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
风景绝佳。
有积石层叠如堤。
有长松亭亭如盖。
有秋草柔软如茵。
积石之下,镇国军节度使兼华州刺史韩建身披一品金紫官袍,高坐在胡床(方便野外行军,可以折叠的坐具)上。
胡床左右,分别站立着韩建长子、太子侍学韩从训,节度使府从事李巨川、节度使府判官司马邺等人。
而在胡床之后,还站立着十八位虎背熊腰,身披火红铁甲,手握带环长刀的护卫兵卒。
长松之畔,跪伏着十二个披枷带锁的囚犯。十二个囚犯的外貌和年龄差异很大,却有两件事物完全相同。俱是身穿金光闪闪的团龙王袍,腰系清碧如水的昆仑玉佩。
每一个囚犯身后,站立着两个兵卒,一个手持长矛,一个手握巨斧。
秋草之上,跪坐着十余乐女,低着头,手捧筝、笛、箫、笙、琵琶、箜篌等乐器。
另有一个乐女稍稍靠前站立,长袖飘飘,随风飞扬。
五十步外,又有五百铁甲兵卒列成战阵队形,纵向排列成十队。
每队之首,立着大旗一面,红底绣出一个斗大的金字。韩。
大旗之下,摆放着五尺高的战鼓,鼓手微抬双手,全神贯注地望向主帅韩建。
韩建抬起头,向天空上望去。
万里无云,天空碧蓝如洗,唯有一轮白日高悬在众人头顶。
“启禀老令公(亲信部属对节度使的尊称),午时已到。”
李巨川上前一步,弯腰说道。
韩建缓缓抬起手,刚想向下挥去,喝出“行刑”二字,却又似想起了什么,向众乐女望去。
众乐女大都十七、八岁,唯有靠前站立的那个乐女年龄大出许多,看上去年近三十。
“这个赵秋娘唱的真和那呼延腊腊一样好听吗?”
韩建问道,心中全是遗憾。
他本已打定主意,想让皇帝将教坊司最有名气的歌女呼延腊腊赐给他,谁知宣武节度使朱全忠(占据今河南大部及山东、安徽、湖北、河北、山西部分地区)却抢在他前面,硬生生将呼延腊腊讨走,送至宣武军治所汴梁城(今河南开封)。
“赵秋娘唱得更加好,只不过那呼延腊腊生得狐猸,格外讨皇上喜欢罢了。”
李巨川强压心中的惶恐,故作镇定地说道。
就因为他在“抢人”上落后一步,差点被恼羞成怒的韩建砍掉脑袋。
“让她过来。”
韩建盯着二十步外的赵秋娘,低声命令道。
李巨川立刻向赵秋娘招了招手,示意赵秋娘走过来。
赵秋娘走到韩建面前,侧身弯腰,深施一礼。
“听说皇上最喜欢听呼延腊腊唱‘菩萨蛮’,是吗?”
韩建问道。
“是。”
赵秋娘只回答了一个字。
“听说呼延腊腊走了之后,皇上有半个月没有听‘菩萨蛮’,是吗?”
“是。”
“后来皇上把你召到了内殿,让你为他唱‘菩萨蛮’,是吗?”
“是。”
“皇上不愿听你重唱呼延腊腊唱过的词儿,自己新填了词,是吗?”
“是。”
“你就唱皇上填的那个‘菩萨蛮’吧,立刻唱!”
韩建陡然提高声音,眼中透出难以掩饰的兴奋之意。
李巨川转过头,眼中露出明显的忧色,向身旁的司马邺看去,想让司马邺劝说韩建不要听皇上填词的“菩萨蛮”,但司马邺却早已深深低下头,无法看到李巨川递来的眼色。
赵秋娘退回到原位,向众乐女轻挥了一下衣袖。
众乐女立刻抬起头来,先凝神屏气,然后移动十指,奏出明快流畅,悦耳动听,却又满含忧愤悲伤的旋律。
赵秋娘随着那旋律,轻舒长袖,缓移莲步,边舞边唱。
登楼遥望秦宫殿,
翩翩只见双飞燕。
渭水一条流,
千山与万丘。
野烟遮树远,
陌上行人去。
何处有英雄,
迎归大内中。
“好,好一个‘何处有英雄,迎归大内中’。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韩建忽地仰起头,狂笑起来。
李巨川和司马邺面面相觑,既感如释重负。皇帝词中明显有怨愤之意,只怕会激怒韩建,然而此时看来,韩建似乎并未发怒;又感困惑。韩建不发怒也就罢了,为何又会如此兴奋若狂?
“这些‘英雄’想把皇上‘迎归大内中’,其谋逆之迹,可谓铁证如山矣。”
韩建突然停住笑,盯着长松之畔跪伏的十二个囚犯,模仿文官的语气,一本正经地说着。
十二个囚犯早已被折磨至半死,连呻吟也无力发出,自然无人辩解。
李巨川和司马邺又对望了一眼,哭笑不得。
赵秋娘所唱的菩萨蛮词句,乃当今皇帝填写,怎么可以成为旁人谋逆的证据?
“既是逆贼,就该斩首!斩首!斩首!”
韩建陡地从胡**跃起,在狂吼声中高高举起右臂,狠狠向下劈去。
十面大鼓立即被敲响,轰隆隆如闷雷从众人心头上滚过。
众兵卒在鼓声中将十二个囚犯拖向面对胡床的草地中央,举起巨斧就要劈下去。
“且慢,须得依次一个个砍下逆贼的狗头!”
韩建说话声里,向赵秋娘望去。
赵秋娘一曲歌罢,已站回原位,深深低下头。
她无法正视眼前即将开始的血腥杀戮。
“唱啊,接着唱,唱。”
韩建挥手说着,坐回到胡**。
旋律再起,歌声再现。
“啊。”
一声惨烈的哀叫声撞在层层积石上,**出长长的回音。
第一个囚犯已在哀叫声中被巨斧砍下脑袋,鲜血迸出丈余,雨点般密集地洒落在赵秋娘的裙角上。
赵秋娘闭上眼睛,强迫她将所有的意念都集中在那无比熟悉的旋律上。
但那旋律已开始错乱,每一个音符都似顽童那样在赵秋娘的意念中调皮捣蛋,无法捉摸。
众乐女手指不停地颤抖,按不住音孔,拨不上丝弦。
赵秋娘舞步踉跄,歌声飘忽,已不成调……
“爽快,真他娘的爽快!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韩建听着在歌声中不断迸出的凄厉惨叫,看着一颗颗血淋淋的人头在赵秋娘飞扬的长裙下不住地滚动,只觉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已迎风张开,通泰无比,舒服至极。
最后一个囚犯被推到草地中央,跪伏在遍地横流的血泊中。
那囚犯只是一个小小少年,顶多十三、四岁。
少年囚犯脸色青紫,眼珠上翻,口吐白沫,已在惊厥中昏晕过去。
“可恼,可恼!”
爽快中飘飘欲仙的韩建忽地睁大眼睛,怒吼起来。
六十步外的铁甲兵卒方阵突然间队形大乱,就似高大坚固的石堤被巨浪瞬间击穿。立刻溃散出一个迅速扩大的缺口。
“圣旨到!停刑!停刑!停刑……”
韩偓飞马从那缺口冲过来,一边高举卷轴状的圣旨,一边嘶声大呼。
王审知和唐兴一左一右,与韩偓并行飞驰,在三人身后,紧跟着邹磬和十余黑甲骑卒。
最后一个囚犯身后的兵卒本已举起巨斧,但听到韩偓的大呼后,已不自觉地垂下手来。
“快,快拦下他们!”
韩建抬手指向韩偓等人,厉声喝道。
司马邺反应极快,韩建话音未落,他已拔出佩剑,飞跃上前。
十八个护卫兵卒亦是动作迅猛,齐齐跃步前冲,如同一堵移动的火红铁墙挡在韩偓等人面前。
李巨川迟疑一下之后,才跟着众人冲上前去。
韩从训始终低垂着头,呆呆地侍立在父亲身旁,即使眼前突然发生巨变,他也依然是呆立不动。
“韩建接旨!”
韩偓跃下马,双手高举圣旨,怒声大喝。
王审知、唐兴等人纷纷下马,簇拥在韩偓左右。
啊!
王审知此刻才看到了满地鲜血和狼藉的人头,不觉倒抽一口凉气。
他在赶走赤甲骑卒后,立即令虞雄将坐骑让给韩偓,又令虞雄回到柳林深处,告诉使团众人继续隐蔽待命,然后和邹磬及唐兴等人护卫韩偓向华州城西的石堤谷急驰而去。
在路途中,王审知才从韩偓口中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原来韩建借皇帝北行祭拜祖陵之时,突然发兵拦截,硬生生将皇帝和随行的朝廷百官以及宗室诸王劫持到华州城中,并以华州官衙为行宫,强迫皇帝和百官、诸王住居在行宫内,四面围以兵卒,严加看管。
形同囚徒的皇帝万般无奈,日日恳求韩建放他回到长安城。
韩建趁机大肆勒索,提出种种苛刻条件。封他为一品京城安抚制置使、中书令,主掌京城兵马兼管朝中一切军政事务;杀死皇帝身边禁卫将官,遣散所有禁卫兵卒;以谋逆罪名杀死对他心怀不敬的宗室诸王……
急于脱身的皇帝几乎答应了韩建的一切条件,仅仅拒绝以谋逆罪名下旨诛杀宗室诸王。
结果韩建竟以京城安抚制置使的名义擅自逮捕宗室诸王,而皇帝最宠爱的皇长子德王,亦在逮捕之列。
韩建亲率心腹护卫兵卒将诸王押入石堤谷行刑,并亲自充当监斩官。
得知噩耗的皇帝慌忙命韩偓为钦使,携圣旨飞车驰往石堤谷阻止韩建行刑,并让唐兴率领仅剩的十余侍卫骑卒护送韩偓。
不料韩偓等人刚从城内冲出,就被韩建手下的骑卒追上,一番乱战中,韩偓的驭手被追骑以长槊挑落车下,韩偓被迫充当驭手,却无法控制那受惊的辕马……
王审知最初听到韩偓的述说,一时难以相信。
大唐朝廷当真已衰微至此。竟任由一个节度使挟持皇帝胡作非为?
韩建独霸一方多年,又岂能如此毫无见识。他在众多拥兵自重的节度使之中势力并不算十分强大,这般嚣张狂妄,必定会授人以口实,引来大祸。
但是当亲眼看见面前血腥的一幕时,王审知已明白。此刻已不能用常理来解释韩建的所作所为。
利令智昏!
重利在手的韩建无法认清自我,认清他面对的这个世界。
大唐皇帝就是韩建手中的重利。
韩建自以为皇帝在手,他就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为所欲为。
然而韩建却忘了。天子若真能令动诸侯,此刻又怎么会成为他手中的囚徒?
“朝廷圣旨,皆自吾手发出,此刻又何来圣旨?只怕是假的吧?”
韩建竭力做出一副执掌朝政的宰辅大臣模样,咬着字句缓缓说道。
“是真是假,你一看便知。”
韩偓的语气忽地软了下来。
他看到了草地上狼藉的人头,更看到了匍匐在巨斧下的德王李裕,这使他在惊骇中又暗呼侥幸,并且决定。只要能让德王李裕活下去,他将不惜承受来自韩建的任何轻蔑和羞辱。
“假传圣旨,便是死罪,本制置使会听一个死人的罗嗦吗?”
韩建嘲讽地说着,斜着眼珠看了司马邺一眼。
“拿下这罪人!”
司马邺立刻抬剑指向韩偓,厉声喝道。
十八个赤甲兵卒闻令齐齐上前,逼向韩偓。
“先拿下本公主吧!”
唐兴突然掀起头盔,露出飞扬的长发,迈步挡在韩偓身前。
原来她竟是唐兴公主李平阳!
王审知顿时明白过来。当初他作为贡使曾去往承天门接受皇帝回赐的圣旨,听旁人说当时唐兴公主李平阳就站在承天门的城楼上,自然认识他。而他作为臣下,必须严守礼仪,目不斜视,因此并未细看公主,见了女扮男装的公主自是认不出来。
“难怪有人敢假传圣旨,原来他背后是公主在指使。且把这贱人一同拿下,仔细审问!”
韩建看见公主之后,只稍微愣了一下,立刻又大吼起来。
十八个护卫兵卒高高举起带环长刀,向公主围攻过来。
众黑甲兵卒迅速以公主、韩偓为中心,列成护卫圆阵。
双方兵刃相接,眼看一场惨烈的恶战己不可避免。
韩建手拈长须,眯着双眼,一副十分享受的样子。就像一场他最喜爱的斗鸡大战即将开始。
噗!
一声闷响突然响起。
一颗人头高高飞上天空。
所有人一愣,不自觉地抬起头,向那人头望去。
只有韩建没有抬头。
身经百战,厮杀经验极其丰富的韩建在那一瞬间嗅到了巨大的危险气息,立刻跃起身,欲疾步后退。
但已迟了。
他脖子上一片冰凉,被锋利的剑刃牢牢压住。那是王审知手中的佩剑。
明白韩建已在重利之下失去理智后,王审知打定主意。决不存有任何幻想,寻找机会直接扑向韩建,牢牢将韩建本人控制。
机会很快就出现在王审知面前。
司马邺和十八个护卫兵卒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唐兴公主李平阳和那十余黑甲兵卒身上,对虽然看上去十分魁梧,却穿了一身文官袍服的王审知并未多看一眼。
王审知立刻拔剑、挥出、砍下对面一个护卫兵卒的人头。
他的动作极其简练、朴实无华。
然而他的速度却比闪电更快,快到人们只看到人头飞上天空,却没看见王审知在做什么。
唯有无比熟悉王审知的邹磬,才勉强跟得上王审知的动作,在王审知控制住韩建的同时,飞步跃到王审知身旁。
“谁也不许妄动!”
王审知厉声大喝。
司马邺和众赤甲兵卒己反应过来,并迅速转过身,欲向王审知扑去,但听到那一声大喝后,却不得不停了下来。
“王老三,你想干什么?”
韩建惊怒交加,挣扎着问道。
华州是福建进贡使团的必经之地,前二次王审知经过华州时,都曾登门拜见韩建,并送上厚礼。对于不远千里而来的客人,韩建表面上还算敷衍,背地里却对王氏兄弟冷嘲热讽,轻蔑地以王老三称呼王审知。
“请大人立刻面见皇上,当众分辨圣旨真伪。”
王审知言语平静,手腕上加重力道。剑刃已深入皮肤,割出细细的血痕。
“你做梦。本制置使绝不受人挟持。”
韩建言语强硬,却再也不敢挣扎。他已明显感受到脖子上的刺痛。
“那么明年今日,就是你我的周年。”
王审知的声音依然是那么平静。
他坚信,此刻唯一能让韩建恢复理智的灵丹妙药,就是那最原始、最血腥的生存恐惧。
“呵呵,呵呵……”
韩建心中剧震,一边用冷笑来掩饰他的极度恐惧,一边斜着眼珠向身旁看去。
他担心儿子受到惊吓。
拖在众人后面的李巨川得到了一个在主人面前立下大功的绝佳机会。在王审知扑到韩建身旁时,他就近一把拉住韩从训,连退了十余步,远远离开险地。
一直低垂着头的韩从训居然在此时抬起了头,与父亲目光相接。
唉!
韩建禁不住在心中发出一声哀叹。韩从训已满十三岁,但此刻却仍然像是一个毫无心肝,只知贪玩的幼童。眼中竟是一片茫然,似乎不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事情。
“走吧。”
王审知低沉地说着,在剑刃上又加重了一分力道。
韩建虽是万分不情愿,却不得不迈开步子。
他终于屈服,但并不仅仅是因为惧怕死亡。
他更怕李巨川和司马邺。
今日他的所作所为,李巨川和司马邺一定是看在眼里,记在心中。
如果他此刻被王审知杀死,李巨川定会像他控制皇帝一样控制什么事情也不明白的“少主”,然后“挟少主以令部属”,骑在“少主”头上作威作福。
心有不甘的司马邺必将打出解救“少主”的旗号,举兵作乱,在杀死李巨川的同时将“少主”一并杀死,然后当众以大礼祭奠“少主”,痛哭流涕,说他迟来一步,没能把“少主”从李巨川的屠刀下救出,实是愧对死去的老令公。
他必须活下去,为自己,更为儿子活下去。
他一定要加倍努力教导儿子,让儿子既冷血如狼,杀人不眨眼;又狡诈如狐,为生存可以跪下去拜最凶恶的敌人为“父亲”,然后寻机在背后捅那“父亲”一刀。
唯有如此,他的儿子才可以驾驭那群野兽般的部属,继承他流血拼命,辛辛苦苦十数年经营的华州城……
看见王审知押着韩建走过来,敌对双方俱是向两旁闪开,让出通道。
王审知在邹磬的护卫下,一边缓缓前行,一边向众人看去。
忽然,王审知的目光停止了移动。
唐兴公主李平阳的目光正与他相对,竟让他心中陡生波澜。
那目光似山中的清泉一样透明,又似炉中的烈火一样炽热。
王审知依稀记得,他最初见到这样的目光,还是在十八年前。
他曾以为,今生今世,他再也不可能见到这样的目光。
可为何在十八年后,他又见到了这样的目光?
二
螟色入高楼,
有人楼上愁。
大唐皇帝李晔手扶朱栏,站在行宫齐云楼的回廊上,举目向西眺望。
华州离长安仅有一百五十里地,天气晴朗的时候,站在高高的齐云楼上,可以隐约望见坐落在长安城北龙首原上的大明宫。
今日天气晴朗,但已是暮色深沉之时,大唐皇帝只能看见一群群归鸟从楼前飞过,没入朦胧的雾霭中。
大唐皇帝的眼中一片潮湿,却没有流下泪水。
李晔清晰地记得,自懂事之后,他在独自一个人的时候从未流过眼泪。
因为在那个时候,他已明白。
这个世界不相信眼泪。
这个世界只相信刀与剑,血与火。
九年前的文德元年(公元888年)三月,大唐僖宗皇帝李儇驾崩,年仅二十七岁。
朝廷百官议论。如今天下纷扰,盗贼横行,当立长君,僖宗六弟吉王李保品德高尚,仁孝聪慧,理应承袭皇帝大位。
但最终登上皇帝大位的人,却是僖宗七弟寿王李杰(登位后改名李晔)。
李晔登上皇帝大位的理由只有一个。
刀与剑。
太监首领、左策军中尉杨复恭以禁卫军的刀与剑逼迫朝廷百官跪伏在李晔面前山呼万岁……
“皇上!皇上!”
近侍太监刘希从忽地奔过来,跪伏在地。
“连你也不听朕的话了。”
李晔转过身,面对着刘希从。
在转身的那一刻,他已是泪流满面。
至高无上的大唐皇帝没有刀与剑。
至高无上的大唐皇帝只有眼泪。
刀与剑可以杀死敌人。
大唐皇帝只能盼望着他的眼泪也可以杀死敌人。
“奴才该死,该死。”
刘希从惶恐之中,连连磕头。
皇帝曾叮嘱过众近侍太监宫女。没有他的吩咐,谁也不许擅自登上齐云楼。
“有……有消息了吧?”
大唐皇帝哽咽着问道。
他已准备承受最坏的消息。
他不相信韩偓能够救回德王。但作为父亲,他决不能坐视爱子被人杀死。即使看不到任何希望,即使他派出的人全都会死于非命,他还是毫不犹豫地让韩偓等人冲出了宫门……
“是……是好……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刘希从激动之中,禁不住哽咽起来。
“难道韩偓救回了德王?”
皇帝睁大眼睛,疑心他听错了。
“韩大人不仅救回了德王殿下,还说服了制置使大人。将连夜护送皇上回到长安城。”
“这,这怎么可能?”
“韩大人和德王殿下就在齐云楼下面。”
“你,你没有骗朕?”
“奴才怎么敢,怎么敢啊。”
大唐皇帝突然间威仪全无,陡地一跳,竟从刘希从头顶跃过,向楼下狂奔而去。
三
日影渐长渐斜,天边的云朵已隐隐透出霞光。
王审知和韩偓并马骑行,在一片荒废的高台上停了下来。
从高台上望下去,长安城尽收眼底。
只有微风阵阵吹过,但长安城仍是尘雾飘浮,陷在一片昏黄的朦胧中,恍若梦中的影像。
城外的大道上,一队队兵卒列阵行进,衣甲鲜明,旗鼓整齐,刀矛闪烁。
大唐皇帝的仪仗行进在兵卒队列的中央,受到严密的保护。
“小弟还是第一次看到神策军完整的军容。”
王审知感慨地说着,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直到此刻,才完全放下心来。
韩建在王审知的逼迫下,不得不连夜护送皇帝回到长安城。
一夜又一日间,皇帝仪仗已来到长安城郊外。
守护长安城的左右神策军几乎全体出动,以最盛大的礼仪迎接皇帝。
左神策军中尉刘季述,右神策军中尉王仲先等留守长安城的内宫太监首领争先恐后地拥过来,不仅从韩偓、王审知手中“接收”了皇帝,还“接收”了对韩建的控制。
在不知不觉间,韩偓和王审知已被挤出皇帝仪仗的行列。
唯有唐兴公主李平阳仍是持剑侍从皇帝左右,不容任何人取代她的位置。
略感失落的韩偓邀请王审知登上道旁的高台,稍作歇息。
“左右神策军各有十都兵马,每都二千人,总数在四万上下,虽远不如全盛时的十万劲卒,但在关中之地,仍是首屈一指,兵势远强于周围的各处节度使。”
韩偓低声说着,嘴角透出一丝苦笑。
左右神策军原来与左右神武军、左右龙武军并称为天子六军,是大唐皇帝直属的近侍护卫亲军。后来神武、龙武四军名存实废,唯有神策军依旧保留下来并不断扩充,人数远远超过当初的定额。
但一枝独秀之后的神策军,已是发生质变。仅在名义仍由大唐皇帝直接统领,实际上却被内宫太监首领完全控制,成为唐室历代太监首领干预朝政的强大后盾。
“华州与长安城近在咫尺,而神策军竟坐视皇帝被劫持,其中缘故,实是令人不解。”
王审知困惑地说道。
他当然知道大唐朝政实际上已为太监首领掌控,也知道神策军只会接受太监首领的指挥。
但是太监首领必须依附大唐皇室才能名正言顺地生存下去,与大唐皇室实为一体两面。如果有一天大唐皇室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众太监首领一样难逃末日来临之时。
仅从自身的利益考虑,神策军也必须主动攻击华州,解救大唐皇帝。
然而神策军却是按兵不动,直到皇帝自己回来了,才装模作样地大摆礼仪……
“韩建封锁消息太严,神策军也许不知道皇上已深陷困境。”
韩偓竭力以平静的语气说道。
他十分清楚神策军为何不肯救援皇帝,但这其中涉及了太多的机密之事,他无法在一个匆匆过客般的远方贡使面前多说什么。尽管他已视这位远方贡使为最值得信任的人。
“吾兄当提醒皇上,今后须格外小心,不可轻易出行。”
王审知看出韩偓不愿多说朝廷之事,也就不再追寻缘故。
“自皇上被困以来,愚兄与随行百官苦思破解之道,却俱是束手无策,几近绝望。若非贤弟如神兵天降,慑服贼首,皇上岂能安然回京?此必是上天庇护,不忍大唐三百年社稷就此消亡。”
“小弟侥幸成功耳。只是侥幸之事,可一而不可再。大唐社稷能否保全,不唯天命,更须人谋。依小弟想来,如今大唐人心尚未尽失,朝中百官若能上下协力,患难与共,必能渡过眼前危难,然后内除积弊,外平藩镇,重现贞观、开元之盛世。”
“这是自唐室衰微以来,历代志士的梦想啊。可梦想终究是梦想,百余年来,虽有无数先贤力挽狂澜,终不能让大唐从三大痼疾中挣脱出来,最好的结果也只是让朝廷苟延残喘,能多活一日,便是一日。”
“这三大痼疾应是宦官、藩镇和党争吧。”
“然也。”
“宦官之害,看看眼前的神策军,就不难明白。而藩镇之害,小弟已亲身在韩建这儿领教过。不过党争这等事情,小弟只是听人说过,还没有什么感触。”
“贤弟,你知道吗?愚兄今年已五十有四,却在六年前才去考进士。”
“吾兄高才,一试便中。”
“但为何愚兄壮年时不曾应试呢?”
“这的确有些奇怪。以吾兄之才,若早中进士,今日必已高居相位,正可大有作为。”
“若中进士,便可大有作为?未必,未必。”
韩偓眼中忽地有些潮湿,低声吟道。
迢递高城百尺楼,
绿杨枝外尽汀洲。
贾生年少虚垂涕,
王粲春来更远游。
永忆江湖归白发,
欲回天地入扁舟。
不知腐鼠成滋味,
猜意鹓雏竟未休。
“这是李商隐的那首《安定城楼》吧?”
王审知问道,有些不太确定。
“是啊,当年玉谿生正是凭着这一首《安定城楼》,年纪轻轻,便已名满天下。看来贤弟不仅武艺高强,对诗文也甚留意。”
韩偓稍感意外地望向王审知,眼中全是赞赏之意。
“小弟年少之时,家中还算殷实,父亲和大哥成天逼我读书,将来好去中了进士,为此特地请了先生在家中。那先生说,若想在大唐高中进士,须会做诗。而要学会做诗,莫过于诵读大小李杜。若熟读了大小李杜,就算命中注定不会做诗,在考场上也能吟出几句。”
“看来贤弟果真熟读了大小李杜。”
“惭愧。小弟当时读了不少,也着实能背诵几首,可后来几乎全忘了,只记得大李杜是李白、杜甫,小李杜是李商隐、杜牧。”
“玉谿生二十五岁便高中进士,二十六岁就写了这首《安定城楼》,尽显其志向远大。欲回天地入扁舟。那时候宦官干政已很严重,藩镇割据亦成尾大不掉之势。玉谿生欲回天地,就是盼着他能进入朝廷中枢,上报君恩,下安黎庶,尽除积弊,复兴大唐。可是他终其一生,却困顿于下僚,贫病交加,四十五岁就郁郁而终,空自令后人叹惜。”
“李商隐既已名满天下,为何无人赏识,将他举荐到朝廷?”
“因为他不是党人。”
“党人?”
“当时朝廷上党争正烈,朝廷百官或为牛僧孺的牛党,或为李德裕的李党,双方为争权夺利势若水火,绝不相容。牛党胜,则中枢掌权者全为牛党,反之亦然。玉谿生曾拜牛党首领人物令狐楚为师,学习骈文章奏,但后来他却娶了泾原节度使王公的女儿,而王公又是李党中的重要人物。因此在牛党的人看来,玉谿生是忘恩负义的叛贼。但是在李党眼中,玉谿生却是敌方派来的间谍,绝不可重用。玉谿生为此苦闷至极,却无法诉说。不,他其实也说过。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在他眼中,所谓的名利,不过是腐鼠滋味而已,他做官只是想治国平天下,有一番作为,功成便退,驾一叶扁舟归隐江湖。可是,有谁会听他的诉说,又有谁会信呢?”
“至少吾兄会听他诉说吧。”
“他也只能说给愚兄听听,只可惜愚兄那时只是十来岁的儿童,听也听不明白。”
“吾兄十来岁就能与名满天下的李商隐交往,也算是奇事一件吧。”
“这有什么稀奇。愚兄之母,亦为泾原节度使王公的女儿,是玉谿生的妻妹。玉谿生因公来到长安时,常在愚兄家居住。”
“原来如此。”
王审知笑道,顿时明白过来。
难怪韩偓在他面前只提及李商隐之号,不说名讳。
“玉谿生平生的遭际令愚兄早早就对入朝做官失去了兴趣,也就懒得去考进士。”
“可是吾兄还是考了进士。”
“是啊,愚兄最终还是入朝做了官,也许……嗯,贤弟知道此刻吾二人立于何地吗?”
韩偓显然不想深谈下去,忽地转过话头问道。
“小弟不知。”
“此地唤作乐游原。当年玉谿生常领愚兄在此远望京城,曾作过一首名诗,至今尚在流传。只是诗句犹在,人却远离。屈指算来,愚兄不见玉谿生已近四十年矣。”
韩偓环视左右,有些伤感地说道。
“乐游原这首诗么,小弟好像还记得。”
王审知不想看到韩偓闷闷不乐的样子,忙念出那首诗。
向晚意不适,
驱车登古原。
夕阳无限好,
只是近黄昏。
韩偓听着,不觉抬头向西边的天空望去。
夕阳半沉在古原下,天空如血染成,透出令人不寒而栗的浓郁色调。
几只乌鸦发出凄凉的叫声,忽高忽低,忽上忽下地从古原上飞过,消失在昏茫茫的长安城中。
王审知亦是向西望去,只是他没有望向天空,而是望向长安城外的大道。
苍茫的暮色如潮水迅速袭来,瞬间已吞噬落日的余晖。
大道上的皇帝仪仗队列还在行进,可是在暮色中人影模糊,王审知已看不清唐兴公主李平阳身在仪仗队列的何处。
王审知心底忽然涌起强烈的冲动,想对韩偓发问。
唐兴公主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唐兴公主为何要女扮男装?
唐兴公主是否招了驸马?
唐兴公主的驸马又是何人?
……
但是最终,王审知什么也没问。
他为什么要问?
他不过是来自天涯海角的一位寻常贡使,仅仅是长安城中无数过客中的一个。
而且今年也许是他最后一次来到长安城,又何必无端在此留下牵挂……
四
云母屏风烛影深。
已是深夜,内宫左神策军中尉府邸的后堂上依然是亮如白昼。
左神策军中尉刘季述、右神策军中尉王仲先和镇国军节度使韩建坐在云母屏风下的铺锦桃竹席上,围绕着一张镶满金玉的案几,举杯痛饮。
三人的年岁相差不大,都是四十余岁,外貌也有几分相似。肥胖高大。
不同的是,韩建脸膛紫黑,胡须浓密,而刘季述和王仲先则是面孔白净,没有一根胡须。
案几上摆满各种精美食品,最醒目的是一盘烤得焦黄的牛肉馅胡饼。
“二位……二位哥哥,俺老韩这一回可是替你们顶了那天大的罪名。你们……你们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韩建言语迟钝,已明显露出醉意。
“贤弟放心,明日不过是让你在刑部大堂上做做样子,糊弄一下皇上。你想啊,满朝文武谁不知你是我们北司最看重的节度使,谁敢真对你定罪?”
刘季述安慰地说道。
太监执掌皇宫事务,俗称为北司;朝官治理国家军政事务,俗称南司。
名义上北司南司各有权限,互不相干,但自从太监控制大唐皇权之后,北司权力远远大于南司,往往北司定策,南司执行,朝廷百官成了为太监办事的文吏。
“俺老韩这回一口气杀了十一个王爷,还差点……差点把皇上最心疼的德王给宰了。皇上只怕恨不得……恨不得剥了俺老韩的皮,吃了俺老韩的肉,岂肯……岂肯轻饶俺老韩?”
韩建赤红着双眼,瞪向刘季述,挣扎着想站起身来,却怎么也站不起来。
“这么说,你是不想去往刑部大堂?”
刘季述冷冷地问道。
“不去,俺……俺老韩不去。”
“你不去,皇上那儿只怕交待不过去。”
“皇上算什么。谁不知道……谁不知道,在皇宫里,二位哥哥才是……才是皇上。”
“你醉了。”
“谁说……谁说俺醉了?俺老韩还……还没喝……喝够呢,来,再来一杯……”
韩建高举雕花银杯嘟哝着,突然手一软,银杯掉落在地。紧接着韩建身子连晃几下,瘫倒在铺锦桃竹席上。
“贤弟,贤弟!”
王仲先呼唤声里,抬手推了韩建两下。
韩建闭着双眼,只在鼻孔里哼了几声。
刘季述盯着韩建,低呼一声。
“孩儿在。”
守候在后堂门帘外的左神策军都将刘希正答应一声,迈着小碎步走进来,垂手侍立在案几前。
他其实是刘季述的侄子,平日里耻于告诉乡邻。他有一位太监叔父。但听说刘季述发迹之后,他却和兄长刘希度连夜赶到长安城,痛哭拜倒在刘季述面前,直呼刘季述为亲爹。
在此之前,他的另一位兄长刘希从早早就随同叔父进入内宫,净身做了太监。
刘季述正当用人之际,并不计较往事,当众认下了两个“儿子”。
刘希正臂力过人,有些武艺,被任命为左神策军第一都将,成为刘季述的心腹护卫。
刘希度瘦弱多病,却识得文字,被任命为左神策军判官,主掌文书机密之事。
“你且把韩大人扶回卧房,然后将彦弼、承诲唤来。”
刘季述低声命令道。
刘希正答应一声,毫不费力地将肥胖的韩建扶起,连拉带拖地向后堂拽去。
“韩建是真的醉了吗?”
见刘希正已与韩建消失在后堂外,王仲先小心翼翼地问道。
“他十有八九是在装醉。”
刘季述恨恨地说道。
韩建居然“亲自”护送大唐皇帝回到长安,这绝不是刘季述想看到的情形。
“那就依从了他,别让他去往刑部大堂。不然,他只怕会装疯卖傻,告诉审案的那帮朝官。其实是我二人指使他劫持了皇上,并且还挑唆他杀死宗室诸王。”
“他除非已打定主意不要脑袋,才敢这么说。”
“万一那帮朝官真给他定个谋逆大罪,要灭了他的九族,又当如何?”
“定罪之前,我等发一道圣旨过去,赦免了他,让他扛着脑袋回到华州去做节度使。这样,他才会知道好歹,下次做事情也会做得更好看一些。”
“若是如此,皇上定会发怒。”
“就让他发怒好了,反正他也发不了几天怒。”
“七哥是说,我等……我等就在这宫里边结果了他?”
王仲先有些迟疑地说道。
他与刘季述、韩建等人都曾拜前任左神策军中尉杨复恭为父,刘季述排行第七,他排行第九,韩建排行第十二。
“怎么,你怕了吗?”
刘季述盯着王仲先,眼中有寒光一闪而过。
他和王仲先本已布下完整的谋划。先故意泄露皇帝北行的日期路线,唆使韩建劫持皇帝,然后引诱韩建杀死宗室诸王、杀死皇子,最终不得不杀死皇帝。
这样,他就可以与王仲先堂而皇之地另立大唐天子,不必冒险担当弑君恶名。
不料二人的谋划才进行了一半,韩建就出了差错……
“我是有些怕啊。当初阿父也想换了当今皇上,结果……”
王仲先苦涩地摇了一下头,说不下去。
李晔承袭大位之后,并不甘心成为任由内宫太监摆布的傀儡,与宗室诸王密商成立新军,以对抗杨复恭统领的神策军,结果与杨复恭暴发激烈的冲突。
大顺二年(公元891年),李晔下旨免去杨复恭一切官职,赐其回乡养老。
愤怒的杨复恭斩杀下旨使者,公然起兵反叛,企图杀死李晔,另立新君。
但神策军在最紧要的关头却站在了皇帝一边,并反戈一击,彻底击溃杨复恭的叛军。
杨复恭被迫逃往华州,投靠他眼中最孝顺的义子韩建。
最孝顺的韩建摆下丰盛的酒宴为义父压惊,然后在杨复恭饮至半醉时,突然挥刀砍下杨复恭的头颅,盛在檀香木匣中,送往长安城,献给大唐天子……
“阿父当初失败,败在他竟与皇上赌气,离开了内宫重地,这才使皇上有机可乘,得以收买神策军。如今我等只须牢牢守住内宫,结果皇上不过如同结果囚徒一般,有何可怕?”
刘季述傲然说道。
“七哥说得是,说得是。”
王仲先心中不以为然,却仍连连点头。
“彦弼、承诲到。”
后堂门帘外响起刘希正低沉的声音。
“进来吧。”
刘季述说话声里,挺直腰,神情肃然。
左神策军第三都都将董彦弼、第七都都将周承诲迈着小碎步走进来,跪在云母屏风前。
“孩儿叩见阿父。”
董彦弼、周承诲伏下身,对刘季述行以大礼。
左神策军各都都将,俱已拜刘季述为父。
“你二人立刻挑选心腹军卒,扮作盗贼,去往福建贡使所在的馆舍,杀死王审知,将他的人头提来见我。”
刘季述恨恨地说道。
王审知不过是偏远之地的一个小小贡使,竟敢坏了堂堂神策军中尉的大事。
是可忍,孰不可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