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郭师傅，郭先生，两位的姜撞奶。”
新鲜出炉的姜撞奶，表面凝固的那一层面，看着就很嫩很滑，吃一口，香醇爽滑而且甜中带辣，滑入到胃里，身体变微微地开始发热，驱散了夜里的风凉。
郭长山一口口吃着，偶尔抬头看一眼父亲，看他也在默默地砸吧着嘴，似乎，在细细品味姜撞奶的味道。
“师傅，这姜撞奶不错。”父亲忽然道。
“当然，做美食屋的，没两把刷子可不行。”赵桐神气，转头对柳青岸说，“听到了吧，小舟？我赵桐可不是虚有其名的。”
方小舟尴尬地挤出了一个笑脸：“是啦是啦，赵公子，你是个了不起的大厨啦！”
郭师傅总算笑了一笑，而后看着儿子，“长山？”
“爸？”郭长山看着父亲。
郭师傅看着碗里的姜撞奶，“你知道，这姜撞奶，最关键的原料，是什么吗？”
郭长山看了看，“是姜汁？”
“对，是姜汁。”郭师傅长叹了口气，“姜撞奶跟别的牛奶不同，就在于这牛奶里，多了姜汁，才得以成为名品。换句话说，是姜汁成就了姜撞奶，若是没有了姜汁，那这碗里的，就是普通的水牛奶了，而不是什么姜撞奶。”
郭长山并不明白父亲的话。
“长山啊！你知道，爹做裁缝，从入门到现在，做多少年了？”
“30年？”
“对啊，30年。”郭师傅微微笑了，带着点苦涩，“这30年里，爹的前头，都站着一位比自己更厉害的人物，你可知道，那是谁吗？”
郭长山自然明白父亲说的厉害人物是谁，点头：“朱师傅，爹的师兄。”
“对。”郭师傅点头。
从入师门起，郭师傅与师兄同住，同吃，一起看师傅示范下针敲边，一起动手学量体裁衣，一起拿起同样轻重的一根针，出来的效果，总是不尽相同。
第一次发现师兄的手艺比自己好，是那一次，师傅让他们两人，为同一位男客人量尺寸。在他用软尺一个个数据将客人的各项数据记下的时候，师兄早已经将数据全部写好了，甚至连软尺也用不着，他心中惊异，等师傅看两人最终的数据，露出满意的笑容时，他忍不住问出声来，“师兄，你都没量，怎么会知道他的有多高手多长呢？”
“因为他啊，眼睛毒，无论顾客高矮胖瘦，一看身形便知尺寸。”师傅笑。
“真的？”郭师傅转向师兄。
师兄自傲地点点头。
师兄是如何做到这种绝活的呢？在向师兄请教，想要学到这手绝活之前，郭师傅又发现了师兄的另一项绝活：师兄的绣工用线，以及色彩分配，总比自己绣出来的，看起来更华美合理，明明拿在手上，都是普通的丝线，都是一样的图案，他绣出来的，总就是普通的样子，而师兄绣出来的，总是那么巧妙，带着奢华的高端气息。还有，师兄做的盘扣，针脚，等等，等等，即便他愚钝，也看出来了，师兄做得往往比他，不，是比许多师傅，都更胜一筹。
师兄的名声渐渐地传开了，高手，天才等等赞誉，传到了师门，让师傅非常的引以为傲，让他，愈发地感觉相形见绌。
郭师傅也心有不甘，偷偷地在暗地里努力，以为自己加把劲，总有一天，会追上师傅的，但至今，他依然落后于师兄许多许多。
在师兄非常轻易地就获得了客人的信赖，开始接单，独立出来，为属于自己的客人制造旗袍的时候，郭师傅还在苦苦练习基础工。
在师兄第一次靠自己完成了客人的旗袍，拿到酬劳后，请师门的大家吃饭的那一天晚上，郭师傅难受得偷偷地溜了出来，回到家，暗自为自己的不成器黯然落泪。
“那个时候，爹的心情，大概，就跟你一样吧！”郭师傅看着儿子，心在隐隐作痛，“不过，后来，你爷爷，找到了我，然后，买了一碗姜撞奶给我吃，你知道，当时你爷爷，对我说了什么吗？”
郭长山摇摇头。
“儿啊，你要看开罗，天底下，有的人，就是一生下来，就有着比一般人厉害的过人之处。就如同那夜空里，月亮会盖过所有星星的光芒，即便没了月亮，也有比其他的小星星，更闪更亮的大星星。”
或是家庭出身，或是生活环境，或是个人的思维方式，或是本身存在的优胜因素，有的天才，就是有别人都比不上的优势，是一般人，再怎么比，再怎么追，都超越不了的存在。
普通人看到自己与天才的差距，尤其是那些上进拼搏的人，当看到彼此的鸿沟如此之大，或许，会绝望吧？
会绝望啊！
明白到自己没有天分，或者是明白自己不是天才，都是让普通人心碎的事情！
生为一般人或是生为天才，拥有才华或没有特长，都不是人所能选择的，对于才能上的差别，即便不甘，那也是无可奈何的。
毕竟，至今这社会，还没有人能想出普通人赶超天才的办法。
“但即便是普通人，也跟天才一般，有着属于自己的价值啊！”郭师傅说着，敲了敲儿子面前的那碗姜撞奶，“你看，这碗姜撞奶，虽然，最关键的，是姜汁，但姜汁所占的比例是很少的，可以说，若这碗姜撞奶是一个行业，那姜汁，代表的便是这个行业里的天才。”
郭长山看着父亲。
“但是，姜汁跟水牛奶在一起，才组成了姜撞奶，如果光有姜汁，却没有水牛奶，那么，姜汁永远只是姜汁，发挥不了他的功用成为姜撞奶。”郭师傅说，“我们这些普通人啊，就是姜撞奶里的水牛奶，一般，常见，但确是辅助姜汁后，成为姜撞奶的不可少的大部分。”
社会上的每个行业里，拔尖的天才，焕发着令人羡慕而嫉妒的光芒，但个体成为天才的几率，小之又小，并且是可遇不可求的。
而即便不是天才，也跟天才一般，拥有着在这世间生活的权力，也有着跟天才一般，同样短暂而宝贵的生命。
“这就是，当年你爷爷，对我说的话。”郭师傅道，“被天才的洋溢的才华所灼伤而不寻求恢复之道，或者是笼罩在天才的阴影之下，对生活痛苦而无法自拔，都是不可取的。我们即便没有如此过人的才能，但也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天地，与其就此自怨自艾，还不如端正自己的态度，找清自己的位置，坦然接受自己的局限。”
所以，从那时候起，郭师傅便一直跟随着师兄，默默地学习、工作。
他的角色，是师兄的得力助手，是裁缝店里的郭师傅，是夫人的丈夫，是儿子的父亲。
他或许没办法像师兄那般，在制作旗袍的方面，获得如此高的成就，但就他的人生而言，并无遗憾。
“长山啊！”
“爹！”郭长山忽然明白了父亲这些年来的苦楚，感同身受之余，自己过去对父亲的不满，也渐渐消弭。
“爹以为，你爷爷说得没错，所以这番话，今日，就说给你听了。”郭师傅拍了拍郭长山的肩膀，语重心长，“你还年轻，大有可为，若是不甘心，你还是可以试试去追赶起来看看，毕竟，你就在天才的旁侧，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你都能够看在眼里，即便，最终无法成为耀眼的巨人，但如若，能从他身上学得一二，那对你自身不也是大有裨益的吗？”
“爹！”
“你别怕爹会看不起你，也别怕他人会看不起你。”郭师傅笑了笑，眼睛里全是对儿子的信赖与自豪，“你已经做到了许多一般人做不到的事情了，也比爹厉害，在爹眼里啊，你就是天才！”
郭长山看着郭师傅，眼睛亮亮的。
“郭师傅说得好，我听说郭先生是飞机制造公司的工程师，就认为他可厉害了。”赵桐在此时笑着轻轻拍了拍掌，“我不知道郭先生你是不是天才，但最起码你是比我这个厨子厉害多了！”
郭师傅哈哈笑了起来，“可不是，他可是我儿子啊，当然厉害罗！”
“爹！”郭长山不好意思起来。
“啊，快吃快吃，吃完碗里的姜撞奶，赶紧回家，你娘还在家里等着咱父子俩呢！”
“行，爹！”
半个月后，卢泽喜一干人等从海外回来，刚下飞机，便看到郭长山正与李教授站在一起，满脸期待地恭候着他们。
“哟，李教授，郭工，劳烦你们来接我们，那多不好意思！”
“没事。”李教授笑吟吟的，“我们啊，正迫不及待地想听听你们这次考察的结果呢！”
“哦，是这样啊，那我们赶紧回去，趁着大家记忆犹新，赶紧地把我们学到的东西都记下来，给大家参考参考！”
郭长山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听着卢泽喜与李教授的交流。
卢泽喜忽然转身，看着郭长山，“对了，那新的项目进行得怎么样了？”
“很顺利，都在依照你的设计概念进行着！”郭长山微微点头，“回公司后，你可以先去查看一下进度是不是达到了你的要求。”
“行。”卢泽喜说着，转过身子，不一会儿，又转向郭长山，手里递给他一本外籍书本：“郭工，拿着，是我在考察的时候发现的，估计对你有用。”
郭长山接过了那本书。
是一本最新出版的关于航空机械学的专业著作。
郭长山看着自己崇拜的那个作者的名字，笑了笑，把书抓得紧紧地。
“卢工，谢谢你！”
“不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