝酒,借着酒劲儿,冲到卧室,指着比自己高两头的小雪骂:“你这个畜生啊,下三烂啊,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变态!你爸是个畜生,你也是个变态!我这是什么命啊!你快滚,快滚,永远都别回来!我跟你丢不起这个人!”小雪妈边骂边哭,拳头越攥越紧。

“妈,我真的不是男孩,您别逼我了。我真的就是个女孩。”小雪语气平和,波澜不惊,像是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她知道,妈妈并不是真的关心她,她在乎的,只是自己的面子。

3

进了大学,小雪很自然被安排在男生宿舍。第一天进宿舍,她就和混杂着脚臭的潮湿空气撞了个满怀。她在宿舍门口站了很久,随后拉着行李箱,去校外找了房子。

大学的生活是清闲的,业余时间,小雪开始在贴吧、B站里混。她喜欢COSPLAY,喜欢动漫。她在网络上渐渐知道自己不是变态,也不是精神疾病,原来自己在身心上的这一切,都是正常的。她的女性心理和女性思维,完全是由下丘脑的性别认识中枢自然形成的,虽然她在生理上是男性。

据相关统计数据显示,全世界每30万人中就有一个小雪这样的跨性别者。

小雪在Facebook上注册的时候,看到在性别一栏里有56个选项,她在下拉的菜单里找到Trans Female(跨性女,出生时是男性,但现在自我认同女性),她人生中第一次有了被认同的感觉。她哭了,在发现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后,她第一次哭得那么伤心,之前无论妈妈怎么骂她、周围的人怎么羞辱她,她也从来没有那么哭过。

随着在贴吧里露脸越来越多,小雪在网上渐渐认识了一群和她一样的人,大家互相取暖,互相抱团,分享生活。她开始有了朋友,很多和她一样的跨性别者在不同区域成立了“跨性别者避难所”,北京就有一个,她们时常聚到一起吃火锅。

每年冬天的时候,几个人围坐在火锅旁,一边下菜,一边欢乐地聊天。小雪会跳到屋子中间给大家表演别人看见她穿女装时的口气。

“咦?你看那边那个,对对,就是穿粉裙子的那个,你看她是男是女啊?”

“看着像是女的啊,但你仔细看,他腿上的毛都没剃干净!”

“咦……好恶心哦!”

小雪演得惟妙惟肖,语气、动作一气呵成,围坐在火锅前的几个人笑得前仰后合,嬉闹着说小雪应该去学表演。

打打闹闹,嘻嘻哈哈。窗外的雪花静静地飘,大家笑着笑着突然就抱在了一起,哭成一团。

开始吃药,是缘于小雪的朋友小兰。她们在“药娘二区”相识。“小雪你‘吃糖’了吗?”小兰给小雪发消息,后边跟着一串表情符号。那是小雪第一次知道“吃糖”,是她们对吃雌激素、抗雄激素药物的叫法。“吃糖”无法改变她最讨厌的那个**,但其他女性特征都可以改变。于是,她也成了药娘中的一员,用圈子里的话说,这叫“入坑”。

“吃药以后最大的感受就是全身发软,感觉力气都变小了。每天早晨也不再有性特征,皮肤变好,动作举止更柔了,胸部也渐渐变大。上课的时候,会臆想抱住旁边的男生。听着是不是很变态?”小雪瘫在后座上用假音问我。

“没有。”我拿起一瓶水,“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有这个倾向的?”我拧开瓶盖,把水递给她。她鼻子高挺,眼睛虽然不大却有神,算不上大美女,但一看就是个温柔的女孩子。

小雪第一次发现自己异于常人,是很久听不到小区里的叔叔摸着她头说“你已经是个男子汉了”。“男子汉”这个词像针扎一样刺痛着她,而当有人偶尔说她“娘炮”的时候,她却觉得异常的亢奋。那时她幼小的心灵并不知道“娘炮”意味着什么,她只知道她喜欢和女孩子玩,喜欢洋娃娃,却不喜欢男孩玩的玩具。

但是她一直伪装得毫无瑕疵,依然像一个正常的男孩子,直到妈妈发现以后。

后来,进了圈子,圈里的朋友跟她说:“咱们现在得持证上岗,你赶紧去医院做个检查,这样以后遇到点啥事儿,就把诊断书亮出来就行了。”拿到北医六院的MTF诊断书时,小雪反复看着自己的检查报告,眼泪把报告打湿了,“男性女性化”五个字像是给她正了个名。

她坐在医院的走廊里,一开始小声地哭,后来号啕大哭,她觉得她再也不用走在黑暗里了,也不用在黑夜里寻求安慰了,从那一刻起,她光明了,解放了,自由了,也安全了。

4

得到正式的身份认证以后,小雪的下一步打算就是攒钱去做变性手术。母亲已经极少和她联系,只是偶尔会打上几百块钱,这不够她吃药的,更不够她手术的。她尝试过在网上联系血头去卖血,卖血的钱都去买了雌激素和抗雄激素的药。但是血不能频繁卖,有个身边的药娘说是卖血感染上了艾滋病,这让小雪更害怕了,也就放弃了卖血这条路。

小雪的好友里有很多卖药的人,但这些人有没有经营资质,她并不知道。国家监控严,这类药应该是很难搞的。所以药娘们只能通过微信、QQ这些渠道去购买,她们也不知道这些药到底是不是真的,有没有风险,只有吃了才知道是真是假。她们只能冒着风险去尝试,因为除了吃药,没有其他更好的能维持女性特征的办法了。

北京的夜店人潮涌动,人们因为各种原因汇集在这里。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舞池里扭动的女郎摇曳多姿,有人在这里浇愁,有人在这里寻求刺激,有人在这里艳遇,也有人像小雪一样,抱着挣钱的目的,同时希望能遇到一份爱。

“夜场没有爱情,可我还想碰碰运气。”

小雪目光澄澈,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从没见过的真诚和渴望。

“遇到不给钱的多,你也不能打电话报警。只能忍着,所以我后来都直接先说价格和服务内容,不让他们吃霸王餐。”小雪点燃一支烟,按下车窗,背对着我抽烟。

药娘不同于伪娘,也不像同性恋。她们有的是同性恋,有的是异性恋,也有的是泛性恋,她们无法出柜。据国际非政府组织亚洲促进会2014年发布的一项调查报告显示,亚洲跨性别者占成年人群体的0.3%,中国大陆的跨性别者有400多万。人数不少,但社会关注度却远不及同性恋群体那么高。

“有的完全是出于好奇,到了地方,让你自己在那表演,或者问你一些古怪的问题。”她扔了烟头,转过身对我说,“顾客里边什么人都有,各种年龄,各种癖好……我觉得那些所谓的正常人,他们那些五花八门的想法和癖好,才是真的变态。”

“你现在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夜色苍茫,收音机里放着张国荣的《我》。

一股酒气飘过来,她凑在我耳边:“当然是做一个真正的女人,这样就可以正常出入女厕所了。”

“还有,遇到一个爱我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