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伪装
不知不觉中,就这么入秋了。
K大校园蒙上了一层吹不散的雾,一场雨接着一场雨,越下越冷,偶尔遇到个艳阳高照天,就又逼得人脱下厚外套。气温像女人的心情一般,瞬息万变。
所谓春困秋乏,不无道理。
J**A编程课的阶梯教室里,懒洋洋躺倒一片,正值午后,太阳鼓足劲头散发余热,照得人昏昏欲睡。
在靠近角落的后排,有两人肩并肩坐着,女生一手撑脸,一手转笔,许是遇到了什么难题,两道秀气的眉紧紧皱在一起。
想啊想,脑仁疼,索性扔下笔不管了。
一旁男生耳朵里塞着耳机,见状,抬起手,在她脑门上敲了敲,又将笔硬塞到她手中。
女生噘着嘴,揉着被施暴的地方,哀怨的小眼神瞟啊瞟,趁周围人不注意,一口咬在男生手背上,立刻出现一圈湿漉漉的牙齿印。她得意极了,高高仰起下巴,活像一只在战斗中取得胜利的公鸡,冲着他耀武扬威。
男生默默叹了口气,然后动作潇洒地扯掉耳机,双手扳过她的脸,手掌在后脑勺桎梏着,屏息,凑近,旁若无人地吻上她软软的唇。
“唔……”
南潇惊恐地瞪大眼睛,四处张望,生怕被人发现。好在他们所坐的位置很偏僻,若不细看,谁也发现不了这些猫猫腻腻,她暗暗松一口气。
霸道的吻持续了一小会儿,结束时,陆燃捏着她鼻子晃了晃:“不认真。”
“好难,看不懂。”
“哪里?”
“就是这个地方。”
陆燃凑过去,扫了一眼:“刚刚才给你举过例子,还不会?”
“这两个明明不一样的。”
“再仔细看,这里只不过是换了一种写法,意思没什么改变。”
他用笔圈住了一行代码,南潇顿时领悟,双手合十,崇拜的眼神恨不得贴在他脸上。
“陆燃,你真的太……厉害了!”
“不要浪费时间,快把剩下的写完,我可是翘了选修课来陪你的。”
“凶巴巴。”
“谁?”
“你。”
“再说一遍,谁?”
“你你你,就是你……唔!”
一吻封唇。
“再敢顶嘴,吃了你。”他单手将她的脑袋摁在课本上,勾起嘴角。
南潇羞得耳根子红透,脸埋进胳膊肘,头顶“哧哧”地冒着小气泡,像一罐拼命摇晃后开了盖的可乐汽水。
甜蜜的日常很快在K大校园掀起了有关陆燃的另一层浪潮。
许多人好奇,陆燃那样的神仙人物下凡谈恋爱,会是什么样子。于是在一众八卦精日夜兼程的埋伏下,大神的恋爱日常遭到了曝光,给整个K大撒了一把实实在在的狗粮(网络用语:秀恩爱)。
自开学以来,每天清晨七点半,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女生宿舍楼下就能看到某人的身影,一手插兜,一手拎着两份同样的早餐,有时曲着条腿靠在那棵年代久远的老槐树身上,有时用脚踩着花坛边的瓷砖,风雨无阻。
五分钟后,女孩子提着书包,风风火火地从宿舍楼跑出来,扑进他怀中,他稳稳接住她,顺势从她手中拎过书包,挎在肩上,将一份早餐放到她手里,肩并肩朝图书馆的方向走去。
很快,陆燃由一个高冷学霸男神的形象,转变为治愈系暖男。
这天,南潇照旧起了大早,和陆燃一起赶往图书馆。
正值新学期伊始,图书馆里不像期末那样人满为患,许多原本炙手可热的座位都空了下来,当然,也包括南潇身旁的这一个。
这学期开始到现在,她和林之语一面都没见过。隔壁桌面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南潇连续看了几天,到底没忍住,今早一来就用纸巾沾了水,帮她擦干净,连凳子都打理妥当。
“喂,你干什么?”
一抬头,来者不善。
“我看这太脏,打扫一下。”
“要你管?”林之语没好气地横她一眼,将桌面那些没来得及收好的纸巾,一股脑扫到地上。
南潇愣了愣,没说什么,弯腰去捡。
“你烦不烦啊?”林之语被她这态度惹得火冒三丈,“装这么好心给谁看呢,最讨厌你这种女生了,心机那么深,去百佳迪做个项目还能惹出那么多事,假死了!”
她伸手打落南潇手中的纸巾,黑色皮鞋将那些纸团踩得稀巴烂。
“捡啊,再捡啊。”
“不要。”南潇深吸一口气,忽然攥住她手腕,指了指地面,“你来捡。”
林之语许是没料到她居然敢这么说,愣了下,气得五官都拧作一团:“凭什么我捡?”
“谁弄掉的谁捡。”
“呵,又不是我的东西。”
“我用它们帮你擦了桌子。”
“我又没拜托你做这种事,有病吧你!”她恼羞成怒,一把揪住了南潇的头发。
说时迟那时快,另一双手从身后飞速将她的手打落。
林之语低呼了声,捂着手腕向后看去:“陆……陆燃?”
他眉眼淡淡,在她脸上一扫而过,伸手将一杯刚刚接满的热水递给南潇:“刚才不是说渴了?快喝吧。”
南潇看看他,又看看林之语,捧着水杯一声不吭地坐回自己的位置,翻开书。
陆燃从她身后绕过,在另一边也坐了下来。
林之语半晌都没能回过神。这两人完全拿自己当空气,合着伙欺负她,太过分了!
“南潇,你知不知道陆燃很快就要出国了?”林之语拔高音调,冷嘲热讽,“保送耶鲁大学,这学期结束就离开,可能再也不回来了。”
南潇没说话,握着笔的那只手猝然一紧。
林之语看到了她不安的小动作,得意极了,也不顾当事人就在旁边,变本加厉地挑拨起来:“我如果有这么优秀的男朋友,肯定不同意,谁知道出了国会发生什么,兴许过不了多久你就会发现,一群比你好千万倍的姑娘围着他转,那感觉,想想就不舒服。”
“林之……”
“你说够了吗?”陆燃本想开口阻止,却不料,南潇先他一步质问,“要不要同意,会不会难受,这好像和你半毛钱关系都没有。林之语,如果你真的嫉妒,你大可直说,拐弯抹角地说风凉话,这真不像你会做的事。另外,你不了解陆燃,有什么资格说这些?”她目光笃定,再不似从前那般躲躲闪闪。
林之语被这一席话震得无言可对,半晌后,才反应过来:“我不了解他,难道你就了解?”
“对,我了解,我当然了解,他想什么要什么做什么,我都知道,或许我现在还不够资格,不配站在他身边,但总有一天会改变的。”
一定会。
南潇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如若是在从前,她根本不会这样理直气壮,但现在不同,她见过他脆弱无助的一面,那种悲伤而黯然的眼神,只要回想起来,就令她无比心疼。
他要出国,她就支持他出国。
他要做项目,她就拼命看书武装自己,替他分担。
他要做什么,她都在,她无时无刻陪着他。
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如此充实,哪里顾得上难过和自怨自艾,那不过是庸人自扰罢了。
反驳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林之语目光怔忪,黯然地从她的脸庞移向陆燃的,最后又移了回来:“或许我们喜欢的方式不同吧。”她眼圈不自觉地红了,低着头,喃喃自语,“我也很喜欢他啊,很喜欢很喜欢……”
“对不起,我喜欢的人是南潇。”陆燃掀目,眸光静默,“我只喜欢她一个。”
谁都容不下。
时光总无情,快得让人不敢眨眼睛。
大三的课程减少了,但难度成倍增加,南潇咬着牙每天坚持到图书馆,除了必须完成的作业外,还要攻克陆燃给她布置的一道道难题。
苦,苦不堪言。
但这么坚持下来的效果却异常好。
校科协有段时间没有聚餐了,每周四一次例会时,可以明显察觉到有些人忙得不可开交。
宋铭杰和其他三个组长都是同级,也和陆燃一样,升入大四,都开始为即将结束的校园生活做最后一搏。他们大部分都被保送了研究生,唐琦学姐和男朋友放弃保研,签了同一家公司,连带着田甜也被拉过去做了实习生,邀请南潇的时候,被她婉拒了,因为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陆燃一心一意做出国的准备,其实南潇觉得,他根本不需要准备什么,无论到哪里,他都会是那个众星捧月的人。
蔡教授之后和陆燃聊过几次,也不知从谁口中听说他恋爱了,在期中考后要他带着南潇一起到自己家做客。
这可算是一件大事。
蔡教授就住在K大家属区,家里有妻子,还养了两只拉布拉多,南潇进门的时候被吓了一跳,她从小就怕狗,见到就不自觉腿软,于是陆燃挡在她身前,护着她进了屋。
蔡教授的妻子将两条大狗拴起来,笑道:“小姑娘这么怕它们呀?”
南潇尴尬地挠挠头:“小时候被狗咬过,有心理阴影,不过这两只非常可爱。”
“我记得陆燃最喜欢狗,是不是?”他抿唇一笑,伸手捋了捋狗脖子上的毛,两只大狗舒服得直摇尾巴。
“嗯,很喜欢,很早以前我们家也养过一只,也是拉布拉多,叫瑞贝卡。”
南潇好奇:“那它现在在哪儿?”
陆燃抬起头:“三年前去世了,被打死的。”
她一愣,脑海中立刻回想起那晚他说过的话,三年前,不正是他家中遭遇变故的时候吗,那么瑞贝卡就是被那些债主……
“对不起。”
“没事,已经过去很久了,我都快要记不清它长什么样子。”
他淡然一笑,那神情云淡风轻,可南潇看得懂,他眼中分明藏着深深的疼惜,掩盖不住的。都说养狗养久了,就像家人一样,它的一举一动一痛一痒,都牵扯着主人的心,何况瑞贝卡是被生生打死的,仅是想一想,那该有多心痛。
蔡教授从厨房拎出两瓶茅台,见他们还站在门口,连忙招呼:“都站着干什么,快进来,今天你们一定得陪我这糟老头喝个痛快!”他朗声笑起来。
蔡教授的夫人将两只大狗锁进卧室,一边系围裙一边叮嘱:“要少喝,你们蔡教授见到酒,就像见到亲儿子一样。”
“那可比亲儿子要亲多了。”蔡教授打开其中一瓶,倒了满满两酒杯,一杯给陆燃,一杯留给自己,“别听你师娘的话,喝酒不尽兴,那算怎么回事?来,干!”说罢,一饮而尽。
南潇很识趣,卷起袖子到厨房帮师娘准备饭菜。
陆燃望着面前那杯酒,浓郁的酒香熏得他鼻尖发酸。他两手举起,目光深切地看着蔡教授:“蔡教授,谢谢您一直以来对我的帮助,四年学费我会尽快偿还,附带利息。”
“说这些干什么?”蔡教授缓缓放下空酒杯,语气和蔼,“陆燃,老师我并不怜悯你,因为我知道你不需要,在校这四年,我看着你一步步往更高处走,我打心底里高兴。我只是用钱在做投资罢了,别人投股票,投黄金,而我投你,千万不要让我赔得血本无归啊。”
陆燃笑了:“我明白。”
酒,一杯接一杯。
那些难以启齿又或不忍开口的话,皆酿在无声无息的酒里,化作一片虚无。
陆燃心里默默地想,他终于变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
酒过三巡,蔡教授的夫人和南潇相继端出一盘盘下酒菜,招呼大家动筷子。
蔡教授夹起一个红烧丸子放在南潇的碗里:“多吃点儿,瞧小丫头瘦的。”
“谢谢蔡教授。”南潇连忙大口大口扒饭,一个不小心,还把自己噎到了,慌慌张张地找水喝。
陆燃失笑,起身为她倒了一杯,贴心地喂她喝了几口。
蔡教授看在眼里,笑得眉眼弯弯:“南潇,你不怕他出国吗?”
女孩子一愣,摇头:“不怕。”
“说不定他就不回来了。”
“那我就过去找他。”
“这么有魄力啊?”蔡教授笑着为她倒了一杯酒,递到手中时,轻声说,“不用担心,陆燃我了解,这臭小子特别重情,可不会丢下你。”
一桌人互相看了看,都笑起来,气氛祥和又温馨。
酒足饭饱后,南潇开始帮着收拾碗筷,蔡教授借着酒意,让陆燃扶着自己进了卧室,关上门,从枕头底下摸出了一张银行卡:“拿去用,不够了给我说。”
陆燃瞳孔微微一缩:“谢谢您,但我不能再接受了。”
“不要有心理负担,虽然是保送,但那边的花销也不少,记住老师的话,求学阶段不要为钱财犯愁,什么样的年纪就做什么样的事,你可以打工,可以做任何你觉得正确的,但我不希望你把大好时光浪费在这些没有结果的事情上,你只要一心深造就好,其他的,老师帮你解决。”
陆燃喉间梗塞,半晌,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蔡教授和妻子没有后代,四年来,他们对他已经太好了,他不想再一味地索取。
“真的不用了。”陆燃轻轻推开老人的手,帮他攥住那张薄薄的银行卡,“百佳迪的瞿司辰学长答应资助我,我不会辜负老师的期望,放心吧。”
“好,好,好……”蔡教授连声点头,有那么一刻,红了眼圈,“你会回来的吧?”
陆燃怔忪,凝视着他苍老的面庞,从中捕捉到一丝令他猝不及防的表情,那是种深切的担忧,似乎自这一刻起,便是永别。
“会的,我会回来。”
“好,我在家备好酒等你。”
时间不等人。
步履匆匆,一眨眼,便是年底了。
圣诞节正巧是周末,校科协的人在陈凯带领下,令活动室焕然一新。陆燃不在,他充当总指挥,大摇大摆地从一众新面孔前走过。
别说,新入的这些学弟学妹资质可真不错,要颜值有颜值,要智商有智商,关键是听话,简直太好了。
“陈凯学长,陈凯学长……”一个扎着马尾的可爱女生朝他跑了过来,许是着急,小脸红扑扑,像只香甜可口的红苹果。
陈凯被她甜软的嗓音叫得心都酥了:“说,什么事,凯哥帮你搞定。”
小姑娘双手背在身后,扭扭捏捏:“那个……听说陆燃学长也在校科协,可是一直没怎么见到,可不可以麻烦陈凯学长告诉我,他现在在哪儿?”
陈凯一愣,气得五脏六腑都冒烟:“你找他干什么?”
“今天是圣诞节,这个……”小姑娘难为情地拿出了身后的红苹果,上面扎着漂亮的蝴蝶结,一看就知道是精心准备的,“我想把这个送给他。”
“嗯哼,那你怕是晚来一步。”陈凯双手抱胸,翻了个白眼,“他啊,找女朋友去了,今晚不会回来了。”
“啊……”
陈凯这边攒着一肚子怨气,那边,陆燃和南潇在澜城最大的时代广场依偎着欣赏烟花,不亦乐乎。
“哇,陆燃你看,那朵更漂亮!”南潇像只小家雀似的,围着陆燃蹦蹦跳跳,一会儿指着这边,一会儿又要他看那边,兴奋得要命。
“喂,别乱跑,待会儿找不到你了。”
“不怕不怕,我们还有这个呀。”说着,她举起手机,在他面前晃了晃,那只粉色荷包在空中打了一个转儿,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
“当初在湿地公园,你不就是用它找到我的吗?”
“我可不想再遇到第二次那种事。”陆燃从她手中拿走了那只粉色荷包,用力攥进掌心,像是要将曾经发生过的一切都揉碎在指尖,“答应我,以后不管和谁一起,都不能去那种危险的地方,遇到事情不要一味忍让,要懂得反击,明白吗?”
南潇笑眯眯地看着他:“陆燃,你好像个老婆婆哦。”
“回答我。”
“明白的,我都明白。”
“那就发誓。”
“好,我发誓。”
她抿起唇瓣,小鹿似的眼睛眨啊眨,将右手高高举过头顶,拇指扣着小指,郑重地合上眼皮:“我发誓,以后只和陆燃一起去危险的地方,答应他的话都会乖乖做到,每天按时睡觉按时吃饭,绝不多看别的男生一眼,心里只有他,只想他一个人。如有违反,那就让我头发掉光光,变成一个大秃头!”
一朵硕大的烟花在头顶轰然绽放。
绚丽的流火将黑色天穹变成一个大染布,左一撇右一捺,随意涂抹。
她笑得如同烟火般灿烂。
陆燃不自觉勾起嘴角,上扬,再上扬,露出一排明媚的皓齿。他俯首,在女孩儿轻颤的眼皮落了一枚湿漉漉的吻,抬起手,宽厚的掌心将她的手指紧紧包裹,十指相扣。
烟火喧嚣之地,再没有比这更浪漫的事。
南潇羞赧着低下头,双颊绯红,声音又软又酥。
“该你发誓了。”
“要我做什么?”
“和我一样。”
“那多没新意。”
陆燃笑着将她搂进怀中,手掌扶在她腰间,另一只手同她的相握,高高举起,冲着五彩斑斓的夜空:“我发誓,从此以后只带南潇一个人去危险的地方,保护她,照顾她,下雨有我,刮风有我,时时刻刻都有我。倘若有一天,我无法再回到她身边,一定会有比我更好的人代替我,陪伴她度过更多精彩的瞬间,护她余生安稳,不离不弃。”
“不,不可以!”南潇一把捂住他的嘴,“我不要这种誓言,也不要任何除了你的人,我只要你!”
他抿唇,薄薄的唇瓣拉成一条平直的线:“我只是考虑最坏的情况。”
“那也不要,不要!你快点儿重新说,快啊!”
她拼命抗议,陆燃无奈,再次举起彼此的那双手。
“我发誓,只爱南潇一个人,无论到哪里,发生什么,都一心一意只想着她,直到我们再次相见的那一天。如有违反,就让我像瑞贝卡一样,消失在这世界上。”
“不行,这也太可怕了!”南潇再次抗议。
陆燃摊手:“那你要我怎么说?”
她想啊想啊,把那些话翻来覆去地酝酿,可是筛选到了最后,仅仅云淡风轻的一句:“你发誓,要照顾好自己,不准生病不准熬夜不准做危险的事。”
“我发誓,一定会照顾好自己,不会生病不会熬夜不会做危险的事。”
他一字一字精准无误地重复了一遍,声音低沉,淹没在阵阵烟花绽放中。
南潇忽然心安了。
哪里有那么多瞻前顾后,只要他好好的,一切都淡如云烟。
烟火表演结束后,时代广场仍旧人声鼎沸。
陆燃原本想送她回学校的,但南潇一直嚷嚷着要去电玩城,作罢,两人挤上公交车,去了之前那一家,直玩到商场打烊才尽兴。
街道遍地狼藉,足以见证圣诞夜的疯狂程度。这个点儿,地铁早就停了,末班公交车也赶不上,两人并肩从清冷的人行道走过,默默牵着手。
南潇攥着一只夹娃娃机里夹出来的忍者龟,无聊揉弄,从这只手换到了那只手,显得有些忐忑不安。
“陆燃,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
他侧目:“你说。”
“你爸爸他……身体还好吗?”
陆燃神情微微一顿:“还在住院,一时半会儿好不了的。”
“那你走了,他怎么办?”
“阿婆在照顾,也有护工。”
“那一定很费钱。”
“我四年里得到的所有奖学金都存在他名下,可以撑下去。生意虽然垮了,好歹他还有一些愿意伸出援手的朋友,所以不用担心。”
南潇轻轻点了点头:“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陆燃想了想:“你毕业那天,我一定赶回来参加毕业典礼。”
“那我们拉钩钩。”南潇朝他翘起小拇指,倔强得要命。
陆燃笑了,伸出自己的,同她的缠在一起,拇指用力摁下去,在她的拇指指尖盖了一个章。
“说好了。”
“嗯,说好了。”
时间像长了脚,快得来不及回味,就已经到了尽头。圣诞过后是元旦,元旦过后是春节,春节过后,是陆燃离开的日子。
临行前,校科协所有人无一缺席,包括柳予安和林之语。
陆燃在元旦后就辞去了校科协会长的职务,新的会长还没选出,于是陈凯便成了暂时的领头人。
离别宴是必不可少的,原本大伙想在市中心订一家高档餐厅,可陆燃没同意,一定要在他们常去的校东门那家,谁让他是主角呢。
年初八,校科协所有人推掉了各种各样的事情,聚集在K大门前。
陆燃是第一个到的,拖着一只黑色行李箱,独自一人在K大校园走了一遍。年前不久才下过一场大雪,气温骤降,那些雪就被留存下来,积攒成厚厚一层。
他走过寂静无人的图书馆,走过清冷安宁的教学楼,走过蜿蜒曲折的林间小路。
回忆像走马灯似的翻涌而来,从没有哪一刻,他感觉,原来时间如此残忍,还没怎么留神,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似乎认识南潇很久,又似乎上一秒才互道了声“你好”,眼前皑皑白雪照得天地通透,他想啊想啊,想到了曾经无忧无愁的年纪。
远处有一根笔直的旗杆,风中传来洪亮的协奏曲,鲜红的旗帜飘扬在白雪上。
护旗手队伍里藏着一抹瘦削身影。肥大的校服套在她小小的身体外,露出下方半截雪地靴,坠着两只粉红色的毛球,随着她的步伐来回摇摆,她停下,毛球也随着一起安静下来。
国歌奏响,人群嘶吼着振奋人心的字句。
这时,一只粉红色毛球“咻”的一声朝他飞来,他弯腰捡起,揣进口袋。
女孩儿飞快低头扫过鞋面,眉眼无辜哀怨,揪着细眉,嘟起软软的嘴巴,可怜兮兮地回头偷瞄一眼。
只一眼。
眼波流转,眸瞳晶莹,刻骨铭心。
风推着脚步踽踽独行。
喜欢的,冲动的,压抑的。
流浪的人唱着欢聚的歌,欢乐的人又唱着离别的歌。
而这聚散离分,从来都不是谁的一厢情愿。
聚餐最终也没能顺利进行,所有人都来了,唯独不见陆燃。
有人说:“刚才看到他了,就在K大校园,眨眼间就没了人影。”
又有人说:“咱们再等等吧,兴许他去了什么地方也不一定。”
于是大家纷纷找到组织,有一搭没一搭聊着,默默等候见他最后一面,可惜陆燃再也没出现。陈凯一遍遍拨打他的手机,无人接听,不知是谁提了一句,大家将目光纷纷投向南潇。
她也不知道他会去哪里。
机票是凌晨两点半,这个时间,他本该和他们一起吃离别宴的。
“你做女朋友的,都不知道他去哪里了吗?那么一个大活人,还能凭空消失不成?”林之语抓起一把雪,朝她劈头撒了过去。
南潇感到脸庞一阵冰凉,她伸手擦了擦,不疼,但难过异常:“他不接电话。”
“那你就好好想想,他可能去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不知道……”她缓缓摇着头,目光迷惘环顾四周,一片白皑皑的苍茫,分不清哪里是哪里。
陆燃绝不会无缘无故消失,他一定去了哪里,一定……
思绪翻飞着,忽然在某一刻停顿住,眼前景象由模糊变得清晰起来,南潇浑身打了个激灵:“我知道他可能在什么地方了!”说完,她转身就跑,纤瘦的身影映在茫茫白雪中,虚幻得像是梦境。她发足狂奔,顾不得沿途诧异的目光,手掌紧紧攥成拳,凛冽的寒风一刀刀割着脸庞,发丝吹得飞扬。
出租车停在小区门口,南潇付了钱,冲下车,这回门卫没有问话,见她面熟,直接放行了。
十八楼,电梯像插了翅膀一样飞升,门打开的那一刻,远远地,她看到了那抹熟悉的身影,正静静站在门前,望着那些写满恶毒话语的字条发呆。
黑色行李箱歪倒在脚边,他缓缓伸出手,抚摸冰冷的铁门,上面落着一层灰,弄脏他白净的指尖。
南潇喉间狠狠发涩,她记得他的话,毕业那天,这里就不再是他的家。她看着看着,忽然不敢再靠近,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打碎了封锁悲伤的玻璃瓶。
陆燃在门前站了很久很久,久到他全然不记得,她是何时从身后将自己轻轻拥抱住。
“他们都在等你。”南潇仰起脸,只看得到那一头墨黑的发和微微低垂的头颅,“你不过去吗?”
“不过去了。”
“为什么?”
“见了也还是要走,不如不见。”
“可他们很想再看看你,田甜和唐琦还准备了礼物,打算送你。”
他一愣:“那你呢?”
“嗯?”
“你的礼物呢?”
“准备了,但我怕你不想要。”
“你给什么我都要。”
“真的吗?”
“嗯。”
南潇从身后绕到身前,双手还抱着他的腰,小脑袋软绵绵地靠在他胸口,贪婪地呼吸他身上的味道:“陆燃,我把自己送给你,要吗?”
他想要,却又不敢要。
“乖,等我回来。”
“不!”南潇忽然抓狂般吼出声来,拼尽全力地狠狠将他推离,两只手揪住他衬衣领口,绷得手背青筋暴起,“你骗我,骗我!你根本就没打算再回来,你不要我了,陆燃,你不要我了!”
“我没有。”
“你有!否则你为什么总说那种让人难过的话,说什么如果不回来,就让别的人代替你,我不要别人,我就要你,就要你陆燃!”
“南潇,你听我说……”
“我不听不听不听,一个字都不想听!对,我就是怕,我怕你再也不回来,怕再也见不到你,怕以后都不会再听到有关你的消息!你那么优秀,可我做什么都做不好,我不配!你为什么要向我表白呢?可怜我,还是觉得有趣?是不是只要当初有个人用同样的方式表白,你都会欣然接受?我只是刚刚好的那一个,刚刚好撞上了,刚刚好努力了,刚刚好让你觉得有趣了?”
她泪眼婆娑,豆大的泪珠噼里啪啦往下砸。
陆燃静静望着她,从上至下,点了墨般的瞳孔那样安宁,温柔得一塌糊涂,仿佛碰一碰就能滴出水来。他薄唇翕动,轻声问:“这还不够吗?
“这么多的刚刚好,还不能代表我的喜欢吗?”
南潇愕然抬头,泪水氤氲的眼睛里充满迷惑,呆呆地仰着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他俯身,唇瓣贴上她软软的耳垂,动情厮磨:“你还要我怎么样?你说,还要我怎样!”
一阵酥痒,意识在现实和虚幻中穿梭。
他抱着她,她依偎着他,彼此紧紧相拥,让身体更紧密地贴合在一起,驱散寒冬的风霜雨雪。
吻,疾风骤雨般降临。
他将她抵在墙角,毫无克制地索取,在光洁的额头,高高翘起的鼻尖,柔软香甜的唇瓣,烙下一枚枚独属于自己的印记,仿佛醉意滔天之人,忘却世间一切,拥抱最单纯的爱情。
越过房门、沙发、茶几。
遍地凌乱。
他将她整个压在**,疯狂而霸道地要她记得,他会回来,一定会。
南潇,南潇,南潇。
他目光迷离,痴痴地念着她的名字,似灵魂出窍,孤零零飘在半空,向下俯视那一双抵死纠缠的身影。
是谁赋予了生的力量,让离别也变得如此轰轰烈烈,那些时不我与的哀愁,剪断了揉碎了撒向远方,自以为断了念想,过往的种种就随风飘扬,到头来,都会一并奉还。
人生不过如此,最是奋不顾身,最是身不由己。
凌晨了。
夜尽了。
空****的房间里只剩她一人。
南潇裹着被子走出门,客厅昏暗,只亮着一盏落地橘灯。厨房像从未使用过那般干净,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冰箱里空空的,只有一盒她喜欢的口味的酸奶和一袋肉松面包。
四周静悄悄的,她甚至都不清楚陆燃是什么时候离开的,脑海中闪过一幕幕令她面红耳赤的画面,那是最后的记忆。
南潇在**坐了很久,环抱着双膝,一遍遍打量四周的景象,试图勾勒出陆燃平时生活的画面。
这张书桌颜色泛旧,一看就知道经常使用,他应该常常趴在这里用电脑打字,或者写实验报告。
一只旧枕头被丢在阳台,斜斜地靠着墙壁,上面被什么东西咬出了破烂的洞,从洞里冒出了几根羽毛,南潇猜,那应该是瑞贝卡的杰作,不知道陆燃当时有没有狠狠揍它一顿。
书架第一层摆着一只相框,离得远,看不清楚,她起身将它拿了下来。玻璃表面落了厚厚的灰尘,她用纸巾轻轻擦拭,看出是一家三口的全家福,陆燃站在一男一女中间,大约十一二岁的模样,稚嫩又清俊,左手牵着貌美如花的女人,右手牵着意气风发的男人,笑得无比灿烂。
南潇轻轻抚摸着,觉得这个人有些眼熟,再仔细一想,才记起自己第一天到K大报到时,那位面带倦意却仍耐心地告诉她路该往哪儿走的中年男人。
原来那是陆燃的父亲啊。
时光匆匆,南潇度过了学业生涯里最难熬的一个寒假。
又是学期伊始,在家中屯了一假期的懒散,校园里飘浮着懒洋洋的气息。
没了陆燃,整个K大仿佛褪去了一层耀眼的金光,校科协里个个无精打采,丢了魂般。
这周例会,到场人数刚刚过半,连宋铭杰那个视科协如生命的人,居然也罕见地请假了。
“咳咳,大家别忙了,先听我说。”陈凯站在台上,笔尖敲了敲桌面。
底下的人稀稀拉拉抬起头。
他有些尴尬,清了清嗓子,为大家打气:“你们别这样嘛,陆燃走了,不还有我吗?另外,咱们科协还是有许多牛哄哄的大神,没必要泄气。”
“陈凯学长,你说的大神是她吗?”之前要送陆燃苹果的那个小姑娘站起来,指了指南潇。
陈凯哭笑不得:“她……还、还行吧,还行……”
“可我觉得,我和学姐的技术差不了多少,还有必要待在校科协吗?”
陈凯皱眉:“这是什么话?你来校科协是为了攀比吗?”
“不,我来这儿是为了看陆燃学长。”
……
陈凯发誓,一定要好好教训那些面试的人,净招些不靠谱的!
南潇盯着笔记本电脑屏幕,手指有节奏地敲着键盘,似乎没听到他们刚才的对话,等到例会接近尾声,这才抱着电脑走上台:“耽误大家几分钟时间,有件事我想说一下。”
她拜托陈凯打开投影,将电脑屏幕投射在大屏幕上。
“这是之前陆燃为百佳迪写过的一个游戏策划方案,我也参与了一部分,前天百佳迪的项目负责人联系了我,他们近期很可能会将相关内容提上日程,我想问在座的各位,有没有愿意参加的?”
下方鸦雀无声。
南潇又问了一遍,刚才那名小姑娘站了起来:“请问学姐,这是陆燃临走时拜托你做的吗?”
“不是。”
“那还是算了吧,陆燃学长的方案可不是一般人能接手的,等他回来再说。”
“他在美国留学,至少两年才能结束。”
“没关系,反正再过两年我还没毕业,可以等的。”说完,她收拾东西走出活动室,一起离开的还有另外两名新成员。
场面一时尴尬极了。
南潇倒没什么表情,可陈凯就忍不了,“啪”的一声将笔摔在了桌上:“造反啊!”
南潇安慰地拍拍他肩膀:“算了吧,反正你还有几个月就毕业了,没必要生这种气,我再问问那些没来的人,看谁有意愿参加。”
“还是陆燃在的时候好,一呼百应,现在真成一盘散沙了。”
“不是你的错。”南潇关掉投影,抱着电脑走下台。
她不是不知道校科协的状况,当初陆燃临走时没有赴约,她就料到会有今天,只是没想到这么严重。之前那些老成员倒也罢了,新来的有不少是冲着陆燃来的,而他连最后一面都没舍得见,这些人自然心有不满,觉得他太傲气。
眼下,她也只能帮衬着陈凯,维持校科协的基本活动,但想重回从前,怕是不太可能了。
“喂?”
“南潇,是我。”电话那边的男生嗓音沉沉的,充满磁性。
她开心得不能自已:“陆燃,你怎么才打来啊,我等你电话等了三天!”
“抱歉抱歉,最近在做课题,特别忙,每次想打给你,可惜你那边已经是深夜了,不想吵你睡觉。”
“很忙吗?每个人都忙?”
“我更忙一些。”
“为什么?”
“课题老师很喜欢我,让我负责全局。”
“果然是我男朋友哎!”南潇咯咯地笑,“还是那么厉害。”
“你那边还好吗?陈凯刚才给我发邮件,说校科协的人都不配合,我们之前交出去的那份策划方案,没有人愿意参加。”
南潇长叹一声:“没错,新来的那些组员好像对这些并不感兴趣,她们只对你感兴趣。”
“那你就告诉她们,是我拜托的,不就好了?”
“那怎么行!”南潇连连摆手,却是一愣,后知后觉想到他看不见,有些自嘲地勾了勾嘴角,“校科协没了你,就不能运转了,这像什么话?蔡教授那天还说,有机会一定过来瞧瞧,给那些懒散的新人打打鸡血。”
陆燃在那边闷闷地笑起来,南潇也不知道他笑什么,也跟着一起笑,最后两个人在电话里笑作一团。
“好了,不说了,你快睡觉吧。”
“哎,等等。”南潇连忙喊住他,生怕他挂了电话,“能不能给我唱首歌呀?今天被她们惹了一肚子气,睡不着。”
“嗯……好吧,想听什么?”
她偷笑,手指卷着衣服角,支支吾吾报了一个名字:“《今天你要嫁给我》!”
“喂喂喂,得寸进尺哦。”
“哎呀,唱嘛唱嘛唱嘛,几句就好,唱嘛!”
耐不住她的死缠烂打,陆燃叹了口气,妥协道:“好,就几句,唱完就给我睡觉去。”
“耶!”她欢呼,转身将阳台的门上了锁,搓着有些滚烫的脸颊,深呼一口气,“来吧。”
那边,男生清了清嗓子,找了一下调,便开口唱给她听—
“春暖的花开,带走冬天的感伤,微风吹来浪漫的气息。每一首情歌忽然充满意义,我就在此刻突然见到你……听我说,手牵手,跟我一起走,创造幸福的生活。昨天已来不及,明天就会可惜,今天嫁给我好吗……”
好啊。
嫁给你。
嫁给陆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