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风,还是那腥风。

雨,还是那血雨。

迎着腥风血雨的陈延晦抬头望向福州城头。

城头上垂下一只四四方方的木笼,就垂在城门的上方,每一个进出城门的人抬头就可以看见。

木笼的大小刚好可以盛下一个人头。

人头被砍下不久,脖胫周围凝满血块。

风从木笼吹过,带出浓浓的腥味,飘向四方。

雨从木笼淋过,融出红红的血水,洒向大地。

陈延晦双膝发软,再也迈不开一步。

那是他舅父范晖的人头啊。

他亲手将长剑刺入范晖的胸膛,又在徐元昊的帮助下,亲手砍下范晖的脑袋。

正如舅父所说的那样,他活下来了,卑鄙而又无耻地在仇敌面前活了下来。

不,不!他不是卑鄙无耻,不是!

他是为了孝,为了忠,为了义,才忍辱负重地活下来。

身为人子,必报父仇,是为孝。

身为人臣,斩杀逆贼,是为忠。

身为人友,不负所望,是为义。

当他终于复仇成功,斩尽王家之人,并将父亲被王审知谋害的真相大白于天下时,所有的人都会以全新的目光看待他,都会拜伏在他脚下,称颂他忠、孝、义俱全,是比越王勾践更加英雄的大英雄……

“啊,这不是延晦吗?”

一个声音忽地在陈延晦耳边响起。

陈延晦定睛望去,见福建兵马都虞侯王延兴在四个随从的簇拥下,已来到他面前,一副又惊又喜的神情。

“是,是大哥啊。”

陈延晦连忙拱手行礼,并向木笼仔细看了一眼。

木笼的人头其实一点也不像范晖,只是个胡须花白,满脸刻着深深皱纹的老头子。

但是刚才他竟然将那人头看成了范晖,就像无数次他在梦中见到过的情景一样……

“副使大人呢,副使大人在何处?”

王延兴急切地问道。

他比陈延晦年长二岁,但身材瘦削,脸上犹带稚气,望过去倒似比陈延晦更小一些,一身甲衣披在身上显得十分宽大,一动就会带出响声。

“小弟有极紧要的事情禀报大哥。”

陈延晦压低声音说着,左右看看。

风雨天气行人不多,但城楼两旁站立着两队兵卒,足有二十余人,此外还有设卡收税的七八个衙役以及两个文吏。

“啊,这个……且到城楼上去吧。”

王延兴大感意外,心中不安起来,忙领着陈延晦匆匆登上城楼,然后将身边的随从支开。

“观察使大人还好吗?”

见城楼已无旁人,陈延晦立刻问道。

“不知为何,自你们走后,父亲大人的病势就沉重起来,如今……如今已不能说话,有许多……”

王延兴眼中全是忧愁之意。

他本想说。有许多谣言,听上去十分凶险……

但王延兴想着陈延晦刚刚回来,只怕是疲惫至极,又不忍心让陈延晦知道那些谣言,以免陈延晦过于忧急,伤神伤身。

“这么说来,副使大人他……他……”

陈延晦故作犹豫,话说半句又停了下来。

事情比他想象的稍稍不同。王潮看来确已病情恶化,但并未死去,所以王延兴还未代掌节度使权位,对大局的控制能力也稍弱一些。

“副使大人怎么啦?”

王延兴追问道。

“小弟……小弟……啊……”

陈延晦忽地跪下,泪流满面,哽咽着,欲说什么,又未说出。

“你,你这是怎么啦?有话……有话快说啊。”

王延兴慌忙将陈延晦扶起,只觉心中怦怦乱跳,莫名的恐惧瞬间如山一样压在他身上。

“王审知那贼已背叛观察使大人,起了反心。只怕我们王家长房这一支,全都要被三房的人杀死,大伙儿谁也活不了。”

陈延晦说话声里,浑身颤抖,仿佛已被人将长刀架在了脖子上。

“什么,你说什么?”

王延兴脸色大变。

陈延晦竟然直呼王审知之名,并斥之为贼,显然陈延晦所说的事情比他想象的还要可怕。

“王审知一定早就知道观察使大人病势沉重,这才有意借进贡的名义去往长安城,好欺骗……欺骗……”

“欺骗什么?”

“欺骗皇上啊。观察使大人明明还活着,王审知竟然……竟然对皇上说。观察使大人已病重身亡。然后……然后皇上就相信了王审知,给了王审知两道圣旨,一道圣旨拜王审知为观察使兼威武军节度使,一道圣旨赐王审知有先斩后奏之权,凡福建之地大小文武官员,敢违王审知命令者,立杀无赦。”

“副使大人怎么……怎么会这样,他……”

“他分明是反叛,分明是要硬生生夺了福建观察使之位。”

“父亲大人那么相信他,可是他……他……”

“他却不相信观察使大人。他一定以为……以为观察使大人最后会把大位传给大哥,这才早早谋划,先去长安,借皇上的圣旨把名分定了,接着再找借口除掉大哥……”

“不,这不可能!副使大人是我三叔,与我父亲乃一母同胞……”

“大哥,本朝太宗皇帝的故事,你知道吗?”

陈延晦一次又一次打断王延兴的话头,言语愈来愈流畅。

他其实不擅长说谎,虽然在心中已将那些他专为王延兴编造的言语演练过很多遍,临说出时仍然心慌气促,甚是吃力。

但此刻他说得多了,心中竟渐渐平静下来,一点也不发慌。

王延兴脸色苍白,无言相对。

父亲对他期望极高,早早就让他苦读诗书经史,并熟记本朝律令掌故,风物人情。

当父亲病重之后,他也曾想到了本朝太宗皇帝的故事,只是不愿深想下去。

“太宗皇帝是圣明天子吗?”

隐延晦又问道。

“太宗皇帝开创贞观盛世,文治武功远超前代,自然是圣明天子。”

王延兴竭力掩饰内心愈来愈无法控制的恐慌,尽量以平静的语气说道。

“但是太宗皇帝却在玄武门之变中杀了太子李建成,齐王李元吉。”

“那是因为太子和齐王谋反。”

“齐王谋反,也还罢了。太子是储君,又为何谋反?”

“众人都说是太宗皇帝斩了逆贼。”

“那逆贼是太宗皇帝一母同胞的兄弟。”

“你想说,副使大人竟会……竟会做太宗皇帝曾经做过的事情?”

“小弟只是想说,大位至重。为了大位,连太宗皇帝那样的圣明天子都会对同胞兄弟痛下杀手,又何况旁人呢?”

“观察使又算什么大位。”

“在福建,观察使就是大位。谁坐了大位,谁就可以像太宗皇帝那样拥有生杀予夺之权。并且观察使杀死的人一定是逆贼,就像太宗皇帝杀死的人一定是逆贼那样。”

“不,我不是逆贼,不是!不是……”

王延兴的情绪陡然失去控制,失声喊叫起来,仿佛此刻站在他面前的人不是陈延晦,而是斥责他为逆贼的王审知。

“大哥不想成为逆贼,就必须早作准备。”

陈延晦冷冷说道。

“我该怎么准备?”

“先夺兵权。福建兵马都虞候只能管军营中的日常事务,大哥必须成为福建兵马都指挥使,这样才能调动兵马。还有,观察使府护卫军都指挥使,大哥也必须兼任。”

“没有观察使大人的旨意,我怎么可能成为兵马都指挥使?”

“观察使大人是不是不能说话?”

“是啊。”

“那么大哥的旨意,就是观察使大人的旨意。”

“这……这怎么能行?”

“怎么不行?大哥是观察使大人的嫡长子,如果大哥的言语都不能算是观察使大人的旨意,那么还有谁的言语能够算是观察使大人的旨意?”

“那么……那么我做了兵马都指挥使之后呢?”

“大哥夺了兵权之后,先占府衙,不许任何人随意出入,更不许任何人接近观察使大人。然后控制福州城四门,不许城内文武僚属出城。还有各处府库资财,也必须由大哥信得过的人掌管。这一切布置妥当之后,就将拥戴王审知的人全都拿下,该贬的贬,该废的废。如此,就算王审知拿着皇上的圣旨回到了福州城,也奈何大哥不得。”

陈延晦面无表情地说道,心中充溢着前所未有的畅快。

王延兴一旦依照他的谋划行动起来,就再也不可能回头。

到了那个时候,就算他让王延兴亲手杀死王审知,王延兴也不会拒绝。

对,就让王延兴亲手杀死王审知,并亲手将王审知的人头砍下来!

然后还要把王审知的人头装进木笼里,挂在城门上面,让每一个进出福州城的人都能看到……

打起黄莺儿,

莫教枝上啼。

站立在河畔的呼延腊腊抬起手,虚作甩臂的动作,欲惊飞她面前柳枝上的两只黄莺儿。

但是不等她的手臂甩出,两只黄莺儿已高高飞走。

王审知从对面走来,双足在草地踏行,发出沙啦啦的声响。

呼延腊腊连忙对王审知摇了几下手,紧接着又伸指向面前的垂柳下点了点。

垂柳下铺着一方苇席,唐兴公主李平阳微闭双目,双手合什,在席上盘腿而坐。

席旁立着一座小小的陶制香炉,炉中燃着几支线香,升起缕缕淡青色的香雾。

王审知带着歉意笑了笑,立刻放轻脚步,缓缓倒行。

“是副使大人吗?”

唐兴公主背对着王审知问道。

“下官掠扰公主殿下。死罪,死罪。”

王审知边说边深深弯下腰来,拱手行礼。

“又不是在宫里,哪来这么多礼仪?嗯,腊腊,有件事我想问问韩大人,你让他过来吧。”

公主垂下手,睁开眼睛,望向呼延腊腊。

“是。”

呼延腊腊答应声里,转身而去,有些意外地看了王审知一眼。

公主明显是在支开她,想与王审知单独谈话。

“副使大人请到这边来。”

公主低声说。

“遵命。”

王审知走近垂柳,向公主望去。

午后的阳光以温暖的亮色涂遍公主的全身,让公主看上去似是一尊佛殿上新塑的菩萨像。垂柳后面是道斜斜的缓坡,正好挡住从西北方吹来的微风。在深秋的河畔,这显然是一块享受阳光的最佳地带。

“副使大人也会坐禅吗?”

公主问道。

她刚才的坐姿和双手合什的动作,正是在信佛的人们中十分流行的修炼方式。坐禅。

“下官只会坐菩萨禅。”

“什么叫菩萨禅?”

“在心中一遍又一遍默念‘普渡众生,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若是虔诚,菩萨定能听见,一定会对坐禅的人有求必应。”

“那天我从昏迷中醒来时,正看见你在坐禅。”

“下官在公主面前失仪,实是死罪。”

“那会儿你就是在坐‘菩萨禅’吧,只不知你当时在求菩萨什么?”

“当时公主的伤势看上去十分危险,下官实在担心,又没有什么办法,只好乞求菩萨救苦救难,让公主尽快醒转过来。”

“你一定十分虔诚,才让菩萨听到了你的乞求。”

“是林道长医术如神,救了公主。”

“可是……”

公主忽地苦笑了一下,欲言又止。

“可是林道长救得了公主一时,救不了公主一世。”

王审知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

这其实是他一直想对公主说出的话,却又一直没有说出。

“所以那一天你才忽然对我说,想让我去往福州城?”

公主的眼中陡地有些潮湿,忙转过头,望向河面。

微风从河面上拂过,**起层层涟漪。

“下官一直在等待公主回答。”

“我没有办法回答副使大人。”

“为什么?”

“副使大人在说谎。”

“下官不敢。”

“如果我真去了福州城,养好了伤,你会送我返回中原吗?”

“下官……”

“你不会送我回来。你让我去往福州城,并不是因为我伤势沉重,而是你已经在心底认为。我是一只飞蛾,正在扑向烛火的飞蛾。”

“公主……”

“你想做那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让我在你的庇佑下苟活一生一世。你想让我忘了。我再也不是有着三百年江山社稷的大唐公主。我只是一个寻常的弱女子,就应该像一个寻常弱女子那样无声无息,却又平平安安地了此残生。”

唐兴公主说着,忽地转回头,目光如刀一样刺向王审知。

王审知迎着唐兴公主的目光,并没有回避,却又默默无语。

“你为什么不说话?”

公主问道,语气和她的目光一样严厉。

“此刻公主的目光,让下官想到了华州石堤谷的情形。”

“你……你怎么忽然说起了这个?”

“那时候公主的目光让下官想起了一个人。”

“谁?”

“龙女。”

“龙女又是谁?”

“是一个我早已知道。今生今世再也不会见到的女子,十分寻常的一个女子。可是我又总不愿相信这一切,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我以为,总有一天我还会见到她。”

“她是你心上的女子?”

“是啊,她就是我心上的女子。只是当时我不知道,当时我明明可以向她表白心意,让她留下来,永远留下来。可是我当时却什么也没有说,就那么眼睁睁……眼睁睁看着她离开。”

王审知完全回到过去,已忘记他“下官”的身份。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

公主的声音不知不觉柔和了下来。

“那还是十八年前的时候。当时我只有十八岁,在先生的激励下一心想尽孝道,光大王家门楣。王家在大唐与崔、卢、郑并称当世四大高姓,但我们固始这一支自高祖父做过县令之后,再也没有功名,常遭乡邻耻笑,官吏欺压。父亲对此耿耿于怀,临终时反复叮嘱我们兄弟。固始王家一定要出进士,以重现祖上的荣耀。可是我们王家长兄因父亡之故,不得已担负了治家重任,无暇读书,次兄又体弱多病,精力不济。唯有我身强力壮,偏又顽劣不堪,只知耍弄刀矛弓箭,以游猎为乐,无法静下心来攻读诗书。直到有一天,我在官衙看见身为小吏的长兄受到一个小小县尉的百般羞辱之后,才发愤苦读,一定要考上进士。可就在那个时候,我忽然见到……见到了龙女……”

王审知的声音低了下来,有些哽咽。

“十八年前,我只有三岁,不知道那时黄巢猖狂,已是天下大乱。”

公主喃喃说道。

“那时候黄巢尚在岭南。固始周围还算安宁,秋天丰收之后,家家户户依旧是喜迎社日(祭祀俗称为社公的土地神),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其中有个官宦之家还请了乐户人家来唱变文(佛教故事)。龙女是那乐户人家的女儿,常扮演观世音菩萨,我一见到她,心里就再也放不下。龙女也猜到了我的心意,有一天对我说,乐户人家没有自由,常被官府任意送到别的州县,她已厌倦了这样的日子,不想再离开固始。我知道,她这是想让我出言留下她。我也很想留下她,与她厮守终身,今生今世永不分离。可是……可是我竟然没有说,什么也没有说……”

“你为什么没有说?”

“先生看出了我的心思,对我说。别以为熟读了诗书就能考上进士。在大唐,考进士还得州县官府举荐,还得朝中名臣赞誉。一个当世高姓的子弟,居然和乐户人家的女儿成亲,必定为世人轻视,官府也会认定其品行不端,朝中名臣更会因此将其拒之门外。我听了先生的那番话,心中恐惧至极,夜里一闭上眼,就看见了父亲,对我失望至极的父亲。不,我不能让父亲失望。那是,那是最大的不孝啊。王家先祖以‘卧冰求鲤’名闻天下,又怎么能……怎么能出了我这样的不孝子孙呢……”

“这不怪你,乐户是贱民,子弟不能考进士。虽然你只是与乐户人家女儿成亲,那也一定会被人轻视,很难让官府举荐你。”

“但是当我看到龙女离开时,立刻就后悔起来。我拼命去追,就在这河岸上去追。我想告诉龙女,休说是什么进士,就算用整个天下来交换,我也决不会放弃龙女。只是我怎么也追不上,追不上……”

王审知说着,忽地转过头,望向遥远的天际。

他决不能让公主看见,他的眼中已满含泪水。

“后来你没有去找龙女?”

公主问道。

她已沉浸在王审知的述说中,根本没有注意到王审知的神情变化。

“我找过,最终在郓州(今山东郓城一带)城的一口古井中找到了她。那年有两个节度使为争夺郓州城,相互恶斗不休,郓州城被乱兵杀进杀出,四处放火,早已烧成废墟,如同地狱一般。龙女为躲避那些野兽一样的乱兵,跳进了古井。只是,只是我怎么也不相信那是龙女。可所有的人都告诉我,那就是龙女,再也不会回来的龙女。然而不论旁人怎么说,我还是以为,总有一天我会再见到龙女,一定会再见到龙女。但是在没有月色的深夜里,在没有一个人的河岸上,我又清楚的知道,无比清楚的知道。龙女再也不会回来。我不愿承认这一切,只因为……只因为其实是我害死了龙女,是我害死了龙女……

王审知的声音愈来愈低,最终低不可闻。

他无法告诉公主,其实愈到后来,他愈是不能回到过去。

那过去己成为他心底最深的一道伤口,他回到过去一次,就是亲手将那伤口撕裂一次。

到后来,他甚至拒绝面对过去,甚至强迫自己相信。

那过去其实并不存在。

但是唐兴公主却让他无比清晰地明白。

其实他从来就没有忘记过去……

“这不是你的错,真的……真的不是你的错。”

公主哽咽着,眼中已滴下泪珠,一粒又一粒不停的泪珠。

“是我的错,这是我的错。我明明可以留下龙女,可是我偏偏没有,没有。”

王审知突然回过头,怔怔地望着公主。

公主没有回避,任王审知清晰看到她流泪的双眼。

“下官只是想着,想着日后不再对别人说。我明明可以留下公主,可是我偏偏没有,没有。”

王审知记起了他下官的身份,但从前的拘束却已消失,仿佛瞬息之间,他已与公主心意相连,可以毫无保留地相互信任。

“如果有来世,我一定愿意成为龙女。可是在今生今世里,我不是龙女,也无法成为一个龙女。”

公主缓缓说道。她的眼前仍是一片模糊,但还勉强可以保持平静。

“下官知道,公主不是龙女。可那些节度使,仍然是过去的那些节度使。下官在福建之外,不过是匹夫而已,纵能逞一已之勇,却无力改变任何事情。但在福建之内,下官一定会保公主一生平安。”

“就算我去了福建,我又该如何忘记。我是大唐公主?”

“公主毕竟是一个女子……”

“就算我只是一个女子,又能眼睁睁地看着三百年家国毁于一旦吗?”

“公主……”

“上天让我生在皇家,让我成为唐兴公主,就是要我担当皇家应该担当的一切,就是要我不忘振兴大唐。”

“可是下官明明知道。明明知道公主……”

“副使大人不必再说什么。生死由命。我将来的命运,早已被上天注定,岂是人力可以改变?”

“下官不甘心,不甘心啊。眼前的世界,为何是这样一个虎狼横行,相率食人的世界?这样看不到天日的世界,又何时是个尽头?”

“如今唯有一个大英雄出现,诛灭那些野兽一般的节度使,永消战祸,才能使大唐振兴,才能让当年的贞观、开元盛世重现于天下。”

“在眼前这样的黑暗世界,哪里能找到公主所说的大英雄。”

“大英雄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唐兴公主眼中突然放射出异样的光芒,瞬间已深深刺入王审知心中。

王审知心中剧震,眼前顿时出现大唐皇帝的面容,出现大唐皇帝赐给他的锦盒。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大唐皇帝已赐给他一只锦盒,更没有将那只锦盒拿出来当众炫耀。

但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却一次又一次的打开那只锦盒,仔细观看。

锦盒内叠着一方纯白绢巾,绢巾上醒目地以王羲之行书体写着一首菩萨蛮小词。

词句用朱砂写成,字字鲜红如血。

王审知并未背诵那首小词,却已牢牢将那首小词记住,尤其是最后二句,就如同刀刻一般刻在他心上。

何处有英雄,迎归大内中。

最初王审知以为,这只是皇帝对他的安慰。

可是在此刻,他已豁然明白。

大唐皇帝其实和公主一样,对他怀有深深的期望。远远超出他意料的期望。

可是,他真能成为公主所说的大英雄吗?

“公主。”

呼延腊腊的声音忽然响起。

王审知转过头,见韩偓、呼延腊腊顺着河岸走了过来。

“副使大人。刚才林道长对下官说。他想见见副使大人。”

韩偓说着,拱手施礼。

他与王审知之间已是愈来愈相互礼敬,仿佛二人只是初次结识的旅途过客。

“多谢大人传话。”

王审知先对韩偓深施一礼,然后与公主告别,倒行出数十步后,才转身而去。

韩偓看着王审知的背影,又望望公主,仿佛在问。

王审知对公主说了些什么?

“该离开这儿了。”

唐兴公主从席上站起,缓缓说道。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涕下。

林道长站立在河畔的高堤上,大袖飘飘,仰首吟诵。

王审知看着面前的林道长,嘴角微动,似是想笑,但随即又紧皱眉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混小子,你明明想笑,想仰天大笑,就像你第一次听见贫道这么吟诗的时候那样仰天大笑。可是此刻你偏又把那大笑硬生生吞回去,故意做出此等模样。”

林道长手拈长须,盯着王审知说道。

“道长,我已不是你最初见到的那个小孩子。”

王审知苦笑了一下,说道。

他清晰地记得,第一次见到林道长时,他只有十岁,距今已整整二十六年,当时林道长吟诗的时候披头散发,声调忽高忽低,还做出捶胸顿足的动作,活脱脱一副疯子模样,令他忍不住哈哈大笑,把肚子笑痛了都停不下来。

然而在林道长眼中,他好像还是二十六年前的那个小孩子。那个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明白,却又以为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的小孩子。

“你应该是那个小孩子啊。只有孩子,有着赤子之心的孩子,才不会让一重又一重谎言掩盖他最初的真情,才不会做出他最不愿意做出的事情。”

林道长感慨地说着,眼中透出深深的憾意,似乎王审知已做出了什么让他最不愿意做出的事情。

“道长,我知道你不是疯子。可是你说出的话,还是让我听不明白。”

“你明白。”

“我明白什么?”

“你明白公主就是龙女。”

“道长,你……你在说什么?”

“十八年前,我就在这里看着,看着你在秋雨中奔跑。我就在这里听着,听着你在电闪雷鸣中呼喊哭泣。在那一刻,你是个孩子,有着赤子之心,让你真情迸发的孩子。可惜你只在那一刻才是个孩子,因此无论你怎么呼喊哭泣,也不能让龙女回来。但是你不愿面对这一切,你总是想着,龙女还在这个世上,龙女还会回到你身边。终于有一天,你又看见了龙女。于是那个孩子,那个有着赤子之心的孩子也回到了这个世上。可惜,又是可惜呀,那孩子偏偏以为他长大了。而长大的孩子,明明看见的是龙女,却偏说那是公主。”

“道长,我真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告诉我,你是不是想让那位公主去往福建?”

“是啊。”

“谎言。”

“道长……”

“你怎么可能让一位公主去往福建?你只是想让龙女去往福建。你已经失去了龙女一次,不想再失去第二次。”

“道长你把在下看成什么?在下早已明白。公主是公主,龙女是龙女……”

“谎言。”

“在下是大唐臣子,还没忘了忠孝二字的大唐臣子……”

“谎言。”

“在下身为大唐臣子,只是不忍心眼睁睁看着大唐公主……”

“谎言。”

“道长,你……”

王审知怒极,一时不知如何说才好。

“你只是王审知,犹存赤子之心的王审知。但是你害怕面对那赤子之心,因此你一定要找些名目来掩盖那赤子之心,比如什么忠孝,比如什么大唐臣子,比如什么不忍心。可你若能抛开那些名目,只当你是没长大的孩子。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明白的孩子。你就会发现。你面前的那一个弱女子不是什么公主,她就是龙女,是你只想用一生一世来呵护她,让她平平安安,再也不会受到伤害的龙女。”

林道长的言辞虽是激烈,语调却十分平静,仿佛是在说着一件与二人毫不相干的寻常琐事。

王审知心中忽有所动,沉默下来,望着眼前的河水。

风不知什么时候渐渐大了起来,河面已是重重波浪翻滚,发出阵阵声响。

“贫道说你容易,其实贫道自己,又何尝不是陷在那些名目中。贫道壮年时自号三教布衣,以为儒、道、佛三教法门已尽收眼底,胸罗万有,机变百出,足可为帝王之师。因此北游长安,幻想凭一已之力助大唐诛灭那些祸乱天下的节度使,使太平盛世重现人间,然后就似李商隐说过的那样。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在那些世俗之徒困惑而又羡慕的目光中飘然出世,找一处好山好水,修道成仙,成为千年万年的传说。”

眼前的风声和浪涛声引发了林道长的回忆,让他的眼中忽然有些模糊。

“原来道长也曾豪情万丈,要做那复兴大唐盛世的大英雄。”

王审知顿时兴奋起来,两眼烁烁闪光。

“狗屁的大英雄。”

林道长却陡然脸色一变,冷冷地说道。

“诛灭叛逆,永消战祸,上报君恩,下安万民,如此功业,不是大英雄又是什么?”

王审知刚刚热血上涌,林道长的言语就似一盆冰水泼下,令他大感郁闷,愤愤不平地问道。

“是大盗。”

“大盗?”

“所谓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说的就是这等大盗。”

“你,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这可不是贫道说的,乃是庄子所言。贫道虽说自号三教布衣,还是对道家稍稍偏向一些,之所以会在此地安歇下来,实是因道家一派的庄子所居之地,离此不远矣。”

“先生当年没教我读庄子。”

“看来天下大乱,至少有一个好处。让你那位迂腐先生早早逃离了固始。不然,天知道他会把你教成什么样子。”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道长无论怎么说我,都行。可是对先生,还须尊重一些。”

“厉害,厉害。看来三教之中,还是儒家更为霸道啊。”

“儒家乃谦谦君子,何来霸道?”

“盗者,不过窃人之财,令人一时之痛耳。儒者窃人之心,且代代相传,使万世之人有万世之痛,此不为霸道,何为霸道?”

“道长为何要对在下说这些话?”

王审知苦笑着摇了摇头。

林道长的言语令他极不舒服,若非林道长对公主有救命之恩,他只怕早已转身离去。

“因为副使大人也可能成为大盗啊。”

林道长的神情陡然凝重起来,缓缓说道。

“如果诛灭那些虎狼一般的节度使,让朗朗乾坤重现人间就是大盗,那么在下宁愿做这样的大盗。”

王审知亦是神情庄重,傲然说道。

“这正是贫道最担心的事情。你被名目迷惑,终将失去你的赤子之心。”

“在下不知道长为何将忠孝这等人间至德视为名目,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事情,历朝历代,忠臣孝子俱是为万人景仰,有无数事迹流传至今。”

“但是在大盗那里,这些就是名目,愚弄下民的名目。”

“道长此言,有何凭据?”

“世人睁眼即可看到那些凭据,只是不能、不愿或不想看到罢了。”

“道长应该能看到吧?”

“贫道看到了又如何?”

“可以好好教训在下啊。”

王审知冷冷说着,嘴角透出嘲讽之意。

“请问副使大人,本朝太宗皇帝可否算是大英雄?”

“这还用问吗?”

“是啊,这不用问。太宗皇帝**平天下十八路反王,开创贞观盛世,百废俱兴,万邦来朝,可谓千古难得一见的圣明天子。这样的人不是大英雄,谁能称为大英雄。只是这样一位大英雄,可称为忠臣,可称为孝子吗?”

“这……”

王审知一时怔住了,无法回答。

“太宗皇帝与父兄在太原城起兵之时,天下大势就如同今日。但凡有兵马在手者,无不割据一方,称王称霸,全然不管他们都是大隋臣子,必须为大隋皇帝尽忠的大隋臣子。而太宗皇帝更是大隋开国功臣之后,家族又是大隋皇室姻亲。大隋对于太宗皇帝来说,不仅仅是一个朝廷,还是家国,曾经荣辱与共的家国。在那个时候,太宗皇帝作为大英雄,就应该似今日的副使大人一般。诛灭叛逆,永消战祸,上报君恩,下安万民。但是太宗皇帝并未如此,那所谓的家国根本没在他的眼中,所谓流传至今的忠臣事迹,也只是听听而已。他真正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大盗,窃取天下的大盗。而且他知道,就算他做了大盗,后人也不会说他是大盗,只会说他是大英雄,甚至是千古难得一见的大英雄?”

“太宗皇帝名传千古,不是因为这个,是因为……因为……”

“因为功业,开创了贞观盛世的功业。所以太宗皇帝毫无畏惧,就因为他知道,只要有功业在,他做什么都可以。可是太宗皇帝又为何要告诉他的臣民。一定要做忠臣,一定要做孝子?他为何不说。只须有功业就够了,有功业你即使禽兽不如,也会美名流传千古?”

“道长,你……你……”

“太宗皇帝以为只须大力提倡忠孝,人们就会忘记他的功业来自何处。可是他太低估了天下人,所谓身教胜于言传,人们不只会看你说了什么,更会看你做了什么。于是太宗皇帝的儿子有样学样,一个接一个向兄弟,甚至向父亲举起屠刀。后来的则天皇后虽是女流之辈,也毫不示弱,亲手杀死她的女儿,又赐死她自己生下的儿子,并且也做了一回窃国大盗,将大唐窃为大周。虽说大唐又侥幸回到了李氏之手,但是满朝也差不多全是盗贼,并最终让安禄山、史思明那样的大盗乱了社稷,使大唐日渐衰弱,直至如今。”

“安禄山才是真正的大盗,太宗皇帝不是……不是……”

“安禄山只是失败的大盗,太宗皇帝不过是成功的大盗。”

“无论你怎么说,贞观盛世也是盛世。”

“可那盛世又到哪儿去了,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只须……只须……”

“只须有个大英雄出现,就可能让那盛世回来。但那大英雄又必须是个大盗,把忠孝全都抛弃的大盗,才能让那盛世回来。从眼前的情势来看,宣武军节度使朱全忠、河东节度使李克用、淮南节度使杨行密都有可能成为一个成功的大盗。”

“朱全忠禽兽不如,岂能成功?”

“愈是禽兽不如,愈能成功。”

“不,我不相信……”

“大乱起,大盗出。大盗成功,盛世乍现。然后又是大乱起,大盗出。自庄子说出‘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以来,这样的情形已不知出现过多少次。可怜天下苍生,就在这永无尽头的轮回中成为大英雄祭台上的供品,任其摆布,任其屠宰,最后还要把灵魂献出来。世世代代都称颂那大英雄,感谢那大英雄赐给了天下苍生一个盛世。”

“那所谓的盛世,不过是以白骨如山、血腥如海的罪孽浇灌出的妖花而已,虽一时炫人耳目,早晚必会原形毕露,尽显其食人猛兽的本性。”

“你怎么……怎么可以这样说盛世……”

“自罪孽中而来的盛世,根本就是虚假的盛世,又怎么可以长久?一代又一代的大英雄却看不到这些,或根本不愿看到这些,他们总是认为,只须有了功业,有了那虚假的盛世功业,就可以上欺苍天,下欺万民,让他们的江山社稷千秋万代永远保持下去,如同秦始皇所言。二世、三世,直至万世。”

“你怎么会这样想,又怎么能这样想……”

“其实何止是贫道一个人在想,记得当年副使大人曾诵读过小李杜的许多诗文,不知是否还记得小杜有一篇《阿房宫赋》。”

“在下……在下惭愧,只记得那篇《阿房宫赋》的大意,似是说秦始皇灭六国之后,侵夺天下财物,穷奢极欲,建三百里阿房宫,丝毫不惜民力,结果仅仅几个兵卒的一声呼叫,就乱了天下,竟被族灭,阿房宫也化为焦土。最后一段在下好像能背下来,是……是,呜呼……呜呼……”

王审知想了又想,也只能背出呜呼二字,有些尴尬地停下话头。

林道长深吸一口气,仰首向天,朗声诵道。

呜呼!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夫!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这好像就是道长所说的……说的那永无尽头的轮回?”

王审知若有所思,喃喃说道。

不知在什么时候,他心中的怒意已是消于无形。

然而一种前所未有的困惑又悄然而至,乱麻般堵在他的心底,让他连一点头绪也无法看到。

“小杜也不愿看到治乱兴衰的轮回无穷无尽,想告诉那些大英雄。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然而这只不过是儒者所言之仁而已。仁者爱人,孔夫子千年之前就这样说过,但又有谁能真心听之,信之,行之?”

林道长的声音陡然低沉下来,透出几丝苦涩的意味。

“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人真心听之,信之,行之?”

“孔夫子说仁者爱人,却又说‘克已复礼为仁’。所谓礼,定上下尊卑也。如何定上下尊卑?忠孝而已。然而千年以来,忠孝不过是愚民弱民的名目而已,早已被无数大英雄玩弄股掌之上。”

“果然如道长所言,忠孝只是名目,又如何能维系世道人心?”

“所以历朝历代,到后来都没有办法维系世道人心,都只能眼睁睁看着上上下下俱为盗贼。因为连江山社稷都可以盗窃而来,世上还有什么不可以盗窃?”

王审知突然停住话头,再也无法说下去。

他竟已认同林道长的说法。

“与虎谋皮,是什么结果,人人都知道。贫道见公主随韩偓而来,就猜测她正在做那与虎谋皮的事情。无论是副使大人,还是公主,俱是犹存赤子之心。而在当今这个世上,身为公主,身为副使,还能存有赤子之心者,实是不多,不多啊。因此贫道实不忍心看到你们二人为诸多虚幻的名目所误。可是,可是……

林道长亦是无法说下去。

就算王审知不再反感他所说的一切,只怕也很难立刻接受他的建议。

“那么依道长之见,除了忠孝,还有什么能维系世道人心?还有什么能够破除那‘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复哀后人也’的轮回之道?”

王审知问道。

那团乱麻仍是塞在他的心底,让他极不舒服,使他并不愿与林道长深谈“轮回”的话题,但相较之下,他却更不愿与林道长谈论公主之事。

“贫道不知。”

“不知?你对在下说了这么多,最后竟然只是不知。”

“所谓‘道,可道,非常道’。若关乎世道人心之事轻易可解,那轮回何至千年不休?古往今来,人性相通,古人有所感悟的事情,今人亦能感悟,如此一代代感悟,也许就能解答你此刻的疑问。不过那些大英雄可不喜欢看到这样的情形,比如那位秦始皇,干脆一把火烧了诸子百家,让古人的感悟再也不能与今人的感悟相通。那些大英雄只愿看到天下人都顺着他们划好的道儿行走,若你稍稍有越过道儿的嫌疑,立刻就有许多名目来匡正你,匡正不了就杀了你,就像孔夫子杀了少正卯那样。”

“幸好这是乱世。否则,就你今日这番言论,难逃狂逆二字,谁若认真追究,定你个斩首之罪也不为过。”

“盛世之时,天下人的魂魄俱被忠孝等名目斩杀,犹如行尸走肉一般。而到了乱世,连行尸走肉都难以苟且下去。不过偶然却有人能借此避开种种名目的屠刀,侥幸护住他的魂魄。”

“依你这么说,对世道人心的感悟,也实在是太难。”

“难啊,难。但无论如何艰难,贫道此身不死,心便不死,就一定要追寻这非常之道。此刻贫道与副使大人相见,除了有些肺腑之言相告,亦是辞行也。”

“辞行?道长欲去往何处?”

“去往西凉敦煌郡。”

“西凉离此数千里,道长为何会去往如此遥远之地?”

“副使大人应该知道高僧义存吧。”

“当然知道。义存乃福建第一高僧,闻名于天下,只是经常云游在外,行踪不定。在下曾两次入寺拜访高僧,俱是无缘得见。”

“贫道当年曾与义存结伴云游天下,也曾议论这治乱兴衰的轮回。义存有时以佛理感悟世事,令贫道受益良多,因此贫道对佛理亦是深感兴趣。前日义存远游返回福建,从此处路过,与贫道作长夜谈,说他已得到确切消息。东晋时高僧鸠摩罗什曾在敦煌千佛洞秘藏有百卷佛经,近日才被发现。义存本欲与贫道一同去往敦煌,抄写那些新发现的佛经,无奈有寺中之事缠身,难以摆脱。而贫道无所牵挂,自可成行。”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佛经自天竺而来,或有其原生之处的独特感悟,能够让贫道耳目一新。只不过近世所传佛经,多由汉僧转译,其原意如何,已难尽知。而鸠摩罗什为胡僧,其所留经文,原意多半尚在。因此对贫道来说,那敦煌郡休说是在数千里外,就算是在数万里外,也一定会去。”

“听说西凉之地十分苦寒,常有风沙满天。而道长又过于年长,没有九十岁,只怕也过了八十岁。以在下看来,道长不必亲身前往,可以让旁人将那些经文抄写回来。”

“这样的事情,交给旁人贫道怎么能放心?”

“但是道长以如此高龄远行,旁人看着也难放心啊。”

“呵呵,你是说贫道半路上就会累死吗?”

“在下不敢这么想。”

“人生自古谁无死?既然大伙儿到头来都会去死,死又有什么可怕?怕只怕到死你还什么都不明白,做鬼也是个糊涂鬼。古人有句话,叫‘朝闻道,夕可死’,说的就是贫道这样的人。在求道的路途上而死,那是死得其所,正好如了贫道的心愿。”

“在下今日方知道长为何人,佩服,佩服。”

王审知由衷地说道,拱手向林道长深施一礼,言语中全是遗憾。

他在今日之前,总感觉林道长虽然不是疯子,但说起话来却十分怪异,使人难以亲近,唯有敬而远之。而此刻他心中却想把林道长请至福州城,可以与他日日谈论那如同乱麻一般的“轮回”之事,却不料今日他与林道长的一番谈论,竟极有可能是二人最后的相聚。

“临别之际,贫道对副使大人唯有一言相赠。勿忘赤子之心,则龙女常在。”

林道长拱手还礼,郑重地说道。

“多谢道长。”

王审知再次拱手行礼。

林道长的话对他而言仍是十分怪异。只是这一次,他心中已无排斥之意,反倒暗暗提醒自己,一定要记住这句话,牢牢记住。

“副使大人!副使大人!”

忽有惶急的呼唤声响起。

王审知转头望去,见邹磬正飞奔过来。

“何事惊慌?”

王审知有些不满地问道。

邹磬常跟随他左右,已不知见识过多少险恶事情,却仍未做到临事不慌,从容面对。

“有,有许多百姓向这儿跑过来,哭着喊着求白马三郎救命。”

邹磬奔到王审知面前停下,一边说,一边大口喘着粗气。

“这么说,那些百姓都已知道我们是谁?

王审知的语气十分平静,心中却是一惊。

历经战乱之后,原来熟知王家三兄弟种种传说的固始乡亲已是不多,但王审知仍是十分谨慎,与众随从隐藏在偏僻的临泉观内,轻易不会外出。在外打探的兵卒亦会刻意扮作寻常百姓模样,以严守身份,避免引发任何意外之事。

邹磬恨恨地说道。

“还有乱兵?你快让大伙儿去往河旁的孟家寨,把那些百姓也放进寨里。”

王审知命令道,心中反倒平静下来。

他也曾想过会有乱兵窜到这等偏僻之处,并早有准备。

离临泉观半里,有一处荒废的村寨,叫孟家寨,西北临河,东南有高墙环绕。

寨中百姓多已离开,但寨墙还算完整。王审知曾告诉王念、邹磬等人,万一有较为众多的乱兵或盗贼来袭,大伙儿就进入孟家寨暂时躲避。

乱兵和盗贼四处劫掠,只为财物,决不肯付出重大伤亡攻打防守坚固的村寨。

因为早有准备,福建进贡使团众兵卒很快就进入孟家寨中,迅速攀上寨墙,搬运擂木滚石,并在墙头架上能够远射的重弩。

唐兴公主、呼延腊腊、韩偓和林道长等人被王审知亲自护送进寨,那些扶老携幼而来的众百姓也在王念、邹磬的招呼指引下依长幼秩序进入孟家寨。

寨门虽是破旧不堪,但外面已被使团众兵卒布下重重鹿柴防护。

无论是乱兵,还是盗贼,看见这样的情形,应该知难而退吧?

但是当王审知登上寨墙,举目远望时,立刻就知道他想错了。

远处突然尘雾大起,雾中有无数大旗迎风招展,若隐若现。

这哪里只是乱兵和盗贼。

这分明是一支万人以上的强大军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