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唐景福二年(公元893年)夏五月,福州城郊。

晨雾渐渐消散,翠绿的山野间露出一座座营帐。

忽有歌声响起。

枕前发尽千般愿,

要休且待青山烂。

水面上秤锤浮,

直待黄河彻底枯。

白日参辰现,

北斗回南面,

休即未能休,

且待三更见日头。

少女的歌唱在骤雨般激烈的箜篌声中迸出,高吭明亮中带着些悲凉,却又饱含岩浆一样的火热,随着从闽江上吹来的潮湿南风,一阵阵传送到江岸边的高岗上。

一排排铁甲兵卒站立在高岗上,如同一堵堵沉默的石墙,俯视着百丈之外的福州城,纹丝不动。

但是每一个兵卒的心中,都在随风而动。

那是一首调名为“菩萨蛮”的歌曲,字字都是中原乡音,句句都是心上人曾在耳畔留下的誓愿。

然而此时此刻,他们却在远离家乡千里之外的福州城下,紧握刀矛弓弩,正准备向负隅顽抗的敌人发动最后的攻击。

古来征战几人回?

此一番厮杀之后,还有几人能再次听到那一曲菩萨蛮?

歌未歇,鼓已动。

战鼓声初响之时,似天边的闷雷,低沉而缓慢,然后节奏突然加快,犹如解冻的黄河,奔腾咆哮,狂泻千里,肆意地从每一个兵卒的心头上踏过。

勇士的斗志被激发,嗜血的欲望被唤醒。高岗上的兵卒热血沸腾,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紧张地向队列最前面的主帅。泉州兵马都监王审知望去。

风中猎猎作响的火红帅旗上绣着一个斗大的青色王字,帅旗下,披挂全副盔甲的王审知骑一匹纯白战马,手执丈八长槊,眉头微皱。

先锋大将孟威又一次不顾主帅的警告,即将当先冲向福州城头。

孟威每当决定亲自冲锋时,都会让他营中的歌伎高唱一曲菩萨蛮,已成全军人所共知的惯例。

如果这不是最后一次攻击,王审知一定会派人强行拦下孟威。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孟威这样既有万夫不当之勇,又忠心耿耿的武将,在当前这个一切人间规则都已失去的乱世中尤为可贵,其价值远远大于一座福州城。

但偏偏这是最后一次攻击。王审知已得到确切情报。福州兵的援军正从陆海二路兼程赶来。而他统领的泉州兵围攻福州城已有一年之久,将士疲惫至极,粮草亦是消耗将尽。泉州兵今日若不能在最后的攻击中取得胜利,那么王审知面临的结果就绝不是仅仅失去一座福州城。泉州兵必将在内外夹击下全军崩溃,陷于万劫不复的绝境。

王审知无法阻止孟威,只能强压内心的焦虑,保持着肃然镇定,冷峻地观察眼前的攻城激战。

一辆辆抛石车不住地扬起长杆,将一块块巨石抛起,砸向福州城头。

城头上的守卫兵卒迫于巨石的威慑,轻易不敢移动,只紧贴在女墙后,从女墙的凹处向外射箭。

一队队兵卒扛着云梯,迎着那狂风暴雨般射来的羽箭,冲向那如山一样高大的城墙。

城头上一面面旗帜被巨石击中,如同一片片枯叶飘落下来。

攻城兵卒一个接一个被羽箭射中,尚未接近城墙,已有半数倒在血泊中。

最终有十余队兵卒冲到了城墙下,迅速将云梯竖起,鱼贯向城头奋力攀登。

眼看敌我双方已到短兵相接之时,抛石车被迫停止攻击。

被巨石压制的守卫兵卒趁势蜂拥到云梯前,居高临下,以长矛、铁叉、巨斧近距离攻击踏在云梯上的敌人。

只差一步就能登上城头的兵卒一个个从高高的云梯上栽倒下来……

王审知紧握着丈八长槊,指节骨隐隐作响。

这样的情形,他已不知看到了多少次。

每一次,都是攻城的兵卒全数阵亡,空留下遍地破碎的云梯和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身。

难道今日这最后一战,也是如此吗?

突然,一个王审知无比熟悉的身影跃上了城头。

那身影魁梧如铁塔,矫健若猛虎,左手持盾,挡住无数守卫兵卒疯狂的攻击,右手巨斧挥动之处,血光冲天而起,成堆的守卫兵卒身首分离,倒在女墙之下。

孟威,是孟威!

王审知的一句大呼已到了咽喉之间,却又及时转变成一声厉喝。

杀!

随着一声厉喝,王审知高举丈八长槊,跃马前冲。

杀!

五千铁甲兵卒同时发出一声大吼,同时向山岗下冲去。

此为泉州军中纪律最为严明、战斗力最为强劲、动作最为整齐的五千铁甲兵卒。

王审知相信。

城头上所有面对山岗的敌军都能听到此刻五千铁甲兵卒如同霹雳般的暴吼,都能看到此刻五千铁甲兵卒如同狂风席卷的海潮从高处倾泻而下。

敌军的抵抗意志将因此遭到致命的摧毁。

已经战斗到最后一刻的敌军再也无法承受此时听到的一切、看到的一切……

前有恶浪滔滔,后有追兵无穷无尽。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福建观察使留后(唐官名,留后为代理之意)范晖站立在海边的石崖上,呼吸急促,拼命睁大双眼,盼着有人能扑过来,抓住他,用力摇晃,将他从一场噩梦中唤醒。

铁铸般坚固的福州城竟然被泉州兵攻破。

号称白马三郎的王审知亲率五千铁甲兵卒冲入城中,挺丈八长槊杀散重重阻截的范家兵卒,直向城中央的观察使官衙扑来。

树倒猢狲散。

范晖瞬间已成孤家寡人。城破的消息传入衙中,所有的人都争先恐后逃去。

所谓的至亲之人,所谓的心腹之人,在那一刻全都无影无踪。

幸好还有一条不为人知的暗沟能让他逃向城外,逃往大海。

海边应该有打渔的小船,可以帮助他最终逃出罗网。

但是无边无际的大海突然狂风大作,恶浪滔天,连一只小船的影子都看不见……

这是范晖做了一百次的噩梦。

应该还有第一百零一次噩梦吧?

然而范晖很快就已明白。没有第一百零一次噩梦,永远也没有。

在梦中,范晖从不会流泪。

可此时此刻,两行冰凉的泪水已从范晖的眼中流出。

那是对命运感到万分不甘的委屈之泪。

“贼老天,瞎眼的老天!俺范晖身为武将,就该夺去观察使的官位。如今天下,有哪一个武将不是这么干的?又有哪一个武将受了你这贼老天的惩罚?为何你这瞎眼的老天偏偏对俺过不去……”

愤怒的范晖突然停止了对上天的怒吼。

有两个人向他飞奔过来。一个是他的至亲之人。外甥陈延晦。一个是他的心腹之人。护卫牙将徐元昊。

刹那间,范晖心中竟是一热。到底不是在那噩梦中,他身边至少还有一个至亲之人,还有一个心腹之人。

黄泉路上,他将不再孤单。

但刹那间之后,范晖心中的那一热就已变得比冰还要冰凉。

范晖清晰地看到,迎着他奔来的徐元昊手握雪亮的长刀,两眼炯炯,紧盯着他的脖子。

在这一刻,范晖豁然明白。徐元昊从来没有改变,一直是个海盗。

可是他曾经却相信。走投无路的海盗首领徐元昊接受他的招安之后,一定会感激他的不杀之恩,从此洗心革面,做一个忠心耿耿,随时可以为他去死的护卫牙将。

海盗为财宝而生,为财宝而死。

此时此刻,福建观察使留后的脑袋已成为可以卖给福州新主人的奇货,任何财宝与之相比,都会黯然失色。

范晖终将独自走在黄泉路上,并且还是作为一个无头冤鬼独自走在黄泉路上。

“舅父大人……”

陈延晦跌跌撞撞奔过来,扑通跪在范晖面前,哽咽着想说什么,却又无法说出。

“好孩子,都怪舅舅无能,害了你啊。舅舅只是不想让王家白得了福州城,这才暂且代你执掌观察使之位。原想等福建安宁下来,你也长大了,就申报朝廷,让你袭了父职,谁知……”

范晖再也无法说下去,满脸红涨。

他已到了穷途末路,立刻就要身首异处,却仍然无法在一个绝对信任他的少年面前说出真话。

“留后大人,你一定要让大公子活下去,活下去。”

徐元昊奔过来,在陈延晦身旁跪下,恳切地说道。

范晖大感意外,就似望着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那样望着徐元昊。

“大公子只有活下去,才能为他的父亲报仇,为留后大人报仇。”

徐元昊一字一句,肃然说道。

报仇!

范晖心中剧震,看着陈延晦眼中透出的悲愤和仇恨,顿时明白过来。

直到最后的时刻,陈延晦依然坚信舅父对他所说的一切。

十多年前,巨贼黄巢率数十万部众进入福建,官兵纷纷溃逃,闽越之地生灵涂炭,陷于惨烈的战乱中。建州豪杰陈岩奋然起兵,结寨保护乡邻。后来黄巢率大军南下进攻广州,陈岩趁势攻击黄巢余部,收复福州城,被朝廷拜为福建观察使,统领福建全境五州之地。

八年前,中原贼首秦宗权的部属王潮、王审圭、王审知三兄弟率领万余部众进入福建,攻占泉州城,然后立即派人拜见陈岩,发誓听从陈岩差遣。当时福建境内山贼海盗猖獗,陈岩心怀仁慈,不愿百姓再受战乱之苦,因此接受王氏兄弟之拜,申报朝廷,任命王潮为泉州刺史,统其部属保境安民。不料王氏兄弟在泉州站稳脚跟后,野心勃发,竟欲吞并福建全境,因此暗地里买通陈岩贴身婢女陆显儿,趁陈岩病重时,下毒害死陈岩,然后四处造谣,说陈岩实为妻弟范晖所害,还说陈岩临死之前已察觉范晖毒谋,将密书送至泉州,命王潮速遣泉州兵进入福州,诛杀范晖,并接掌福建观察使之位。

范晖自是不肯束手待毙,只因陈岩之子陈延晦太小,尚不足十五岁,难以号令全军,所以范晖不得不以护闽都将名义充任福建观察使留后,率领福州兵死守城池,等待救援。

“父仇不共戴天。孩儿宁愿战死,也决不在王审知那贼面前活下去。只是……只是徐将军硬拉住了孩儿,不让孩儿去死。还说,还说舅父大人有话对孩儿说。”

陈延晦心中稍微平静,己能完整地说出话来。

“唯有留后大人才能让大公子活下去。”

徐元昊已在第三次提醒范晖做出他此刻必须做出的决定,但言语间仍是极为恭敬。

唉!

范晖终于向命运屈服,在心底里发出一声低叹。

他直到此刻,才算知道徐元昊是何等人物。

徐元昊岂止是海盗。分明是一个大盗,足可窃国的大盗。徐元昊即将握有的奇货,不仅是现任福建观察使留后的脑袋,还有前任福建观察使唯一儿子的灵魂。

范晖的一败涂地,竟然只是在为一个大盗的传奇铺垫基石。

可是范晖又能怪谁呢?

徐元昊这样的奇才就在他的身边,他却不能辨识,更不能加以重用。

一个得不到主人重用的奇才,最终必定会成为主人最危险的死敌。

范晖此时就算不亡于王审知之手,日后也一定会死在徐元昊掌中。

“站起来!”

范晖猛地一挥手中佩剑,厉声喝道。

陈延晦一颤,不自觉地站起身来。

徐元昊紧跟着站起,并悄悄抬高长刀,随时准备攻击和防守。

“你还是陈家的儿子吗?”

范晖目光如刀一般盯着外甥,怒声喝问。

“孩儿当然是……是陈家的儿子。”

“你忘了父仇吗?”

“孩儿没忘。”

“你忘了。”

“不,孩儿没忘……”

“你就是忘了。忘了你是陈家的儿子,忘了你父亲是怎么死的!你枉费了舅父的苦心教导,毫无担当,竟不敢面对仇敌,企图以死来逃避一切,实是枉来人世一场。”

“孩儿真没有忘记……”

“那你就好好活下去,活下去!”

“孩儿怎么……怎么才能活下去?”

“杀了我!你杀了我,就能得到王审知的信任,就能活下去,就能报仇!”

范晖厉喝声中,甩臂将佩剑掷出,插在陈延晦面前。

这是他此刻必须做出的决定。以最惨烈的死亡方式在少年心底种下最浓烈的仇恨,然后让那仇恨酿成最疯狂的报复,从而迫使少年最终杀死他最痕恨的仇敌。

陈延晦拔起佩剑,将锋利的剑刃对准舅父的胸膛,却又双手颤抖,怎么也刺不下去。

“杀贼人!杀贼人……”

不远处陡然响起泉州兵的呼喊声。

徐元昊突然抬起手,在陈延晦的后背上用力一推。

陈延晦和身向前扑去,剑刃深深刺进范晖的胸膛。

“好,好孩子,好……”

范晖踉跄着后退几步,仰天摔倒在石崖上。

鲜血从范晖的胸膛上喷涌而出,溅落在陈延晦的头上、脸上,然后流入陈延晦的口中。

那滚烫而又腥甜的味觉从此如刀刻般刻在陈延晦的舌尖上。

大唐乾宁四年(公元897年)秋八月,华州(今陕西华县)东境。

渭河年年向东流去。

鸿雁岁岁往南飞回。

风景依旧,人却年华渐老。

福建观察副使王审知骑着心爱的白马。雪夜飞,行走在渭河岸边宽阔的古道上,心中忽有感慨,不禁默想,百年之前的这条古道上,不知是何人走过,又是何等心情。

“安史之乱虽已过去百年,大唐却一直没有缓过气来,藩镇割据愈演愈烈,是个节度使,便可独霸一方,作威作福,全不把朝廷放在眼里。”

胡须花白的福建观察使府掌书记王念骑一匹青花马,在王审知身旁说道。

王审知笑而不言,他知道王念为何会说出这番话来。

他此次率领百余人组成的福建进贡使团入京,一路上还算顺利,没遇上太大的麻烦。毕竟各处节度使还承认大唐朝廷是天下共主,不会公然刁难向朝廷进贡的使团。

但是福建进贡使团刚刚进入华州境内,就被驻守关卡的兵卒狠狠勒索了一笔,几乎耗去了使团贡品的十分之一。

华州是镇国军节度使韩建的地盘,那些兵卒竟敢公然打劫朝廷贡品,背后一定有韩建纵容。

王念平日里十分节俭,对使团如此重大的损失自是心痛至极。

“不过也有良心不错的节度使,偏在这个时候格外敬重朝廷,比如我们老王家就是这样。”

王念看到王审知发笑,有些心虚地说道。

王家也是节度使。王家三兄弟的长兄王潮官居福建观察使兼威武军节度使,三弟王审知在担任福建副观察使的同时亦兼任威武军节度副使,二兄王审圭则担任泉州刺史,继续经营王家最初的根据地。

“过了华州,就到了长安城,那是天子脚下,再也没有什么节度使来寻晦气。”

王审知安慰地说道。

“我真想念长安城啊,上一回这个时候在辅兴坊吃的胡麻饼那个香啊,过了三年还忘不掉。”

“老叔真正想念的不是胡麻饼吧?”

“那是什么?”

“是胡姬呼延腊腊吧。”

“唉,你老叔胡子都白了一大把,想人家小姑娘干什么?不过呼延腊腊上一回唱的那一曲菩萨蛮,可真是唱到了人心坎里边啊。就算当年我们固始(今属河南、唐属淮南道)城最会唱曲的郑好娘,也比不了人家……”

王念正说着,突然停住话头,不自觉地回头看了一眼。

“老叔你忘了。今年孟威没有来。”

王审知低声说道,心中沉甸甸地,就似忽然被谁塞进了一团铅块。

他已是第三次率领福建使团前往长安城进贡,第一次是六年前,当时他还是泉州兵马都监。第二次是三年前,他的身份已和此时相同。前两次都有孟威护卫。但上一次在长安城中,孟威却差点闯出大祸。朝廷设宴招待福建使团,特地请来教坊司名气最大的歌女呼延腊腊为众人唱歌,不料醉中的孟威听呼延腊腊唱了一曲菩萨蛮后,突然跳起身,扛着呼延腊腊就往外跑,最后众人费了许多周折,才将孟威拦了下来。

“三年前那件事,都怪我。当时我就在孟威身旁,说了句。这个呼延腊腊唱起歌来就像郑好娘一样,结果孟威就发了疯,我拉都拉不住他。”

王念说着,连连摇头。事情虽说已过去三年,他想起来仍是心有余悸。

教坊司的歌舞乐女俱归内宫管辖,地位等同于宫女。朝廷当时若有人故意刁难,足可借此给整个福建使团安上大不敬的罪名。而依大唐刑律,大不敬之罪足可处以斩首之刑。

“怪我,怪我。好端端地说话,却又提那呼延腊腊作甚。”

王审知带着歉意笑道。

王念论官职虽是不高,依辈分却是王审知族叔,且品德才学俱佳,深得王审知兄弟敬重。

王念正想说什么,却陡然脸色大变。

前面忽有尘雾腾起,并隐隐传来马嘶人喊和刀剑撞击的声音。

“有人在厮杀。”

王念勒马停下,有些紧张地说道。

“大伙儿快到林子里去!”

王审知立刻命令道。

古道旁有一片望不到尽头的柳林,众人迅速进入林中,很快就消融在柳林深处。

福建离长安十分遥远,路途上多经山地,还需渡江过淮,因此福建使团并未使用车辆,所有贡品俱以能行山地且又耐劳的青骡驮运,共驱使青骡二百余匹。

使团百余人中,除二十人看管青骡外,其余俱是福建观察使直属护卫军(唐时称为牙兵)中精心挑选出的勇士,分为四队,队长由四员牙将。陈延晦、徐元昊、邹磬、虞雄担任。

王审知令使团暂且隐藏在林中休息,他则率邹磬、虞雄二人骑行至柳林边缘,悄悄逼近厮杀之地,欲尽快探明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陈延晦手持弯弓,猫着腰,花豹般迅猛地在柳林中穿行。

树上的鸟啼声,枝叶在轻风中的沙沙声完全掩盖了那微乎其微的脚步声。

陈延晦最终在一段枯朽、粗大、尚未倒伏的树干后面停了下来。

枯朽的树干前面是一片荒草地,越过宽约五十步的荒草,是一座二丈高的土岗。

王审知、邹磬、虞雄三人背对陈延晦,立马在高岗上。

陈延晦小心翼翼地抬起弯弓,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羽箭,搭在弦上。

与四年前相比,陈延晦的身体已发生很大变化,不仅高了半尺,且肩宽,背阔,腰窄,双臂如猿肢般粗壮,从一个文弱少年彻底蜕变成强悍的青年武将。

陈延晦深吸一口气,将闪烁着寒光的箭镞对准王审知的后背。

父亲大人,舅父大人,孩儿为你们报仇了!

陈延晦一边在心中大呼,一边缓缓拉开弓弦。

但是当弓弦完全拉开时,羽箭却无法射出。

徐元昊鬼魅般突然出现,牢牢抓住陈延晦拉弦的左手,强拽着陈延晦向后退去。

陈延晦先是挣扎了两下,但在看到徐元昊严厉的目光后,就不再挣扎,任徐元昊将他拽进柳林深处。

这并不是徐元昊第一次阻止他射杀王审知。

一年前,他迎娶王潮的三女儿银姑,在新婚之夜悄悄潜入阁楼,透过楼上的小窗,举弓瞄准在院中痛饮喜酒的王审知,正欲射出羽箭,徐元昊却突然挡在那小窗前……

“你又忘了自己是陈家的儿子,陈家唯一的儿子。”

徐元昊的语气并不重,但眼中透出深深的悲哀和伤痛之意,就似是一个长兄正面对一个不听教诲,一次又一次在外面闯下祸事的幼弟。

“我受不了,再也受不了。四年了,整整四年,我每日都要面对仇人做出一副感激涕零,诚惶诚恐的样子,恨不得向每一个人说。是王家把我从范晖那奸贼手中救了下来,是王家可怜我这个失去了一切的孤儿,居然将他们尊贵的女儿下嫁给了我,好让我每夜都跪在床头下,叩拜王家列祖列宗。竟赐给我如此天一般大的恩德……不,我再也不要看见王家任何一个人。我要杀……杀了王审知,杀了!我要报仇!报仇……”

陈延晦红着眼,犹如困兽般低声咆哮。

“你这不是报仇,是自杀。”

“我杀了王审知,也算……也算是报了仇。”

“王家不止一个王审知,可陈家只有你一人。”

“我……我……”

“你此刻杀了王审知,在世人眼中就是一个忘恩负义,猪狗不如的人。而且你舅父也将从此冤沉海底,永远背着奸贼的骂名。还有你父亲,也会被后人轻视。子不教,父之过,陈家出了你这样畜生般的儿子,一定是门风低劣,上梁不正……”

“大哥别说,别说了。是,是我错了,错了……”

陈延晦跪下来,哽咽着说道。

“那么你告诉我,什么才是报仇?”

徐元昊紧盯着陈延晦,一字一句地问道。

“斩草除根,杀死王家每一个人,将那些来自中原的客籍人全都从福建赶出去。振兴陈家,让陈家再次成为福建之主,然后自立为王,立宗庙祭祀陈家列祖列宗,光耀千秋万代。恢复舅父大人名誉,在福建每一座城池为舅父大人建忠烈庙,让舅父大人世世代代永享人间香火。”

陈延晦不敢面对徐元昊的目光,低下头说道。

这其实是他每天都要在心中默念的誓言,以此激励自己忍辱负重,千万不可忘了父仇不共戴天。

“你不能只嘴上记得,更要牢记在心底里啊。你自幼读书,应该知道从前越王勾践报仇的故事。越王卧薪尝胆,什么屈辱都能忍受,并且一忍就是二十年。可你怎么连这四年都忍不下呢?”

徐元昊一边说,一边扶起陈延晦。

“小弟怎么……怎么能与越王相比呢……”

“你当然可以与越王相比。越王是王,你父亲曾为福建之主,亦是一方诸侯。你继承父辈遗志,忍辱负重,复兴陈家大业,一旦成功,后来人同样会像敬仰越王那样敬仰你。”

“小弟……小弟没想那么远。小弟这四年能熬过来,全凭大哥在身边扶持和提醒。只是不知为何,小弟心中总像是有一团火在烧,日夜不停地烧,一不小心,那团火就会喷出来。小弟真怕……真怕啊。若有一天,大哥不在身边,那团火又出来了,小弟……小弟……”

“你不用怕,也不用像越王那样忍上二十年。我们报仇雪恨的日子就要来临。”

“啊,真,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王家的好日子到头了。那王潮已活不过今年冬天。”

“这,这怎么可能?王审知这次出发前,特地请来福州城最有名望,号称神医的郑老先生给王潮诊脉,当时我也在场,听郑老先生亲口说。节度使大人的病势看上去十分沉重,却未伤及肺腑,至少还能活上三年。”

“是我让郑老先生那么说的。”

“大哥,你……”

“郑老先生曾欠我一个很大的人情,不得不听从我的安排,并且只告诉了我王潮的真实病情。风寒之毒已侵袭到王潮的五脏六腑,他顶多能活上三个月。”

“大哥让郑先生这么说,是为了……”

“是为了让王审知安心到长安城来。”

“如果王审知得知王潮只能活三个月,肯定不会来到长安城。如此说来,大哥这般安排,是故意让王潮兄弟分开?”

“大公子果然聪明。王潮的身体一直不好,近年来已是卧床不起。福建境内的军政大事,其实已掌握在王审知手中。在许多人眼中,王审知就是王家大业的继承人,一旦王潮去世,王审知接掌节度使之位自是顺理成章,波澜不惊。果真如此,大公子若想报仇,只怕再忍上二十年也没有机会。”

“是啊,王审知今年只有三十六、七,身体又格外强壮,从没听说他患过什么大病,足可再活上二三十年。不,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再活二三十年,我,我……”

陈延晦的语气陡然急促起来,两眼圆瞪,一时不知他该如何说下去。

“所以我们一定不能让王审知顺理成章继承节度使之位。据郑老先生所说的日子估算,王潮己是撑不了几天。你想想,如果王潮突然去世,而王审知却远在数千里之外,福州城里王家部属又该如何?”

徐元昊微笑着,语气十分轻松。

“国不可一日无主,何况在这个乱世中。果然如大哥所言,福州城的王家部属多半会拥立王潮嫡长子王延兴代掌节度使之位。”

陈延晦若有所悟,神情顿时兴奋起来。

“王延兴会甘心代掌节度使之位吗?”

“不,王延兴绝不会甘心。他早就对父亲让王审知独掌大权极为不满,一旦握有节度使之位,必然拼死守护,决不肯轻易松手。此时……此时……”

“此时若有他信任的心腹在耳旁多说几句,一定会让他做出种种对王审知不利的举动。”

“王延兴平日里十分信任小弟,早已将小弟看作他的心腹之人。”

“所以你必须提前返回福州城,并让王延兴单独与你相见。”

“那大哥你……”

“我得留下来,想法拖住王审知。这样,当进贡使团归期已至时,王审知却迟迟不能露面,必定会使得福州城内人心惶惶,谣言四起。而唯有如此,王延兴针对王审知做出的种种举动才能有足够的震慑,并激发出众人反弹。这样的反弹,又一定会让王延兴更加惊恐不安,最终必将引发王氏家族的内乱。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就可趁势发难,一举诛灭王氏家族。”

“如此甚好,只是小弟如何才能提前返回福州。”

“这个须得随机应变。你且回到队里去,免得大伙儿疑心。还有,你告诉王念,说那厮杀声越发接近,我有些担心,且去看看。”

受惊的辕马不顾驭手的控制,从道路上一头冲入荒草地中,结果使车轮深陷在土坑中,任那辕马如何挣扎,也不能将它拖着的那辆敞盖高车拉起。

胡须花白,身穿大红官袍的驭手焦急万分,拼命甩动长鞭,抽打辕马。

一员黑衣黑甲的少年武将领着十余黑甲骑卒从道路上奔下,迅速布成圆阵,团团护住那辆敞盖高车。

数十赤甲骑卒挥舞刀剑长槊,大声呼喝着紧追过来。

立马在土岗上观战的王审知此刻离那辆敞盖高车不过六、七十步,已辨认出那驭手的面容,不觉大吃一惊。

那驭手竟是当今大唐天子最信任的心腹臣子之一,姓韩名偓,字致光,官拜翰林学士兼中书舍人。

“韩大人这是怎么啦?”

邹磬也认出了驭手,诧异至极。韩偓身份十分尊贵,无论如何也不该亲自充当驭手。

“那些赤甲骑卒看上去像是韩建的人,莫非那韩建已是反叛,不然他的手下怎么敢来攻击朝廷重臣?”

虞雄眼中全是困惑。

他与邹磬已连续三次护卫王审知去往长安城进贡,并且曾随同王审知拜见韩偓,深知翰林学士和中书舍人官品虽不太高,却是皇帝身边的侍从,不仅执掌文书诏令,还能参与朝廷机密,议论军政大事,论实权仅在当朝宰相之下。

“快救韩大人。”

王审知说话声里,已挺起丈八长槊,跃马向土岗下冲去。

众赤甲骑卒已向黑甲骑卒发动猛烈攻击,每三五骑困住一个对手,分进合击,企图强行将对手驱离,然后直接杀向那辆敞盖高车。

黑甲骑卒顽强迎敌,死守不退。然而寡不敌众,几个回合之后,已有二骑被敌人扫落马下,使那护卫敞盖高车的圆阵露出一个缺口。

但是众赤甲骑卒却无法从那缺口冲进去。

王审知、邹磬、虞雄三骑飞扑过来,正挡在那缺口之前。

“挡吾者死!”

一个肥壮如巨熊的赤甲骑卒狂吼声中,挺长槊刺向王审知。

王审知巍然不动,眼看那锋利的槊刃已接近胸口,才电闪般一侧身,让那长槊从左腋下穿过,然后胳膊下压,牢牢将那长槊夹住,并顺势用左手抓住那长槊,用力一拉。

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那肥壮如熊的赤甲骑卒连带着跨下的战马一同摔倒在荒草地上,手中长槊亦被王审知夺去。

如同突然有千年老妖路过,恶作剧般对众人念出定身咒语。

众人都在那一瞬间呆住了。

无论是黑甲骑卒还是赤甲骑卒,俱是久经战阵的勇士,已不知见过多少血腥激烈的恶战。

然而没有任何一个骑卒见过。有人竟能在生死立决的战阵上单手夺下敌人强力冲杀过来的长槊。

唯有武艺高强,胆气最壮的强悍勇士,才敢于在战场上使用威力强大,却又粗长笨重的长槊。

这样的勇士,又怎么可能让敌人单手夺下长槊?

在传说中,只有大唐第一猛将尉迟敬德才拥有那单手夺槊的凛凛神威。

可那毕竟只是传说,而且还是近三百年前的传说。

“滚!”

王审知暴喝声里,将夺来的长槊抛出,掷在那肥壮的赤甲骑卒身前。

那肥壮的赤甲骑卒这才如从恶梦中醒来,挣扎着爬起身,扶起战马,然后弯腰拾起长槊,骑上马,连踢马腹,头也不回地狂奔而去。

众赤甲骑卒纷纷拔转马头,争先恐后地离开荒草地。

看着众赤甲骑卒匆匆远去的背影,王审知不觉松了一口气。

他的职责是护送贡品,并不愿在此时另生事端,因此看那肥壮的赤甲兵卒是个首领模样,立刻冒险使出平生罕用的绝招,以惊退强敌,避免双方生出血仇。

“末将唐兴,谢过副观察使大人。”

惊喜交加的青年武将拍马迎过来,向王审知拱手行礼。

王审知连忙回礼,见那青年武将约有二十一、二,肤色白净,面容秀美,若不是眉宇间透出一股刚烈之气,定会让人误会成女孩儿。

如此鲜明的外貌,王审知若是见过,绝不会忘记。

但此刻王审知却是大感困惑。他好像从未与眼前这位青年武将见过面。然而此时看来,那青年武将却似早已认识他。

“信通贤弟,信通贤弟!”

韩偓见那辕马无法拉起高车,急切中竟跳下车来,一边呼喊着王审知的字,一边向王审知奔过来。

王审知连忙下马,迎向韩偓。

他与韩偓见面不多,却意气相投,已成为可以称兄道弟的密友。

“快,快带愚兄去往石堤谷。救,救德王殿下!”

韩偓扑过来,一把抓住王审知的胳膊,喘着粗气说道。

“德王殿下?”

王审知有些困惑,疑心他听错了。

德王李裕乃是当今皇帝长子,虽未明确被立为储君,但朝廷内外都深知皇帝宠爱德王,若不出意外,德王将来必定会承袭大唐皇帝之位。

这样一位如同储君的德王,若需要韩偓去救,那朝廷内一定是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事。

那又会是什么样的大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