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又听见那曲菩萨蛮。

又看见呼延腊腊。

身披大红婚服的唐兴公主李平阳端坐在帅帐中央的胡**,看着在她面前边舞边唱的呼延腊腊,心中百感交集。

唐兴公主第一次见到呼延腊腊时,呼延腊腊是一个礼物。吐谷浑部(唐时西北游牧部族)献给大唐皇帝的礼物。

那时候呼延腊腊只会唱胡歌,跳胡旋舞。

唐兴公主喜欢胡歌,喜欢胡旋舞,也喜欢呼延腊腊。

大唐皇室深信佛法,唐兴公主亦不例外,经常与众后妃去往长安城内的法门寺拜佛,并且总是让呼延腊腊跟随在她的身边。

这样,唐兴公主和众后妃在寺中歇息的时候,就可以听呼延腊腊唱胡歌,观呼延腊腊跳胡旋舞。

不知从何时起,法门寺中多出了一个叫心净的少年和尚。

少年和尚在念诵经文之余,还会高歌一曲菩萨蛮。

那一曲菩萨蛮被呼延腊腊听见了,然后呼延腊腊也唱了那一曲菩萨蛮。

少年和尚听见呼延腊腊的那一曲菩萨蛮后,从此不再歌唱。

可是从那以后,呼延腊腊几乎天天在唱菩萨蛮。

大唐皇帝一定要听呼延腊腊唱菩萨蛮。

大唐后妃一定要听呼延腊腊唱菩萨蛮。

大唐宗室诸王、丞相百官一定要听呼延腊腊唱菩萨蛮。

大唐各地进贡使者来到长安后一定要听呼延腊腊唱菩萨蛮。

……

但是有一天过后,长安城中却再也听不到呼延腊腊的那一曲菩萨蛮。

那一天,宣武军节度使朱全忠突然派来使者告诉皇帝。他一定要听呼延腊腊唱菩萨蛮。

呼延腊腊又一次成为礼物,成为大唐皇帝赏赐给朱全忠的礼物。

唐兴公主曾流泪恳求大唐皇帝。不要将呼延腊腊当做礼物送给朱全忠。

大唐皇帝却是沉默不语。

大唐皇帝无法告诉唐兴公主。如果真能以礼物换得朱全忠对大唐的忠心,休说是一个教坊司的乐女,就算是后宫的嫔妃,他也愿意当做礼物送出去。

唐兴公主曾以为,她今生今世再也不会听到呼延腊腊的菩萨蛮……

然而此时此刻,她却又一次听到了那无比熟悉的歌声……

唐兴公主的眼中陡然潮湿起来,望出去一片模糊。

上天让她在这最后的时刻回到往日的记忆中,是在怜悯她吗?

“公主殿下。”

一声低呼在唐兴公主耳边响起。

唐兴公主一怔,这才发觉,站在她面前的人是韩偓。呼延腊腊已不知在什么时候退到帐外。

“韩大人明日一早,就当离开。临别之际,本公主有一物相赠。”

唐兴公主从胡**站起,有意提高声音说道。

朱全忠对众人说,选日不如撞日,今夜就是唐兴公主和朱友裕的洞房花烛之时。

唐兴公主并不反对,只让朱全忠答应一件事。尽快以礼送走翰林学士韩偓。

朱全忠说。他明日一早,就会派人以礼将韩偓送回长安,并请韩偓充作见证唐兴公主和朱友裕婚礼的报喜使者,让大唐皇帝也高兴高兴。

唐兴公主赞同朱全忠的安排,然后说她有一件礼物赠给韩偓,还有几句私密话想托韩偓转告大唐皇帝,因此必须与韩偓单独相见。

朱全忠让唐兴公主稍等一会。他急于从韩偓口中知道一些朝廷事务。并建议唐兴公主在等待的时候,可以好好打扮一下自己……

“多谢公主殿下。”

韩偓说话声里,向胡床边的案几上望去。

案几上放着一个细长锦盒,盒上的名签写着。吴道子绘观世音菩萨。

“此乃皇上所赐,还请大人格外珍重。”

唐兴公主捧起锦盒,递给韩偓。

“微臣辜负皇上重托,罪……罪不可赦……”

韩偓竭力想保持镇定,却又不由自主地哽咽起来。

此时只有他和唐兴公主才知道。锦盒里面的画轴中空,藏着大唐皇帝御笔亲书的密诏。唐兴公主这个时候将锦盒送给他,分明是盼着他能继续北上,尽快赶到太原城,完成使命。

可是他已成为朱全忠的囚徒,明日一早就会被朱全忠的兵卒强行押送回长安城,又如何能完成大唐皇帝的重托?

“为防万一,皇宫妃嫔和公主都在内衣中藏有毒药,等会我依礼敬酒时,自会伺机将毒药下到酒中,毒杀朱全忠父子。那时军营中必是大乱,韩大人当借此机会逃脱。”

唐兴公主忽然挨近韩偓,一边低声说着,一边不自觉地向周围看去。

帅帐比寻常的军帐大出数倍,帐中立着一架画有猛虎的六扇屏风,此外仅有几张胡床和案几,显得十分空旷。

“不,不,公主万万不可如此。”

韩偓接过锦盒,急切地说道。

就算公主能毒杀朱全忠父子,也无法改变她自身的噩运。

“只有如此,韩大人才能不负皇上重托。”

“公主的安危更要紧……”

韩偓陡然停住话头,眼中全是惊恐。

天已黑透。

每一张案几上,都摆放着一个青铜烛架,燃着明亮的烛火。

两个人影被烛火投射到帐幕上,就似巨魔般庞大而又狰狞。

唐兴公主猛地转过身,正看见朱全忠、朱友裕从屏风后走出来。帅帐中显然另有秘密的出入之处,可以让朱全忠父子悄无声息地走进来,藏在屏风后面。

“好啊,好!本王也算是见多识广的人物,可这一天之内两次谋害亲夫的公主,却是从未听说过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朱全忠得意至极,仰天大笑。

他直到这个时候,才充分享受到了戏弄猎物的感觉。

唐兴公主稍微愣了一下,紧接着迅速扑到案几旁,抓起案几上的青铜烛架,当头向朱全忠砸去。

烛架只有二尺,稍短了一些,但分量却足够沉重。

朱全忠见唐兴公主来势猛恶,不敢轻视,拔出佩刀,斜着格出。

烛架与佩刀相交,发出当的一声大响,溅出一串火花。

“厉害,厉害呀!”

朱全忠故意做出吃力的样子,连连后退,只是招架,并不反击。

自他成为独霸中原之地的宣武军节度使之后,已很少亲自上阵厮杀,此刻正好逮住机会,过过一对一格斗的足瘾。

“韩大人快走!”

唐兴公主一边疯狂般攻向朱全忠,一边大叫道。

然而韩偓此时却无法动弹。

朱友裕拔出佩刀,将锋利的刀刃压在韩偓的脖颈上。

帅帐内的格斗声惊动了帐外的护卫兵卒,纷纷向帐内扑来。

“滚,都快滚了!”

朱友裕瞪着眼珠,厉声喝道。

众护卫兵卒面面相觑,慌忙退出。

“公主,你哪来那么大的火气?你可要好好学学本王,虽然皇上那么不公平,竟封了李克用一个一字王,可是本王却从未生气,依旧对皇上是满肚子忠心。”

朱全忠兴奋之中,不知不觉说出了他一直在心底念念不忘的事情。

少年时的朱全忠虽是生在农家,却对种田没有半分兴致,不是拿着弓箭铁叉漫山遍野地寻找狡兔山鸡,就是跑到城里茶楼酒肆中听人说书。

朱全忠最喜欢听乱世英雄的故事,尤其对那些乱世英雄杀人的数字和因此得到的封赏极感兴趣。杀人越多,得到的封赏也就越高。

最高可以封王。封一字并肩王,封二字靠山王。

说书人言道。一字并肩王和皇上一般尊贵,所以叫并肩王。二字王稍差一些,但是能成为朝廷的靠山,所以叫靠山王。

后来朱全忠做了节度使,已明白什么并肩王、靠山王全是说书人的夸张之语。

但他仍然对此十分在意。

一字王的确比二字王尊贵。一字王以国为号,二字王只是以郡为号。

可是朝廷偏偏封了李克用一字王。晋王。

而天下兵势第一强盛的朱全忠,只封了二字王。东平王。

这一次截住韩偓,正好可以满足朱全忠的心愿。

他将义无反顾地接受韩偓钦使传来的密诏,立下勤王大功。然后论功行赏,皇上理应封他为一字王。连王号他都想好了。他以汴梁为根据地,自当受封为梁王。

当然,在官位上,他也必须压倒李克用。

李克用官拜天下兵马都讨招使。

他朱全忠当官拜天下兵马都元帅……

突然,嘈杂的呼喊声大起,如海潮般向帅帐漫涌过来。

河东军杀来了!

河东军的大太保、九太保、十三太保全杀来了!

代北铁骑冲过来了!

……

本王乃秘密至此,河东军又如何知晓?又怎么可能杀过来?

朱全忠大惊之中,陡地转守为攻,欲迅速击倒唐兴公主。

河东军节度使李克用有十三个极为勇猛的义子,人称十三太保,其中大太保李嗣源、九太保李存信、十三太保李承嗣更有万夫不当之勇。宣武军连年与河东军恶斗,虽是稍占上风,但也在李嗣源、李存信、李承嗣手中吃足了苦头,此刻三人居然同时杀来,众宣武军卒自是震骇不已,顿时大呼起来。此时唯有朱全忠立即现身,指挥众人迎敌,才能押得住阵脚。

可是唐兴公主的顽强大大出乎朱全忠的意外。她竟毫不顾及生死,招招都是与朱全忠同归于尽的架势,令朱全忠不得不有所顾忌,无法快速结束格斗。

火光大炽,一辆燃着熊熊火焰的草料车陡然冲进帅帐,直向朱全忠压过来。

朱全忠猛一侧身,在闪过草料车的同时,狠狠一刀劈出,正中唐兴公主胸口。

唐兴公主惨叫声里,倒了下去。

草料车撞在帅帐内,顿时将帅帐引燃,火焰和黑烟滚滚而起。

几个黑影扑进帐内,击倒朱友裕,扶起唐兴公主,拉扯着韩偓,迅速退出。

“有贼人!有贼人!”

朱全忠大呼着,绕过草料车,扑到儿子面前。

只见朱友裕肩头上、腿上全是鲜血,已昏晕过去。

众护卫兵卒此时才从最初的惊慌中回过神来,掀开燃烧的帐幕,将朱全忠父子“解救”出来。

“杀贼,杀贼人!”

朱全忠愤怒地咆哮着,夺过一个护卫兵卒手中的弓箭。

他已明白。来者绝非河东军众太保,否则冲进帅帐的就不会仅仅是几个黑影。

来者只是想救走唐兴公主和韩偓。

到处是奔跑的马匹和无头苍蝇般乱转的兵卒,朱全忠手执弓箭,一时不知他该射向何处。

“贼人在南边!”

突然有尖细的嗓音大叫道。

那是一个隐身在暗影中的兵卒在喊叫。

朱全忠立刻向南望去,借着帐幕燃烧的大火,隐约看见一群人正策马向军营外狂奔。

“追上去,往南边追上去!”

鸟啼声碎。

马蹄声疾。

王审知怀抱着唐兴公主,策马在山林小道中疾奔。

他身后紧跟着韩偓、邹磬、虞雄等十余骑。

一夜西风吹走了漫天浮云,佛晓时分的道路已清晰可见。

“副使大人,停下,快停下!”

邹磬忽地大叫起来。

“不能停!”

王审知严厉地喝道,连踢马腹,更快地向前驰去。

他和邹磬、虞雄及十名弓手趁夜色潜入宣武军营,先在马栏附近纵火,一下子将数百匹战马惊出,满营乱窜,然后又引燃一辆草料车,一边向帅帐猛冲过去,一边大叫河东军杀来了,大太保、九太保、十三太保杀来了……

王审知早已得知,宣武军兵卒最怕河东军诸太保率骑兵偷袭,黑夜里他和邹磬、虞雄等人在狂乱的马蹄声中齐声大呼,必能在一瞬间使军营大乱起来。

果然,众宣武军兵卒在黑夜听到马蹄声急雨般响起,都以为是河东军前来偷袭,不自觉地跟着王审知大呼起来,一时人声如大潮涌动,当真如千军万马杀来一般。

王审知趁乱扑进帅帐,以闪电般的动作救走公主和韩偓,然后跃上事先备好的坐骑,向军营外狂奔而去。

不料他们虽然顺利奔出军营,却不知为何被敌人发现踪迹。竟有无数乱箭向他们射来。

幸好夜色深沉,使他们得以迅速摆脱追过来的众宣武军兵卒。

但他们在黑暗之中,亦是无法快速行走,若举火照明,又担心会被宣武军众兵卒发现。

直到天色渐明,他们才能疾奔起来。

此时他们离宣武军大营并不很远,自是不能停下。

“虞大哥,虞大哥好像不对劲。”

邹磬急切地说道。

王审知心中忽地一震,忙拉住缰绳,让坐骑停下。

众人的坐骑全都停了下来,只有虞雄的坐骑仍在向前疾奔。

王审知待虞雄的坐骑接近时,猛地伸出手,一把拉住虞雄坐骑的缰绳。

那坐骑停了下来,马背上的虞雄伏在鞍上,两手抱着马脖子,一动也不动。

不祥的预感似刀锋般尖锐地刺入王审知心中,他一言不发,抱着唐兴公主从马上下来,小心翼翼地将唐兴公主平放在草地上。

唐兴公主脸色惨白,早已昏晕过去。

王审知走近虞雄,想把伏在马鞍上的虞雄扶起来,但虞雄全身竟如同岩石般坚硬,根本不能立起。

他死了,早已死了!

王审知这才清晰地看到了一支羽箭,一支从虞雄后背射入,前胸穿出,连尾羽都已没入身体的羽箭。

“副使大人,副使大人,虞大哥他……他……”

邹磬哽咽着无法说下去。

他害怕大伙儿暴露行踪,竟强忍着伤痛,直到无声无息地死去。

王审知心中一阵阵刺痛,神情却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他已不知经过了多少场残酷厮杀,眼前的情景已见过太多太多。

唉!

韩偓暗叹一声,并没有看向虞雄,只是望着唐兴公主,眼中隐隐含泪。

唐兴公主胸前的伤口被王审知用一件外衣牢牢绑住,但仍不断有鲜血渗出。

忽有清脆的马蹄声传来。

是敌人?

王审知和邹磬等人猛转过头,向来路望去。

一匹青花马出现在山道上,马背上伏着一个年轻女子。

是胡姬呼延腊腊。

王审知大感意外。

溪水清碧。

三三两两的鱼儿在溪水中游来游去,不时高高跃起,从水面跳出。

啪!

一根细长的竹枝横扫过来,准确地击中一条跳起的鱼儿。

那几乎有半尺长的鱼儿被击晕,掉落在溪岸上。

徐元昊穿着一身宣武军兵卒的衣甲,走过来,在溪岸上坐下,左手拾起被击晕的鱼儿,右手扔掉竹枝,从腰里抽出一柄短刀,极其熟练地切掉鱼头,破开鱼肚,用溪水洗净鱼儿的内脏,然后津津有味地生吃着鱼儿。

溪岸边生着一丛丛灌木,远处的人若不走近,很难发现坐在溪岸边的徐元昊。

但是徐元昊透过灌木丛的枝叶,却可以清晰地看见远处的一座古寺破败的山门。

他看见王审知骑着马,从山门里走出。

他看见呼延腊腊怀抱着唐兴公主,骑马从山门里走出,身后紧跟着韩偓。

他看见王念、邹磬以及福建使团众人乘马走出山门。

他看见邹磬身旁多了一匹青骡,骡背上驮着一个人形布袋。

那布袋中一定是虞雄的尸身。

徐元昊嘴角透出一丝冷笑,心里浮起压抑不住的得意。

王审知等人从长安城走出的时候,他就一直跟踪在后。

他对王审知等人的举动了如指掌,看得清清楚楚。而王审知等人却对他的跟踪毫不知晓,还以为他正在长安城中焦急地寻找陈延晦。

昨夜他跟踪王审知等人潜入宣武军大营,趁乱杀死一个宣武军兵卒,夺了那兵卒的衣甲,然后在王审知等人即将逃出军营时,以尖细的嗓音(担心远处的王审知会从声音里听出他)向朱全忠指引王审知等人的踪迹。

他并不想让宣武军众兵卒擒杀王审知,只想借此给王审知制造些麻烦,尽量拖延王审知回往福州城的日子。

此刻王审知已是遇到了麻烦。

王审知不能让朱全忠再次截住唐兴公主和韩偓,因此绝不会走大路,只得绕小路从山间穿行。

虞雄是王审知的固始乡亲,他决不会让虞雄埋骨荒野,一定会送虞雄回到家乡。

对,王审知就是这么想的。

徐元昊扔掉啃得只剩下骨刺的鱼儿,站起身来。

王审知等人已走得很远,被重重山岭遮住。

徐元昊向一片小树林走去,那里藏着一匹号称能够日行八百里的汗血马。

王审知给徐元昊留下了厚礼。本该送给长安城中众福建籍朝官的厚礼。

但是徐元昊却将那厚礼送到了长安城马市上。

春潮带雨晚来急,

野渡无人舟自横。

在急雨中匆匆骑行的陈延晦忽然想起两句诗来。

尽管此刻正是深秋,并无春潮。

但时已黄昏,风雨齐至。

他正好来到了渡口,而渡口正好有一只空船横在岸边,却不见摆渡的梢公。

陈延晦只得顺着河堤上的道路向前奔去,盼着能尽快找到一个避雨的地方。

前面出现了一片树林,林中高高挑出一面杏黄酒旗。

想不到此处还有酒肆。

陈延晦又惊又喜,打马疾驰到树林中。

林中的酒肆不大,只三间茅屋,屋外还有一座席棚。

陈延晦将坐骑停在席棚下,从衣袋里拿出几块散碎银子,走进茅屋。

屋内的酒客不多,仅有二人。

陈延晦顿时愣住了。那二人他竟然全都认识。福州兵马都指挥使孟威,福建观察使府推官王想。

孟威、王想感觉有客人进来,转头望向门口,也不觉愣住了。

这样的相逢太过意外,双方根本没有想到。

陈延晦的第一个念头是想逃。

他私离使团,已是犯下重罪。

“大公子,是你吗,当真是你吗?”

孟威从座席上跳起来,一个大步就跨到陈延晦身旁,抓着陈延晦连连摇晃。

陈延晦早已准备,企图稳稳站住身子。

他近年苦练武艺,力量成倍增长,应该抵挡得住孟威的摇晃。

可他的身体还是左右摇晃不停。在孟威手中他竟似一个纸人儿一般。

“大公子,副使大人也来了吗?”

王想急切地问道。

他身材清瘦,肤色白净,却又五官粗糙。初看像是个书生,细看像是大户人家的管账师爷。

“孟将军,王大人,你,你们怎么到这儿来了?”

陈延晦定了定神,反问道。

他这时候已明白。孟威、王想根本不可能知道他是私离使团,他不必急着逃走。

“观察使大人他……”

孟威话说半句,陡然停下。

他本想说。观察使大人突然病重,众部属商议。副观察使大人必须立即回到福州城,掌控大局,以防万一。

但孟威立刻想起,他的这番话,只能当面说给王审知听。

“观察使大人有几件事情想与副观察使大人商议,因此遣我二人北上,好让副观察使大人尽快回到福州城。”

王想微笑着说道,站起身,拱手行礼。

“副使大人此刻还在长安城中。”

陈延晦拱手回礼,心念急转。

谎言,谎言!就因为几件事情须得商议,王潮便派孟威、王想北上吗?

孟威是福建军中第一大将,若无极其要紧的事情,王潮岂肯让孟威充作一个小小的信使?

一定是徐大哥说的那样。

王潮病重,眼看就要死去。

若是如此,就绝不能让王审知迅速回到福州城……

“那大公子为何先回来了?”

王想有些疑惑地问道。

“我,我是副使大人特地派回福州城报喜的啊。”

陈延晦急切之间,忽地找到一个极好的借口。

“报喜,报什么喜?”

“皇上已下诏,封观察使大人为王,封一字并肩王。副观察使大人也封了王,二字靠山王。”

“啊,这,这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不然副观察使大人岂会急着派我飞马回往福州。”

“可是这无缘无故的,皇上怎么可能封观察使大人为王呢,而且一封就是一字并肩王?”

“怎么会是无缘无故呢?这次副使大人为朝廷立下了泼天大功,封什么都不为过。”

“是什么泼天大功……啊,大公子请坐,请上坐!”

王想忽然发觉他这么站着问话甚是失礼,忙退后一步,让出座席。

“大公子快坐。”

孟威亦是兴奋进来,几乎是推着将陈延晦“扶”到席上坐下。

席上横放着一张粗木案几,摆着两盘熟切牛肉,二只粗瓷酒杯,一把锡酒壶。

王想招呼小二加一盘牛肉,一只酒杯,待陈延晦坐下饮完一杯酒后,才请陈延延晦祥细述说王审知立下了什么样的大功。

陈延晦先说王审知闯入华州石堤谷,救下德王并迫使韩建“护送”大唐皇帝回到长安城的事情,虽说语带夸张,大致还算真实。但他说到王审知跟随大唐皇帝返回长安城后,就完全是谎言。

大唐皇帝说。功高莫过于救驾,何况王审知不仅救了圣驾,还在刽子手的巨斧下救了皇长子德王。

论功本当封王审知为一字王,但大唐以孝治天下,王审知既有兄长在上,就只能稍作退让。将一字王让与兄长……

“好,好!”

孟威不等了陈延晦说完,就兴奋地大叫起来。

如今天下虽是众节度使各霸一方,但此时拥有王号的节度使,却少之又少,拥有一字王号的节度使,更只有晋王李克用一人。

“好便是好,只不过……”

王想在兴奋中,想到王潮病势沉重,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接受王号,内心又不觉有些难受。

“只不过什么?”

陈延晦故意问道,仔细观察王想的神情变化。

“只不过你这小子有些没良心啊。”

王想酒已喝多,醉意忽地涌上,不知不觉间对陈延晦摆出副长辈模样。他与王潮平辈,认真论起来,也算是陈延晦的“叔丈人”。

“王大人又在冤枉我了。”

陈延晦竭力做出副迎合的笑容,心中却是怒气勃发。王想又不忘教训他休要忘了观察使大人的天高地厚之恩。

“什么大人,是你老叔!”

王想一拍案几,大声说道。

“是,是,是老叔。”

“你这小子,讲了半天,提到过俺银姑侄女吗?”

“这个……”

“你走几千里路去往长安城,回来又给银姑带了什么礼物?”

“这个,小侄走得太急……”

“屁话。分明是你这小子没将银姑放在眼中。知道吗,你走后没多久,银姑就回了娘家,分明受了一肚子委屈,却不肯与人讲,只在深夜里自个儿哭。你今儿就说说,你凭什么给银姑侄女气受,凭什么?”

王想瞪着双眼,厉声喝道。

当初王潮决定招陈延晦为女婿时,王氏家族一半人赞成,一半人反对,王想是反对者当中言辞最激烈的一个人。

“老叔,小侄……小侄……”

陈延晦难以回答,求助地望向孟威。

“什么老叔、小侄的。难道推官大人忘了吗?观察使大人早说过。如今事事都得讲规矩。在家里,守家里的规矩。在军中,守军中的规矩。在府里,守府里的规矩。此刻大伙儿都在公事里边,王大人你又把私事拿出来说什么?”

孟威瞪着王想,不满地说道。

他急于从陈延晦口中得到更多王审知的事情,不想让王想夺走话题。

“俺只是提醒这小子要有良心……好,好,不说这个了。且喝酒,喝酒,这天一下雨,立刻就阴冷阴冷的,不多喝几杯,哪里受得了。”

王想见孟威眼中已有怒气,忙转过话头,提起锡酒壶,斟满孟威面前的酒杯。

“幸亏这地方有个酒肆,不然这场雨真没处躲呢。”

陈延晦亦是转过话头说道。

“这条河下边有个道观,主持老道听说姓林,大伙儿都唤他林疯子。不过这林疯子虽是言语奇怪,真像个疯子,却有一手好医术,好多人常来道观中求医,来往都从这片林子里经过,日子长了,就有人在这片林子里开了酒肆。不过外乡人却很难找到这儿,大公子你能寻到此处,运气着实不错。”

孟威也喝了不少,话多起来。

“孟将军你难道不是外乡人吗……啊,你还真不是。”

陈延晦尴尬地笑了笑。

他一时竟忘了,此处已是淮南道固始县境内,不仅是王氏家族的家乡,也是孟威等人的家乡。

“唉,好多年没回来,家乡的老人已见不到几个,连这酒肆的主人,也换了面孔,都不识得当年的老主顾。”

孟威感慨地说着,向店小二望去。

看上去年近六旬,胡须全白的店小二正伏在柜台上翻看账册,显然他其实是店主,不过又兼做了店小二。

“孟将军难得回到家乡,且多喝几杯。”

陈延晦抓起锡酒壶,先给孟威斟满一杯,然后又给王想斟上一杯。

孟威举起杯,一饮而尽。

“孟将军好酒量,再来一杯。”

陈延晦喝彩声中,又将孟威面前的酒杯斟满。

孟威身负重任,原本不应贪杯,但此刻巧遇陈延晦,又得知主帅封王的大好消息,整个人顿时放松下来,对陈延晦的敬酒是来者不拒,不知不觉间已是醉意朦胧。

“你……你小子应该先给老叔斟……斟上啊。”

王想酒量远不如孟威,此时舌头打结,已无法清晰地说出话来。

“孟将军,来,来,再喝一杯。老叔,来,来,小侄陪你干了这杯。”

陈延晦不停地说着,不停地敬酒。

但是他自己此刻却一杯也不肯喝下去。

“你……你这小子……小子……”

王想嘟哝着,身子一歪,软倒在案几上。

“王爷……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孟威把陈延晦当做了王审知,欲跪下来行以大礼,身体晃了晃,竟咕咚一声歪倒在座席上。

“老叔,老叔。”

陈延晦低呼声里,推了推王想。

王想只在鼻孔里哼了一声,眼皮都没睁开一下。

“孟将军,孟将军。”

陈延晦又推了推孟威。

孟威哼都未哼,呼吸粗重,似已熟睡。

陈延晦猛地一咬牙,双眉倒竖,从腰里拨出一柄寒光闪闪的牛耳尖刀,狠狠刺向王想。

随着噗地一声闷响,尖刀深深扎进王想的胸膛。

王想猛地一颤,睁开眼睛,惊愕地瞪着陈延晦,欲说什么,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意识如惊骇的小鸟,瞬间已飞离他的身体。

“你不是要报恩吗?这就是报恩!报恩!报恩……”

陈延晦疯狂地低吼着,疯狂地将尖刀抽出、又刺入、刺入又抽出……

压抑在心底四年的仇恨陡然迸发出来,已令他失去理智。

鲜血涌泉般喷出,溅落在案几上,溅落在孟威身上,溅落在柜台上……

看到眼前突然出现的血腥杀戮,店小二先是被吓呆,然后发出一声嘶哑的惨呼,瘫倒在柜台下。

也许是被那滚烫的鲜血烙醒,也许是被那嘶哑的惨呼惊醒,孟威猛地睁开眼睛,翻身坐起。

陈延晦顿时清醒过来,发现他已犯下大错。

孟威有万夫不当之勇,他应该首先杀死孟威。

“哇!”

陈延晦举着滴血的尖刀,向孟威猛扑过去。

酒意沉沉的孟威一时还未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凭借着天生对搏杀格斗的敏感,只一侧身,就已避开陈延晦的凶猛攻击。

陈延晦用力过猛,收不住身,一头扑到案几上。

“大公子,你,你疯了吗?”

孟威摇摇晃晃站起身来。

陈延晦反手一刀刺向孟威。

孟威抬起胳膊,将陈延晦持刀的右手格开。

陈延晦一时不及收刀回刺,左手忽地抓起案几上的锡酒壶,向孟威头上砸去。

孟威到底还在酒醉中,反应比平时迟钝许多,只注意陈延晦手中的尖刀,却没料到陈延晦的左手向他头上袭来,急欲避开时,已是不及。

砰!

锡酒壶沉重地砸在孟威的半边脑袋上,顿时鲜血飞迸。

“啊!”

孟威痛呼声里,抬腿向陈延晦腰间踢去。

“唉哟!”

陈延晦整个人被踢得飞了起来,重重摔倒在酒肆门旁。

孟威顾不得头上的伤口,一摇一晃地向陈延晦扑过来。

陈延晦挣扎着爬起身,刚奔出酒肆,肩头已被孟威的巨掌抓住。

惊恐万分的陈延晦拼命挣扎,拉扯着孟威倒在雨水横流的地上。

酒肆建在河畔的高坡上,陈延晦和孟威在激烈的搏斗中无法稳住身子,顺着湿滑的泥水滚到坡下。

雨后河水暴涨,竟已漫到高坡下面。

随着扑通一声大响,互相纠缠在一起的陈延晦和孟威已落入河中。

陈延晦在闽江之畔长大,熟识水性,三下两下就挣脱孟威,爬到岸上。

而自幼在中原长大的孟威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水,此刻落在河水中,比一块巨石落下去还要沉重,只冒了一下头就再也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