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父亲确实是颇有名气的糕点师傅,据说,荔园楼是城里最出名的茶楼之一,而父亲做的糕点,也是荔园楼其中一个受客人欢迎的原因。

然而,父亲亲手做出的那些好吃的糕点,都是给外面陌生的人吃的,在家里,父亲从来没有亲手为他们做过什么点心,更别提是做饭了。

家里的父亲滴水不沾,饭菜是仆人做好的,衣服是母亲收拾的,粗重活儿,也是雇人干的。呆在家里的父亲,什么都不干,却是最容不得忽略的存在。

看着兰兰的父亲做出的满桌子的菜,她心里甚至有种想哭的念头。

为什么,天底下还有这种父亲呢?

为什么,这种父亲,不是属于自己的呢?

那天晚上,她被兰兰的父亲送回家后,看到了院子里坐在太师椅的父亲,第一次,心里除了恐惧,多了一丝亲近。

是什么,导致了现在这个样子的父亲呢?

若是,由她去改变一下,会不会,这个父亲,也会变成像兰兰家里那般和蔼的父亲呢?

于是,她朝父亲慢慢走了过去。

从分享自己在学堂上有趣的事情开始,跟父亲……

还没有走过去,她就停下了脚步,跟前,父亲站了起来,满脸通红,怒目圆睁,从他身上,她闻到了一股难闻的味道。

那是,酒精的臭味。

父亲,又喝多了?

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便感觉身子被拎了起来,而后,脸上重重地挨了一掌,疼得似乎连骨头都歪掉了。

“什么意思?啊,没有我许可就跑到别人家里去?你还当不当我是你爹啊?真是大胆,小小年纪就不把我放在眼里,长大了那还得了?”

父亲骂着,一下下的拳头落到她身上,她哇地一声就哭了起来。

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一开始哭着,而后忍不住跪了下去:“老爷,是我不好,是我答应小凉,同意她去兰兰家的,她没错,是我的错,你要打,就打我吧!”

原本,她觉得窒息,难受,害怕自己就会这么死过去,这时候,用肿起的眼睛看了一眼母亲,抿了抿嘴,就咬着牙,不敢哭了。

“你还好意思说?都是因为你这个贱人,不会教养孩子,才养出了这么个小贱货。”父亲扔掉了她,转而抓起了母亲,吼着,骂着,打着。

她倒在草地上,听着父亲的叫喊,以及母亲的呻吟,渐渐地昏迷过去。

苏醒过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躺在母亲怀里,脸上,身上,热辣辣地疼,但却已经好好地上了膏药,扎了绷带。

都是母亲为自己做的处理。在父亲的权威下,母亲毫无抵抗之力,却在每一次,都好好地给受伤的儿女上药。

她抬头,看着沉沉睡过去的母亲,跟自己一样散发着药酒的味道,脸上也红一块肿一块。

母亲的怀里原本应该是温暖的,但她却丝毫没办法踏实。

她看着母亲的脸上流下的眼泪,默默地呢喃:“小凉,娘对不起你。”

“娘?”她鼻子一酸,叫了一声,母亲却没有反应。

是在说梦话吗?

她往怀里缩了缩,希望感受到的温暖能更真切一点。

她知道,母亲,是没办法反抗父亲的。

虽然,现在,母亲对于父亲的暴行总是逆来顺受,但在以前,她还会在父亲对儿女施虐的时候,挺身而出,但那似乎会激起父亲更恶劣的反击,对他们下手更重,意识到这一点后,母亲只有撒手不管,等父亲的怒火肆意发泄,让时间,尽快过去,大概,只有这样做才能在他手下,更好的保护他们,只有父亲做得太过的时候,她才赶紧制止。

就像,今天这样。

今天,母亲就又一次保护了自己。

那是,后来,她才渐渐发觉的事实。

在发现这一点的时候,她也想起了,母亲也曾经想要逃离这个家。

那是,她五岁的时候吧,记忆,有点模糊了,那一天,母亲带着哥哥跟她离家出走过一次,对父亲是说,要带着孩子回娘家一趟,但事实上,他们不过在外婆家呆了三天,然后,就由母亲带到了某间破旧的客栈里,过了大概三个月的时间。是母亲察觉到爸爸的举动越来越暴躁越来越无药可救吧?所以不再想回那种可怕的家。

那三个月,某一次听哥哥说起,是很快乐的,而她也隐隐记得,自己确实有过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只是,三个月很快过去了,母亲带在身上的钱花光了——虽然母亲有尝试在外头找工作,却并不顺利。

这个时代,没有很多提供给女人就业的工作,也没有女人,可以凭一己之力,负起抚养两个孩子的重担。

他们的生活,日渐拮据。

后来,父亲找上门来了,虽然母亲并不太甘愿,但在父亲的花言巧语,或者是她始终找不到办法不得不低头,又带着两个孩子,回到了那个家里。

在这样的时代,女人,一旦出嫁,生了孩子,就毫无办法了!

有没有一个时代,即便是女人,也能不依靠男人地活下去呢?

有没有一个时代,即便女人,生了孩子,也有办法,在遇见暴力的男人的时候,可以选择离开呢?

有没有一个时代,女人没有了男人,孩子没有了父亲,也能够有办法健健康康地活下去?

有没有一个时代,男人跟女人,都可以很平等的,从事各种各样的工作?

如果有这样一个时代,她多么地想,出生在这种时代。

那样,即便遇见了暴力的父亲,母亲也可以果断地离开父亲,可以在外面的世界找到工作,赚得到足够的钱,抚养只属于自己的孩子。

那样,即便她只有母亲,也不会过现在这种担惊受怕的生活了。

这样子的父亲,在那样的一个时代,根本不足为惧。

只是,她无法决定自己的出生,也无法选择自己诞生的时代。

所以很遗憾地,自己出生在这个时代,出生在这样的家庭,所以,目前,她就只能够不作声,默默地忍受着,等时间渐渐流逝。

那些总是无处不在的咒骂声,那些总是无处不在的酒精味,她都忍了下来。

等自己长大到,可以像兄长那样独立的时候,事情,就会变得好转起来吧?

她必须要学会一技之长,养得活自己,养得活母亲,然后,搬出去,搬出这个该死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