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总为浮云能蔽日,

长安不见使人愁。

早已远离长安,早已远离关中,早已远离潼关,王审知和韩偓兀自立马在高岗上,回首西望。

一片片浮云从天际漫涌过来,遮住了日光,遮住了王审知和韩偓的目光。

“其实我们兄弟最初并未想到去往福建。光启元年(公元885年),我们兄弟还在谋划领兵北上,准备来到长安,直接为大唐皇帝效力。可是随同我们兄弟南下的固始乡亲多为老弱病残,无法随军行动,而我们兄弟又不能抛下他们不管。”

王审知的言语中全是遗憾。

皇帝告诉王审知,出潼关后他就可以离开韩偓等人,自行其事。

但王审知和韩偓直到离开潼关百余里,进入陕州(今河南三门峡市)境内时,才决定分开行走。

“可惜福建之地太过偏远,兵微将寡,不然……”

韩偓苦笑一下,摇了摇头。

他本想说。不然他一定会让大唐皇帝下旨,密召王审知率兵勤王。

但他若真这么说,就会泄露出他此行担当的绝密使命。

“如今天下不宁,吾兄千万小心。”

王审知在马上道别,拱手行礼。

“据说宣武军节度使朱全忠与淮南节度使杨行密(占据今安徽、江苏大部和浙江、江西部分地区)近日集大兵于边境,恐有大战暴发,信通贤弟更须小心。”

韩偓关切地说道,抬手还礼。

“吾兄放心,此刻无论是朱全忠,还是杨行密,都想拉拢福建站在他们一边,因此俱对小弟十分客气,若非小弟急于回返,还想到他们的帅帐中喝上几杯呢。”

王审知一边说着,一边拨转马头,驰下高岗。

高岗下面是岔路口,从潼关而来的大道在此分出向东、向北两条道路。王审知率领的福建朝贡团此时已停留在向东的道路上。

韩偓的随从很少,除唐兴公主李平阳,驸马韦方永之外,尚有三个扮成家仆模样的护卫,此刻唐兴公主等人已从向北的道路上走过,行在山岗的另一面。

王审知行到使团队列的前面,勒马停下,向山岗望去。

山岗上已不见韩偓的身影,但王审知仍是立马原地。

韩偓是他尊敬的长者,他愿依照古礼,心送韩偓一程。

风吹过,山岗上的树林发出阵阵呼啦啦的声响,如同海潮一浪浪席卷而来。

王审知眼前恍若出现大海。那无边无际,永远也望不到尽头的大海。

无论是在泉州城的时候,还是在福建城的时候,他时常会来到大海边,跪坐在沙滩上,看着一朵朵浪花随着波涛涌到他面前,瞬间开放,瞬间凋谢。

他相信,世间的一切河流都将汇入大海。

家乡门前的那道泉河流向淮河,而淮河又会带着泉河之水流向大海,此时此刻他看到的一朵朵浪花,也许就是自家乡而来。

他想念家乡,想念家乡门前的那道泉河,想念在河边洗衣的母亲……

仿佛母亲还未逝去,仿佛母亲还在他耳边叮嘱。

娘亏欠内明啊。

王家亏欠内明啊。

看在娘的面上,看在王家面上,我儿一定要好好对待内明……

王审知忽地脸上发热,心中全是惭愧。

他只有在想到母亲的时候,才会想到任内明。

是母亲在临终的时候让他娶了任内明。

尽管他心中有一百个不愿意,一千个不愿意,却无法拒绝母亲的意愿。

他是以“卧冰求鲤”名闻天下的琅玡王氏之后,无论在什么时候都必须遵守孝道。

孝者,顺从父母之命也。

何况他自幼父亡,对母亲的感情绝非仅仅一个“孝”字可以言说。

为了母亲在最后一刻安详地离开,休说是娶了任内明,就算让他娶了那传说中的“母夜叉”,他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只是,他真的遵从了母亲的意愿吗?

他真的好好对待了任内明吗?

白云悠悠。

钟声悠悠。

任内明扶着侍女单妙儿的肩头,一步一喘地踏上一级级石砌台阶,走进佛殿。

殿内佛像庄严,香雾缭绕。

眼见福建观察副使的夫人到来,众僧早已将挤满佛殿的香客“请出”,此刻殿中空空,只有一个白眉老僧双手合什,低首站在香案前。

香案上有一个签筒,插满刻写着诗句的竹签。

任内明跪在香案前的蒲团上,先恭恭敬敬行以大礼,然后站起来在签筒中抽出一支竹签,刚抽出又放进去,另选一支。但选罢之后却还是换回了最初抽出的那支竹签。

她看上去面色发黄,五官虽是端正秀丽,脸腮却微带浮肿,明显透出病容。

老僧忽地抬起头,望向任内明。

任内明并不识字,却仔细看了看签上的诗句之后,才将竹签递给老僧。

“是凶是吉,还请长老解个明白。”

任内明面带微笑,以平缓的语气说道。

她绝不能让任何人看出。

此刻她已是忧心如焚,焦虑至极。

福建观察使兼威武军节度使王潮突然病情加重,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

而仅仅在三个月前,号称神医的郑老先生还信誓旦旦地对众人说。观察使大人至少能活三年。

但此时众人已无法质问郑老先生。神医忽然无影无踪,不知去往何处,更不知何时回返。

虽然观察使府内众人严守王潮病重的秘密,但不知为何,近日福州城内忽有谣言四起,说王潮早已病重身亡,此刻实际上是王潮长子王延兴在执掌大权,不过王审知的部属对此并不服气,准备推举王审知夫人任内明为首领,发兵诛杀王延兴……

这样的谣言,明显对王审知不利。

似乎王审知势力极大,纵然人不在福州城,一样可以轻易除掉任何对他权势有威胁的人。

如果有人真听信了这样的谣言,从而心怀恐惧,只怕会引发一场无人可以幸免的大乱……

“凶签,是凶签!”

老僧陡然睁大眼睛,有些惊慌地叫道。

“什么……啊!”

任内明忽觉心中刺痛,身子连晃,张开口,竟喷出血来。

“夫人,你怎么啦?”

单妙儿慌忙扑上前,扶住任内明。

“没什么。秋天太干,我只是有些上火,歇一会儿就好……”

正说着,任内明忽地停下话头,侧耳倾听。

有喊杀声隐隐在远处响起。

“夫人!夫人!”

福建观察使府护卫军牙将林延皓大呼声中,飞步奔入佛殿。

任内明进香的寺庙名为华严寺(今福建鼓山寺),在福州城东八里外,因此主掌观察使府日常事务的判官刘山甫特地派林延皓统领五十名兵卒跟随任内明,一路上严加保护。

“何事惊慌?”

任内明拿出一方手帕,一边揩去嘴角的血迹,一边淡淡地问道。

“有黑水部海盗突然杀来,请夫人迅速随末将离开此地。”

见任内明如此镇定,林延皓亦是不再慌张,但语气仍是十分急促。

“黑水部海盗不是早就被剿灭了吗,为何又会出现?”

任内明在单妙儿的搀扶下,一边向殿外走去,一边问道。

福建东面的海域(今台湾海峡)常有黑色洋流出现,渔人称之为黑水,在此海域活动的海盗,亦被称之为黑水部海盗。王氏兄弟早在占据泉州期间,就常与黑水部海盗发生战斗,并为此建立起一支强大的泉州水军,且最终依靠这支水军彻底击败了黑水部海盗。

在王氏兄弟统领福建全境后,黑水部海盗从未出现,似已永远消失。

但偏偏在福州城陷入空前危机时,黑水部海盗却突然冒了出来……

“海上荒岛甚多,有些海盗躲在岛上,一躲就是好几年。大军又不能每一个荒岛都搜到,残留些海盗本是寻常之事。不过任他们如何猖狂,也只是打残的海盗,成不了什么气候。这次他们竟敢在福州城外作恶,只怕是脖胫发痒。急着找死。”

林延皓恨恨地说着,紧跟在任内明身后。

他看上去已不算年轻,似在四十上下,但动作敏捷有力,绝不输给少年人。

任内明刚走出佛殿,就停下了脚步。

她首先向喊杀声发出的地方。对面的山岗望去。

山岗上的树丛时有黑衣大汉出没,在杀喊声中不住地挥舞手中长刀。

阳光映在刀刃上,闪烁出一片片刺目的光芒。

一面大旗高高探出树丛,迎风飞舞。

大旗上醒目地画着一头海雕,双翅张开,双足伸出,抓住一条肥鱼。

那正是黑水部海盗惯常使用的旗帜。

紧接着,任内明又向佛殿下的庭院望去。

庭院中乱成一团,哭喊声四起。

众香客看见对面山岗的黑衣大汉们迅速逼近,惊恐至极,一部分想往寺外逃去,拼命向前挤,另一部分想往寺后躲去,死命后退,结果你推我撞,互相纠缠在一起,一时谁也无法脱身。

有些年幼的儿童甚至被挤倒在地,哇哇大哭……

“小的们,摆好雁行队,护卫夫人冲出去!”

林延皓拔出佩剑,凌空一挥,大声命令道。

五十名兵卒就站在佛殿台阶下,一字排开。此时听到主将命令,立刻变成雁阵般的人字形纵列,欲强行在混乱拥挤的香客中冲出一条通道。

任内明微皱眉头,正想说什么,却见一个二十上下的年轻女子直向佛殿台阶上奔来。

众兵卒连忙上前,拦住那年轻女子。

“夫人,夫人!我有话要说。”

那年轻女子大呼道。

“让她过来。”

任内明立刻说道。

众兵卒闪开身,让那年轻女子奔到任内明面前。

“夫人,寺门外是江滩,地势不好。夫人就算冲了出去,也难保脱身。还有,这满寺的香客又怎么办呢?难道任由他们被海盗杀戮掠夺吗?”

那年轻女子边弯腰行礼,边急急说道。

“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任内明问道,眼中透出赞赏之意。

年轻女子所言,正是她刚才想说而未说出的话。

“寺东有一处灵源洞,地势险峻,夫人可领众香客和僧人们到那里暂且躲避,官军就在洞口严守,等待福州城里的援兵赶来。”

年轻女子急切地说着,不自觉地转过头,向对面的山岗看了一眼。

众黑衣大汉已从山岗冲下,正在海盗旗的引导下向寺门扑来。

“这位姑娘所言,正合我意,请林将军立刻照办。”

任内明边说边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年轻女子。

年轻女子肤色微黑,相貌初看上去十分平常,但细加端详,却又别有一番动人之处。年轻女子身上的衣裙都是粗糙的葛布裁成,颜色黯淡,然而她腰带上又悬有一枚名贵的昆仑碧玉佩,透露出她绝非寻常人家的女儿。

林延皓改变命令,让五十兵卒断后,掩护任内明和众香客僧人迅速转移到灵源洞中。

灵源洞入口狭窄,里面却十分宽阔。

林延皓与众兵卒守在洞口,张弓搭箭,严阵以待。

任内明一直默默注视那年轻女子,见她与一个年岁看上去稍小一些的同伴前后奔忙,招呼众香客依老幼青壮的次序沿着洞壁坐下,并不时安慰众香客几句,使惊慌中的众香客渐渐安静下来,就连儿童们也不再哭闹。

华严寺离福州城不过八里,又在闽江之畔,江上常有巡哨兵船往来,很快就会发现攻击华严寺的海盗。

顶多一个时辰之内,福州城的援兵就会赶来。

任内明完全放下心来,低声在单妙儿耳边说了几句,让单妙儿去打听那年轻女子的来历。

单妙儿先与那年轻女子的同伴交谈了一阵,然后又和那年轻女子说了几句话。

“夫人,那位小姐姓黄,叫黄蕙姑,是泉州人。黄小姐的父亲好像在朝中做过大官儿,不过十多年前就回到了家乡。那同伴其实就是她的丫环,叫陈弥儿。据陈弥儿说,黄小姐这次来到华严寺,是特地代替母亲还愿。将一幅她亲手绣出的菩萨像献上。”

单妙儿回到任内明身旁,低声禀道。

“这分明是一个千金大小姐,却又如此见识过人,临危不乱,只怕许多大男人也比不上。更难得的是她心眼儿善良,在这紧要关头还能为旁人着想,实在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人儿啊。”

任内明感慨地说着,心中的兴奋难以言说。

她寻找这样一位“好人儿”,已找了多年,却总是不能如愿,哪知今日因祸得福,竟让那“好人儿”从天而降般落在她面前。

“这小姐再好,还能有夫人好吗?”

单妙儿听着任内明由衷地赞扬,心中陡地泛出酸涩之意,有些不高兴地说道。

“大人很喜欢小孩儿,可是都这么多年了,我竟不能让他如愿。就凭这个,我也算不上好……”

任内明正说着,陡地停下话头。

林延皓大步奔过来,满脸喜色。

“禀夫人,援兵已至,那些海盗全都逃走了。只恨他爹少生了两条腿。”

林延皓身上的重担瞬间消失,兴奋中有些得意忘形。

“援兵怎么会来得这样快?”

任内明难以置信地问道。

在她的感觉中,待在洞中顶多有一顿饭工夫,离一个时辰差了很远。

“援兵是泉州水军,二老爷亲自充作主将,带了二百艘战船,足足有五千兵卒呢。”

林延皓正说着,忽然发觉他还没有行礼,忙弯腰下拜。

作为最初跟随王氏三兄弟的家乡子弟,林延皓在许多时候都会不自觉地沿用当年的尊称。大老爷王潮、二老爷王审圭、三老爷王审知。

在这个时候,二哥他忽然带领泉州水军而来,实在是不妥当啊。

任内明心中大跳几下,顾不得和林延皓多说什么,匆匆来到洞外。

泉州刺史王审圭身披戎装,站在洞口旁的一株古松下,眼中全是不悦之意。

他只比王审知大两岁,相貌也与王审知近似,但更矮一些,更胖一些,胡须花白,看上去至少比王审知年长十余岁。

“见过二哥。”

任内明走到王审圭身旁,侧身行礼。

“大哥病重,你等为何不告知我?”

王审圭无法忍住心头的怒意,厉声喝问。

“大伙儿商量过,说三郎还未回来,若过早泄露大哥病情,恐有奸人借此生事。”

任内明微微低着头,轻声说道。

虽然已来到福建十余年,三兄弟的身份与当初相比,也发生很大变化,但三兄弟和亲眷之间,仍是似往日那般称呼。

“难道大哥只是三郎的大哥,就不是我大哥吗?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你们居然连找我商量一下都不肯。”

王审圭听着任内明的辩护,心中更怒。

“大哥久不露面,众人已有疑心,若这时二哥忽然来到福州城,只怕会引起更多猜测,不知会传出什么样的谣言……”

“难道我不来,福州城就没有谣言吗?”

“这……”

“这什么,福州城的谣言还少吗?那些谣言不仅传到了我耳朵里,还传到了那些黑水部海盗余孽的耳中。那些海盗余孽以为他们终于等来了报仇的大好机会,竟狗胆包天,想来偷袭福州城。幸亏我泉州水军的巡哨船发现了他们的歹毒谋划,我这才得以跟踪而来。不然……哼!”

王审圭仍是怒气冲冲,但言语声突然低了下来,似乎并不那么理直气壮。

他得到消息是。有三千黑水部海盗偷袭福州城。

但是当他最终率领五千水军在严华寺外追上敌人时,发觉众黑水部海盗仅有三百余人,见官军大至,众海盗立刻抛弃所乘的小舟,飞也似地逃进深山密林。

“多谢三哥相救。”

任内明又侧身行了一礼,心头疑云大起。

黑水部海盗既是想偷袭福州城,又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地让二哥发现他们的谋划,并跟上他们?

“自家人,谢什么。你也吓到了吧,快随我回府去。唉!上次见到大哥,他还好好的,这才过了几天,他就……”

王审圭眼圈红红,说不下去,陡地转过身,大步向寺外走去。

唉!福州城里的那些奸人见二哥带了这么多兵卒来,天知道会造出什么样的谣言……

任内明深感无力地在心中叹道,眼前恍然出现王审知的身影。

三郎,此刻福州城最需要的人就是你啊,可你偏偏不在。

大哥病倒的第一天,刘判官就让孟威和老叔的侄子王想兄弟连夜北上给你送信。昨日刘判官说,计算行程,孟威他们已是过了长江,可离长安城还有二千里地呢。

盼只盼三郎你此刻正在回返,半路上就可以遇见孟威他们……

风渐紧。

云更低。

福建进贡使团行走在宽阔的官道上。所有的人都骑着马。青骡还有五十多匹,只不过背上驮具空空,没有任何货物。

离开长安时太过匆忙,因此使团并未像上次那样购买许多关中的特产带回福建,甚至为了回程方便,干脆将绝大部分青骡在市上卖出。

行走在使团最前面的王审知忽然勒马停下,前后看了看,若有所思。

进贡使团绝大多数成员为兵卒,纪律严明,王审知停下时,整个使团亦是肃然无声地停了下来。

一支有着十余辆马车的商队从后面赶上来,越过停留在官道旁的福建进贡团。

“不对,不对。”

王审知眉头紧皱,低声自语。

“什么不对?”

紧挨在王审知后面的王念问道。

“老叔,你看到过自东向西而来的商队吗?”

“好像……好像没有。”

“可是自西向东的商队,至少过去了十起。”

“这……”

“这不对头,很不对头。东面是陕州,乃是中原通向关中的咽喉要道,许多商队都从陕州城出发,西入至关中。可是今日我们休说没有见到一支向西而来的商队,甚至连一个往西边来的行人都没见到。”

“你这么一说,是有些不对,莫非陕州城那边出了什么事情?”

“如果突然一支大军来到陕州,又不想让消息泄露,就会封城,准进不准出。果然如此,那些往西而来的商队自是无法行走。可是又没听说陕州附近有战事,何来一支大军呢?难道……”

王审知陡然停住话头,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

他立刻想到了韩偓,想到了唐兴公主李平阳等人……

“陕州若当真封城,我们可不能进去。如今这世道,全然没个规矩,天知道这一封城会封到什么时候。”

王念顿时紧张起来。

“老叔,你还记得吗?上一次到长安来,我们错过宿头,在前面的古寺借住了一晚。今日你暂且带领大伙儿去那里歇息,在我没回来之前,轻易不要出来。”

王审知一边说着,一边拨转马头。

“副使大人要去哪里?”

王念大感意外,忙问道。

“我去韩大人那边看看。”

王审知说话声里,招呼邹磬、虞雄各带五名弓手,跟随他向来路疾驰而去。

没过多久,王审知等人已赶回岔路口,转向往北去的官道。

只行出十余里,王审知等人已无法前进。

他们远远看见,官道已被密密的鹿砦截断,鹿砦后面刀矛闪烁,有众多兵卒往来巡逻。

王审知等人立刻从官道上奔下,进入一片山丘密林,然后下马步行,牵着坐骑走向高处。

从高处远望,王审知等人清晰地看到。官道旁已立起一座军营,帐幕重重相连,竟望不到边际。

军营中遍插大旗,随风飘动,在阴沉的天色映衬下,分外醒目。

“看旗号,好像是宣武军的兵马。”

虞雄目力极佳,已隐约看到远处大旗中央绣出的那个“朱”字。

不仅仅是宣武军的兵马,就连宣武军节度使朱全忠,此刻也在军营中。

王审知在那重重帐幕中看到了一顶唯有主帅方可使用的圆形穹庐。

他的心不住地往下沉。

韩偓和唐兴公主李平阳等人,十有八九己落在朱全忠手中。

黄骠马。

黄金鞍。

黄龙袍。

黄灿灿一张胖脸的东平王、检校太师、守中书令、宣武军节度使朱全忠立马在帅帐前,眯缝着双眼,打量刚刚落入他陷阱的猎物。

大唐皇帝钦使、翰林学士兼中书舍人韩偓。

韩偓、唐兴公主李平阳、驸马都尉韦方永被众多铁甲骑卒“护送”到帅帐前的时候,仍是骑在马上,只三个随从被强行从马背上驱赶下来,步行跟在韩偓等人马后。

论官位,韩偓远远低于朱全忠,应主动下马行礼。

“圣命在身,恕下官难以尽礼。”

韩偓挺直身体,肃然说道。

为防万一,他身上携有两道圣旨。加福建观察使、威武节度使王潮为尚书左仆射,加泉州刺史王审圭为工部尚书。

“本王知道,知道。皇上有麻烦,特地让韩学士带来密诏,宣本王入关勤王。”

朱全忠手拈那几缕垂到胸前的长须,悠然说道。

韩偓大吃一惊,不觉与唐兴公主对望了一眼。

听朱全忠的语气,他似是已知道韩偓真正的使命是什么。

然而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皇帝授与韩偓秘密使命的时候,让近侍太监和宫女全退至殿外,身边只留下唐兴公主李平阳。

“唉!皇上也不容易啊。宫里宫外全是奸臣的耳目,不得不让韩学士假借出使福建之名,前往汴梁城宣诏。”

朱全忠感慨地说着,眼中透出对大唐皇帝深深的同情。

啊,他果然是知道了一切。

韩偓浑身冰凉,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王爷说的是什么呀。只因为本公主在长安城待够了,想到处游玩一番,这才求皇上给了韩学士一个出使福建的差使。其实只是陪着本公主到南边游山玩水罢了。”

唐兴公主强忍心中对朱全忠的极度厌恶,陪着笑,做出一副天真模样说道。

她不相信朱全忠什么都知道,认为朱全忠只是在使诈,她和韩偓决不能上当。

“是这样吗?”

朱全忠又眯缝着眼,向韦方永望去。

“公主,在真神面前,又何必说假话?本驸马可以作证。皇上拜韩大人为密使,正是为了宣东平王爷入关勤王,清君之侧。”

韦方永神情凝重,缓缓说道。

仿佛有巨雷当头击下,唐兴公主双耳嗡嗡乱鸣,身子一晃,差点从马背上倒栽下来。

这是她的驸马在说话吗?

眼前的人真是她的驸马吗?

“这孩子真是太实诚了啊。”

朱全忠的语气似在赞扬,却又连连摇头。

他心中已是怒气勃发。本来他很高兴,就似猫捉老鼠一般,可以好好戏耍一阵猎物。

如果韦方永知趣,就应该装作糊涂,配合他把眼前的戏法玩下去,让韩偓和公主始终处在命悬一线的绝境中,却又心存侥幸,千方百计想从噩运中挣脱出去。

可是韦方永一开口就将他的真面目暴露了出来,那猫捉老鼠的戏法,也就无法再玩下去。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韩偓望向韦方永,立刻明白了一切。

公主将韩偓的秘密使命泄露给了驸马,而驸马却早已被朱全忠收买,于是连夜派人向朱全忠告密……

“韦方永!”

唐兴公主猛地一咬牙,厉声喝道。

无论此刻遭受了多么巨大的打击,她也绝不愿在朱全忠面前倒下去。

“公主有何吩咐?”

韦方永就似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依旧像平日那样,微微低下头,恭恭敬敬地问道。

“还记得你在菩萨面前发过誓吗?”

“韦方永从未在菩萨面前发过誓。”

“那是谁在发誓?”

“是一个佛门弟子。”

“那佛门弟子不是你?”

“不是。”

“你?你怎么……怎么可能如此无赖?”

“这世上曾经有一个叫韦方永的佛门弟子。但在乾宁二年五月甲子日之后,韦方永就再也不信佛,再也不拜菩萨,再也不是佛门弟子。”

啊,他将那一天记得如此清楚……

唐兴公主脸色苍白,心里一阵阵刺痛。

那一天,叛乱的三大节度使王行瑜、韩建、李茂贞不仅杀死了韦方永的父亲韦昭度,还企图硬闯进唐兴公主府,杀死驸马韦方永。

那一天,唐兴公主持剑站在公主府大门前,告诉三大节度使。他们可以杀死驸马,但必须从公主的尸身上踏过去。

那一天,三大节度使终于从公主府大门前后退……

可是此时此刻,韦方永一定不记得那一天公主己准备为他而死。

否则,他怎么能如此平静地面对公主……

“你也许不是佛门弟子,可你还是大唐臣子啊。”

韩偓盯着韦方永,一字一句,沉重地说道。

大唐皇帝能够信任的臣子不多,他算一个,韦方永也曾算一个。

“我父亲也是大唐臣子。但是当那些节度使来到长安后,大唐皇帝却不说我父亲是大唐臣子。大唐皇帝说我父亲是奸邪小人,早就该死的奸邪小人。”

韦方永迎着韩偓的目光,冷冷说道。

“皇上那是迫于无奈,绝非本意。”

“谁能使皇上迫于无奈?”

“当然是那些节度使。”

“如果我也是节度使,我也能让皇上迫于无奈,是吗?”

“你……”

“你想说,皇上不可能让我成为一个节度使。是啊,皇上的旨意即使在皇宫里边,也不见得有人听,又能到哪里去找一块地方安置我做节度使呢?”

韦方永说着,忽地将目光移到朱全忠身上。

“驸马爷此言差矣,当今皇上最是圣明,你有传递密诏的大功,皇上岂能不赏?这一次本王清君侧,第一个清的就是韩建这等奸臣。本王见了皇上之后,自当奏请皇上安置驸马驻守华州重地,并接掌镇国军节度使之位。”

朱全忠神情陡地庄重起来,肃然说道。

此刻他心中勃发的已不仅仅是怒气,更有杀气腾腾,几欲破腹而出。

韦方永其实在当众要挟,把本来是在秘密交易中达成的约定公开宣扬出来。

身为堂堂东平王,他自然不会因此失信。

他将严格遵守约定。一旦他勤王成功,进入长安城中,立刻就会以皇帝名义下诏,拜韦方永为华州刺史兼镇国军节度使。

但顶多十天半月过后,华州就会发生兵变,结果不知天高地厚的新任节度使竟不幸死于乱刀之下……

“王爷不愧为当世大英雄,一诺千金。”

韦方永在马上拱手行礼,不觉心花怒放。

朱全忠乃是当今势力最为强大的节度使,已隐隐有问鼎唐室之势,如此一位志向高远的枭雄,自然不会轻易在众人面前失信。

他成为华州刺史兼镇国军节度使的那一天已是指日可待。

“韦方永!”

唐兴公主又是一声大喝。

韦方永转过头,望向唐兴公主,眼角眉梢全是笑意。

尽管此刻唐兴公主愤怒欲狂,恨不得一口生吞了他,但他仍然不想舍弃驸马的名号。

如果他不是驸马,朱全忠岂肯对他如此重视?

他有信心在私下里说服公主。与其继续冒险远赴太原,看着李克用那一张冷脸去讨借那不知能不能借到手的代北铁骑,还不如从朱全忠这儿得到一个实实在在的节度使之位。

“把玉佩还给我!”

唐兴公主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道。

“公主,有什么话,我们过后好好说。”

“还给我!”

“公主……”

“还给我!”

“好,好,还给你。”

韦方永无奈地摇摇头,解下腰间的玉佩。

那是一枚传说出自瑶池的上古苍玉,本为西王母赠给周天子的定情之物,经过历代传承,最后由大唐皇帝赐给唐兴公主。韦方永清晰地记得,新婚的第一个夜晚,唐兴公主亲手将玉佩系在了他的腰带上。

唐兴公主就在韦方永的身旁。韦方永让坐骑踏上前两步,就能挨近唐兴公主。但突然间,韦方永却犹豫起来,不自觉地向唐兴公主腰间望去。

唐兴公主腰悬佩剑。那是内宫名匠定制的佩剑,剑长三尺,锋利无比。

韦方永耳边仿佛响起一个声音。

……若对大唐有半分不忠之心,定教弟子死在公主剑下……

唐兴公主没有再次摧促韦方永,只是抬起右手,平平伸向韦方永。

韦方永暗自松了一口气,轻踢马腹,让坐骑上前两步,然后将玉佩递向唐兴公主。

他知道唐兴公主和绝大多数人一样,俱是右手使剑,此刻唐兴公主既是平平伸出右手,应该没有使剑之意。就算唐兴公主有意使剑,这个动作也不能很快将佩剑拔出。

唐兴公主右手接过玉佩,五指收拢,抓紧。

韦方永抖动缰绳,欲使坐骑后退。

唐兴公主突然向前倾身,左袖挥起。

那袖口里伸出一柄乌黑的细长短剑,直向韦方永胸口刺来。

韦方永大惊,仓猝中不及躲闪,慌忙抬起右手相格。

短剑在韦方永的右臂上划过,留下一道长长的伤痕。

“啊!”

韦方永痛呼声中,摧动坐骑连连后退。

唐兴公主居然没有趁势追击,只是紧咬着牙,恨恨地盯着韦方永。

侥幸,侥幸……

韦方永手臂上剧痛,嘴角却露出笑意。

公主对他划了这么一剑,应该算是出了心中的恶气,可以与他和好吧……

但陡然之间,韦方永的笑意僵在嘴角。

他看到了血,手臂上流出的血。

那不是鲜红鲜红的血。

那竟是乌黑乌黑的血。

公主,你好毒……

韦方永大张着口,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不仅血是乌黑的血,他的手也成为乌黑的手,脸也成为乌黑的脸……

扑通!

乌黑的韦方永似一块乌黑的石碑那样从马背直挺挺地倒摔下来,两眼兀自睁大着。

他死不瞑目。

突然发生的一切让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一时之间,帅帐外竟是寂静无声,就似没有一个人。

“哈哈哈哈!好,杀得好!哈哈哈哈……”

还是朱全忠最先醒过神来,并暴发出一串大笑。

他的眼中全是欣赏之意。

杀机一起,就立刻动手,哪怕被杀的那个人是亲爹,也绝不可有丝毫犹豫。

这是朱全忠最相信,并且一直遵行的人生至理。

“背叛皇帝的奸邪小人,绝不会有好下场!”

唐兴公主盯着朱全忠,怒声说道。

公主,你又何苦如此,何苦如此!

韩偓心中又惊又痛,欲说什么,偏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已看出,公主不愿苛活下去,此刻下定了必死决心。

公主故意用言语激怒朱全忠,想让朱全忠立刻下令杀死她。

天下人都知道。朱全忠已经背叛过一位皇帝。

那是大齐皇帝黄巢。

大唐广明元年(公元880年)十二月,黄巢率领数十万部属攻入长安城,登位称帝,国号大齐。

那时候朱全忠还叫朱温,是大齐皇帝黄巢视为最忠诚的心腹大将,被委以防御使重任,率领大齐最精锐的三万兵卒抵抗来自西北方向的大唐各地勤王军。

但是在最紧要的关头,朱温却突然从背后给予大齐皇帝致命一击。

大唐中和二年(公元882年)九月,朱温主动投降大唐朝廷。欣喜若狂的大唐僖宗皇帝立即下诏。拜朱温为左金吾大将军、河中行营招讨副使,赐名朱全忠。

朱温成为朱全忠之后,立即率部向大齐皇帝发动猛烈进攻。

朱全忠踏着昔日同伴的头颅,抢得中原腹地,成为兵势最为强大的宣武军节度使。

对大齐皇帝的背叛是朱全忠最重要的人生转折点,却也是朱全忠最忌讳的话题。

似公主这般当面对朱全忠说出“背叛皇帝”四个字,一定会惹上杀身大祸……

然而大大出乎韩偓和众人的意料。

朱全忠居然没有丝毫怒意,始终保持着微笑,仿佛他突然间变成了一个聋子,根本没听见唐兴公主在说什么。

“好一个厉害婆娘,俺喜欢,俺喜欢!”

一个身披铁甲的少年将军陡然在朱全忠的身后说道。

那是朱全忠的长子朱友裕,虽然看上去只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却已担当宣武军节度使府护卫军马步都指挥使,为宣武军大将之一。

“你喜欢,就给你做了老婆,如何?”

朱全忠又是眯缝着双眼,一边打量眼前的唐兴公主,一边大声问道。

“谢父王!”

朱友裕立刻大声回答道。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朱全忠又是大笑起来。

好一个狠毒的朱全忠,他竟如此折磨羞辱公主。这样的羞辱对公主来说,比死更难受百倍,她决不会答应。

韩偓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手心里全是冷汗。

一瞬间,他想到了一百个解救公主的办法。

同样是一瞬间,他又否定了那一百个在朱全忠面前毫无可能的办法。

他唯一能做到的事情,就是眼睁睁看着公主死去……

但是又一次大大出乎韩偓的意料。

公主居然在微笑,迎着朱全忠微笑。

“若东平王父子能当众对天起誓。今生今世当效忠大唐皇帝。小女子又何惜此身,自当遵从东平王旨意。”

微笑中的唐兴公主一字一句,缓缓说道。

“本王名为全忠,对大唐效忠乃是天经地义之事。不过公主既然这样说了,本王自当让上天好好看看这一肚子的忠心赤胆。”

朱全忠毫不为难地说道,拍拍他那硕大的肚子,从黄骠马上跃下,面对长安城的方向,神情肃然地跪下来。

他这一生干得最多的事情,只有两件。

一是杀人,杀了多少他记也记不清。

二是对天发誓,发了多少誓言,他同样是记也记不清。

朱友裕看见父亲跪下,慌忙下马,跪在父亲身后。

众宣武军兵卒在那一刻全都跪了下来。

只有唐兴公主李平阳和韩偓仍是立在马上。

“臣朱全忠父子今生今世当力保大唐,竭尽忠诚,若有负心,天诛地灭!”

朱全忠仰望阴沉沉的天空,大声说道,音若铜钟,嗡嗡回**在山岭之间。

“臣朱友裕誓作大唐忠臣,若是背了誓言,天打雷劈!”

一群群山雀从军营周围惊飞,飞入密密的山林中。

王审知、邹磬、虞雄伏在山林中的一堵岩石后,俯视着山下的军营。

此刻他们离军营很近,不到半箭之地,已清晰地看到帅帐前发生的一切。

“朱全忠说的那番屁话实在太臭,连雀儿们都受不了,全飞走了。”

邹磬压低声音说道,眼中全是鄙视之意。

“看来没我们什么事了。这公主都和朱全忠成了一家子。旁人若再插手,就是多管闲事。”

虞雄皱着眉头说道,眼前的情形让他看了极不舒服,只想立刻离开。

“公主想杀了朱全忠父子。”

王审知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内心却是忧急如焚。

只有单独接近朱全忠父子,唐兴公主才有可能找到杀死朱全忠父子的机会。

公主乃是皇家之女,金枝玉叶,婚嫁仪式不同寻常百姓。

三纲之中,君为臣纲排在第一。

公主为君,朱全忠父子为臣。

公主大婚之时,朱全忠父子必须先向公主下拜,行过人臣之礼后,才能接受公主作为子媳,作为人妻的拜见之礼。

朱全忠父子向公主下拜的那一刻,必定是公主出手的最佳之时。

然而无论公主是否能杀死朱全忠父子,她最终都是必死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