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小山重叠金明灭,

鬓云欲度香腮雪。

唐兴公主看着菱花镜中的自己,心中竟慌乱起来。

她又起得迟了。昨日刚学着描出的“小山眉”青黛黯淡,早已脱出原形,而双眉之间那朵被称作“金明”的花黄也是痕迹全无,一头蓬松的秀发滑过脸腮,全堆在一边……

这个样子,怎么好去见韦郎啊。

唐兴公主少见地作为女儿后悔起来。后悔她平日总是以男儿自居,成天舞刀弄剑,骑马射猎,对那些时兴宫妆全然不感兴趣,晨起时随意让近侍宫女帮她梳妆一下就算完事。

可是今日她将与韦郎私下相会,怎么能似往日那般随意呢?

韦郎是世家子弟,当朝宰相之子,不知见过了多少美貌少女。

如果公主的梳妆太不像话,岂不是一开始就让他看低了?

人呢?

人都死哪儿去了?

快来帮公主梳妆啊,一定要最时兴的梳妆……

忽有脚步声响起。

终于有人来了。

唐兴公主抬头望去,顿时惊骇地睁大了双眼。

来人竟是她的韦郎。

全身流着血的韦郎。流着乌黑乌黑血的韦郎。

流着乌黑乌黑之血的韦郎向公主伸出乌黑乌黑的一双手……

“啊。”

公主发出一声长长的惨呼,猛地睁开双眼。

一月半圆,悬在窗前。

一灯如豆,立在榻前。

一人似佛,正微闭双目,双手合什,盘腿坐在榻旁的苇席上。

听见公主的呼喊声,那人立刻双目大睁,透出惊喜之意。

是王审知?

公主的眼中亦是透出惊喜,又带着些困惑。

她的意识一时尚未完全清醒,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竟让她和王审知同处一室。

“公主……公主醒过来了,醒过来了!”

端着一个铜盆走进室内的呼延腊腊惊喜地大叫起来。

随着呼延腊腊的大叫,又有两个人走进室内。

一个人是韩偓。

另一个人身材高瘦,穿一袭青色道袍,须发皆白,看上去十分苍老,约在八旬上下。

“这,这是在哪里?”

唐兴公主望向韩偓,吃力地说道。

她此刻唯一清晰记得的事情,就是她一直和韩偓在一起。

“此地乃淮南道固始县境内监泉观,因公主受伤,副使大人一路护送公主至此,恳请观主林道长为公主医治。”

韩偓见公主初醒,不愿多说,简略地回答道。

“受伤,谁让我受了伤……啊!”

唐兴公主欲挣扎着从卧榻上坐起,身子一动间,口中已喷出血来。

“公主,你伤势沉重,须得静养,切不可轻动。”

高瘦的林道长上前一步,半跪下来,伸指按住唐兴公主的腕脉,神情凝重地说道。

“你,你们先出去。”

唐兴公主深吸一口气,低沉地说道。

王审知、韩偓和林道长、呼延腊腊互相看看,拱手向公主施了一礼,然后向外退去。

“副使大人留下。”

唐兴公主见众人已走到门外,忽又说道。

王审知返回室内,微微弯腰,站立在卧榻旁。

“副使大人请坐。”

唐兴公主低声道。

“谢公主。”

王审知再次向公主行礼,然后在榻旁的苇席跪坐下来。双膝并拢,臀部压在双足后跟上。

“是你救了我。”

“是林道长救了公主。”

“就是你救了我。”

“公主伤势太重,寻常的郎中无法医治,幸亏下官知道林道长医术如神……”

“别说了。”

唐兴公主陡地提高声音,打断王审知的话头。

王审知一怔,默然无语。

“我想起来了,什么事情都想起来了,想……想起来了……”

唐兴公主哽咽着,眼中晶莹闪烁,全是泪水。

“公主不要多想。林道长说过,公主须得静养,身子不可轻动,事情不可多想。”

“你不该救我。”

“下官……”

“我曾对菩萨发过誓。今生今世愿与驸马同生共死。可是……可是我却杀了驸马。我杀了驸马,就该死去,就该死去。你却……你却偏偏救了我,救了我……”

“公主只是做了该做的事情。下官也只是做了该做的事情。”

“你为什么要救我?你想得到什么?”

“下官是大唐臣子。大唐臣子对大唐公主见死不救,那还算是大唐臣子吗?”

“你,你真是这么想?”

“皇上对下官期望至重,下官不敢辜负皇上。”

王审知说着,眼中不觉一片潮湿。

他仿佛又看见了大唐皇帝,眼中流泪的大唐皇帝。

“可是天下的节度使,为何都在辜负皇上?”

唐兴公主眼中的泪水终于流了下来。

她明明知道天下的节度使都在辜负皇上,却又要以皇上的密诏去求助那些节度使……

王审知又一次沉默下来。

他不知该如何回答唐兴公主。

“只有你这个节度使不一样,也只有你这个节度使还知道有大唐二字。”

唐兴公主似是察觉“失言”,说话声中,带些歉意望向王审知。

“下官只是副节度使。”

“副节度使也是节度使。”

“其实有许多节度使十分敬重朝廷,下官在路途上也曾遇到多处节度使的进贡使团。”

“哼!他们此时尚能向大唐朝廷进贡,不过是还需要大唐朝廷给他们的名号罢了……唉!不说这个。总之,是你救了我。只是如此一来,你定是大大得罪了朱全忠,他一定会报复你。”

唐兴公主转过话头,有些担心地说道。

“下官运气好。当时下官冒充河东军冲入宣武军大营,只不过是想借河东军代北铁骑的威名震慑宣武军众兵卒。谁知那天真有宣武军的代北铁骑从附近冲过,因此朱全忠一定会认定救走公主的人非河东军莫属。”

王审知微笑着说道。

“代北铁骑为何会在那天出现?”

唐兴公主顿时警觉起来。

“近年朱全忠兵势太过强大,无论是他西北面的李克用,还是他东南面的杨行密,都深感威胁。为此李克用与杨行密已结成联盟,同时发兵攻击朱全忠。因杨行密的淮南军骑兵太少,李克用不得不派大太保李嗣源、十三太保李承嗣领五千精锐代北铁骑偷渡黄河,南下支援杨行密,以增强淮南军在平原地带的攻击能力。”

王审知解释道,心中亦喜亦忧。

所喜者,乃强敌当前,朱全忠已顾不上搜寻唐兴公主下落,唐兴公主似乎可以在此安心养伤。

所忧者,乃固始之地为宣武军与淮南军势力的交界处,极有可能成为敌对双方厮杀的战场。

“他们三家打起来,会很快分出胜负吗?”

唐兴公主心中渐渐沉重起来。

李克用一旦与朱全忠恶斗起来,还会有余力奉诏勤王吗?就算他愿意奉诏勤王,只怕也很难借出五千代北铁骑。

“恐怕不会很快分出胜负。这三家俱是兵力雄厚,粮草积累如山,足可久战。此地为淮南边境,恐有战事牵连。下官为此甚是不安,有一事禀告,其冒昧之处,还望公主恕罪。”

王审知突然间有个想法从心底迸出,连他自己都大感意外。

“何事?请讲。”

唐兴公主见王审知如此郑重,同样感到意外。

“下官恳请公主殿下去往福州。待伤好之后,下官当护送公主殿下返回中原。”

王审知说着,脸色忽地苍白起来。

疼痛,一阵剧烈的疼痛毫无预兆地袭来,就似一柄无形利剑刺进他的心底。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似乎也曾有过这样的疼痛。

他曾以为那样的疼痛不会再来。

他甚至以为,他己忘记了那疼痛。

可此时此刻,那疼痛又为何会突然出现?

“这,这等……这等事情,须得与韩学士商议。”

唐兴公主犹豫地说道。

她本想一口拒绝王审知的请求,但说出的却是另外一句话。

斑斑点点的月光,从枝叶间漏下,洒落在监泉观的后院中。

韩偓和林道长踏着月光,注视着后院的窗户。

净室窗户上糊有白纸,昏黄的灯光将一个跪坐的人影清晰地映在那白纸上。

“唉!”

韩偓看着那人影,不自觉地低叹一声。

“大人为何如此烦忧?”

林道长问道。

“公主伤势如此沉重,怎不令人心忧。”

“其实公主的伤势并不算重。”

“这怎么可能?一路上公主昏迷不醒,连身体都在渐渐僵冷,大伙儿以为公主……以为公主再也醒不过来。”

“那只是流血过多的缘故。伤公主的那人刀法极精,伤口虽深,却未使心肺受损。看来那人只是想让公主吃些苦头,并不愿置公主于死地。”

“当真如此?”

韩偓眼中透出疑问,心中却已相信。

朱全忠的刀法自是极精,而且朱全忠欲与皇家结亲,也不会轻易置公主于死地。

“公主只须静养,饮食上多加调理,服些益气养血的丹药,很快就能好起来。”

林道长手拈长长的白须,微笑着说道。

“可是道长在公主面前,却又为何说她伤势沉重?”

“那是贫道有意说给王审知听的。”

“这其中有什么缘故吗?”

“难道大人没有看出。王审知对公主十分在意?”

“道长此言何意?”

“王审知见公主伤势沉重,一定不忍抛下公主。这样,他就会请求公主去往福州城。果真如此,到时还望大人不要阻拦。”

“道长的话,在下怎么听不明白。”

“你早已明白,三十年前就已明白,但不知为何,近来反倒糊涂了。”

“三十年前就已明白?你,你是何人?”

韩偓惊讶之中,退后一步,仔细打量眼前的林道长。

林道长依旧是手拈白须,笑而不言。

韩偓忽有所感,低声念道。

誓扫匈奴不顾身,

五千貂锦丧胡尘。

可怜无定河边骨,

犹是春闺梦里人。

“你终于想起贫道是谁了。”

林道长感慨地说道,有些欣慰,又有些伤感。

“原来道长竟是麟凤子前辈。难怪副使大人说,众乡邻都称道长为林疯子。其实是众乡邻不识字,误将麟凤子念做了林疯子。”

韩偓恍然说道,惊喜交加。

麟凤子姓陈名陶,自称岭南(今广东、广西一带)人,三十年前曾浪游天下,结交极广。韩偓当时诗名初显,曾在长安城与陈陶同游,虽然年龄相差较大,却意气相投。二人经常在酒楼上彻夜痛饮,直至烂醉如泥。

“吾辈在世俗之人眼中,本来就是疯子。当年大人在酒楼上痛斥那些新中的进士为贼奴时,众人何尝不视大人为疯子。”

“道长所言,恍若隔世。”

“对大人来说,那些事情也许像上辈子一样遥远。可是对贫道来说,却似近在昨日一般。记得当时大人说。天下已尽被盗贼窃取,盗贼之大者,自称天子。盗贼之次者,自称节度使。百官者,贼奴也。文人诗客,贼伥也。将军士卒,贼兵也。那时大唐天子还是懿宗皇帝。这位据说整日饮宴、只知声色之乐,万事不管的圣明天子偏偏对大人极感兴趣,欲请大人入天牢遍尝十八般刑罚,看看大人是真疯子呢,还是假疯子。幸亏大人那时年少,骑得烈马,驾得长车,竟潇潇洒洒抛离了长安城,空劳圣明天子一番牵挂。”

“道长此言,令在下无地自容矣。”

“记得从那以后,大人疯言疯语全消,唯诗艺大进,尤善作闺阁之语,写尽女儿娇态,其词语之清新可人,令人过目难忘啊。”

林道长说着,低声念道。

昨夜三更雨,

临明一阵寒。

海棠花在否,

侧卧卷帘看。

“前辈那首《陇西行》,才是真正的闺阁之语。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这样的摧心裂肝之痛,无时无刻不在这个乱世浮现。可是在下却不敢正视,从不肯写在笔端……”

韩偓连连摇头,说不下去。

“大人不愿做疯子,也还罢了。乱世中写写女儿娇态,亦是性情所至。只是贫道怎么也不明白。大人已到知天命之时,却为何偏偏做了贼奴?”

林道长神情肃然,言语陡然冷如冰霜。

“在下愿做贼奴,自有做贼奴的道理。”

韩偓神情中略带愧意,言语中却是十分坦然。

“看来你也是入魔了。当年贫道曾言,所谓历代圣贤,其实俱为妖魔,食人于无形,唯真情可以与之相敌。然而妖魔之所以为妖魔,就在于其妖足以惑人真情,其魔足以乱人真情。虽然大人也曾坚守真情,可惜到后来还是未能善始善终。”

林道长神情似是淡然,言语中却全是失望之意。

“道长也许还在坚守真情,可这又有什么用?这能够改变什么?难道说道长坚守了真情,那些无定河边骨就不是春闺梦里人吗?”

“或许可以改变王审知,改变公主。”

“你如何改变?”

“男女之间发自心底的天然之爱,是世间最为坚固的真情,所以妖魔对此最为恐惧,以所谓礼法人伦百般束缚。若王审知、公主能明白那发自心底的天然之爱才是世间最值得珍视的一切,自会不为妖魔所动,足可以改变其被妖魔驱使的命运。”

“道长又如何知晓王审知、公主之间定会有那发自内心的天然之爱?”

“所以才会说大人已是入魔。若大人还似从前那样保有纯正的真情,自不难感受身边有两颗赤诚之心正在相互接近。”

“在下的感受与道长不同。”

“大人感受到了什么?”

“在下感受到了公主的家国之爱,那爱意之强烈,可以随时让公主舍弃她的生命。在下还感受到了王审知的君臣之爱,忠孝节义之爱,那爱意同样强烈到可以舍弃生命,舍弃一切了。”

“生命是天然之爱最好的回报,世上还有什么比剥夺生命更大的罪恶?那些连生命都可以舍弃的爱,又怎么可能是天然之爱?那些只是妖魔的**而已。如今这乱世中所有的罪恶,推本寻源,不都是来自那些所谓的家国之爱,君臣之爱,忠孝节义之爱吗?”

“难怪你是疯子。这样的言语,只怕王审知和公主听了,也会对你侧目而视。”

“所以贫道才会对你说。谁让你曾经也是一个疯子呢?”

“莫非前辈想让在下重新成为一个疯子?”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有些事物,如同流水,逝去不可再来。只是依贫道观之,大人心中尚有真情未泯。因此就如前面所言。若公主愿意去往福州城,大人最好不要阻拦。”

林道长凝视着韩偓,眼中全是期待之意。

韩偓无法面对林道长的目光,举头望向枝叶间的半轮明月,心绪纷乱。

他明白为什么皇帝会让公主陪同钦使去往太原城。

唐兴公主分明是皇帝送给李克用的人质。

李克用深知,唐兴公主虽然只是女儿身,但在大唐皇帝眼中,却比寻常的皇子更为尊贵。

这样的人质给足了李克用颜面,应该能换得李克用对大唐皇帝的拥戴,哪怕这只是暂时的拥戴。

若是公主忽然去往福州城,他的钦使重任又如何能完成?

他若不能完成重任,又如何报答大唐皇帝的知遇之恩?

到了那时,他只怕再也无颜进入皇宫。

如果他连皇宫都进不了,赵秋娘又会面临什么样的命运……

叽叽喳喳的鹊鸣声透过薄薄的窗纸,传入净室中。

呼延腊腊推开窗扇,向外望去。

“是喜鹊吗?”

半倚着锦被,斜躺在卧榻上的唐兴公主急切地问道。

“是啊,都在枝头上叫呢,一只、两只、三只、四只、五只……五只、六只,足有六只喜鹊在枝头上。”

呼延腊腊稍微犹疑了一下后,才说道。

其实枝头上只有五只喜鹊,但呼延腊腊虽是胡姬,此时已熟知长安城中的风俗。枝头上的喜鹊,一定要是双数,才算吉兆。

“我们猜猜,喜鹊报的是什么好消息?”

唐兴公主竭力做出轻松的样子,以愉悦的声音说道。

林道长告诉过她。必须保持轻松的心情,才能让她更快地好起来。

“奴婢猜皇上会派车马来,接公主和奴婢回到皇宫去。”

呼延腊腊想都未想,冲口而出。

“你就那么想回到皇宫里去?”

唐兴公主有些意外,不觉仔细打量了呼延腊腊几眼。

呼延腊腊有着一张鲜明的西北胡姬面容,鼻梁高挺,眼窝深陷,肤色如凝脂,又微透出些红晕,她的年龄看上去和公主不相上下,身材却要高出很多,只是偏瘦,以至衣袖似乎过于肥大,稍一摆动,就飘飘****起来。

“奴婢到了外面,才知皇宫的好处。”

呼延腊腊似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眼圈红红地说道。

她并不愿意在公主面前说谎,此刻却不得不以假话来掩饰内心的真实想法。

呼延腊腊曾经想。就算杀了她,她也不回到皇宫去。

可是现在,她却恨不得胁下立刻生出双翅,让她飞回皇宫。

只有回到皇宫,她才有机会去往法门寺。

只有进了法门寺,她才可能见到少年和尚心净。

虽然,她无法与心净私下相会。

虽然,她在众人面前无法对心净说出一句话。

可是她有眼睛。那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可是她有歌喉。那能传递出心底无限情思的歌喉。

“记得有一天你陪我饮酒,喝多了的时候哭着说。皇宫就是个牢坑,会埋了你一生一世的牢坑。”

唐兴公主若有所思地说道。

“皇宫若是牢坑,那朱全忠的大营就是地狱,十八层地狱。”

呼延腊腊说着,忽地转过头,不让公主看见她眼中的泪水。

“幸好你是胡姬,天生会骑马,不然怎能从那地狱里逃出来。”

唐兴公主庆幸地说道。她不敢想象,呼延腊腊落在朱全忠父子手中,到底经受了什么样的屈辱和折磨。

“其实是公主救了奴婢。公主在皇宫里边,已是救了奴婢好多次。这回若非公主来到了朱全忠的大营,引发出大乱,奴婢哪有机会逃出来呢。”

呼延腊腊手抚胸口,有些后怕地说道。

她在乱中找到一匹青花马,跟着王审知等人冲出大营时,身边有无数羽箭乱飞,其中几支羽箭几乎是贴着她的头顶掠过。

“是……”

唐兴公主本想说。是副使大人救了你。

但话到口边,她又立刻停下。

那天王审知离开净室后,唐兴公主心中全是悔意。

她为何不断然拒绝王审知?

她身负大唐皇帝的无限期望,怎么可能随同王审知去往福州城?

她又怎么能说。这等事情,须得与韩学士商议?

这样,她不是给了王审知一个虚幻的期望吗?

期望越大,失望就越大。

王审知在失望之下,又会怎么想呢……

“公主在想什么?”

呼延腊腊看着唐兴公主出神的样子,有些奇怪地问道。

在她的心目中,公主一向快言快语,行事风风火火,很少会呆呆地出神。

“我在想,腊腊你当初唱的那一曲菩萨蛮,差点把教坊司的天掀塌了。你知道吗,自从有教坊司以来,就没人敢将那市井流传的俗词儿搬到朝堂上唱呢。”

唐兴公主笑道,眼前仿佛出现了那位胖伴的教坊司使。

当呼延腊腊以市井俗词在朝堂上唱出那曲菩萨蛮时,胖胖的教坊司使先是呆若木鸡,接着面色如土,跪下来磕头如同捣蒜……

“奴婢哪里知道,唱一个曲儿竟能把人唱死。”

呼延腊腊又是手抚胸口,心有余悸地说道。

那天她在法门寺听了心净唱的菩萨蛮,就已把词儿牢牢记住,并且还常常在心中默念,以至在朝堂上不知不觉地把那些词儿唱了出来。

后来她才知道。似她这样抛开预先定好的词儿,另唱新词,并且唱的还是市井流传的俗词儿,是对皇上的大不敬,依宫内的规矩,立刻会被拖出去砍头。

教坊司的主官教坊司使亦当同罪,将与呼延腊腊一同受刑。

幸好那一天朝堂上有唐兴公主。说什么,皇上就听什么的唐兴公主。

唐兴公主说。呼延腊腊来自沙漠草原,初入皇宫,还不太懂宫里的规矩,这一次就赦她无罪吧。

唐兴公主还说。这俗词儿呼延腊腊唱出来竟一点儿也不俗,就让她在宫里边唱吧。

皇上连连点头。就依公主所言,就依公主所言……

“大伙儿听那些**华丽的菩萨蛮词都听厌了,都觉得你这俗词儿新鲜,越听越想听。”

唐兴公主说着,不觉向榻旁的粉墙望去。

粉墙上挂着一架小巧的箜篌,是呼延腊腊自家乡带来的唯一乐器。

“奴婢给公主唱一个菩萨蛮吧。”

呼延腊腊说着,见公主已点头应允,立刻取下箜篌,坐在榻前。

“为什么你唱这菩萨蛮特别好听呢?”

唐兴公主想起了一个从前她就想问,却一直没有问的问题。

“奴婢也不知道啊。好像这个曲调天生就在奴婢心里,学都不用学,一听就能唱出来。”

“那一定是你上一辈子就会唱这个菩萨蛮。”

“人真有上辈子吗?”

“当然有。”

“不知奴婢上辈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上辈子一定是个女蛮国的乐女。”

“奴婢上辈子还是乐女也就罢了,为什么还偏偏是女蛮国的乐女呢?”

“这个菩萨蛮曲调就是从女蛮国传来的啊。据说女蛮国与大唐不一样,女子特别尊贵。国王是女子,宰相百官也是女子。而且女蛮国的那些女子不仅个个生得貌若天仙,服饰打扮也特别好看,全身都垂着长长的璎珞,如同画像上的女菩萨,所以她们那儿传来的曲调就叫菩萨蛮。”

“若真是这样,老天爷可是害惨了奴婢。”

“老天爷害你什么呀?”

“奴婢这一辈子也应该生在女蛮国,可老天爷偏偏……”

呼延腊腊忽然停住话头,一副若有所悟的样子。

“你为何不说了。老天爷到底害你什么呀?”

唐兴公主好奇心大起,追问道。

“其实老天爷也不错,让奴婢遇到了公主这么好的人。”

呼延腊腊似是有些害羞,腮上泛红,低着头说道。

她正在心中说着另一句话。

其实老天爷也不错,让我遇见了心净。

“你倒是越来越乖巧,说话比唱歌还讨人喜欢。嗯,你倒是唱啊。”

唐兴公主说着,微微闭上双眼,做出副十分享受的样子。

呼延腊腊拨动箜篌,以她那天籁般的嗓音唱道。

枕前发尽千般愿,

要休且待青山烂。

……

“且住!”

唐兴公主忽然睁开眼睛,低声喝道。

呼延腊腊停下歌唱,有些困惑地望向公主。

在她的记忆里,唐兴公主从来没有打断她的歌唱。

“唱个另外的词儿吧。”

唐兴公主低沉地说道,心中隐隐作痛。

她也曾与驸马枕前发尽千般愿。

她甚至能感觉那誓愿仍在耳旁回响……

“另外的词儿么,就是教坊司的姐妹们教奴婢背下的。只是奴婢背得也不多,只记得温八叉的几首。”

呼延腊腊有些不安地说道。

温八叉的词儿都是雅词,她唱的时候总是不太自在,怎么也放不开。

“那你就随便选一个吧。”

唐兴公主已失去听歌的兴致,应付地说道。

呼延腊腊先在心中默想了一下,然后才抚弄箜篌,弹唱起来。

水晶帘里玻璃枕,

暖香惹梦鸳鸯锦。

江上柳如烟

雁飞残月天。

……

藕丝秋色浅,

人胜参差剪。

双鬓隔香红,

玉钗头上风。

走向净室的韩偓忽然停下脚步,眼中一片模糊。

微风送来呼延腊腊的歌声,那么清晰,却又那么遥远,直至遥远到二十年前的广陵城。

二十年前的广陵城无限繁华,临江的画楼上笙歌不断,笑语盈盈。

醉意朦胧的韩偓在画楼上推开纱窗,看着江畔的垂柳,看着柳梢的弯月,高声吟诵起来。

江上柳如烟,

……

他突然停了下来,尴尬至极。

身后莺莺燕燕,全是杨州城最多情、最娇媚的青楼佳丽,正等着他诵出下一句。

可是他竟然忘了那一句,一时间怎么也想不起来。

幸好有一个声音如绵绵柳絮般轻柔地飘出。

雁飞残月天。

过后他想,那天的情形一定是上天刻意安排。

不然,他为何偏偏在那个时候把那么简单的一句词儿给忘了呢?

上天以这样的方式把那个柔弱的女子推到他面前,就是让他牢牢把那个女子记住。

这样,那个女子就不会有后来悲惨的命运。

这样,他才不会心甘情愿去做一个“贼奴。”

然而他竟辜负了上天。

他就像忘了一句词儿那样忘了那个女子,连她的名字已记不起来。

即使是二十年后的今天,他也想不起那个女子的名字,无论如何也想不起……

“韩大人。”

忽有一声低呼在韩偓耳边响起,打断了韩偓纷乱的思绪。

“啊,是王大人。”

韩偓定了定神,这才发觉福建观察使府掌书记王念正在他面前拱手施礼,并已深深弯下了腰。韩偓连忙后退一步,拱手回礼。

“今夜闻君箜篌语,如听仙乐耳暂明。”

王念直起身,望向净室,感慨地说道。

韩偓笑了笑,并未说什么。

此刻王念念出白居易《琵琶行》中的一句,却将琵琶换成箜篌,显然是在赞叹呼延腊腊不仅歌唱得好,箜篌弹得亦是如仙乐一般。

“韩大人,下官听说大唐内宫教坊司有十部乐,不知这菩萨蛮属哪一部乐?”

王念目光转向韩偓,十分恭敬地问道。

“应该属燕乐部吧……啊,在下尚有书信拆看,且告辞了,告辞。”

韩偓忽然拱手对王念施了一礼,转身匆匆而去。

他看见王审知和邹磬走了过来。

自从与林道长深谈之后,韩偓就尽量避免见到王审知。

他担心王审知会直接说出。请韩大人帮忙劝说公主去往福州城。

“老叔,你与韩大人说了些什么?”

王审知走到王念面前,看着韩偓远去的背影,有些奇怪地问道。

似乎韩偓正在与王念谈论什么机密之事,不愿让旁人听见。

“没说什么啊。”

王念亦是看着韩偓远去的背影,摇了摇头。

他已看出,韩偓不愿与王审知相见,这才匆匆离去。

可是王审知一向对韩偓极为敬重,并未做出任何对韩偓不利的举动,韩偓又为何会如此呢?

“老叔,你须得找个机会与韩大人好好谈谈。也许我等无意中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

王审知若有所思地说道。

此时本该是他与韩偓各抒心志,作长夜之谈的最好时机,然而韩偓却突然间对他敬而远之起来。

“好。”

王念点了点头。

“唉!今日我与邹兄弟去了东边的陈家庄,竟没见到一户人家。”

王审知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转过话头说道。

“我这两天也在外面转了转,附近庄子里虽有几户人家,却都是新搬来的。依我看来,虞雄老家的几个侄子,只怕……只怕找不到了。”

王念犹疑了一下,说道。

虞雄一直单身,近年才在福州城里找了个寡妇成亲,尚未生下儿女。王审知听说虞雄在家乡还有几个侄子,就亲自去找,想带走虞雄一个侄子,过继给虞雄,使虞雄虽是魂归地府,人间仍有香火供奉。

可是王审知东奔西跑了好几天,所有能去的地方都已去过,仍然没有找到他想找的人。

“不仅陈家庄没人,连前面柳林里的那个酒肆已是人去屋空,也关了门。”

邹磬遗憾地说道。

他少年时已喝惯那酒肆的陈酒,这次回到家乡,立刻就去往酒肆,却见那酒肆已是人去屋空,只有酒旗兀自在树梢飘**。

“听说杨行密和朱全忠已在寿州(今安徽寿县一带)境内摆开大阵,只怕很快会有一场恶战。固始离寿州不过二百余里,是不是太近了一些?”

王念言语中透出忧虑,委婉地提醒王审知。

大伙儿应该尽早离开固始。

“再等两三天吧,也许很快就会有大公子的消息。”

王审知说着,向邹磬望过去。

固始为福建进贡使团北上南下的必经之地,他早已命令邹磬在各个路口布下巡哨兵卒,准备随时接应徐元昊、陈延晦。

“大伙儿日夜紧盯着呢,一有消息,立刻就会传过来。”

邹磬正说着,忽听有脚步声传来,忙转头望去。

林道长大袖飘飘,正缓步走过来。

王审知、王念、邹磬俱是后退一步,向林道长弯腰施礼。

“副使大人,这几日怎不见你看望公主?”

林道长问道,略略一抬衣袖,算是还礼。

“这几日下官寻访故旧,不及向公主请安。还请道长转告公主,恕下官失礼之罪。”

王审知说着,又拱手一礼。

“你来都来了,还要贫道转告什么?”

林道长说着,转身就向净室走去。

王审知有些尴尬地一笑,跟在林道长后面。

他的脚步忽然沉重起来,每迈出一步,都是十分迟缓。

陈延晦既是前任福建观察使之子,又是王家女婿,身份十分要紧,他与众人在此等候陈延晦的消息,自是理所当然。

然而他内心深处又无比清晰地知道。他让众人留在此处,绝不仅仅是因为陈延晦。

他到现在也不能完全明白。他为什么要让公主去往福州城?

难道当真如他所说的那样。他只是想让公主养好伤,然后再回到中原?

不,这好像不是他心底里最真实的想法。

但是他连自己也不能回答。他心底里最真实的想法是什么?

净室的门帘已被呼延腊腊卷起。

王审知踏上净室门前的石阶时,已看到公主。

公主正背对王审知,跪坐在白粉墙下。

白粉墙上挂着一副绢画,画中的观世音菩萨踏行在大海上,衣带飘飘。

王审知陡地停下脚步,怔怔地看着画中的观世音菩萨。

疼痛!

那剧烈的疼痛再次出现,从他心底的最深处出现。

疼痛让他的眼前一片模糊。

模糊成风雨交加、电闪雷鸣。

十八岁的王审知在风雨中狂奔,在电闪雷鸣中跳过一道道沟渠,冲上高高的河堤,举目向河中望去。

透过朦胧的雨雾,王审知看到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立在船头。

那少女白衣白裙,长袖飘飘,就像画上的观世音菩萨。

“龙女,龙女!”

王审知呼喊声里,顺着河堤向帆船追去。

他其实想对那少女呼喊。观世音菩萨,观世音菩萨!

在他心中,那少女就是观世音菩萨。

但那少女却说。她叫龙女,她只喜欢听别人将她叫龙女。

风大水急,河上船行如飞。

无论王审知怎么呼喊,怎么奔跑,河上的帆船也是离他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一片迷茫中。

从此,王审知只有在梦里才能见到那只帆船。

梦醒之后的深夜里,王审知泪水长流。

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本来可以留下那少女,留下如同观世音菩萨一样的那少女。

可是他偏偏没有留下,没有留下……

“副使大人请进。”

唐兴公主并没有回头,但已感觉到王审知就在门外。

王审知顿时从那模糊中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抬腿踏进门内。

刹那之间他已完全明白。他为什么要让公主去往福州城。

青箬笠,

绿蓑衣,

徐元昊手持长长的钓杆,坐在石桥畔临河的岩石上。

他的眉毛被画浓,唇上和腮下粘满长长的乌须,就算有一个熟识的人从他面前经过,也决不会认出他来。

但他却可以从容认出任何一个相识的人。

此时就有两个他相识的人徘徊在石桥上。

那是福建进贡使团的两个护卫兵卒,本来是陈延晦的部属,此刻已归邹磬统领。

两个兵卒没有箬笠,没有蓑衣,在冰凉的细雨和瑟瑟寒风的夹击下无处可逃,只得来来回回不停地在石桥上走动,借此在身上保留些许暖意。

唉!

徐元昊忽然不自觉地在心底叹了一声。

他也曾是一个这样的兵卒,也曾在寒风中迎着冷雨巡哨。

有一瞬间,他甚至想站起来,告诉两个兵卒。他们已经等到了大伙儿都没有等到的人,可以回到温暖的房舍里,并且还可以从副使大人那儿领到一笔赏钱。

可那只是一瞬间的想法而已。

然而即使是这一瞬间的想法,却己使徐元昊心中一颤,打了个寒噤。

原来他还没有完全杀死过去的徐元昊。

过去的徐元昊曾是一个书生。

过去的徐元昊曾是一个兵卒。

过去的徐元昊曾是一个海盗。

书生徐元昊相信孝。

兵卒徐元昊相信忠。

海盗徐元昊相信义。

但无论是孝,无论是忠,无论是义,到最后竟只有一个字。

死。

因为孝,书生徐元昊必须为家族长辈担当反叛罪名,任狱卒砍下他的脑袋。

因为忠,兵卒徐元昊必须冲锋在军阵的最前面,以血肉之躯挡住射向主将的羽箭。

因为义,海盗徐元昊必须最后一个登上逃跑的快船,失足落于深不见底的大海。

原来世上杀人最锋利的钢刀,竟是圣贤一代代传下的忠、孝、义……

死过三次的徐元昊,从此牢牢将那钢刀握在手中,握在心中。

他再也不会是一个书生,一个兵卒,一个海盗。

他要做圣贤,手握忠、孝、义三柄钢刀的圣贤。

然而在他内心最深处,好像总有一个书生的影子,一个兵卒的影子,一个海盗的影子,并且总会在不经意的时候从他心中跳出来。

一个圣贤的心中,又怎么能容得下书生、兵卒和海盗。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书生、兵卒、海盗不过是圣人祭台上的刍狗而已。

杀死过去的徐元昊,就像杀死一个刍狗那样杀死过去的徐元昊。

圣贤徐元昊不停地在心中的祭台上诛杀书生、兵卒、海盗的影子。那些刍狗一般的影子。

他曾以为,那些影子再也不会出现在圣贤徐元昊的心中。

可是在今日这个斜风细雨的时刻,他心中竟在一瞬间又浮起一个兵卒的影子。

他再也不会向身旁的两个兵卒多看一眼。

那不过只是两只很小、很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刍狗。

在圣贤的祭台上,最需要王审知这样有足够分量的刍狗。

他须得在此刻仔细计算。需要多少日子才能把王审知这样的刍狗抬上祭台?

应该不会太久了吧。

计算行程,乘马日夜兼行的陈延晦应该回到了福州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