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心疤
周围很吵。
攒动的人影来来去去,身体颠簸,伴随着谁急促的喘息。南潇恍惚中睁开眼角,模糊的视线里,只看得到一个被汗渍浸染的后脑勺,她趴伏在他后背,四肢软绵绵的,努力仰起头想要看清这是谁,而脑袋里像是有一把钢锯拉扯着神经,头痛欲裂。
“陆……燃……”
“哎,我在,我在。”
背着她疾走的男生浑身一震,回应时,声音嘶哑得快要发不出声来。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别说话了,下了这个坡就能坐救援队的车,很快就到医院。”
“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胡说什么呢?呛几口水就死,你是泡沫做的?”
“可是我的脑袋好痛哦……”
“那是因为想我想的。”
南潇软软地抓着他衣服领子,有气无力勾起嘴角:“才不要想你……你有事瞒着我,陆燃是大坏蛋……我以为自己很了解你的……要出国就出国吧,我一个人在这里挺好,有什么大不了……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拿我当傻子,不,也许你觉得我就是傻子……”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脑袋里怎么想,就怎么开口,渐渐虚弱的气息令陆燃拔足狂奔。陆燃顾不得接话,拼了命般将她送上车,车门闭合的那一刻,他浑身虚脱轰然跌坐在地,两手抱着脑袋,紧绷的手指揪住自己的头发,一遍遍深呼吸,心跳声惊天动地,他只觉得喉咙深处突然涌出一股腥甜,一低头,朝地面吐了口带血的唾沫。
“喂,陆燃!”陈凯大惊失色,冲上来抱住他肩膀,“怎么回事?怎么了?”
陆燃缓缓摇头,推开他,右手用力摁在胸口,默默消化身体内巨大的痛楚。有那么一刻,他以为自己会晕过去,可他撑住了。
……
“南潇命很大。”
救援队长收队时,和助理道别,随口说了这么一句。
原来,那个地方在几年前连续出过两次落崖事故,当时整个湿地公园还没有进行修整,很荒凉,只有一些游客三五结伴来探险,那条路是到大瀑布的必经之路,地形险峻水流湍急,掉下去的人生还率很低,不是被淹死,就是被一路冲到下游,跌落瀑布而死,所以他们本没抱太大希望的。许是近两年开始动工修整,水流有所减缓,有一些地方渐渐地露出部分浅滩,而南潇就是经水流冲到了浅滩上,正巧抱住了一块儿表面**的巨石,支撑到救援队赶来。
助理再三感谢了救援队,送走他们后,马不停蹄地跑回医院。
南潇还在进行全身检查,虽然刚刚已经做过基础抢救,只是肺部呛了水,又因水底温度极低,有些体温失衡,其他的倒没有什么大碍,但为了保险起见,还需要观察。
这边,陈凯陪着陆燃在药房取了药,长舒一口气:“吓死我了!幸好是因为跑得太急,再加上担心过度,才导致吐血,不然我还以为你……”
“废话可真多。”陆燃凉凉地斜他一眼,将装药的塑料袋扔进他怀里,“我不需要。”
“别啊,我掏的钱。”陈凯笑嘻嘻地将塑料袋甩上肩头,撞撞他胳膊肘,“啧啧,英雄救美,南潇醒来不得感动坏了?”
“又不是你感动,兴奋个什么劲儿。”
“替你兴奋啊,这种攸关生死的时刻一辈子也指不定遇到,必须好好把握,现在你们也算是历经生死的一对儿了,往后是不是……”
陆燃握拳,在他胸口虚虚地捶了一下。
陈凯做痛苦状,捂着被打的地方嗷嗷直叫:“哎哟喂,真疼。”
“少装,我现在没心情和你贫嘴。柳予安在哪儿?”
闻声,陈凯愣了一下,缓缓放下了肩头的塑料袋:“你想干吗?”
“问清事实。”
“如果事实很残忍呢?”
“报警。”
“你想清楚了,只要事情属实,就是故意杀人。你会毁了他的。”
陆燃敛起眉目,清冷的眸子里覆着一层寒霜:“他打算毁南潇时,也没有手下留情。”
南潇的父母接到电话时,南潇刚从检查室出来,简短说了几句,那边才终于放下心,拜托助理和医生细心照顾,他们立刻动身赶往医院。
田甜帮她拿着外套,唐琦搀扶着,三人跟随护士往病房走。
“房间就在左手边第五间。接下来两小时不要到处走动,躺着休息就好,等下我拿吊瓶来,先挂两瓶生理盐水。”
“谢谢你。”
田甜为南潇披上外套,唐琦先一步进了病房,拎着水壶去打热水,不到一分钟,便传来敲门声。
“来了来了,你打水怎么这么快呀。”田甜跑过去,还以为是唐琦回来了,却不想一开门,是柳予安,“你……”
“我想和南潇说几句话,你先出去行吗?”柳予安低着头,声音轻轻的。
田甜皱着眉,问:“你要说什么就说,我不走。”
“这事跟你没关系。”他看她一眼,“我和南潇单独说。”
“别以为我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是你把南潇推下去的吧?打电话给陆燃的时候,说什么不小心、没注意,你可真会撒谎。”
“说了,这事和你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我是南潇的……”
“朋友”两个字还未出口,身后便传来声音打断了她的话:“田甜,让他进来吧,没事的。”南潇穿着拖鞋,扶着床的边缘走了过来。
“可是……”田甜犹豫。
“真的没事。”南潇微微一笑,“事情也不完全是你们想的那样。”
话已至此,田甜点点头,绕开柳予安走出病房,去找唐琦。
房间内一时寂静无声。
柳予安垂眸,盯着平展的大理石地面,酝酿了好久,道歉的话却都卡在喉咙里。如今再说一句“对不起”,实在太过苍白,这不是什么诬陷她故意错写代码的小事,而是**裸的伤害。如果她没有那么幸运,能够被顺利营救,此刻也就不会站在自己面前,而到了那时,等待他的必定是可怕的牢狱之灾。
眼下,他是害怕的,却连一句原谅都不敢奢求。
“你会报警吗?”他忽然开口,声音格外低沉,然后又喃喃自语一句,“你会报警的吧。”
南潇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不会。”
“为什么?”他豁然抬头,眼中皆是不可思议。
“因为我还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报警?”
“可我……”
“你当时有想要杀我的念头吗?”
“没有。”柳予安目光波动,“我只是想推开你。”
“所以我为什么要绝人之路?我从来都不是个咄咄逼人的人,可你并不是。”
“对不起。”他低垂着头颅,声音嘶哑,“我了解陆燃,我们之前是邻居,从小一起长大,他根本不是你们看到的样子,至少现在不是。”
“那说说看,到底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他缓缓摇头:“我不能说。他连我都没有告诉,一些事还是我无意中偷听到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说不明白。”
“可你一直逼我远离他。”
“那是因为……”
话说到一半,身后房门猛地被推开。
陆燃朝他们走过来,全身透着煞气,垂在身侧的手逐渐攥成坚硬的拳头,毫不客气地朝柳予安砸了下去。
柳予安没有躲,拳头带着一道劲风劈头而下,在即将落到脸部时,忽然掉转方向砸向他身后的墙壁,“砰”的一声闷响,似乎连周遭的空气都在颤抖。
陆燃另一只手一把攥住柳予安的衣服领子,咬牙切齿地在他耳旁低低开口:“我和你说过什么?”
“对不起。”柳予安喉间滚动,吞咽下一口唾沫,“我不是故……”
“他什么都没做,陆燃,放开他。”南潇走近,声音软绵绵的,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角。
“可是……”
“我说真的,是我不小心从崖边摔了下去,与他无关。”
陆燃紧紧蹙着眉头:“你知不知道他这是犯罪?”
“二十岁的年纪,你真的要这么做吗?”她掀目,干干净净的一双瞳孔,毫无杂念,“算了吧。”
他微愕,低低地望着她,不知被什么拨动了心弦,那最柔软最脆弱的部分,加快了他的呼吸频率。
片刻,陆燃缓缓松开了手。
“最后一次,她替我原谅了你,柳予安你好自为之。”
病房里很快空了下来,柳予安出去时,他一句话都没说,只是默默看着陆燃,直到房门闭合。
南潇在病**躺下,侧着身,眨着一双明媚的眼瞧着陆燃,丝毫没有劫后余生的狼狈。
陆燃忽然有些佩服她了。他一直觉得,她就是个懵懂无知的孩子,天真单纯得不染一丝纤尘,受了欺负,就默默承受,即便有不满的情绪,也只是藏在心里,所以他总想伸手拉她一把,却又希望她能够勇敢地说出想说的话,做想做的事,而此刻,他忽然发觉,那不是怯懦,而是最善良的宽容。
他喜欢这样的她。
陆燃在隔壁病床坐下,望着窗外,轻叹一口气。
“怎么了?”
南潇有些心虚,小心翼翼地揪着被子一角,生怕他因为刚才的事教训自己,却不料陆燃展开眉宇,莞尔。
“瞧,原本多美好的一次旅行,就这么夭折了。”
是啊,如果按照原定计划,从湿地公园出来后还要去野生动物园,晚上在景区留宿,现在计划变更,等她被父母接走后,所有人都要回市区的酒店了。
“没关系的,你可以带他们继续……”
“我可没那个心情。”陆燃扯了扯嘴角,“我还没想好该怎么和你爸妈解释,毕竟人是我带出来的,总得有个交代。”
南潇一听,笑得有些勉强:“放心吧,他们从来不会怪罪在好孩子身上,而你就是他们心目中的好孩子标杆。”
南潇家位于省会澜城,就在距离K大不远的一个小区,但从澜城赶到高新区这里,需要两个小时,等一瓶生理盐水快要见底时,一对穿着朴素的中年夫妻匆匆赶到医院。
“潇潇在哪儿?潇潇呢?”
陈凯和助理边安抚,边将两人带到病房前,一推门,一张面目清隽的脸庞跃入眼底。
“叔叔,阿姨。”陆燃规规矩矩地打了招呼,为两人让出道路来。
南潇爸爸瞧着他相当眼熟,却也没顾得上询问,飞快走到病床边关心自己的宝贝闺女。
“爸……妈……”
南潇直起身,可怜巴巴地伸出手,想和老妈要一个安慰的拥抱,却没想,手背重重挨了一下。
“臭丫头,想吓死我们是不是?做项目做项目,你在这荒郊野岭的地方做吗?”
“行了行了,这可是亲闺女。”
还是爸爸好。
南潇委屈极了,眨巴眨巴眼睛,揉着被打痛的手背:“妈,很痛哎。”
“这会儿倒知道喊疼了。”
母女俩较着劲,老爸充当和事佬,左瞧瞧右看看,注意力落在了陆燃身上:“这位是……”
“叔叔好,我是陆燃,负责带队出行的。这次的事非常抱歉,我没有尽到……”
“哟,陆燃?是之前也在K大附中的那个陆燃吗?我就说怎么这么眼熟。”
南潇妈妈原本还打算质问他,为什么没有照顾好自己女儿,一听这话,态度瞬间一百八十度大反转:“哎呀,是陆燃啊?我们家潇潇特崇拜的那个学霸?真是一表人才,怎么这么帅,要是我们家女婿可好了。”
看吧,她说什么,只要提到陆燃,一切问题都不在话下。
南潇父母拽着陆燃的手嘘寒问暖,好像刚刚出事的是他,不是南潇似的,尤其是妈妈格外热情,絮絮叨叨停不下来。
“这次是我们潇潇给你添麻烦了,她呀,从小就这样,人傻傻的,一不注意就出问题,如果她能像你一样,我们就心满意足了。”
陆燃笑了:“南潇很好,我很喜欢她。”
南妈妈一愣,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你喜欢我们潇潇?哪种喜欢?”
“哎呀,妈!”南潇耳根子都红了,冲过来横在两人中间,“快别说了,你这样让我很丢脸哎。”
“懂什么,妈妈在帮你追男神。”
还追什么呀,男神已经是她的了。
南潇这么想,却不敢明目张胆地承认,毕竟从小到大接受到的家庭教育就是,不准早恋,女孩子要矜持一些。
一家人其乐融融,助理在后面悄悄松了口气,几个外人相互递了眼色,退出病房。陈凯临出门时还感慨,多欢乐的一家啊,以后陆燃进去当女婿,生活一定滋润。
病房内空了,南妈妈这才心疼地摸摸这里,瞧瞧那里,抱着南潇不肯松手。
南潇父母很清楚,这还只是一群孩子,身为长辈,如果刚才表现得太过担忧,一定会给他们造成心理负担,这并不是明智之举。
南潇后怕,眼圈红红的,没敢瞒着爸妈,将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包括她原谅柳予安。
“爸,妈,我做得对吗?”
父母目光慈爱地看着她,揉揉她脑袋。
“我们潇潇长大了。”南妈妈说。
“人善良一点儿,没有什么不好,不过要答应爸爸,绝不能委屈自己。”南爸爸语重心长。
“嗯。”
原本三天两夜的出行计划,付诸东流。
南潇被父母接回澜城,其余人也无心游玩,在酒店又待了一整天,各回各家。
暑假已经过去四分之一,南潇又在家休养了近两周才被允许出门,其间也只能和陆燃微信联络,不过他似乎很忙,总是隔几个小时才回复,这让南潇心里有些打鼓。
是不是那天妈妈的话,吓到他了?
她越想越苦闷,索性挑了一个晚上,悄悄溜出家门。
她不知道陆燃的家在哪里,不过不怕,陈凯一定知道,于是她先联系了陈凯,得到准确的地址后,拦下一辆出租车便赶了过去。
二十分钟后,车停在了一个高档住宅区大门前。
她只听说他家中殷实,却没想到会住在这里,这片小区的房价高得离谱,常人连想都不敢想。她望着一栋栋高耸的住宅楼,忽然犹豫起来,有些不敢靠近,不知道如此唐突的到来,会不会为他带来困扰,就像上次在酒店无意中接了他母亲的电话一样。
夜色渐浓,南潇攥着手机,在小区门前来回踱步,保安大叔出来看了三次,最后问她是不是要找人,她摇了摇头。
算了,还是走吧。
她搓了搓脸,转身往大路走,想要拦车,却没想到在转弯处和一个人迎面相遇。
陆燃头发在风中凌乱,杂草似的未经打理,穿着宽松变形的纯白T恤,打了皱的黑色休闲裤,一只手揣在裤兜里,另一只拎着塑料袋,袋中装着满满的速食方便面和矿泉水,步履虚浮地朝她走来。
南潇起初没敢认,这和他平时在学校的样子差别太大了,等走近,甚至从他身上闻到了淡淡的酒精味道。
陆燃喝了酒。
她心里没来由“咯噔”一下,冲过去一把抢过他手中的塑料袋。
“这是什么?”她高高举起,仰着头,面无表情地询问。
他双目有些迷离,瞧了她一会儿,忽然笑了:“南潇,我好想你。”
说着,他就要上前拥抱她,被她伸手推开:“陆燃,你怎么了?这些天你都在干什么,就吃这些东西?”
他垂着头,鼻腔中轻轻地哼笑一声:“你来找我啊?”
“我在问你话,不要转移话题。”南潇很生气,将塑料袋里的东西一股脑倒在了地上,指着那些垃圾食品问他,“我以为你忙着学习,忙着写代码,所以才没时间理我,原来你每天都是这么过的。”
“南潇,我饿了,可不可以陪我吃点儿东西?”
“陆燃!”
“你好吵哦,要不要陪我?”
他借着酒意,一把将她扯入怀中,额头抵在她肩窝里,耍赖。
南潇拿他没辙,只好默默收起一地的食物,扶着他摇摇晃晃往小区里走,进门时,刚才那位保安大叔目送两人的背影,不知为何,长叹一口气。
十八楼。
南潇搀扶着他走进电梯。
高档小区的确不一样,角落处都透露着尊贵,电梯壁是流光溢彩的镜面,映照着两人相依的身影,南潇看着看着,在他脸上看到了一抹转瞬即逝的厌倦,那是种极其压抑的情绪,不经意间流露,而后消失无踪。
“你觉得这里好吗?”陆燃低声问。
南潇沉默片刻,说:“挺好的。”
“一开始我也这么觉得,可惜现在……”他话说一半,不再继续,而电梯的数字也在此刻跳到了“18”。
南潇跟随他走出电梯,右手边第二间,原木色的大门紧紧闭合着,到处都贴满了字条,写着一句句恶毒话语,南潇只看了两眼,便不忍再继续看下去。
“陆燃,这些是什么?”
他像是无感,连正眼都没瞧,动作缓慢地摸出钥匙,打开房门,里面一片漆黑。
“进来吧。”
“这些字条,不用管吗?”
“不用,撕了第二天就又会出现,没关系的。”
他强行将她拉进去,关上房门,有气无力地倒在沙发上,抬起头,眼底泛着细密的红血丝,声音低低地央求她:“可以帮我煮一碗泡面吗?”
南潇什么也没问。她看得出,他一个字都不想解释,那她就不问,直到他想说的时候,自然就会开口。
她拎着塑料袋走进厨房,角落里摆着一整排空的泡面桶和啤酒易拉罐,她想了想,将泡面丢进了垃圾桶,在冰箱里翻出了两枚鸡蛋,还有一些不怎么新鲜的西红柿和青菜,系上围裙,炒了两个简单的家常菜,还煮了米饭,端出去的时候,他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眉宇间凝着一团化不开的阴霾。
“陆燃,起来吃东西。”她扶着他坐起来,将筷子塞到他手里,微微一笑,“尝尝好不好吃。”
“你做的?”
南潇点点头。
“我想吃泡面。”
“那个不健康,吃这些吧。”
陆燃嘴角溢出一丝复杂的笑:“你不该来的。”
“为什么?”
“我这样子,是不是让你很失望?”
“不会,你什么样我都喜欢。快吃吧。”
他又笑,笑着笑着垂下了头,也不知想到什么,盯着面前的那碗米饭发起呆来,某一刻,抬起头:“南潇,谢谢你。”说完,他飞快向碗里夹菜,大口大口将食物往嘴里塞,寻不得滋味,只记得很香,比任何食物都要可口。
南潇望着他狼狈的身影,不知怎的,心头泛酸。原来她真的不了解陆燃,他的家庭,他的经历,他的一切,她一直以为他总是风光无限的,可事实像一记耳光狠狠抽在她脸上。
起身,她为他倒了一杯水,往房里走去,第一间就是陆燃的房间,打开灯,里面不似厨房那般狼狈,整面书架归置得整整齐齐,被子叠得有棱有角,电脑桌很干净,一看就知道陆燃经常用抹布擦拭。
这才有陆燃的影子。
她稍稍舒了口气,走过去,桌面上静静躺着一份文件,上方加粗的字体赫然写着一行醒目的标题—保送出国资格申请书。
南潇一愣,正要细看,却被从身后探过来的一只手抽走了。
“别看这个。”
“为什么?”她蹙起眉头,“我不会阻止你出国的。”
“不是这个原因。”陆燃将文件丢进抽屉,锁好。
“那是什么?”
“我怕你看了会难受。”他目光安静,声音轻轻的,好像在说今天天气很不错,饭很好吃。
南潇胸口忽然涌出一股莫名的情绪。她仰着脸,竭力克制着不让自己失控,瞳孔里浮着一层薄薄的雾:“原来你知道我会难受。”
他什么都知道,却装作一无所知。
“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还要表白,没有结果的事情,不如不做,总比空欢喜一场要好,你明知道我那么喜欢你,你明知道……”她将脸深埋胸前,眼圈红了,鼻子里酸酸的。
最讨厌的滋味,恐怕也莫过于此。
得不到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明明得到了,最后却又不得不放手。
她觉得他真残忍。
凝滞的空气中传来谁低低的啜泣。
陆燃的心忽然缺了一角,悄无声息地向外渗着血,喊不出一句痛。
“南潇,你大概不知道,你想要了解的事,正是我竭力隐瞒不愿被你知道的。不过如果你真的想听,我告诉你。”
三年前,K大录取通知书邮寄到家中那一天,原本应该是欢天喜地,可陆燃却没能好好享受这一刻。
父亲生意失败,欠下巨债,债主们成群结队将他们堵在家门口。谩骂、侮辱,甚至大动干戈,父母拼了命地护着他,棍棒抽打在两具干巴巴的不再年轻的身体上,发出令人心惊胆战的闷响。
骄傲如他,何曾受过如此欺辱?
他想反抗,想只身一人同那些人拼个你死我活,但父母从身后紧紧抱着他,央求他,那种感觉陆燃这辈子都不会忘。
时间的流速仿佛变慢了。
光阴的翅膀折了翼,涌动着悲伤,撕裂了不堪,就这么**裸地暴晒在烈阳下。
他就那么静静坐着,一字一句从口中说出,不带半点儿情绪波动,好像那不是他曾经历过的种种。
“南潇,你一定不知道那是种什么感觉。”他低低地笑,声音沉沉的。
“我知道,我知道。”南潇忽然一把抱住他,轻轻抚摸那嶙峋的后背。原来陆燃这么瘦,以前她怎么就没发现呢?
陆燃缓缓摇头,哑着声:“不,你不知道。我多恨自己的无能为力,真的,我从来没有哪一刻那么恨过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半年前,我爸在苦苦支撑了一年多之后身体终于熬不住了,重病住院,家里更是一贫如洗,我甚至……甚至……”他一度哽咽,眼底猩红,“我甚至挨家挨户给他们下跪,求他们再宽容几天。”他说完,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像是在心里憋了许久,此刻终于能够倾吐。
人总要有一处发泄口,狼狈的、厌恶的、疯狂的,总得得到宣泄,否则就会垮掉。
南潇紧紧抱住他,心疼地亲吻他苍白的唇。
她不知道要说什么,唯有拼命拥抱,分担他的痛苦。她不敢相信他究竟要多努力,才能对自己说出这番话,他那么一个完美无缺的人,清傲又独立,要多大的决心才能向别人下跪,求得一丝宽容。
然而那些并不是他的错,却需要他来承受。
“南潇,你敢相信吗?再过不久,等我从K大毕业,这套房子就会被抵押出去。”他好笑地环视四周,抚摸着身下柔软的床垫,爱不释手,“这是我唯一的家了。”
心脏猛地刺痛一下。
她望着他,呼吸沉得像堵了一块巨大的石头。
柳予安说得对,她不了解他,所有人都不了解他。
光鲜亮丽的外表是一层虚伪的壳,他披着这层壳,在校园里若无其事地生活,把曾经受过的苦难统统掩盖在黑暗里,妄图经时间的手洗刷殆尽。
他拉开椅子,书桌下方摆放着一双鞋。南潇看了一眼,认出那是他最爱穿的阿迪达斯刀锋,当初她还在想,这鞋一定不便宜。
“好笑吧?”陆燃自嘲地勾起嘴角,“这是我妈改嫁后送的生日礼物,那些衣服、用品,都是她买来的。她想要弥补抛弃我的负罪感,可又有什么意义?她抛弃的不是我,而是这个家。”
有些人,看上去完好无损,可不知在什么时候就已经千疮百孔。
南潇忽然间理解了他的优秀,那是种孤注一掷的豪赌。
从小区大门走出时,天幕沉得好像要塌下来一样。
南潇回头,望着十八层昏暗的窗口,已经能够想象到开学那一天,他继续披着万丈光芒出现在校园,像没事人一般和大家开玩笑,完成一个又一个困难的项目,拿奖学金拿到手软。
她也许再不会看到他如此脆弱的一面。
日子就这么一日复一日地过着。
自那晚后,果真如南潇所料,他只字未提那天说过的话,哪怕她再坚持询问,都得不到回应。
暑假浑浑噩噩地熬了过去。临开学前,陆燃忽然打来电话,说有事找她,南潇一骨碌从**爬起,飞快洗漱,换了衣服赶往目的地。
她打车到K大的时候,他已经等在那里。
远远地,一抹挺拔瘦削的身影,还是那清傲的目光,云淡风轻的微笑,干净的衬衣长裤,一双亮色刀锋鞋。南潇深深吸了一口气,扬起嘴角,朝他轻快地跑了过去。
“陆燃!”
她让自己看上去和往常无异,这很难,但她相信自己做得到。
之前瞿司辰托助理计划的三天两夜旅程无疾而终,一同被耽搁的还有南潇和陆燃的第二方案,原本是在行程的最后一天搞定,这一等,就等了足足一个假期,陆燃怕之后开课再没机会做这件事,于是费了番劲儿将之前百佳迪的项目负责人约了出来,在市中心的一家咖啡厅见面。
这段时间,他也不少叮嘱南潇,一定要认真看那份文件,最好倒背如流,以免关键时刻掉链子,却不承想,等到了咖啡厅,和项目负责人见了面开始讨论时,他才发觉她根本没有按照那份文件里的内容准备。
“这是我的第二方案。”她从背包里重新掏出一份新的文件,郑重其事地推到负责人面前,“刚刚陆燃给您的那份,基本都是他写的,我不想盗用别人的劳动成果,所以自己重新写了一份。”
陆燃倍感惊讶,他瞟了两眼新文件,的确和他的不一样,有许多想法偏幼稚,实际操作起来也不一定可行。
“还是看我的那份吧。”陆燃蹙眉道,“南潇也参与了很多部分,她……”
“没关系的,哪里不好我就改,有意见尽管提。”
陆燃掀目深望她。
南潇回敬他一个大大的微笑。
负责人拿着两份文件细细浏览,因为都是同一个题材,免不了作比较,这么看过去,自然是陆燃那份更胜一筹。
“我来之前,瞿总特意嘱咐过,要我问问你们在接下来的半年内是否有时间到百佳迪实习?这两份文件我看完了,很抱歉,只能带走其中一份。”说着,他带着歉意将南潇那份还了回去。
结果一定是这样,她早就料到的。
“陆燃,说实话,瞿总很看好你,之后想出大手笔开拓市场,你愿意加入吗?”
他沉默了片刻:“带她一起,我就去。”
负责人有些为难地看了看南潇:“这……”
“您还是先将文件带回去,之后这些,我会亲自拜托瞿总。”
“好,等你的好消息。”负责人将文件收入公文包,转身走出咖啡厅。
南潇觉得很丢人,她将脑袋埋在手肘里,闷闷不乐。她可真滑稽,明知道做出来的东西不可能会超越陆燃,偏偏不死心,瞎逞能,到头来还不是被嫌弃。
正自我怀疑着,脑袋忽然被一双温暖的大手揉了揉。
“潇潇可真厉害,吓了我一跳。”
她豁然抬起头,对上那双盈满笑意的眸子。
“你嘲笑我。”
“哪有,你让我大开眼界。”
“应该是大跌眼镜才对吧?”她鼓着嘴,“早知道就不做这种多余的事,真丢脸。”
“怎么会,我觉得特别好。”
陆燃从她手里抢过那份文件,掏出笔,耐心地为她指正不足之处,一个字一个字帮她完善,给她讲游戏发展史,分析代码,不知疲倦。
灿烂的阳光透过落地玻璃窗倾泻而下,地面仿佛铺了一层暖烘烘的金色的沙,静静流淌。
时光正好!
三天后,正式开学。
由于校科协的出色表现,K大和百佳迪游戏公司建立了长久的合作关系,为了表彰这群斗志昂扬的学生,除了丰厚的奖金外,学校专门为他们颁发了荣誉奖牌,而陆燃额外获得了一枚杰出贡献奖,实至名归。
颁奖当天,大礼堂被前来观看的人围得水泄不通,南潇好不容易才把宿舍三人带进去,转眼间就走散了。
阿阮人高马大,举着手机在人群里嚷嚷:“喂?南潇,听得见吗?喂?”
“我就在你身后,笨蛋!”南潇捂着脸无奈道。
阿阮狂拍胸脯:“吓死我了,吓死我了,还以为把你这小矮子挤丢了……等会儿你得到后台去做准备了吧?怎么样,和陆大神一起上台领奖,紧不紧张?”
“那有什么好紧张的。”她瘪瘪嘴,声音却不怎么有底气。
“也对,反正现在全校都知道你们在一起了,等下往台上一站,妥妥的情侣档啊。”
正说着,前方人群忽然传来一阵不小的**,两人抬起头,只见一道身影在拥挤的人潮中穿行。
近了。
更近了。
拨开重重阻碍,他朝南潇伸出手。
“走,该上台了。”
周围爆发出一阵怪叫,南潇脸红得像个猴屁股,犹犹豫豫地伸出手,被他一把握住。
“哇哦!”
阿阮、倩倩和二咪是她忠实的守护者,兴奋地将她往陆燃的方向推,很快两人就紧紧拥在一起,再不分开。
主持人念了开场白,邀请K大校长讲话,而后请出了校科协技术部的所有成员,由礼仪小姐为他们一一颁发奖牌。
这其中,没有柳予安的身影。
从百佳迪回来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退出校科协,放弃所有荣誉和奖金。陆燃并没有阻止,只在最后离开时和他说了一句话:“如果有一天我不见了,希望你可以做你自己。”
隆重的颁奖典礼持续了整整一晚上,最后还有神秘的特邀嘉宾,正是百佳迪的创始人瞿司辰。他一身笔挺的西装,虽然是三十岁的年纪,依旧神采奕奕,迷得场内小女生惊叫连连,要知道,他当年可是名声不输陆燃的神级人物,有大一的小姑娘红着脸跑上台送花,问了句“司辰学长有没有女朋友”,他调侃说,拿到花的那一刻就感觉有了,惹得全场哄笑。
散会时,K大校长特地挽留他,一直聊到会场彻底变空后,才舍得放他走。
深夜的校园十分静谧。
瞿司辰离开大礼堂,趁着助理到停车场取车的空当,点了一根烟,徐徐地抽着,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一道身影,定了定脚步,朝他走去。
“瞿总。”
他回头,就着淡淡月色看清是谁后,随手将烟掐灭了。
“我以为你不会来找我了。”
“上回瞿总的提议,我认真考虑过,如果不忙的话,我想和你聊聊。”
瞿司辰点点头:“不用那么生分,都是K大的人,叫我学长就可以。”
“好。”陆燃朝他靠近两步,单手兜在口袋里,低着头静静沉思,“我已经和蔡教授确认过了,保送的学校是美国耶鲁大学,即便有意外,也不会低于加州理工。”
“祝贺你。”
“学长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瞿司辰仰起头,眺望遥远的天幕:“我一直很好奇,你哪里来的勇气做这种事。”他侧目,神色探究,“当初你和我说的时候,我甚至不相信那是真的,风险那么大,你确定要搏一搏?”
“不然呢?”陆燃无所谓地笑了笑,“就这么半死不活地拖着,又有什么意义。其实我早在两年前就有这个念头,只不过一直没有机会,也没那个决心,不过这次不一样了。”
“因为什么?”
“因为爱。”
瞿司辰失笑:“原来我早在两年前就成了你的猎物。”
“学长会帮我的,对吧?”他忽然抬眸,清澈的目光中流淌着希冀。
瞿司辰凝神,半晌后,开口:“谈不上帮,我们互惠互利罢了。”
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
老天最擅开玩笑,偏偏叫你向往,偏偏叫你心动,到头来,风花雪月不是你的,海誓山盟也不是你的,徒留一场空欢喜,还不胜感激。
人啊,最怕的不是傻,而是傻着傻着却忽然清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