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黑云压城城欲摧。

黑色的旗帜。

黑色的号角。

黑色的战鼓。

黑色的衣甲。

黑色的长刀、长矛、长槊、长弓……

黑云都,竟是黑云都!

站立在寨墙上的王审知看着那如漫天黑云一样涌来的兵卒,不觉倒吸一口凉气。

淮南节度使杨行密敢于挑战天下兵势最强的宣武军节度使朱全忠,就在于他手中有一支极为强悍的兵马。黑云都。

杨行密每当与强敌恶战到最后时刻,就会毫不犹豫地使出杀招。黑云都。而黑云都一旦冲杀出来,其来势之凶猛,如同洪水猛兽咆哮而至,那时休说人类,就算是神鬼也难抵挡。

难道此处有杨行密的强敌吗?

寨墙上的王审知困惑地看着众黑云都兵卒里三层、外三层地堆积在寨墙之下,耀武扬威地挥舞刀矛齐声呼喝。

一员身披黑色铁甲,骑着一匹黑色战马的武将出现在众黑云都兵卒前面。

武将后面的黑色将旗上,绣着一个醒目的斗大金字。柴。

原来是统领黑云都的淮南军大将柴再用。

王审知虽然仍是困惑不已,却已放下心来。

柴再用去年作为杨行密派往福州城的秘密信使,曾受到王审知的热情款待,二人俱是来自中原,喜好相近,数日间便成为无话不谈的好友。

“哈哈哈哈!果然是王老弟啊。只是你见了哥哥为何关门躲了起来?难道哥哥是老虎,会生吃了你不成?”

柴再用望着城头上的王审知。先是大笑,然后在马上略一欠身,算是行礼。

他与王审知初见时,年龄虚报了三岁,这样当二人论起兄弟时,他就能够以兄长自居。

“柴大哥何止是老虎?听说宣武军兵卒相互赌咒时都说。谁若失信,就让他在战场上撞见柴阎王。”

王审知微笑着说道,拱手向寨墙下的柴再用深施一礼。

去年在福州城饮宴时,酒醉后的柴再用曾暴露出真实年龄。其实他比王审知还要小一岁。但王审知就似对此毫无所知,人前人后俱是对柴再用以大哥相称。

“哈哈哈哈,你哥哥若真是阎王爷就好了。这混账世道立刻就会清静。老话常说。天生万物养人,人无一物敬天。不敬天也就罢了,还他娘的打过来,打过去,没日没夜地折腾,不如干脆全灭了他娘的,大家都落个干干净净。”

“难怪柴大哥竟成了黑云都的主将,眼见得胸中这股杀气是越来越重了。”

“哥哥杀气再重,也不会杀到王老弟身上,你又关着这鸟寨门作甚?还不快快把这鸟寨子门打开,请你哥哥痛痛快快喝上几杯。”

“有百姓在此,兄弟我岂敢在阎王爷面前开门?”

“这百姓是你福建的百姓?”

“当然不是。”

“那你还管他们作甚?”

“柴大哥你也知道,兄弟虽是远在福建,此处却为生养之地,父老乡亲的情义不可不顾。”

“你当哥哥是傻子啊。真正的固始乡亲,当初要么被乱军杀死,要么被你们王家三兄弟带去了福建。这会躲在寨子里边的百姓,十有八九都是从我们淮南军地盘里逃过来的,与你们王家何干?”

“如此说来,柴大哥今日当真要做阎王爷?”

“王老弟也是副节度使,应该知道。这地盘和人口,就是节度使的本钱,万万不可落在对头手中。所以固始这样的边界地带,绝不能有百姓,要么就驱赶到我们淮南腹地去屯田,要么就全他娘的宰了。我们淮南军的本钱,凭什么要便宜朱全忠这个混账东西。”

“柴大哥啊,这寨子里的百姓虽是不多,也有七八百条人命。难道这七八百条人命,就只是不能丢给对头的本钱?”

王审知说着,心中有些发沉。

如果今日柴再用定要做一回阎王爷,他该如何阻拦?

他手下的兵卒仅有八十余人,岂能与上万的黑云都兵卒对抗?

“哈哈哈哈!王老弟居然说起了人命。听说当年攻打福州城的时候,城墙下面的尸首都堆成了山。那是多少条人命,王老弟记得清楚吗?”

柴再用又是大笑起来,连连摇头,眼中全是不屑之意。

“两军阵前厮杀,岂能与随意杀戮百姓相提并论?”

王审知一边说着,一边心念急转,思索他该如何打消柴再用心中的杀意。

“王老弟啊,你当真要为难哥哥吗?”

柴再用说着,忽地向侧后看了一眼。

又有一员将官来到寨墙下,立马在柴再用侧后。那员将官看上去比柴再用年轻许多,只二十五六的样子,身材魁梧,明显比柴再用高出一头,五官轮廓分明,相貌与胡人有些接近。此刻那将官正注视着寨墙上的王审知,眼中似是空洞无物,但当王审知目光与其相接,寒意却瞬间传遍全身,仿佛失足跌进冰窟一般。

此人胸中的杀气,只怕更胜于柴再用。

王审知心中大为警惕,也更加焦急。

若敌军主将仅柴再用一人,那么事情无论如何纠结,也还有商量的余地。

然而此刻看去,那年轻将官的地位与柴再用相比,只高不低,且此人又与王审知不相识,没有理由对王审知另眼相看。在这样的情形下,柴再用为避免那年轻将官向主帅告他徇私,必定会更加固执,绝不肯轻易向王审知让步。

“大哥不用为难。这些百姓,俱已投奔兄弟,将移居福建,实已成为我福建民户。大哥身为淮南军大将,总不能无故杀我福建民户吧?”

王审知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

淮南与福建并未交恶,在名义上俱为大唐地方藩镇,自然不应无故杀戮对方民户。

但这只不过是王审知为救众百姓说出的谎言,柴再用自可当面揭穿,拒绝接受。

“王兄弟啊,你也太贪了吧,竟把这千里之外的中原百姓弄去做了福建民户。不过你王家兄弟干这样的事情,好像不是一次二次了。唉!就为兄弟贪这点小便宜,害得哥哥今日白白手痒了一把。竟动不得刀。”

柴再用连连摇头,遗憾地说道。

他竟然相信了王审知,竟没有丝毫怀疑。

“多谢柴大哥,这次算是兄弟欠了大哥一个人情,日后必当报答。”

王审知喜出望外,连忙拱手行礼,并向那年轻将官看了一眼。

年轻将官面无表情,似是对眼前之事毫不在意。

“日后谁知是什么时候?你如今现成有一件天大的宝贝,何不给了哥哥?”

柴再用笑嘻嘻地说道,望向王审知身旁,眼中竟是光芒闪烁。

王审知心中忽地一跳,忙向身旁看去。

唐兴公主李平阳不知何时攀上了寨墙,无声无息地站在王审知身旁。

“怎么,王兄弟舍不得啊?也难怪,如此天仙般的一个美人儿……呵呵,呵呵。”

柴再用忽地停住话头,干笑了几声。

唐兴公主的目光陡然似刀一般向柴再用刺来,饶是柴再用以阎王自夸,心底里也不觉打了个寒噤。

王审知看看身旁的唐兴公主,又看看寨墙下的柴再用,刹那间已明白。

唐兴公主李平阳才是柴再用突然出现的原因。

不仅王审知的行踪被暴露,唐兴公主身在何处也已为人知晓。

柴再用以淮南军最强悍的黑云都疾奔而来,只是为了对抗宣武军。

毕竟固始为边界之地,淮南军能够来,宣武军同样可以疾奔而来。

只是王审知虽已明白,一时却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他知道公主是在飞蛾扑火,知道公主是在与虎谋皮。

但他不知道公主究竟会扑向哪一团火,会与哪一只虎谋皮。

如果那团火、那只虎是淮南节度使杨行密,那么柴再用等人的出现,正好如了公主心愿。

“十三太保!”

寨墙上的唐兴公主忽然低喝一声。

“末将在。”

那年轻将官目视公主,在马背上拱手行礼,声音低沉而又温柔,见不到一丝一毫的杀气。

原来他竟是河东军数一数二的战将,人称十三太保的李承嗣。

王审知大感意外,再一次仔细打量那年轻将官。

“十三太保为何在淮南军中?”

唐兴公主问道。

两年前,李克用亲率代北铁骑进入关中勤王,一举击溃三大节度使,迫使三大节度使仓惶逃出长安城。为炫耀武功,李克用以嫡长子李存勖为报捷使,进入大明宫拜见大唐皇帝。因李存勖仅有十一岁,李克用又令排名第十三位的义子李承嗣一路护送李存勖进宫。

唐兴公主在那个时候见到过李承嗣,心中留下极好的印象。

李承嗣年轻英俊,高大威猛,一看就是位堂堂正正的英雄人物。

李承嗣精于骑射,武艺超绝,有万夫不当之勇。

李承嗣彬彬有礼,对大唐皇室极为恭敬。

……

“末将奉晋王千岁旨意,帮助淮南军训练骑卒,讨伐逆贼朱全忠。”

李承嗣说话声里,仍是直视公主。

作为臣子,竟对大唐公主毫无回避,实是失礼。

“那你此刻来到这里,又是为何?”

唐兴公主竭力压住心底的兴奋,以平静的语气问道。

她没有看见“失礼”。

她只看到了一个机会,一个她万万没有想到,忽然从天而降的大好机会。

她从李承嗣的眼中看到了无限的渴望,就像她当初看到韦方永眼中的无限渴望。

韦方永死了,李承嗣活着。

韦方永一直梦想他能成为统兵大将。

李承嗣早已是名闻天下,足以令万千敌军为之胆寒的统兵大将。

李承嗣若能率领五千代北铁骑进入关中,所有骄横的节度使将不得不跪伏在大唐皇帝脚下。

……

“末将至此,只为迎接公主。”

李承嗣回答声里,终于依照礼仪深深垂下了头。

天空风声依旧。

大地上再也不见尘雾飞扬。

黑云都众兵卒为表示对大唐公主的礼敬,已远远退至百丈之外,队列肃然静立。

破旧的寨门外,停着二辆双驾高车,分外醒目。

李承嗣、柴再用早已下马,微微弯腰,侍立在高车旁。

王审知与邹磬领着十余兵卒,护卫唐兴公主、韩偓和呼延腊腊走出寨门。

“副使大人请留步。”

唐兴公主低沉地说着,并没有向身旁的王审知望去。

她依然处在发现大好机会的兴奋之中,但心底忽有一种刺痛隐隐生出,令她无法直视王审知的双眼。

她是大唐公主,又只是一个女子,这黑暗世界中的一个弱女子。

爱她的人,只因为她是大唐公主。

恨她的人,一样因她是大唐公主。

唯有在王审知的眼中,她不仅是大唐公主,还是一个女子,一个在这黑暗世界中挣扎的弱女子。

王审知就像挂念心中的弱女子龙女一样挂念她,王审知就像呵护心中的弱女子龙女一样呵护她,王审知可以为她抛弃世上的一切,只为她这一生一世平平安安,再也不会受到伤害。

今生今世,她还会遇见另一个王审知吗?

不,不会,再也不会!

那么她为何要离开王审知?

她为何不能去往福州城,为何不能似弱女子那样只求这一生一世平平安安……

唐兴公主的脚步忽然似铅一般沉重,每迈一步,都是那么艰难。

“公主保重。”

王审知停下脚步,拱手施礼。

他最不愿意看到的时刻,终于来到眼前。

一瞬间,时光似乎倒回了十八年。

不,不是十八年前的那个时候。

十八年前的时候,他可以在风雨中狂奔,可以在闪电雷鸣中呼喊,不停地呼喊。

十八年前的时候,他泪水长流,心痛如裂。

但是现在,他只能神情肃然,默默无语。

他从来没有像此刻那么深感无力,无力到流不出一滴泪,无力到抓不住一丝心中的痛楚……

与十八前相同的是别离,只是别离。

不,不能是十八年前的别离,不能!不能……

王审知想抬起腿,想追向公主。

然而无论他怎么努力,也无法抬起腿。

在他和公主之间,仿佛突然裂开一道深渊,一道让他不可逾越的深渊。

“公主!”

忽有一声苍老的呼喊响起。

唐兴公主和王审知几乎同时回过头来,望向发声处。

白发苍苍的林道长大步走出寨门,手里捧着一只陶瓶。

“公主伤势虽是转好,气血尚未复原,仍须日服丹药。”

林道长在公主面前停下,双手托着那只八寸高的陶瓶,平平向前递出。

“多谢道长。”

唐兴公主感激地说着,向身旁的呼延腊腊看了一眼。

呼延腊腊上前一步,接过陶瓶。

“韩大人。”

林道长转过头望向韩偓。

“道长。”

韩偓拱手行礼,神情有些尴尬。

近些天来,他不仅一直回避王审知,也不愿轻易与林道长相见。

“请韩大人牢记,公主若有不适,须加当归调养。”

林道长缓缓说道,有意将“当归”二字以较重的语气说出。

“下官记下了。”

韩偓说着,嘴角隐隐浮出一丝苦笑。

他明白林道长的用意。公主若遇上了危险之事,千万不可逞强,该当归之时就当归去。

只是他和公主就算真到了当归之时,又能归向何处?

“道长,你也可以跟着公主啊。你医好了公主,将来随公主回到长安城,一定能得到皇上的大大赏赐。”

呼延腊腊热切地说道。

她无法忘记公主伤重昏迷的可怕样子,身边忽然没有了林道长,让她心中总有些担忧。万一公主的伤势又复发了,该怎么办呢?

“可惜贫道就要去往西凉,没法跟着你们啊。”

林道长说着,连连摇头,眼中全是遗憾之意。

眼前的一切,绝非他愿意看到的情景。

他原本不想再看到公主,再看到王审知、再看到韩偓,以免徒增心中的纷扰和伤感。

可是到了最后时刻,他还是忍不住找个借口走了出来。

“道长要去往西凉……”

呼延腊腊喃喃低语着,身子忽地一颤。

“腊腊,你怎么啦!”

公主关切地问道。

呼延腊腊似乎已失去听觉,怔怔地看着林道长。

林道长已大步走向寨门。

“腊腊!”

公主稍微提高声音,喝道。

“啊,我有件要紧的事儿忘了问道长。”

呼延腊腊如梦初醒,慌慌张张地说着,慌慌张张地向林道长追去。

公主眼中全是困惑之意,却也没有阻拦呼延腊腊。

呼延腊腊到了寨门内,才追上林道长。

孟家寨并不算大,逃难的百姓在里面十分拥挤,到处都是人,连寨门旁都站得满满的。

一个衣衫破烂,满脸胡须,披头散发,脑袋上缠满了脏布条的魁梧大汉看见呼延腊腊,忽地睁大了眼睛,神情怪异。

呼延腊腊并未注意到那魁梧大汉,向前一跳,已跃身挡在林道长前面。

林道长停下脚步,疑惑地望着呼延腊腊。

“道长去往西凉,会从长安城路过吗?”

呼延腊腊压低声音,急急问道。

“会啊。”

林道长低声答道。

“奴婢求道长路过长安城时,去往法门寺,给小和尚心净传个口信。”

“什么口信?”

“就说呼延腊腊还活在世上。心净也要活着,好好活着。”

“好,贫道记下了。”

“多谢道长。”

呼延腊腊说罢,迅速向公主身旁走回去。

虽然在皇宫之内,公主是对她最好的人,但她仍然不能让公主知道心中的秘密,甚至不能让公主生出疑心。

她会告诉公主。她只是想问问林道长,一日到底该喂公主几粒丹药?是不是似平日那样,一日二粒?

但是当她回到公主身边时,公主却什么也没问。

公主只是缓慢而又坚定地向那华丽的双驾高车走过去,一步步走过去。

呼延腊腊松了一口气,跟在公主身后缓缓而行。

“郑好娘!”

突然一声暴雷般的大叫从那破败的寨门中发出。

所有的人都不觉转过头,向寨门望去。

那披头散发的魁梧大汉从寨门里狂奔而出,直向呼延腊腊扑来。

啊,这声音竟如此熟悉?

王审知大惊之中,飞步上前,一把抓住那魁梧大汉的胳膊。

依王审知的力量,那魁梧大汉此刻就算是一头发疯的公牛,也会被他牢牢拉住。

然而那魁梧大汉只一甩胳膊,就已从王审知手中挣脱,并顺势向前一冲,张开双臂将呼延腊腊抱在怀里。

“啊。”

呼延腊腊惊恐地叫着,拼命挣扎,却又哪里挣扎得动。

“啊!”

唐兴公主亦是惊呼起来。

侍立在高车旁的李承嗣、柴再用见此情形,立刻向前疾冲,奔向公主。二人同时起步,但李承嗣明显更快一些。当李承嗣将他的身体护在公主身前时,柴再用离公主还有足足三步远。

“孟威兄弟,是孟威兄弟吗?”

王审知再次上前,再次抓住那魁梧大汉的胳膊,连声问道,心中震骇至极。

听声音,眼前之人明明是孟威。

可是看相貌,眼前之人又与孟威相差太远。

而且堂堂的福州兵马都指挥使孟威,又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还变成如此一副模样?

“郑好娘,我的郑好娘!你怎么在这儿,让俺找得好辛苦,呜呜呜呜……”

魁梧大汉根本不理会王审知,不停地说着,说到后来竟像一个孩子那样哭了起来。

“快,快拉开孟威兄弟。”

王审知急切地说着,心中再无怀疑。

只有孟威才会将呼延腊腊误认为郑好娘。

只有孟威才会在想到郑好娘时像一个孩子那样哭泣。

邹磬等人反应较慢,直到此刻才一拥而上,帮着王审知将孟威的胳膊从呼延腊腊身上搬开。

“公主,对不起。这人醉了,认错了人。”

王审知连忙向公主行礼,并带着歉意向呼延腊腊看了一眼。

呼延腊腊惊魂未定,却向王审知点了点头,表示她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她已认出,眼前的人三年前把她错当成了郑好娘,竟借着醉意扛着她就跑,边跑边说。郑好娘,俺不去福建,这就回家,这就回家……

“公主,请!”

李承嗣见危险已消除,立刻闪开身,弯下腰,恭恭敬敬地说道。

公主仿佛没有听见李承嗣在说什么,怔怔地望着王审知。

王审知心中刹那间涌出千言万语,却偏偏说不出来,一句也说不出来。

“副使大人,副使大人,孟大哥昏死过去了!”

邹磬惊骇地大叫起来。

王审知猛一咬牙,转过身,背对公主,三步并做两步走到孟威身前。

孟威软软地躺在邹磬怀中,双眼紧闭。

“快,快去把道长请来。”

王审知说着,半蹲下身,将孟威从邹磬手中接过,让昏迷中的孟威倚靠着他的身体坐在地上。

邹磬忙向寨内奔去,留下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如同鼓锤敲在王审知心上。

那何止是脚步声。

那还是马嘶声。

那还是车轮缓缓启动的吱呀声。

那还是车轮渐渐加快的轰隆隆之声。

……

林道长来到王审知面前,看见王审知眼中已是一片潮红,几欲流出泪来。

但就是没有流出泪水,一滴也没有。

在那一刻,众人都以为,王审知仅仅是因为孟威而双眼潮红。

唉!

林道长在心中沉重地叹了一声。

在那一刻,他看到了两个王审知。

一个是赤子之心王审知,因为公主的别离而双眼潮红。

一个是观察副使王审知,因为大英雄的信念而坚强到一滴泪水也不会流下。

月正圆。

星零落。

王审知站在高高的河堤上,举目远望。

远处的小道上,模模糊糊可见一个骑驴的人影。

又是别离。

虽然与林道长的别离,不那么摧心伤肝,却让王审知感到了一种说不出的失落。他似乎从林道长那儿得到了很多,但又不愿去细想,他得到的究竟是什么?

毕竟,他与林道长有着太多的不同。

林道长无牵无挂,自可率性而为,怎么想都可以。

可是王审知却有太多太多的牵挂,太多太多的不可以……

“副使大人,道长早已走了。”

王念走过来说道,身后跟着一个二十三四的年轻男子,弯腰垂首,有些局促不安。

“郑刚兄弟,谢谢你救了孟将军。”

王审知说着,拱手向那年轻男子深施一礼。

此刻他已知道,是逃进孟家寨的那些百姓救下了垂死的孟威,其中一个叫郑刚的年轻男子一直在细心照顾孟威,待孟威如同家人一般。

为此他特地叮嘱王念,找个空闲让他单独与郑刚相见,当面表示谢意。

“大人……大人,大人折杀小人也,折杀小人也。”

郑刚见王审知居然向他行礼,慌忙跪下,连连磕头。

“孟将军是我的生死兄弟,你救了孟将军,就是救了我。”

王审知上前一步,扶起郑刚。

“是大伙儿……大伙儿救了孟将军。当时大伙儿为躲乱兵,都藏在河边林子里,见上游漂下来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有人以为……以为是个木柜,就捞上……捞上了岸。”

郑刚吞吞吐吐地说着,满脸红涨。

他在说谎。大伙儿其实认为那黑乎乎的东西有可能是头肥壮的黑猪,想捞上来吃掉。

“别慌,慢慢说。”

“是,是。”

“你们把孟将军捞上岸的时候,他已受了伤吗?”

“是啊,他脑袋上破了个大口子,当时……当时已死过去了。大伙儿本以为他再也活不过来,谁知……谁知我老婆唱了个小调,他就活了,就那么一下子站了起来,差点吓死了我老婆。”

“你老婆唱的是菩萨蛮小调。”是啊。我丈人是开棺材铺的,顺便帮人哭丧,我老婆也就跟着她爹学会了唱小调。我老婆当时……当时也是一片好心,想着孟将军是个可怜的孤魂,就唱个小调送他上路,不承想,不承想……”

“大伙儿都知道,你们是一片好心。老天爷长着眼睛呢。好心一定会得到好报。”

“大人……大人已赏了小人好多铜钱。其实小人……小人们什么也不想要,只想平平安安地过日子。”

“等大伙儿到了福建,就能过上平平安安的好日子。”

“那……那太好了。如今在这地界里,大伙儿成天担惊受怕,没一天安生日子。一会怕被这个节度使捉去屯田,一会儿又怕被那个节度使捉去充做兵卒。还有……还有节度使分明是恶魔转世,见人……见人……”

郑刚忽地哽咽起来,说不下去。

他想告诉王审知,那些恶魔转世的节度使放纵兵卒四处劫掠,见人就杀。他的父母兄弟和众多乡邻,全死在了那些兵卒手中,如今只剩下他和老婆二人相依为命。

“如今孟将军忘了许多事情,连我也认不出来。不过他对你还好,你说的话他也肯听,就麻烦你多担待些,暂且陪着他。嗯,这会儿他没闹吧?”

王审知问着,心中十分忧虑。

林道长只掐了一下孟威的人中,孟威就从昏迷中醒来,却全然不识王审知等人,推开众人,就要去找郑好娘。幸好郑刚连哄带骗地又把孟威拉了回来。林道长告诉王审知,孟威的伤势其实并不重,也好得差不多了。至于孟威为何失去了记忆,又何时能想起从前之事,林道长也难以回答,只告诉王审知。须得与孟威在一起多谈旧事,也许因此能唤回孟威的记忆。

但此时此刻,王审知只怕无法留下陪伴孟威多谈旧事……

“孟将军这会在发呆。他要么就闹,要么就发呆。不过他闹起来也只说去找郑好娘,从不伤人,大伙儿都不怕他。小人能陪伴孟将军,实是小人的福气,自当小心伺候。”

郑刚的局促渐渐消失,说话流畅了许多。

“多谢。”

王审知又是拱手行礼,并微微一摆头,示意郑刚可以离开。

郑刚又是慌忙下拜,然后倒行着退去。

王念看着离开的郑刚,转头向王审知望去。

他知道,此时王审知在这偏僻的地方与他相见,决不仅仅是因为郑刚。

“老叔,孟威兄弟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见郑刚走远,王审知立刻问道。

“八成是福州城里出了大事。”

“什么大事?”

“这个……这个老叔不敢瞎猜。”

“我担心是大哥……”

“你可不能这么想啊。郑神医可是在我们面前拍了胸脯的。三年之内,节度使大人的身体绝不会有任何事情。”

“就算不是大哥身体上的事情,也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别的紧要之事。我必须日夜兼行,立即赶回福州城。这些百姓,就有劳老叔操心了。还有孟威兄弟,老叔也须得多加看顾,与他常谈论些过去的事情。”

王审知带着歉意说道。

为防备无法预料的万一之事,他必须带上邹磬和五十名护卫兵卒。这样留在王念身边的人就不算太多。

“这些百姓也实在可怜,能帮他们脱离苦海,也算是为子孙积了德呢。如此善事,老叔平日求也求不到,今日能有些担当,还得好好感谢副使大人才对。”

王念微笑着说道,心中却有些发沉。

他平日很少独当一面,不料此刻却要承担起近千人的身家性命。

“老叔一定要小心行事。”

王审知说着,顺着河堤向一片柳林走过去。

月色中,可以清晰地看到那片柳林到处是晃动的人影,还能听到嘈杂声一阵阵传来,就似河中的浪涛绵绵不绝。

“幸好是晴天,还有月亮。看来老天爷对白马三郎还是格外照应啊。”

王念一边走,一边抬头看看天空,眼中全是欣慰之意。

对于众人来说,必须立刻离开眼前的险地,最好是连夜行走。

恰在此时,上天送来了晴朗的月夜,众人在高兴中一定会想到固始王氏三兄弟的种种传说。

最奇妙的一种传说是王氏三兄弟的前世为龙王太子,王潮是大太子,王审圭是二太子,王审知是三太子,据说三太子最厉害,常骑一匹白马,化成人间英雄诛妖灭魔,为民除害。

人们说起王氏三兄弟时,俱以王家三龙相称。

但若单独说起王审知时,就直接称之为白马三郎。

王审知听到王念称他为白马三郎,不觉笑了一下。

他喜欢听到别人称他为白马三郎。

只因为他愿意成为别人眼中的英雄,愿意像传说中的龙王三太子一样骑着一匹白马四处诛妖灭魔。

突然,王审知加快了脚步。

他想到了大唐皇帝,在他面前流泪的大唐皇帝。

何处有英雄,迎归大内中。

在大唐皇帝眼中,他也是英雄啊。

不仅是大唐皇帝,还有大唐公主……

王审知脚步如飞,瞬间已将王念远远抛在身后。

他怎么啦?

王念诧异地看着前面如飞般行走的王审知,心中困惑不已。

他从前看到的王审知即使山崩于眼前,也是面不改色,步履从容,绝不会突然如此失态。

他怎么啦?

一个人同样在月色中望着王审知,并发出同样的疑问。

那是站立在河堤下芦苇丛中的徐元昊。

密集的芦苇完全遮住了徐元昊的身影,外面的人看不见芦苇中的徐元昊,但芦苇中的徐元昊却可以清晰看到河堤上的王审知和王念。

只因离得较远,徐元昊无法听清王审知和王念都说了些什么。

不过那谈话内容,他也大致能猜出。

因为王审知此刻面临的一切,俱是拜他所赐。

是他告诉那些四处躲藏的百姓们。白马三郎已回到固始家乡,他们找到了白马三郎,就是找到了在这个乱世活下去的希望。

徐元昊最初的想法是借那些百姓多拖延王审知几日。他发觉王审知正在准备离开临泉观。

但当他发现百姓中的孟威时,立刻改变主意,又向淮南军的巡哨兵卒泄露了那些百姓的踪迹,企图借淮南军杀死所有的百姓。

孟威此刻忘了他本来的面目,不过是一个寻常百姓,就算他仍然勇猛无比,最后还是会被众多的兵卒乱刀杀死或乱箭射死。

这样,王审知就不会知道孟威已来到固始,就不会很快回到福州城。

然而最后的结果,却与徐元昊想象的有所不同。

淮南军的确向那些百姓杀了过来,但王审知反应极快,竟让那些百姓避进了孟家寨,而淮南军其实对那些百姓没有太大的兴趣。他们只想迎走藏在王审知身边的大唐公主李平阳。

最终淮南军如愿迎走了大唐公主,而王审知也发现了百姓中的孟威。

虽然孟威忘记了过去,几乎成了另外一个人,但王审知仍能因此感觉福州城出了大事,并且会将大队人马交给王念带领,他自己则轻骑疾行,日夜兼程回往福州城。

对于眼前的情形,徐元昊一则喜之,二则忧之。

喜之,福州城一定是出了大事,至少是王潮已病入膏肓,不能理事。这样,潜回福州城的陈延晦就可以借机鼓动王延兴夺取兵权,掌控大局。

忧之,王审知在福建的名望实际上已超过王潮,就算王延兴已夺取兵权,也未必能置王审知于死地。

在这个世上,能置王审知于死地的人或许只有一个。

这个人当然是他徐元昊。

他必须立即赶回福建,抢在王审知前面赶回福建。

有汗血马为坐骑,徐元昊相信他一定会在王审知前面抢占先机。

绿蚁新醅酒,

红泥小火炉。

炉旁铺着精致的细竹席,席上摆着乌漆案几,案几上放置一壶刚刚在小火炉上加热的新酿米酒。

建州(今福建建瓯一带)司马徐归农亲自提起案几上的雕花银酒壶,斟满客人面前的玛瑙酒杯。

“不敢当,实不敢当。”

身为“客人”的徐元昊连忙以双手捧起酒杯,平平伸出,高过眉际,做出向主人礼敬的动作。

论辈分,主人是他族叔,此刻竟然为他斟酒,自是令他诚惶诚恐。

“贤侄谋略高深,虽孙吴再世,亦不及也。”

徐归农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兴奋至极。

他盼望已久的那一天,已是近在眼前。

率建州兵攻入福州城,以徐家取代王家,成为福建新的主人。

“大伙儿同心协力,大功必成。”

徐元昊再次举起酒杯,向主人的两位陪客致敬。

一位陪客是建州兵马都监,姓黄名简,出自泉州大族。

一位陪客名为钟阿扬,虽是海盗首领,但一样出自本地大族,乃汀州钟氏子弟。

黄简和钟阿扬亦是兴奋不已,举杯痛饮。

建州徐家、泉州黄家、汀州钟家,俱为福建本地大族,却眼睁睁看着来自千里之外的中原人王家三兄弟做了福建之主,心中自是不服,却无可奈何。

战乱之时,兵强者为王。

王家率领的中原子弟历经无数恶战,且阵法熟练,甲仗齐整,论战斗之力,远胜福建本地大族的家兵。

更可怕的是王家还拥有王审知、孟威这等既勇悍无敌,又精通战阵之法的统兵大将,徐、黄、钟三家中没有一个人敢于正面与王审知、孟威对抗。

然而徐、黄、钟三家平日里明争暗斗,结怨甚多,相互之间毫无信任可言,休说联合,能够不在此时背后捅刀,已属难能可贵。

因此在表面上,三家只能对王家表示臣服。

王家也对三家给予了足够的尊重。

以徐家为建州刺史,独掌建州一带税赋之利。

以钟家为汀州刺史,独掌汀州一带税赋之利。

泉州是王家最初的根据地,经营多年,不可能将泉州刺史之位让与黄家,但黄家众多子弟都被拜为各州属官,观察使府中亦有许多官职留给黄家子弟,也算是对黄家格外敬重。

但是徐、黄、钟三家并不能因此安心,毕竟福建最高的两个职位。福建观察使和威武军节度使俱被王家占有,王家若在福建完全站稳脚跟,想收回那些官位,不仅易如反掌,且又名正言顺。

就在这个时候,徐元昊秘密将三家串连起来,定下借王潮病重之时一举攻下福州城的密计。

当然,三家的头面人物对此俱是“毫不知情”,这样,就算徐元昊的谋划不能成功,三家也有退步的余地。

徐元昊进入建州不到一个时辰,建州刺史徐归范便带领家眷和众亲随去往雪峰寺(今福建古田境内)听高僧义存说法。

汀州刺史钟全慕早早就向官府禀告。恶侄钟阿扬因投奔海盗,已被家族除名。

黄家族长黄泓亦曾给官府递上诉状。劣子黄简竟不肯探望病中的老父,实属不孝,今日当与其断绝父子之情。

知道你们为什么斗不过王家吗?

事未成而先设退步,则其事必不能成!

徐元昊在心中虽是极度鄙视三家,却丝毫未在言行上透露出来。

他只是告诉众人。

王家与他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他愿拼却性命,帮助众人对付王家,仅仅因为他没有忘记忠孝而已。

常言道:列女不嫁二夫,忠臣不事二主。

他既然投奔了陈家,做了陈家部属,就必须为陈家尽忠。

而他作为徐家子弟,也决不能眼睁睁看着徐家的基业被王家日渐蚕食。

所以一旦王家被诛灭,众人必须推举陈延晦继承父职,担当观察使重任。

徐元昊知道,当他这么说的时候,众人一定在心底里嘲笑他,笑他多读了圣贤书,读成了一个傻子。

并且他还知道,众人诛灭王家之后,第一个杀死的人就是陈延晦。

然而众人却不知道,这样的结果正合徐元昊心意。

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到了那时,整个福建都归他所有,将有足够的百姓充做圣贤祭台上的刍狗,可以让他尽展奇才,做出比肩汉高、唐宗那样辉煌功业,美名流传千古……

“如今福州城里,人人都怕得要死,俱说王家叔侄眼看就要火并。许多富人想逃出城,偏偏又被那些兵卒堵了回去。不过那些兵卒看上去也十分惶恐,只怕一有风吹草动,就会抛了兵刃,跑得他娘的无影无踪。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钟阿扬几杯酒下肚,已有些失态,说着,说着,便舞着手大笑起来。

“谨慎些。”

徐归农先是不满地瞪了钟阿扬一眼,然后四面看看。

这是他府中的后堂,虽是白日,却帘幕低垂,有些昏暗。

“啊,谨慎,谨慎。徐大哥,什么时候发兵攻城啊。”

钟阿扬并不怎么在乎徐归农的不满,转过话头向徐元昊问道。

“你想强攻福州城?”

徐元昊反问道,眼中全是嘲讽之意。

“兵法云,攻城必须十倍之兵,福州城有二万王家兵卒,我们又到哪儿去找二十万兵马?”黄简带着炫耀之意,抢着说道。

“那该怎么办?”

钟阿扬瞪着眼睛,又问道。

“元昊贤侄自有妙计。”

徐归农面带微笑,得意地说道。

他到底是徐元昊的族叔,极受徐元昊敬重,不论有什么妙计,徐元昊总是会第一个说给他知晓。

“钟家兄弟,请你将这个带给大公子,让他依次开启。”

徐元昊神情肃然地说着,从怀中拿出三个六寸长,拇指粗细的小小锦囊,递给钟阿扬。

圣贤之人,必有奇异事迹流传。

从此刻开始,徐元昊就必须让众人见识他的奇异。

“徐将军胸有百万雄兵,实乃神人也。”

黄简神情十分恭敬,拱手说道,只是言语中仍隐隐透出些讥讽之意。

他极度鄙视徐家叔侄,更看不上已成海盗的钟阿扬。

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赌上身家性命,参与徐元昊的密谋。

眼前的时机实在太好。王潮病重,不醒人事。而王家三兄弟中最厉害的王审知又不在福建境内。虽然王审圭来到了福州城,却又饱受侄子王延兴猜疑,不仅不能给王家带来任何帮助,反倒会引发众人恐慌……

王家从未像此时这般虚弱。

如果徐、黄、钟三大家族连这个时候都不能把握,那么今生今世也难以翻身,只能永远跪拜在王家脚下,任其奴役。

“请钟家兄弟立即去往福州城,一刻也不得耽误。”

徐元昊见钟阿扬有些犹豫,加重语气说道。

钟阿扬不得不接过那三个锦囊,并迅速站起身,向众人告辞。

作为海盗,他更愿意在两军阵前冲杀,不太想去充做信使。

“都监大人,司马大人。”

徐元昊拱手向黄简、徐归农二人行礼,神情凝重。

“请指教。”

黄简、徐归农立刻拱手回礼。

他们知道,论谋略,就算二人绑在一块,也不及徐元昊的一根手指,当此紧要时刻,他们必须放下身段,老老实实听从徐元昊的调遣。

而当大事成功之后,就该徐元昊老老实实听从他们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