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风急天高猿啸哀,

渚清沙白鸟飞回。

陈延晦站在船头,看着身前的流水,看着两岸青翠的山峰,一时恍然如在梦中。

又是这清澈的闽江。

又是这清凉的秋风。

又是这碧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

还有岸边树丛中的一声声猿鸣,还有沙洲上盘旋的飞鸟……

一切都如同他十岁的时候。

不同的只是心情。

十岁的时候他心中全是兴奋。

他终于离开了深山中的旧居,正顺闽江而下,去往福州城,与久别的父亲相逢。

从此以后,他就可以天天和父亲在一起……

其实他现在的心情,也应该兴奋,因为一切似乎都在他的掌控中。

王延兴完全接受了他的谋划,夺了兵权,占了福州城四门,封锁了官衙,使任何人都不能接近王潮。王审知的众多部属,或被贬,或被废,俱已软禁。任内明亦被兵卒封在府内,不能随意出入。王审圭虽有五千水军,却被阻隔在城墙之外,纵然日日大发脾气,痛骂王延兴,却也无可奈何。

而那一步步的行动,就如同一根根绞索套在王延兴的脖子上,让他越来越恐惧。

王审知一旦回来,会容忍他这样的行动吗?

到后来,那无边的恐惧已完全压垮了王延兴。

仅仅十数日,王延兴就从一个二十余岁的年轻人倒转了回去,倒转成一个三岁的儿童。

三岁儿童般的王延兴如同依赖母亲一样依赖着陈延晦。

无论陈延晦让他做什么,他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王审知到了该回来的时候吧!

只等王审知一踏进城门,就让王延兴杀了他,砍下他的脑袋……

胸中杀气腾腾,几近疯狂的陈延晦在接到徐元昊传递来的三个锦囊之后,才渐渐清醒过来,明白他仅仅控制住王延兴,根本不可能杀死王审知。

王审知绝不是王延兴。

王延兴仅仅是王潮的儿子。

王审知绝不仅仅是王潮的三弟。

王家三兄弟自起兵以来,已有十五年。

十五年来,每逢恶战,王审知就冲锋在前,挺一杆丈八长槊,直捣敌阵。

白马三郎对于敌人来说,是头上高悬的利剑,是死亡地狱的入口。

白马三郎对于王家兵卒来说,是心上永远的骄傲,是胜利天堂的大门。

当王审知回到福建,踏进城门时,所有的王家兵卒都会拜倒在地。

在那一刻,被砍掉脑袋的人只能是王延兴……

所以,陈延晦绝不能坐等王审知回来,坐等王审知进入福州城。

陈延晦必须立刻打开第一只锦囊,依照徐元昊封在锦囊的妙计,**王延兴。

建州兵马都监黄简、司马徐归农突然反叛,将发大兵进攻福州城。

这件事看上去十分凶险,但对王延兴来说,其实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如今王延兴虽夺了兵权,众人心中并不服气,难保日后不会有什么祸事发生。

而众人不服王延兴的唯一原因,就是王延兴缺少军功。

因此王延兴必须立即调集福州城中的精锐兵卒,主动出击,沿闽江逆流而上,日夜兼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入建州城中。

建州兵乃乌合之众,绝非福州兵对手。

王延兴必能轻松击败建州兵,立下赫赫战功。

到了此时,还有谁人敢对王延兴不服?

此刻就算王审知回来,也只能俯首帖耳,承认王延兴为威武军节度使的承袭之人。

王延兴早已对陈延晦言听计从,此时更是毫不犹豫,直接将调兵令符交给陈延晦,任由陈延晦调拨福州城中兵马。

除了留下极少数兵马防守福州城四门,监视王审圭的水军,陈延晦尽率福州城兵卒,沿闽江向上游行进。

福州兵一部分乘船,一部分充作拉船的纤夫。

逆风又逆水,且山岩间的纤道又极难行,拉纤的兵卒十分辛苦,因此每隔一个时辰,就会与船上的兵卒替换。

这样一来,所有的兵卒到最后都是疲惫不堪。

陈延晦终于明白了徐元昊的妙计妙在何处。

在闽江的一处险要之地设下埋伏,一举全歼疲惫不堪的福州兵。

王家能成为福建之主,就在于手中有一支以中原子弟为主体的精锐军队。福州兵。

一旦福州兵覆灭,王家顿时就会失去虎狼之威,成为任人宰割的羔羊。

能够亲手将仇家一步步送入深渊,他心中本该无比畅快,无比兴奋。

但他既没有感到畅快,也体会不出心中的兴奋。

他此刻的心情,竟似打翻了五味瓶一般,酸甜苦辣全都涌上,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为什么竟是这样?

陈延晦想不明白,也不敢再想下去。

他从怀中掏出一只锦囊,仔细看着。

锦囊封口处写着一个小小的“二”字,表示这应该是第二只被打开的锦囊。

陈延晦抬头向两岸看去,见岸边的山坡较为平缓,生满了乌桕树。

已是深秋,乌桕树叶红如春花。

风吹来,连绵成片的乌桕树叶起伏摇曳,倒映在江中,仿佛燃烧的山火。

船行至乌桕渡,当打开第二只锦囊。

这是陈延晦在打开第一只锦囊,取出其中的书信,在末尾看到的一句话。

第二只锦囊中的书信很短,写着。

福州兵在乌桕渡停止前进,就地安营。

书信末尾同样附有一句话。见王审知首级后,当打开第三只锦囊。

陈延晦看了,又是惊喜,又是困惑。

惊喜的是,徐元昊竟然让他在见到王审知的首级后,才打开第三只锦囊,这分明是说。徐元昊已布下天罗地网,必能斩杀王审知。

困惑的是,徐元昊居然让福州兵在乌桕渡安营扎寨。乌桕渡江面宽阔,两岸山岭平缓,并非险地,似乎不是一个适合埋伏的地方。

但陈延晦还是相信,徐元昊如此安排,一定是大有深意。

他不必想得太多,只须依照那锦囊妙计行事,一定能成为越王勾践那样的大英雄。

暮色苍茫。

鸦啼凄凉。

武夷山层峦叠嶂,自北向南,绵延千里,犹如天降壁垒,虽历经亿万年风雨侵袭,依旧牢牢守护身后的闽越大地。

面向抚州城(今江西抚州)的武夷山北段有一处关隘,名为铁牛关,入关即为福建境内,可乘筏沿富屯溪顺流而下,进入闽江,顺风顺水,一日夜即可到达福州城。

一条官道从铁牛关内伸出,环绕在山岭之间。

最后一丝晚霞已从天际消失,官道上空无一人,唯有尘雾不时随风扬起。

官道两旁的山岭杂树丛生,野草浓密。

几乎每一颗树下,每一蓬草丛中,都伏着一个弩手。

弩上弓弦已被拉开,众弩手俱将手指挨在弩机上,随时可将弩箭发射出去。

相对弓箭而言,弩箭射程更远,速度更快,也更能准确命中目标。

徐元昊、徐归农伏在山岭上的一块巨岩后,注视着山下的官道。

“天都快黑了,王审知他们还会过来吗?”

徐归农问道,声音微微发颤,透出无法掩饰的紧张之意。

“这是王审知回到福州城最快的一条道路,他一定会从此处经过。”

徐元昊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他此时已知道,孟威竟是被陈延晦击伤,虽然王审知可能不知道孟威被何人所伤,但因此必定会更加急切地回往福州城,绝不肯选择铁牛关以外的道路。

何况,他在抚州布下的眼线也送来密信。王审知等人正连夜赶往铁牛关。

“杀了王审知之后,福州兵当真会投降。”

“一定会。”

“等他们投降后,就挖坑全埋了。”

“不可,不可。上天有好生之德,何况杀降乃兵家大忌,将其遣散回乡即可。”

“贤侄,你……”

徐归农摇摇头,不愿再说下去,只在心中嘀咕。

元昊这小子空有满肚子计谋,却又贪图仁义的虚名,不够心狠手辣,看来成不了什么大事。

不过这样也好,到时候对付起这小子来,就不怎么费劲。

“黄都监统领的兵马,快到了乌桕渡吧?”

徐元昊转过话头问道。

在他和徐归农领五百弩手来到铁牛关时,黄简亦统领八千建州兵赶往乌桕渡,阻击福州兵。

对于徐元昊让福州兵在乌桕渡安营,黄简极为不满。他更愿意埋伏在险要之处,一举全歼福州兵,立下赫赫战功,威震当代,名传后世。

徐元昊告诉黄简。福州兵久经战阵,众兵卒军校不仅勇悍善战,亦能识别地势,岂肯轻易在险地安营?若福州兵因此而生出疑心,只怕会坏了大事。黄简其实不用与强敌决战,只须坚守营垒即可。等王审知首级高悬两军阵前时,福州兵自会跪地而降。此为不战而胜,乃兵法中上上之策也,何乐而不为?

黄简听了,无言以对,默然领兵而去。

蓬间小雀,安知鲲鹏之大志。

当时徐元昊看着黄简的背影,心中全是鄙夷。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他所谋的圣贤大业又岂止是封侯,在他功成的道路上又岂止是万骨枯?

那些福州兵必须为他徐元昊所用,并最终为他的大业成为倒在异乡荒野的一具具枯骨。

“应该到了吧。黄都监其实胆小如鼠,你真让他与福州兵决战,他未必敢应承。”

徐归农装模作样地伸出二根手指掐算了一下,企图让他轻松起来。

直到此刻,他仍然无法消除心中的紧张。

“所以诛杀王审知这等大事,小侄只能仰仗胆识卓绝之司马大人。”

徐元昊的语气极为恭敬,眼中却透出一丝怜悯之意。

此刻与他说话的徐归农,其实已是必死之人。

当陈延晦见敌营中挑出王审知首级时,立刻就会打开第三只锦囊。

陈延晦将从锦囊中的书信里得到命令。

立即以为王审知报仇号召福州兵,强攻建州兵营垒,斩杀徐归农、黄简。

如此一来,福州兵必将听令于陈延晦。

而陈延晦又听令于他徐元昊……

“来啦,来啦!”

徐归农忽然压低声音,兴奋地呼叫道。

官道尽头尘雾大起,并有急骤的马蹄声传来。

徐元昊精神大振,迅速取出长弓,搭上一支鸣镝。

鸣镝是一种在箭头上开有许多小孔,射出时会发出尖锐的鸣叫声的羽箭。

尘雾迅速迫近,马蹄声愈来愈清晰。

虽然暮色浓重,徐元昊还是从那尘雾里看到了疾驰的快马和马背上模糊的人影。

副使大人,终于到了你成为刍狗的时候。

徐元昊猛地松开手指,射出鸣镝。

呜。

鸣镝的呼啸声撞向重重山岭,**出长长的回响。

刷刷刷……

无数支弩箭在鸣镝的号令下飞向官道,犹如狂风从山岭上横扫而出。

哀鸣声接连在尘雾中响起,疾驰中的快马纷纷倒下。

“射中了,射中了!”

徐归农狂喜地大叫起来,拨出腰间佩刀,连连挥舞。

徐元昊从巨岩后一跃而起,直向官道上冲去。

尘雾渐渐消散,当徐元昊冲到官道上时,已能够清晰地看到眼前的一切。

“啊。”

徐元昊发出惊骇的呼叫,如同五雷轰顶,整个人竟是摇晃起来。

官道上倒着十余匹马,浑身插满弩箭,鲜血迸流。

每一匹马的尾巴上都拖着松枝,每一匹马的背上都绑着一个草人。

“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紧跟着奔过来的徐归农脸色苍白,上牙打着下牙地问道。

十匹马拖着松枝在官道上奔跑,腾起的尘雾就像是五十匹马飞驰而来。

而在暮色中,在尘雾中,谁也无法在远处看清马背上是真人还是草人。

王审知如此,就是要引诱埋伏者暴露出来。

他又为何如此?

难道他什么都已知道?

不,这不可能,绝不可能!

福州城四门都被陈延晦控制,没有人能出城向王审知禀告近日发生的事情,即使有人能出城,也过不了铁牛关啊。

那个孟威又什么都不记得,更不可能告诉王审知任何事情。

啊,王审知就算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但眼前的这一切,却能让他立刻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杀,杀了王审知!

徐元昊猛一咬牙,立刻挺直身体,向两旁的山岭望去。

王审知一定躲在附近,正在暗中观察他。

哗啦啦……

一群山雀忽地从左侧的山林中惊起,满天乱飞。

“那里,贼人在那里!快,快追!”

徐元昊大叫声里,一手握弓,一手抽出羽箭,向左侧的山林猛扑过去。

“快,快追!”

徐归农惊恐之中反倒忘了紧张,挥舞着佩刀,紧跟在徐元昊身后。

五百弩手此时俱已奔到官道上,听到主将的喝令,纷纷冲向左侧的山林。

有人影在林中疾速奔跑,发出清晰的脚步声。

徐元昊牢牢咬住那脚步声,拼命追赶。

王审知一定会翻山越岭,从小道逃回福州城。

一旦王审知回到了福州城,徐元昊的一切谋划都将成为泡影。

徐元昊又怎么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山林外出现一条羊肠小道,一边是高高的绝壁,一边是黑沉沉的深渊。

夜色已笼罩大地,却又有弯月悬在枝梢,刚好能让徐元昊看清那条羊肠小道。

上当了,上了大当!

徐元昊踏上羊肠小道,只奔出三十余步,就猛醒过来。

他已犯下致命错误,竟以为王审知会逃。

面对千军万马,王审知也毫无畏惧,又岂会怕他徐元昊?

但徐元昊毕竟有五百弩手,而王审知手下的兵卒绝不会超过五十,因此王审知并不愿与他硬拼,而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在羊肠小道上布下埋伏。

狭窄的羊肠小道仅能容二人侧身走过,徐元昊休说手下有五百弩手,就算有五千弩手,此刻也施展不开。

“退回去,快退回去!”

徐元昊大叫声中,先对准前面的人影射出一箭,然后迅速转过身。

他后面的徐归农和众弩手慌忙转身,往来路退去。

但已迟了。

轰隆通!轰隆通!轰隆通……

突然有巨石从绝壁上倾泻而下,直向羊肠小道砸来。

徐元昊等人不仅不能后退,为躲避巨石,还得向前面挤过去。

巨石最终没能砸中徐元昊等人,却已堵住徐元昊等人的退路。

“啊!”

徐归农惊恐地大叫起来。

他看见王审知手持一柄雪亮的长刀,正一步步向徐元昊逼过来。

徐元昊看着王审知,看着王审知在月色中的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他曾经无比熟悉,此刻却又无比陌生的眼睛。

那双眼睛,本该有着无尽的愤怒,无尽的杀气。

可是此刻,那双眼睛却有着无尽的困惑,无尽的悲哀。

徐元昊想抬起弓,搭上箭,一箭射穿王审知的胸膛。

然而他的手臂忽然似有千斤重一般,怎么也抬不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王审知的双眼迸出一串串疑问,就似一支支羽箭射向徐元昊。

徐元昊无法回答,无法躲避。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徐元昊嘴角透出一丝苦笑。

他即将成为一条刍狗。

眼看王审知的长刀就要逼到徐元昊的胸膛上,徐元昊突然一个侧翻,竟向黑沉沉的深渊摔了下去。

在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人能令他屈服。

他即使注定将成为一只刍狗,那也绝不能成为王审知的刍狗。

是天地不仁,冷酷地抛弃了他。

他就算是一只刍狗,也只能是天地的刍狗。

眼前突然发生的情形,大大出乎王审知的意料。

他并不想杀死徐元昊,只想迫使徐元昊投降。

徐元昊至少投降了二次。作为海盗投降范晖,作为范晖的部属投降王家。

他为何不能第三次投降?

噗。

一声微弱的闷响从深渊底部传来,混杂在山风的呼啸中,几乎不可听见。

扑通!

徐归农陡然跪倒下来,面向王审知,磕头如捣蒜。

他清晰地看到徐元昊跳下了深渊,更清晰地看到了一线生机。

所有的事情都是徐元昊干的。

他只是误中了徐元昊的奸计。

他甚至已准备从背后捅徐元昊一刀,以将功折罪。

他对王家忠心耿耿,绝无半分不敬之意。

他将命令五百驽手归顺王审知。

他将为王审知招降拥有八千兵卒的建州兵马都监黄简。

……

不知何处吹芦管,

一夜征人尽望乡。

陈延晦强拖着沉重的脚步,登上营垒门前临时搭建的望楼,举目向远方看去。

晓色已染白最后一角夜幕,重重山岭浮在层层晨雾上,若隐若现。

那响了一夜的芦笛,兀自幽幽咽咽地在虚空中回**。

杀了,杀了那吹笛的兵卒!

陈延晦几乎要喊出声来。

那芦笛的曲调,竟然全是那个菩萨蛮。

陈延晦永远也不会忘记,四年前在那菩萨蛮的曲调里,王审知率兵攻破了福州城,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

他厌恶菩萨蛮。

他永远也不想听到菩萨蛮。

可是在他命运被改变的四年里,他却无数次听到了菩萨蛮,每一次听到那菩萨蛮,他都要在旁人面前表现出一副深深沉醉其中的神情,绝不能露出半点厌恶之意……

“大公子!大公子……”

忽有疾呼声从远处传来。

陈延晦仔细向发声处望去,见钟阿杨领着一小队兵卒,慌慌张张从营外的山林中钻了出来。

为了让陈延晦更好地控制福州兵,徐元昊命钟阿杨率领百余名海盗以陈家族丁的名义混入福州兵军营,充做陈延晦的护卫。当陈延晦得知黄简已率八千建州兵来到乌桕渡附近,并在五里外安下营寨时,立刻让钟阿杨领人在营外巡哨,防止有不服主将号令的福州兵军校出营偷袭建州兵,以免坏了徐元昊的精心谋划。

他为何如此惊慌,难道是建州兵杀了过来?

但建州兵其实是他们一方,就算真杀过来了,钟阿杨也不应该如此惊慌。

陈延晦心中困惑,动作却极快,三步并作二步走下望楼,来到营门前。

一个福州兵军校领着二十名兵卒,笔直地站立在营门旁,纹丝不动。

钟阿杨领着十余兵卒,奔到营门前,陡地停下脚步。

那福州兵军校忽地上前一步,抬起手中长刀,指向钟阿杨。

“你,你想干什么?”

钟阿杨不觉倒退一步,亦是举起手中长刀。

“口令!”

福州兵军校面无表情,冷冷地喝道。

“瞎了眼的混账东西,老爷是大公子身边的人,难道你认不出来么?”

钟阿杨大怒,舞刀逼向那军校。

“口令!”

福州军校毫不退缩,仍然以冷冷的语气重复喝道。

“你快回答啊!”

陈延晦连忙说道,并对钟阿杨使了一个眼色。

他在告诉钟阿杨,福州兵军纪极严,此时就算是主帅入营,也必须回答口令,何况此时钟阿杨又有急事禀告,实不该与一个小小的军校斗气。

“秤锤!”

钟阿杨狠狠瞪了那军校一眼,大声答出口令。

福州兵军校听到回答后,立即收刀,后退,肃然站立在原位。

“大公子,有紧急军情……”

钟阿杨奔到陈延晦面前,刚说出半句,又停下来,左右望望。

陈延晦见状,立刻远远离开营门,在一处偏僻的灌木丛旁停下。

钟阿杨领着十余兵卒奔过来,先挥挥手,让兵卒散开警戒,然后才挨近陈延晦。

“大公子,快,快从这营中逃走。”

钟阿杨凑近陈延晦耳旁,以极低的声音说道。

“逃,为什么?”

陈延晦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问道。

“王审知回来了,活着回来了。”

“这,这怎么可能?”

“建州兵营中,有在下的一个兄弟,今日天还未亮,就从营里逃了出来,说昨夜王审知突然与徐归农领着五百驽手进入营中,夺了黄简的令符。如今那八千建州兵,已全归王审知统领。”

“你,你胡说!”

“在下那位兄弟与王家有仇,绝不会编造这谎言欺骗在下。如今那王审知既是和那徐归农在一起,只怕……只怕……”

钟阿杨连连摇头,无法说出。只怕徐元昊已是凶多吉少。

“你那位兄弟呢,我要问他,问他!”

陈延晦突然伸出手,抓住钟阿杨的衣领,不住地摇晃。

“他,他怕得要死,逃往……逃往老家去了。啊,你,你他娘的想……想勒死我啊……”

钟阿杨面色红涨,抓着陈延晦的手,死命去掰,却哪里掰得动。

“你,你骗我,分明在骗我……”

陈延晦突然停下话头,脸色大变。

无数脚步声从营垒外传来,犹如海浪自遥远的天际席卷而至。

“来了,王审知来了!”

钟阿杨低呼声里,浑身颤抖。

当年王审知还是泉州兵马都监时,曾屡次出海追剿海盗,令当时只是海盗小头目的钟阿杨吃足了苦头。

灌木丛就在营垒的木栅栏旁,陈延晦透过栅栏,清晰地看到。无数建州兵排着整齐的队列,以行军的方式快速向福州兵营垒迫近。在队列的最前面,是数十骑卒,在数十骑卒的最前面,是骑着纯白战马,手持丈八长槊的威武军副节度使王审知。

王审知,果然是王审知!

“快,快逃!”

钟阿杨最后对陈延晦提醒一句,捂住被勒痛的脖子,领着众亲随兵卒,转身往营垒后面奔去。

营垒后面是闽江。

闽江上有船。

海盗有了船,就如同鸟儿有了翅膀。

杀,杀了王审知!

陈延晦紧紧握住佩刀的刀柄,紧紧盯住王审知的头颅。

在梦中,他无数次挥出佩刀,无数次砍下了王审知的头颅,并提着王审知的头颅飞奔,奔向父亲的墓地,然后将王审知的头颅摆在墓碑前,仰天痛哭。

父亲在天有灵,必是万分欣慰。

他的儿子忠孝双全,远远胜过了那位名传千古的大英雄越王勾践……

“副使大人回来了!副使大人回来了……”

忽有欢呼声在陈延晦周围响起,顿时让他从那梦游般的感觉中清醒过来。

陈延晦看到无数兵卒从他身旁奔过。

陈延晦看到无数兵卒跪伏在营垒门旁。

陈延晦豁然明白。此时他若冲向王审知,不等王审知动手,众兵卒就会乱刀齐下,将他砍为肉泥。

他成了一堆肉泥之后,父亲的在天之灵又会如何……

陈延晦猛地转过身,借着灌木丛的掩护向营垒后面狂奔而去。

帘幕低垂。

蜡烛凝泪。

福建观察使府后堂的卧榻上,仰躺着陷在昏迷中的福建观察使兼威武军节度使王潮。

卧榻旁跪伏着王审圭、王审知二人。

离二人稍远,跪伏着王延兴等王氏子弟以及观察使府属官王念、刘山甫等数十人。

大哥,你一定要醒来,一定要醒来啊。

王审知在心中呼唤着,只觉无形的巨石一块块压在他背上,几乎将他的脊椎骨寸寸压碎。

从见到孟威的那一刻起,他就心中不宁,预感到福州城会有大事发生。

而徐元昊和陈延晦的失踪,也令他警觉起来。

当他接近铁牛关时,并未急于进关,而是登上关城附近的山岭,向关城内了望。

正是晚餐之时,关城内升起缕缕饮烟。

王审知已从铁牛关进出多次,熟知关内人数,知道那饮烟该有多少。

那一刻他看到的饮烟,远远多过平日。

唯有突然来了许多兵卒,才会如此。

然而此时铁牛关外并无敌军,为何会突然增加兵卒?

那些兵卒想对付谁?

心头疑云大起的王审知借着暮色潜入密林,然后令部属驱赶十匹马驮着草人,拖着松枝奔向官道……

那一刻王审知心中还有愧意。他竟在用诈术试探听命于王家的铁牛关守卫兵卒。

但接下来的情形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竟然真有埋伏。

竟然是五百驽手在埋伏。

竟然是徐元昊在指挥埋伏。

而他在此之前,竟然相信。在福州土著大族子弟中,最值得信任的人就是徐元昊。

唯有王家子弟和来自中原的生死弟兄,才能成为护卫军牙将。

王家以徐元昊的例子告诉众土著大族,只要他们像徐元昊一样忠诚,就一定能得到王家的信任。

可是在那一刻,徐元昊却以五百驽手来报答王家的信任。

他竟如此仇恨王家,竟会以万箭穿身的方式杀死王审知……

王审知一时无法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他一定要生擒徐元昊,一定要徐元昊回答他心中的疑问。

但徐元昊却摔下了黑沉沉的深渊,就在他的眼前摔下了黑沉沉的深渊……

幸好徐归农愿意活下来。即使是永远跪在王家面前,他也愿意活下来。

徐归农的活着让王审知势如破竹般一举摧毁了徐元昊诛灭王家的歹毒谋划。

王审知似乎是胜利者,大获全胜的胜利者。

可是王审知丝毫没有胜利的喜悦,他感受到的只是痛苦,撕裂般的痛苦。

那撕裂般的痛苦来自陈延晦、来自王延兴、来自钟、黄、徐三大土著家族。

陈延晦不仅是王家的女婿,还是前任福建观察使唯一的儿子。

王家之所以不同于那些虎狼一般的节度使,之所以能骄傲地以大唐忠臣自许,就在于他们的节度使之位并非以武力强夺而来。

是前任观察使感受到王家的仁德、王家的贤能,主动向朝廷上表,请求大唐皇帝下旨,正式向福建百姓宣称。从此以后,王家为福建之主。

但是当陈延晦成了王家的叛逆,并且以叛逆的身份失踪之后,还会有人相信王家的权位来自于仁德,来自于贤能吗?

王延兴是王潮的长子。自古立嫡以长,虽然王延兴听从陈延晦的谗言,做下许多荒谬之举,甚至几乎让福州兵全军覆灭,但他却不可能因此追究王延兴的罪责。

在旁人看来,此刻他对王延兴的任何举动,都是为了夺取王延兴应得的权位。

一定会有人以忠孝的名义斥责王审知,也一定会有人以忠义的名义誓死护卫王延兴。

那些人不是仇敌,而是王家的血脉子弟,是生死与共的固始乡亲。

或许稍有风吹草动,一场自相残杀的血腥内斗就会在王家爆发。

在这个世上,王审知不畏任何强敌。

但是他畏惧忠孝。

他畏惧亲人之间的残杀。

钟、黄、徐三大土著家族人丁众多,亲族广布于福建全境,一向对外来的当权者深怀疑惧,随时准备以武力对抗。

多年来,钟、黄、徐三大土著家族一直臣服于王家,除了王家拥有强悍的军队之外,还在于双方至少在表面上相互信任,绝不轻易触犯对方应得的利益。

可是经过了徐元昊引发的诸多事情后,王家还能与众土著家族保持表面的相互信任吗?

在缺少相互信任的情形下,任何一件细微的小事,都会激发起双方的血腥冲突。

一旦福建内部发生激斗,在外面窥伺的众多节度使必定会趁虚而入……

看似胜利者的王审知其实已步于遍地荆棘的险恶之境,正面临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稍有不慎,他和整个王氏家族就会跌于万劫不复的地狱之中。

这并非是王家第一次面临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

可是从前无论面临怎样的危急时刻,王审知背上也没感觉到那如山一般沉重的压力。

因为大哥还在。

王氏家族第一次面临的危急时刻,是在大唐中和元年(公元881年)八月。当时中原大地烽火连天,已成众多虎狼节度使的杀戮战场,小小的固始县城风雨飘摇,随时会被乱兵屠灭。偏在此时,担当守护城池重任的县令竟弃职而逃,顿时使包括王氏家族在内的城中百姓陷于绝境中。

就在那个万分危急的时刻,身为县衙佐使的王潮毅然挺身而出,散尽家财,组织起一只以王家亲族为骨干的义军,牢牢守住固始县城。

大唐光启元年(公元885年)八月,王氏家族再次面临生死存亡的危急时刻。

当时为避免已与黄巢结盟的前奉国军节度使秦宗权大兵屠城,王潮被迫率领万余固始乡亲跟随光州刺史王绪进入福建境内,盼着能为王氏家族和众固始乡亲寻找到一方远离战乱的安身立命之地。不料主将王绪却另有图谋,竟以缺粮为名,欲斩尽众随军妇孺,然后率众壮男四处劫掠,积累资财后杀回中原。而众随军妇孺,大多在王氏家族中,王绪的举动,实已将王家逼入必死的境地。

王潮在危急时刻没有丝毫退缩,立即发动兵变,擒杀王绪,并在众人的推举下成为主将。

成为主将的王潮发现他仍然陷在危急中。

来自中原的异乡军队很难被福建土著相容,众多土著首领甚至飞马向福建观察使陈岩告状。王氏兄弟实为黄巢余孽,观察使大人当号令全境兵马攻杀之。

但是王潮很快就找到了摆脱危急的方法。

他发现了众福建土著和陈岩的共同敌人。当时的泉州刺史廖彦若。

依仗坚城在手的廖彦若独霸泉州海上商路,获利丰厚,并以此供养出一支水陆兼备的州兵,既没将当地土著大族放在眼中,也根本不承认陈岩福建之主的地位。

王潮以谦恭的言词结交众土著大族,向他们保证,若王氏家族掌控泉州城,决不独霸商路,各土著之族可任意参与海上贸易,共享厚利。同时王潮又派密使向陈岩送上投效表章。王家夺取泉州后,当竭诚拥戴陈岩,永为陈家部属。

在众多土著大族眼中,王家与廖彦若俱非善类,让他们自相残杀无疑是上上之策。

而陈岩不用自己出手,就能痛击敌人,亦是极为满意。

于是在福建当地父老的呼吁下,在观察使大人陈岩的默许下,王潮率部包围泉州,并最终攻下泉州城,使历尽艰险的王家终于在福建得到一方立足之地。

占据了泉州的王潮立即兑现诺言,欢迎各土著大族参与海上贸易,除正常的赋税之外,绝不另收钱物。而在攻下泉州城的第一天,王潮就已向陈岩派出报捷使者,一路鼓乐伴随,大肆宣扬,借此向众人宣示。王家之兵实为陈岩部属,王家攻下泉州,不过是奉主帅陈岩之命行事。

众多土著大族深感意外,欣喜之余开始称王潮所部为官军。

陈岩对王潮恭敬的举动十分高兴,上表朝廷,举荐王潮为泉州刺史。

直到此时,王家才正式摆脱了“义军”二字,可以自豪地以大唐臣子的身份祭祀先祖及天地神灵。

正因为每到紧要时刻,有大哥承担最后的决断,王审知才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冲锋在前,立下赫赫战功。

但是此时此刻,大哥却再也无力承担王家的命运。

还有二哥啊。

可是二哥能够承担那最后决断者的重任吗?

王审知竭力抗拒着那如山般沉重的压力,转过头,向二哥望去。

二哥王审圭脸色苍白,双眼呆滞,怔怔地望着卧榻。

他没有看见王审知望过来的目光,他甚至没有看见任何事物。

突如其来的众多事端彻底击垮了他衰弱的身体。当王延兴等人率兵出城时,他实际上已处于半昏迷的状况,众亲随什么事情都不敢对他说。

然而当他知道王审知已回到福州城,并亲自迎请他进入观察使官衙时,他却强撑病体,来到了长兄面前。

只不过他所能做的事情,也仅仅如此。

凶恶的病魔已牢牢扼住了他的咽喉,连一句话也不容他轻易说出来。

看着王审圭勉强支撑的痛苦样子,王审知愧疚之中,心情愈加沉重。

王审圭既是不能承受王家最后决断者的重任,那么所有的一切就必须由他王审知承担。

可是他此刻的承担,又分明不合礼法。

论兄弟传承,他上有王审圭。

论父子传承,他下有王延兴。

但是他又无比清晰地明白,为了整个王氏家族,他必须毫无畏惧地承担王家最后决断者的重任。

只有如此,他才能放开手脚,拼出全力,率领王氏家族挺过眼前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

然而此时却有“礼法”二字挡在他身前,如高墙一样挡在他身前。

他能逾越那“礼法”的高墙吗?

或许他能,但又必将因此付出惨重的代价。

圣人都说过。克已复礼为仁。

他若视礼法为无物,则从此以后,又如何以圣人之道治理政事,约束下属?

大哥你醒来吧,醒来吧!

只有你能让那礼法的高墙消于无形啊……

或许是听到了王审知心中的呼唤,或许是在冥冥中感受到了王家面临的险恶处境,王潮突然睁开了眼睛。

“大哥,大哥!”

王审知悲喜交加,伏地行以大礼。

王延兴、王念、刘山甫等人亦是伏地行礼。

只有王审圭没有行礼。他几乎失去知觉,已无法明白身旁的人在做什么。

“审知当为福建观察使、威武军节度使。”

王潮抬手指向王审知,一字一句,异常清晰地说道。

“大哥!”

王审知扑到卧榻旁,抓住兄长的手,眼中热泪滚滚。

他知道,大哥分明是回光返照,真正到了最后时刻。

王潮嘴角透出笑意,缓缓闭上双眼。

昔日戏言身后意,

今朝都到眼前来。

王审知身披孝服,走进灵堂。

灵堂的供案上,立着一块灵牌,上写。福建观察使、威武军节度使妻任内明之神位。

王审知在供案下的拜垫上跪下来,伏地行以大礼,抬起头来时,已是泪流满面。

他已经承袭长兄之位,担负起王氏家族最后决断者的重任。

没有任何人能在礼法上指责他。

是王潮当众指定他为继承人,谁若想否定他,就必须先否定王潮。

逝去的王潮已成为家族之神,谁能否定?

唯一能指责王审知的人,是王审知自己。

他回到福州城的时候,就已知道任内明病入膏肓,将不久于人世。

但是他却一直呆在官衙内,没有去往他自己的宅院。

他总想着,办完下一件紧要之事后,就立刻回去。

然而他的紧要之事竟是一件接着一件,就似永远没有尽头。

直到有一天,单妙儿忽然不顾一切地闯入官衙,哭着对他说。夫人已不能说话。他才抛下一切事务,奔进任内明的卧房。

他最后与兄长见面,还听到了兄长的一句话。

可是当他见到任内明时,任内明已说不出一个字。

然而他从任内明眼中看到的,竟无一丝怨意。

他看到的竟是歉意,任内明对他的歉意。

刹那间,那歉意就似锋利的剑刃,刺穿王审知自己欺骗自己的无数理由,刺进王审知心底最深处。

他只是不愿见到任内明,即使已知道任内明来日无多,也不愿相见。

每当见到任内明,王审知就会对他自己生出无法抑止的恨意。

无论别人怎么劝说,王审知总是固执地认为,龙女仍然活在世上,只是暂时与他失散。

王审知坚信有一天他会与龙女相逢,并为此对天发誓。

今生今世,除了龙女他谁都不娶。

就如同家乡那曲广为传唱的菩萨蛮形容的那样。想让他改变誓言,除非是水面上的秤锤浮,黄河彻底枯,三更见日头……

但秤锤并未浮上水面。

黄河也未干枯。

三更只见到星星和月亮。

可他却改变了誓言。

以庄重的礼仪迎娶任内明。

王审知无论如何也不能原谅自己,并决定严厉惩罚自己。

他想尽办法不与任内明相见,尤其是在母亲去世后,更借口守孝三年,彻底疏远任内明。

即使孝满之后,他也找出种种理由不与任内明相见。

他以为这样只是在惩罚自己,所有的一切都与任内明不相干。

除了不能像爱龙女那样爱任内明,能够给予任内明的他全都会给予。

如果任内明因此怨恨他,那就怨恨吧,只要他能始终保持与任内明的夫妻名份,就不算违背对母亲的承诺,就不算违了孝道……

但是他却从未见到任内明有怨恨之意。

即使在最后的时刻,他也没有见到。

然而就在那最后时刻,他却陡然明白过来。

他决不仅仅是在惩罚自己。

他也在惩罚任内明,惩罚任内明的善良,惩罚任内明的宽容,惩罚任内明的忠孝……

他自己受到的惩罚,其实更像是自我安慰,消除他内心痛苦的自我安慰。

任内明受到的惩罚,却是无尽的痛苦,而且还是无法对任何人言说,只能独自承受的痛苦。

他为什么要惩罚任内明?

任内明没有任何过错,只是在遵从王审知母亲的愿望而已。

对于王审知来说,母亲是天,他绝不能违背母亲的意愿,更不能对母亲有一丝一毫的怨意。

但他能因此惩罚任内明吗?

王审知终于感受到是他错了,完完全全地错了。

他必须向任内明认错,必须乞求任内明的原谅。

只是,只是一切都迟了。

任内明再也看不到他愧疚的面容。

任内明再也听不见他痛悔的声音。

“大,大人。”

单妙儿来到王审知面前,弯下腰,怯怯地说道。

她从没有看到王审知在内室中流泪。

“什么事?”

王审知缓缓从拜垫上站起,以柔和的言语问道。

单妙儿是最后陪在任内明身边的人,今后他应该对单妙儿格外看顾。

“判官大人有事禀报。”

“让他滚!”

“啊……”

“让他进来。”

“大人,大人……”

“让他进来。”

王审知重复道,深吸一口气,竭力让那纷乱的心绪平静下来。

“是。”

单妙儿心有余悸地应道,倒行着退往灵堂外。

福建观察使府兼威武军节度使府判官刘山甫神情凝重,缓步走进灵堂。

王潮的丧礼正在进行中,因此他和王审知一样,都是披着麻布孝服。

刘山甫先在拜垫上跪下,向任内明的灵位行以大礼,然后站起来向王审知拱手行礼。

“本府今日心中不宁,若有冒犯,还望先生恕罪。”

王审知已开始以节度使自称,但言语极是谦恭,并向刘山甫深施一礼。

刘山甫为彭城(今江苏徐州一带)人,出身名门,既有文才,又知晓军事,因被王绪俘获,不得已留在义军中,后来力推王潮为主将,并成为王潮手下的第一谋士。

王氏三兄弟平日对刘山甫十分敬重,俱以先生相称。

今日王审知一时情绪激动,竟让刘山甫“滚”,话虽在灵堂内说出,但堂外的刘山甫依然能够清晰地听见。

“令公如今身当大任,一定要多多保重。”

刘山甫就像从前称呼王潮那样称呼王审知,眼中透出深深的忧色。

王审知向来以从容镇定闻名,可谓山崩于前而神色不动。

但近来王审知却偶有失态之举。

“本府整日忙于公事,对夫人多有疏忽,因此听先生禀报,心中……”

王审知陡然停住话头,摇了摇头。

若非此刻刘山甫在眼前,他一定会恨恨地猛击自己一掌。

直到此时,他居然还在以那些荒唐的理由掩饰自己。

“属下惶恐,实是因此事太过紧急……”

“什么事,你快说吧。”

“据探马来报,近日镇海军节度使钱镠(占据今浙江大部及江苏部分地区)在杭州城大造战船,日夜训练水军,声言将北上攻取山东之地。”

“谎言。”

“是啊。如今山东之地几乎尽在朱全忠手中,而为对付强邻杨行密,钱镠早已与朱全忠结盟。他此时又怎么会去攻取盟友之地?”

“钱镠是在声东击西,图谋攻我福建。”

王审知低声说道,一颗心直往下沉。

钱镠一定知道了王潮去世的消息,并猜测福建将会生出内乱,因此才会大造战船,日夜训练水军。已近冬日,海上多西北风,钱镠若率大军出海,借助风势,数日就能直达福州城下。钱镠统领的镇海军连年与杨行密的淮南军恶战,兵卒强悍,其战力决不在福州兵之下,但人数却要远远多过福州兵。

刘山甫说道,神情已轻松许多。

虽然王审知连遭打击,心绪纷乱,但神智依然似往日那般清晰,对军情的判断也极为准确。

“所以福建境内,绝不可在此时生乱。”

“恕属下直言,福建境内,近日极有可能生出乱事。”

“先生何出此言?”

“建州刺史徐归范,汀州刺史钟全慕,黄家族长黄泓俱是推说有病在身,不肯前来福州城参加丧礼。”

“他们都是有心病吧。”

王审知恨恨地说道。

为大局着想,他并未深究徐、黄、钟三家谋乱之事,甚至仍然让徐归范、钟全慕官居原职,只是将徐归农、黄简二人削职为民,令其在家闭门思过。

他将所有的罪名都安在徐元昊身上,说徐元昊贼心不死,竟然勾结海盗谋乱。

“他们的心病很重,私下里放出话来,说节度使大人连陈延晦都容不下,又岂能饶过旁人。”

刘山甫说着,神情凝重起来。

他奉王审知之命,派出众多人马搜寻陈延晦,至今却毫无消息。

“这只是借口而已。”

王审知缓缓说道,竭力压下心中的愤恨。

“其实在徐、黄、钟三家中,亦有明智之人,愿与王家同心协力,共保福建平安。”

“这个本府自然知道,只是那些人在其家族中的地位不高,难以左右大局。”

“黄讷裕其人如何?”

“本府听说过此人。乃前工部侍郎,名望极好,在黄氏家族中,其地位甚至高于族长黄泓。”

“如果黄家完全站在王家一方,徐、钟二家还敢作乱吗?”

“应该不会。黄家虽无人充任刺史,但曾在朝廷为官者,远远多于徐、钟二家,比如黄滔,此刻不仅在朝廷充任四门博士,还以善写文章名闻天下。福建土著,无不以此为傲。若黄家真能站在王家一方,则眼前种种危难之事,俱可迎刃而解。只是,只是黄家又怎么可能站在王家一方?”

王审知说着,连连摇头。

徐、黄、钟三大土著家族中,黄家族势最盛,但在王家成为福建之主后,黄家所得利益却要少于徐、钟二家。为此黄家极为不满,曾向王家暗示。当以徐、钟二家为例,给予黄家泉州刺史之位。

然而黄家的所求,王家根本不可能答应。

王家若失去泉州,不仅失去了获利极为丰厚的海上贸易,人口兵势也会减弱一半。

黄家不能得到所求,对王家的怨恨更甚于徐、钟二家,在这样的情形下,说黄家会站在王家一方,无异于痴人说梦。

“若有黄讷裕出面周旋,或许黄家就能站在王家一方。”

“黄讷裕愿意出面吗?”

“若令公能答应一件事,黄讷必会出面。”

“黄讷裕有一女儿,名为蕙姑,尚待字闺中,令公若能迎娶……”

“什么,你说什么?”

王审知陡然打断刘山甫的话头,眼中全是怒意。

“令公与黄家结亲,是消弥福建内乱的上上之策。”

刘山甫面对王审知愤怒的目光,坦然说道。

“你竟在夫人的灵前如此……如此放肆……你,你给我……给我……”

王审知无法说下去。他只差一点就将“滚出去”三个字吼出来。

“与黄家结亲,亦是夫人的愿望。”

刘山甫深吸一口气,竭力保持言语的平和,将任内明去往鼓山华严寺进香,遭遇海盗偷袭,因此与黄蕙姑相识的经过详细述说一遍,最后告诉王审知。任内明知道她来日无多,只怕来不及将心愿告诉王审知,因此在刘山甫夫人探病时,将她的心愿说了出来,当时侍女单妙儿亦在病榻旁,可为此事作证。

“夫人,她……她……”

王审知悲从心来,又是无法说下去。

“此乃天意。不然,夫人当时怎么会遇到黄蕙姑?古人云,天意不可违,何况……”

刘山甫停住话头,不忍再说下去。

他看见王审知眼中全是泪水,双手微微发颤,已是悲痛至极。

这样的情形,刘山甫只看到过两次。一次是王审知母亲去世的时候,一次是此刻。

何况在生死存亡的关头,又岂能因儿女私情误了大事?

王审知在心底里听到了刘山甫未说出的话,渐渐冷静下来。

他仿佛又看到了兄长的最后时刻。

兄长在最后时刻嘴角透出笑意,分明是放下心来,知道他的承袭之人一定可以克服任何危难,确保王家基业永固,代代相传。

“只是,只是本府尚在丧中,岂能行迎娶之礼。”

王审知说着,已转过头,向低垂的帘幕望去。

此时此刻,他已无法正视任内明的灵位。

“可以先定下亲事,广为宣扬,然后待丧礼过后,再行迎娶之礼。”

刘山甫小心翼翼地说道,唯恐将心底的兴奋暴露出来。

眼前的王审知,才是他心目中那个山崩于前而神色不动的王审知。

只有这样的王审知,才能在这个虎狼横行的世界中确保福建之地免遭涂炭,守护一方平安。

“就依先生所言。”

王审知低沉地说道,一种难以言说的无力感瞬间传遍全身,仿佛他刚经过了一番生死大战,疲惫至极。

“属下遵令。”

刘山甫拱手施礼,向灵堂外倒行退去。

“且慢!”

王审知忽然喝道。

刘山甫立刻停了下来。

“给夫人找一块好地方。”

“是。”

“你一定要记着,本府百年之后,必须与夫人合葬一处。”

“令公正当壮年,岂可出此不详之语?”

“属下……属下遵令。”

刘山甫本想说。他的年龄比令公多出十余岁,只怕难以见到令公身后之事。但最终还是把话头咽了回去。

看着刘山甫退出灵堂,王审知强忍在眼眶中的泪水滚滚而出。

他相信,任内明的在天之灵能够听到他此刻出自肺腑的言语。

活着的时候,他不肯与任内明相见。

但去了另一个世界之后,他就会与任内明日日相伴。

王审知上前一步,再次在拜垫上跪坐下来。

供案上的香炉中升起缕缕青烟,盘旋上升,缭绕在低垂的帘幕间。

一阵风吹来,帘幕晃动,似有人影飘过。

是谁?

王审知不觉站起身来,掀开帘幕。

一个少女背对王审知,徘徊在帘幕外的庭院中,白衣白裙,长袖飘飘,就像是画上的观世音菩萨。

“龙女!”

王审知惊喜地呼唤道。

少女回过头,面容似是龙女,又似是唐兴公主。

“你……你是谁?”

王审知诧异地问道。

那少女并不回答,飘然而去。

王审知连忙追过去。但那少女似是御风而行,王审知怎么努力去追,也无法追上。

“雪夜飞,雪夜飞!”

王审知一边追,一边呼唤着坐骑。

雪夜飞应声而至,昂首嘶鸣。

王审知跃上坐骑,向前飞驰,越过长街,越过城墙,越过重重山岭,一路追着那少女,直至波浪滔天的海岸边。

忽地狂风大作,海水中跃起起无数面目狰狞的妖魔,恶狠狠扑向那少女。

王审知急切中,猛踢雪夜飞的腹部,企图驱使雪夜飞冲向大海。

但雪夜飞只是站立起来,两只前蹄在空中乱踢,无论如何也不肯跃入海中。

王审知眼睁睁看着,看着那些妖魔抓住那少女,将那少女向水底扯下去。

“大英雄在哪里,在哪里!”

即将沉入水底的少女陡然大声呼喊起来。

王审知浑身热血上涌,不顾一切地从马背上腾跃而起,扑向大海。

惊涛骇浪如山一样席卷过来,顿时将王审知压入无尽的黑暗中……

“啊!”

王审知大叫一声,猛地睁开眼睛。

他面前依然是一张供案,案上依然是一座孤零零的灵牌。

原来疲惫至极的他虽是坐着,竟也做了一个噩梦。

只是,他到底梦见了谁?

是龙女?

还是唐兴公主?

“来人,来人!”

王审知心中忽地似有一团火在燃烧,再也坐不住,猛地站起身,大呼道。

“奴婢在。”

单妙儿慌忙奔进来,垂手侍立在帘幕旁。

“今日谁在外面轮值?”

王审知问道。

他已成为节度使,依照惯例,不论他身在何处,都会有一位轮值的护卫军将官跟随在后。

“让他进来。”

“是。”

单妙儿答应一声,退到堂外。

帘幕轻晃,新任威武军节度使府护卫军都指挥使王延嗣走进灵堂,先向任内明的灵牌行以大礼,然后对王审知单腿下跪,行以军礼。

“罢了。”

王审知微摆衣袖,示意王延嗣站起。

承袭节度使之位后,王审知发出的第一道命令,就是拜王延兴为福建观察副使。这一来是安抚人心,告诉众人,他仍然十分看重王延兴,决不会追究过往之事。二来也是借此罢去王延兴自封的福州兵马都指挥使兼护卫军指挥使,收回王延兴强夺去的兵权。

福州兵马都指挥使暂时没有合适的人选,由王审知兼任。

护卫军都指挥使之职,则由王审知族侄王延嗣担当。

在王氏家族的青年子弟之中,王延嗣文武双全,才能过人,德行亦属上乘。

但仅仅如此,还不足以让王审知动心,对他委以重任。

王审知最看重王延嗣的地方,就是他眼界宽阔,遇事常从大处着眼。更难得的是王延嗣还以大唐臣子自居,有着扫平天下,上报君恩,下安万民的雄心壮志。

“不知令公有何吩咐?”

王延嗣站起身,拱手说道。

他看上去不过二十五、六,眉清目秀,五短身材,不似武将,倒有些像是书生。但旁人若仔细打量,就会发现他眼中时有精光暴射,透出难以掩饰的杀伐之气。分明是一个极度渴望在沙场上纵横驰骋,立下赫赫战功的赳赳武夫。

“王念带领千余中原百姓南下,算来已进入洪州(今江西南昌)境内,你明日可领五百精兵,前往边界迎接。”

“属下遵命。”

“孟威亦与王念在一起,只是他曾身受重伤,已忘了许多过去之事,因此你一定要对他多加看顾。”

“是。”

“你将王念等人迎入福建境内之后,不必急于回来,多在西北边界巡视,记下各处形胜之地,并且还要多多打听中原战事。”

王审知说着,神情渐渐凝重。

“末将遵命!”

王延嗣眼中顿时精光四射,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兴奋中张开。

福建兵马若是向中原征伐,必经西北边界,说不定还会在边界之地遭遇恶战。

王审知此刻命他在西北边界巡视,分明是在为征伐之事早作准备。

他久已盼望的大好时机,终于到来……

“你,你且去吧。”

王审知稍微犹疑了一下之后,说道。

他本来还想让王延嗣特别注意打听淮南军的动静,最终却没有说出。

王审知不想让王延嗣知道,他特别关心淮南军,其实是想因此获得唐兴公主的消息。

他只愿让王延嗣知道。

虽然他已身为节度使,但绝非割据一方,凶恶如虎狼的藩镇之主。

大英雄在哪里,在哪里!

他无法明白那是龙女在呼唤,还是唐兴公主在呼唤。

但他又何必要去想那些永远也想不明白的事情?

他只须明白。大唐皇帝一直在呼唤,在他的心底里呼唤。

何处有英雄,迎归大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