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诀别

又是深春时节。

陆燃离开的第113天。

考试周很快就要惨无人道地降临了,宿舍里硝烟弥漫,似乎一个个即将战死在高难度编程题目脚下。

阿阮、倩倩和二咪每人脑袋上都绑着一根必胜绳,顶着一双黑黢黢的熊猫眼,和书本苦战三百回合。反观南潇,不慌不忙地睡到自然醒,下床洗漱后,准备出去吃个早餐。

“潇潇,你不用复习吗?”阿阮奄奄一息地看过来。

“我?”南潇用手指了指自己,“不用的。”

“为什么啊?”

“这学期的内容我半年前就看过了,陆燃还逼我做了许多研究生的题目。”

神哪,请赐给她一个这样的男朋友吧!

阿阮哀号一声,三人抱头痛哭。

南潇被她们逗得开怀大笑,一不小心笑岔了气,边拍着胸脯顺着,边说:“要不我帮你们带饭回来?想吃什么?”

“炸酱面!”

“香菇排骨汤!”

“麻婆豆腐盖饭!”

她点点头,暗道了声吃货,一一记在心里,出门了。

这个点儿,食堂的人并不多,她很快打包了四份饭,准备回宿舍,半路却接到了一通电话,是百佳迪的瞿总亲自打来的。她起初以为,他是要说那份策划方案的事,聊着聊着却发现,似乎和她预想的大相径庭。

“……百佳迪打算拓展游戏领域,除了快速对战类的以外,还想做一些少女风内容,如果你有兴趣,可以先来公司实习吗?可以边学习边实习,不会耽误你的事情。”

南潇倍感意外。她没想到堂堂百佳迪的CEO瞿司辰居然会开口邀请她去实习,这简直是天大的好消息,她一时间消化不了,在原地呆愣许久,问道:“瞿总,您确定没有打错电话吗?我是K大计算机系的大三生南潇。”

那边明显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对,没错,我找的就是K大计算机系的大三生南潇,我想邀请你来百佳迪实习三个月,当然,如果你愿意的话,时间再长一些也完全没问题。这样可以了吗?”

南潇激动不已:“谢谢瞿总!”

“你怎么和陆燃一样,总叫我瞿总,不需要的,叫我学长更亲切一些。”

“好的,谢谢瞿总!”

瞿司辰在那边忍俊不禁,觉得这姑娘简直太可爱了。

两人在电话里又聊了几句,确定好时间,便挂断了。

南潇攥着手机,耳边传来“嘟嘟”的忙音,半晌都沉浸在难以名状的喜悦中,等反应过来,第一时间打电话给远在美国耶鲁大学的陆燃,想要和他分享这个好消息,不过连续打了两次,都是占线。

他果然好忙啊……

这些天几乎就没怎么听到他的声音,上回通话还是在两周前,他打来,匆匆忙忙聊了几句后,很快就挂断了,明明那天还是他的生日。

南潇有些不安。

她明显能察觉到,他似乎越来越不愿和自己通电话,虽然每次打来都嘘寒问暖,可通话时间一次比一次短,有时甚至打个哈欠的空当,他就挂断了。

失落、焦躁,负面情绪伴随着臆想,一股脑涌上心头。

南潇及时克制住自己。

不行,不能这样,她要相信陆燃,他已经够忙的了,不能再让他这么瞎操心。

深深呼了一口气,南潇拎着早饭回了宿舍。

考试周顺利度过。

瞿司辰在电话中和她约定的时间是在暑假刚开始,南潇收拾东西回了家,过了几天懒散生活后,就开始做实习的准备。

百佳迪不在澜城,而是高新区,所以她在实习期间只能租房子,不过瞿司辰已经为她预留了一间员工宿舍,所以这方面的问题倒不用多虑。

临行前一天晚上,她开始打包行李。

“潇潇,到那里一定要有礼貌,谦虚一些,不懂就问,别不好意思。”母亲大人将熨好的衣服放进她的行李箱中。

“对了南潇,把这些新摘的茶叶带过去,分给同事们喝。”父亲大人将一只大纸袋塞到了那堆衣服里。

南潇看着这两人手忙脚乱的样子,一时有些无措,好像要去的人不是自己,而是他们似的。

“我知道的,知道的,爸爸妈妈放心吧。”

有个听话的乖女儿,比什么都强。南妈妈宠溺地揉揉她脑袋:“真乖,妈妈再去帮你收拾两套被褥来。”不等她阻止,南妈妈就美滋滋地走开了。

这个行李箱……怕是要被撑破了吧。

正考虑要不要找谁借一只更大的,南爸爸在客厅忽然开口询问:“对了,听说那个陆燃出国了?”

“嗯。”

“去的哪个学校?”

“耶鲁大学。”

“那可真厉害,男孩子就该这样,不过你就算了,女孩子家家的,去那么远的地方不安全。”

“还好的。”

“不安全不安全,我和你妈妈可不会送你到国外。”

南潇笑了笑,没接话,低着头飞快收拾行李。

南爸爸在客厅泡了一壶茶,打开电视,声音很大,将南潇吸引过去。

屏幕里正在播放晚间新闻,主持人南潇认得,正是当年在机器人大赛上采访陆燃的那个女人,如今她已经成了澜城家喻户晓的一名主持。

她心里默默感慨时间过得真快,正要回房,画面忽然一转,出现了美国耶鲁大学的标志。

“据悉,于美国时间七月二日凌晨四点钟,耶鲁大学相隔两条街区的合租公寓里发生了一起枪击案,死亡四人,重伤七人,其中有两名死者均为来自中国的留学人员,具体情况和案件起因还在持续调查中,我们会一直关注案情进展……”

女主持的嘴一张一合,南潇却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浑身的血液在这刹那间倒流,脑袋里乱作一团,无数画面从眼前飞快闪过,她来不及捕捉,只觉得一片天昏地暗。

她僵在那里,一双猩红的眼狠狠盯着电视屏幕,像要劈手将它打碎,钻进去。

母亲呼唤她的名字,一声又一声,化作锋利的钢锯拉扯神经。

她已经感觉不到究竟是哪里在痛。

脑袋,胸口,还是心脏。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看到气息虚浮的陆燃朝自己伸出手,薄唇翕动在说着什么,可她听不见,一个字都听不见。

冰冷的枪口指向他,指向那个面容清隽的少年,那个浑身上下找不到一丝缺点的少年,那个她爱着等着心疼着的少年!

一声枪响血染满衣,他破碎的身体就那么倒了下去,倒在冰冷坚硬的地面,静静地看着她,带着温柔宠溺的笑容。

南潇。

南潇。

南潇。

她猝然惊醒,脸色一片煞白,疯了般冲回自己的房间,哆哆嗦嗦地捧起手机,连划了两次屏幕都没能解锁,最后突然大吼一声,跌坐在地。

“潇潇!”

“潇潇你怎么了?”

父亲和母亲朝她冲了过来,甚至没敢用手触碰,因为她整个人都是木然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前方,空洞无神。

“潇潇,别怕,妈妈在这儿。”南妈妈缓缓伸手,想要将她搂进怀中,还没等靠近,就被她嘶哑的声音吓得收了回去。

“妈,帮我解锁,打给陈凯,密码是0719。”

“潇潇,发生了什么?告诉妈妈,我们……”

“不要问了……不要再问了!”南潇突然抓狂似的将刚刚才整好的行李箱一脚踢开,她眼圈发红,近乎央求道,“求你们不要问了……打给陈凯,妈我拜托你打给陈凯!”

“好,好,我这就打,这就打……”南妈妈飞快拿起她的手机,解锁,找到了陈凯的电话拨通。

很快,那边传来男生懒洋洋的声音,似乎才刚刚睡着不久。

“喂,南潇?”

“陈凯,你睡了吗?”她竭尽全力克制着不让情绪崩溃,声音格外嘶哑,听着叫人心惊。

“嗯,刚睡着一会儿,有事?”

“你现在把电视打开,看一下新闻,或者上网也行。”

“怎么了?”

“陈凯,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她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忽然喉间一哽,泪流满面,“陆燃出事了。”

一切都像是在做梦。

陈凯家在邻市,他连夜驾车赶到澜城,接到唐琦和周齐梦飞后,朝着K大飞驰而去。

凌晨四点半,整座城市陷入沉睡。

南潇呆呆地坐在K大门口的花坛边,两只眼睛肿得像核桃,通红通红。

沁凉的夜风吹得她瑟瑟发抖,她甚至连鞋子都忘了换,踩着一双拖鞋就跑了出来。

三人赶到时,坐在花坛边一动不动的女孩儿就像只孤魂野鬼,单薄的身体在风中摇摇晃晃,随时都有倒下去的可能,她望着远方目空一切,眼角还留有已经干涸的泪痕。

唐琦心里“咯噔”一下,朝她飞奔过去:“南潇?南潇?”她轻轻晃动南潇的身体,就像在摇晃一只没有生命的布娃娃,轻得如一片羽毛。

“南潇,你不要吓我们!”唐琦猛地一把将她抱进怀里,喉间哽咽,抚摸她僵直的脊背,“没事的,没事的,那不会是陆燃,你放心,那一定不是他!”

“真的吗?”

空灵的声音传来,唐琦松开手,看着她。

“真的吗?”南潇又问了一遍,那声音虚无缥缈,不像从她口中发出的,“可我好怕啊,我好怕……陆燃他就住在那栋合租公寓里,我记得很清楚,他刚到的第一天在电话里对我说,南潇,真好,与我合租的也是一个中国人,这栋公寓里就我们两个是中国人……”

“南潇……”唐琦的眼眶红了,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安慰。

“我给他打了无数个电话,从看到新闻的那一刻起就开始打,你们瞧,我已经拨了七十八通,可他一个都没接。”

她颤抖着用手划亮屏幕,已拨电话的第一个就是陆燃的名字,整整七十八通,全都没有接。

“你们说,我当初为什么不阻止他呢?不管是死缠烂打,还是胡搅蛮缠,我应该阻止他的……一直以来,所有人都那么坚信他会越来越好,因为他是陆燃,他注定是要高高在上的那一个,多少人崇拜他,敬仰他,又有多少女生前赴后继地喜欢他,而我是其中最不起眼的那一个,可他偏偏就选了我……你们说,他多傻啊。”

南潇仰头,泪流满面。

“我从来都没有对他好好说过一句‘我爱你’,哪怕我真的很爱很爱,可我不敢,我怕只要说出口,他就会动摇,我不想成为他前进的绊脚石。我知道自己配不上,可我真的真的很努力了,而且我会一直努力下去,直到和他站在同一高度,肩并肩的那一天……可是,那样的一天又在哪里呢?我的陆燃没了……我把他弄丢了……以后永远都不会再有陆燃……他连句道别都没和我说过,就这么消失不见了,他不要我了……不要我了!”

紧紧攥紧的拳头拼命捶打地面。

窒息般的痛,像要蚕食掉她的五脏六腑,又忽然间抽干浑身所有力气,软绵绵地跌倒下去,魂魄从身体飞出,孤零零飘在半空,俯瞰这世间生离死别,嘲笑那悲痛欲绝的人,撕裂又干枯的心。

无须挣扎,无须反抗。

就像那经熊熊烈火灼烧过的枯枝烂叶,只要轻轻一碰,便灰飞烟灭,无迹可寻。

黎明将至,晨光破晓。当第一缕曙光重返人间时,太阳仍旧在发热,地球仍旧在旋转,时间仍旧在流动,万物仍旧在生长,一切都和之前没有什么不同。

只是谁的心,死了。

不再跳动,不再鲜活。

翌日,变了天,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过后,仍不见好转。天空是灰色的,沉甸甸地压下来,让人喘不过气。

南潇哭了一整个晚上,到了最后,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每个人都在说服她,要她相信那不是陆燃,她静静听着,没有一句反驳。

“如果真的是他,为什么这边会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呢?你们想想,这几天学校太平得很,连蔡教授都没有任何异常,怎么可能会是陆燃?”陈凯点上一根烟,狠狠抽着。

唐琦在一旁连声附和:“没错,如果受害的那个是陆燃,恐怕现在早就人心惶惶了。我不相信。”

“是啊南潇,别灰心,消息还没有确认下来,你要坚强。”

三人想要过去搀扶她起来,却被她轻轻推开了。

“可他为什么一直都不接电话?”

“也许……也许他在忙,手机关机了没有注意到,等他发现以后,肯定会打过来的。”

“是吗?”南潇抬起头,目光无神地看着她,“那我等等看吧,等等看……”

唐琦用力点了点头,虽然知道她并没有完全相信,但至少她能说出这样的话,已经足够了。

几人飞快商量了一下,目前最重要的是确认陆燃的状况,而这件事单凭他们的力量,几乎是办不到的,陆燃家中也没有人,母亲改嫁,父亲住院,最清楚实情的人一定是校方。于是,在陈凯的带领下,他们迅速联系了教导员,询问事情详情。

“……这件事我还不清楚,是留学办事处负责,你们先别急,不一定是最坏的情况,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巧合的事呢?我现在就赶去K大,把事情问清楚。”教导员到底是教导员,几句下来,让几人心安不少。

“那现在我们要做什么?”唐琦蹙眉,“总不能干等着。”

周齐梦飞提议:“我们去找一下蔡教授吧,他那么喜欢陆燃,说不定知道些什么。”

南潇眼里闪过一丝光亮,却很快被残酷的事实所湮灭。蔡教授上个月参加体检,被查出左腹部里有一颗拇指大小的肿瘤,良性的,正在准备做切除手术,一直都住在医院里,完全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几人像无头苍蝇一样,把能想到的所有人全都联系了一遍,可惜并没有得到有用的消息。

似乎没人会相信,那两个不幸身亡的中国学生之一,是陆燃,这简直太荒谬了。

南潇坐在花坛边,微垂着头,目光在湿漉漉的地面逡巡,也不知在看什么,神情专注。

半晌后,她忽然开口:“还有一个地方可以去。”

陆燃家中的变故几乎无人知晓,南潇算一个,柳予安勉强也算一个,只不过她是听陆燃亲口说的,而柳予安是无意中偷听到的。

起初到了那片高档小区门前时,那三人以为陆燃家中条件殷实,可当敲开房门后,出来的却是个陌生男人。

“你们找谁?”

南潇说:“陆燃。”

“陆燃?这儿没有陆燃,你们是不是找错了?”

“不会的,之前他就住这里,我还来过不止一次。”

“哦,你说的应该是前住户吧?这套房子上个月已经被抵押出去了,现在是我在住,不好意思。”说着,他便关上了门。

南潇怔怔地站着,此刻才后知后觉,原来这里早已经不是陆燃的家了。

三人并不清楚其中原委,皆一脸诧异。

“南潇,这是怎么回事?”陈凯问。

“他没有家了。”南潇喃喃自语,“陆燃没有家了。”

“没有家是什么意思?”

她缓缓摇头,一个字都不愿再多说。

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几人灰心丧气走出小区,站在车水马龙的街道边不知所措。

有时候,希望这东西很廉价,听到耳中,只觉得可笑。但有时候希望又昂贵得让人害怕,可望而不可即。

南潇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她开始回想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越想就越觉得心酸,因为有关陆燃的片段少之又少,除了几个简短的通话以外,好像再也没有他的身影。

临近中午的时候,瞿司辰的助理打来电话,询问她何时动身。南潇这才想到还有实习的事,便简单说明了原因,道歉后推辞掉了。

两分钟后,瞿司辰亲自打来电话。

他没有询问详细情形,只听她说家中有事,近段时间都不能赶过去实习,不免有些遗憾,但也没有过多责备,只说如果事情处理妥当,随时可以过去实习,她连声道谢。

此刻她没有心情做任何事,经过一整夜的折磨,她浑身上下都使不出一丝力气,连走路都像飘浮在半空。她什么都不愿想,满脑子都是陆燃的名字,陆燃的身影,甚至有那么一刻想冲到机场买一张飞往美国的机票,看看他到底在忙些什么,为什么不接她的电话,为什么让这些人苦苦为他担心。

可那并不现实。

几人一直在等教导员的电话,过了午饭时间,都不觉得饿,但陈凯还是找了一间街边的小饭馆,点了四碗西红柿鸡蛋面。

“下午我们再去一趟K大,实在不行,就亲自到留学办事处问一问,我还不信了,那么大一个人会没有消息!”他握紧拳头,用力砸向桌面,震得空气都在颤抖。

“嗯,说得没错,吃完饭我再打给李岩和靳辰,看看这两天陆燃有没有联系过他们。”唐琦将一双筷子递给南潇,“你先吃吧,面放久了就不好了。”

南潇伸手接过,什么也没说,一声不吭地往嘴里塞食物,面入口中,甚至都不怎么咀嚼,硬生生往下咽。

三人相互使了个眼色,唐琦本想说些安慰的话,被陈凯用眼神制止了。

现在说什么都没用,南潇听不进去,除非把陆燃从美国拽过来,活生生站在她面前,否则一切都没有意义。

结账的时候,面店老板找了零钱,探头看了看,发现那四碗面几乎就没怎么动过,端过去的时候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不自觉感慨一声:“现在的年轻人哟,减肥减成这个样子,身体怎么受得了?”

他们无心解释,出门便打了辆出租车直奔K大。

刚进入假期,一些学生还没来得及离开,校园里并不冷清,来来往往的人步履轻快,因为度过了焦头烂额的考试周,整个人都放松下来,悠闲地谈天说地,与他们四人形成鲜明的对比。

陈凯询问了留学办事处的位置,几人赶去的时候,在途中和教导员打了照面。原来留学办事处今天放假,组织了所有办公人员集体出国旅行,要两周后才能回来,教导员已经来回跑了三趟,不停地联系相关负责人,恳请他们帮忙询问在美国留学的陆燃的情况,可惜那边迟迟没有音信。

他们彻底绝望了。

如今,该找的人都找了,该去的地方也都去了,却毫无帮助。

南潇忽然觉得,远在异国他乡的那个人似乎成了孤魂野鬼,没人知晓他在哪儿,做着什么,或是生是死。

她不甘心,向教导员要来了留学办事处负责人的电话,一遍遍不知疲倦地拨打,哑着嗓子恳求他帮一帮他们,陆燃出事了,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那边,他也一定很怕。

“不是我们不帮,陆燃是K大的骄傲,没人不着急,但是真的没有办法,那边的留学办联系不上,陆燃的电话也打不通,耶鲁大学暂时不愿透露更多细节,因为那起枪击案还在调查当中,警方不便透露受害者信息,我们现在必须耐心地等,直到消息确凿。”

“可是那还要多久?”南潇哽咽着,激动得浑身发抖,“还要多久才能联系上他?我们不能接他回国吗?接他回来,把陆燃接回来……”

“南潇同学,我们一直无法联系到陆燃,情况可能很糟糕,而且那栋合租公寓里,的确只有陆燃和舍友两人来自中国,恐怕……”

“不!不会的!陆燃会回来的,他答应过我,他说等忙完这一阵就会回国的!你们找找他好不好,我求你们找找他,那边他一个亲人都没有……或许他只是受了伤也不一定呢?那边很可能是搞错了,不会是陆燃的,不会!”她号啕大哭,手机从指尖滑落,捂着脸,汹涌的泪水从指缝间渗透出来。

像一个提线木偶,动作僵硬,某一刻,线断了,她轰然跌坐到地面,张着嘴,喉咙深处发出悲凄的低吼,似走投无路的小兽在做最后的挣扎和反抗,但现实中冰冷的枷锁将她牢牢锁在了笼子里,撞得头破血流,撞得肝胆俱裂。

南潇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家的。

今天是周一,父母本该在自己的工作岗位,却都默默守在家中,她推开门,他们就站在玄关处,似乎在那里已经等了很久,眼角湿润着。

“潇潇,我们都知道了……来,过来,让妈妈抱抱你。”

南妈妈张开双臂,她愣了愣,木然地倾倒上去,木桩似的靠在一双温暖的臂弯里。

“放心吧,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潇潇别怕,爸爸妈妈都在。”

细声细语的安慰,濡湿干涸的心田。

她想,真好,还有至亲之人陪伴在自己身边,不顾一切地保护自己,她得坚强,不能让他们担心。

可是,又有谁在陪伴陆燃呢?

眼泪无声无息滑落脸庞,她用手背擦啊擦啊,越擦反而越多。

“妈,好奇怪,眼泪它自己往下流,怎么都止不住,好奇怪……”

真的好奇怪。

她傻傻地笑起来,满脸泪水。

要坚强啊,南潇,要坚强。

这世上最可怕的事,不是恨一个人,也不是爱一个人,而是你再也找不到那个想要找的人。

他轰轰烈烈闯进你的世界,搅得一片天翻地覆,而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一丝痕迹都不留,可你却偏偏记得,他来过。那么真真切切坦坦****地来过。

自此之后,再无陆燃的消息。

直到陆燃的母亲在K大出现,默默注销了他的学籍,一切都化为乌有。

澜城接连下了一整月的雨。

天阴沉极了,乌云当头压得人喘不过气。

新生个个都在庆幸,这场持续了近三十天的雨帮助他们顺利度过了军训期,真是一场幸运雨。

有的说:“这一定是老天爷心疼咱们,少晒了好多天的太阳。”

也有的说:“这么久的雨,说不定是老天爷在为谁哭泣。”

南潇抱着一只篮球从操场走过。

操场旁边就是篮球场,她在场地边停住,里面空****的,地面上的一些坑洼里还蓄着积水,经细微的光线那么一照,混浊不堪。

她在原地站了很久,路过的人不明原因,频频回头去看。

恍惚间,眼前的画面逐渐发生变化,亮堂起来,炙热的阳光投射在尘土飞扬的球场,晒得那些身穿篮球服的男生大汗淋漓。

“陆燃,我爱你!”

围观的女生们发出阵阵尖叫,不知道是谁又投中了一球,博得全场雷鸣般的掌声。

她抬头,看到一抹挺拔潇洒的身影。

男生微弓着身,两腿弯曲,像是随时要扑出去的样子,饱满的篮球在**有规律地跳动,面前两人将进攻道路围得水泄不通,他不慌不忙地虚晃一招,用漂亮的假动作骗过两人,随即腾空一跃,篮球从指尖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噗”的一声掉进篮筐里。

尖叫声几乎同时响起。

进球得分的男生揪住篮球衣两边,兴奋地绕场一圈,被同伴们勾肩搭背地拥了起来。

“陆燃,这边!这边!”

有人在唤他,他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招招手,再回头,明媚的视线好巧不巧落在静静伫立的女孩儿脸上。

隔着万千人海,他看到了她,嘴角扬起,灿烂一笑。

周围的景物如潮水般褪去。

尖叫声,欢呼声,喝彩声,风卷残云般销声匿迹。

他的身体逐渐变成透明,快要与周围的空气融为一体,却还在冲她笑,一排明媚的皓齿。

南潇眨眨眼,又眨眨眼,再睁开时,一切都不复存在。

还是那阴沉沉的天,空****的篮球场和混浊不堪的积水。

她指尖发颤,缓缓走上前,望着那高高在上的篮筐踮起脚,将手中的篮球用力抛了出去。

“砰”的一声,篮球砸在篮板上反弹回来,滚过地面一个个积水坑,瞬间变得湿漉漉。

她像是没发现,又重新将它抱起,再次抛出去。

就这样,掉了抛,抛了又掉,反反复复不知多少次,直到累得再也站不起来时,她靠在栏杆边大口大口地喘气。

K大的本科和研究生有一部分是分开的,一部分是合起来的,陈凯所在的专业本应该继续留在这里,却不料开学没多久就接到通知,需要搬到新校区,他得尽快将宿舍腾出来。原来的四人间,现在也只剩他和另一名舍友,通知一到,两人就都开始忙碌起来,快要搬空时才发现,陆燃的衣柜里还有许多东西没有带走,陈凯看了看,扔肯定是于心不忍,便打电话给南潇,询问她要不要来帮他收拾一下。

南潇当天晚上就过去了。

舍管阿姨了解情况,放她进去,陈凯带着她上了楼,走进陆燃曾经居住过的地方。

“我看过了,他留下的东西不是很多,有一些书,还有几件外套,你应该能拿得动。”

“嗯。”

南潇点点头,绕开他走了过去,弯腰将外套从柜子里的衣架上取下来,叠好,放进自己的背包,然后弯腰去抱里面的两摞书。

“我来吧。”

陈凯先她一步走过去,替她抱起来,左右看了看,没有位置可以放。

“就放地下吧,我慢慢整。”

“好。”

将书放在地面,陈凯便以打水为由,悄悄走了出去,关上房门。

南潇在原处愣了一会儿,蹲下身,一本一本翻看那些落满灰尘的书籍。

都是些计算机相关的,很多她都被他逼着看过,上面有彩色笔圈圈画画的痕迹,她看着看着,便瞧见有一页上面画着两个特别丑的小人儿,禁不住笑出了声。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他们在图书馆的时候,她无聊,随手拿笔在上面涂了几笔,指着它对陆燃说,看,这是你,真丑!

他不甘落后,抢过笔,在旁边也画了一个,头上还戴着蝴蝶结,说你瞧,你比我更丑。

她不愿意,嚷嚷着要重画,却不想他一把捉住她乱挥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一下,说,没关系的,再丑我都要。

南潇笑得前仰后合。

笑着笑着,眼前的视线就莫名其妙有些模糊。

她飞快将书合上,揉了揉眼睛,继续往下整理。

陆燃的东西的确很少,她只用了大概二十分钟,就将每本书都擦干净,打算往随身携带的编织袋里装,却余光一闪,在书架最顶层看到了一本厚厚的书。

她踮着脚尖,将它取下来,吹了吹上面的灰尘,呛得直咳嗽。

原来是那本有关操作系统的书啊。

当初这本书到她手里的时候,实在命途多舛,他拜托那个大一小学妹送来,里面还夹着一张约饭的卡片,却被林之语使坏拿走了,幸好后来他们没有因为这件事受到影响,也算是因祸得福吧。

南潇想着,随手翻看起来,一页又一页,像是在翻看彼此的过往。

到了最后一页,一张泛旧的信纸忽然出现在眼前,她愣了愣,缓缓打开—

亲爱的南潇:

你好。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到了美国,并且很可能你已经联系不到我。

或许你现在已升学,抑或准备开始考研或找工作,原谅我没有机会参与到你的这段人生中,这并非我愿意看到的,有些事我无能为力,却又难以启齿,所以才会写下这封信。你就当我懦弱吧,反正我从不觉得自己有多坚强。

我没有想到,那天晚上你会突然来找我,看到我最不堪最卑微的一面,那并不在我的计划中。我一度以为你会放弃,会远离我,那个时候我有多纠结多痛苦,你一定想象不出。直到我约你出来,在K大门口,你笑着朝我跑过来,紧紧拥抱着我时,我真的很想哭。谢谢你的善良和宽容,我很感动。

你曾说过,觉得自己配不上我,但你从来不知道,我有多怕失去你。

还记得你上高中的时候吗?

高二,你做了护旗手,矮矮的个子走在人高马大的队伍里,我一眼就看到了你,那时你穿着大大的雪地靴,上面缀着两只粉色毛球,你动它也动,你停它也停。有一回你步子迈得太大,一抬脚,毛球就飞了出去,正好落在我脚边,我弯腰捡起,你正好回头,可爱得一塌糊涂。

大概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就已经不自觉地喜欢上你了吧。

还有那次,你陪朋友大晚上来K大表白,当时我一眼就认出了你,就站在不远处,低着头,比那个叫陈梦的女生还要紧张,我都替你捏了一把汗。后来你问过我,究竟什么样的表白才算有新意,才能打动我,其实我想说的是,只要是你,无所谓表白的方式和手段,我都心甘情愿。

南潇,我喜欢你。

悄悄为你借书,又不敢贸然给你,只能拜托大一学妹帮忙,是喜欢。

下暴雨偷偷瞒着陈凯,到图书馆给你送伞,是喜欢。

将一切藏在心里,欺骗了所有人出国留学,也是喜欢。

我很怕你知道关于我的一些更加难堪的事。

比如,我的身体状况这两年越来越糟糕,你知道的,我刚考入K大时,家中发生了变故,那段时间我每天都生活在黑暗里,却又不得不装作若无其事来到学校,和舍友贫嘴,和那些同学打打闹闹。

那之后,我做过一次有关心脏的检查,因为过度疲劳加心理负担,原本的小问题很快演变为一发不可收拾的悲剧。

心脏病。

这个词,在这之前我想都没想过,可它就这么**裸地从天而降,一丝喘息都不给我留。

高中时期,我特别喜欢打篮球,每天都要打,可当这件事发生后,我不得不放弃,一周最多打一次,而且不会超过十五分钟,这是我给自己规定的极限。

其实心脏病也没有那么可怕,只要多留心,便不会致命,但我渐渐发现,只要这个像定时炸弹一样的隐患存在着,那我就无法真正摆脱束缚,做自己喜欢的事,毫无负担地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无论是我因为熬夜而高烧不退,或者在背你下山的时候累到吐血,都让我无比痛苦,恨自己不能再多为你做些什么。我总在纠结,每次与你的亲近,都让我觉得自己是个浑蛋,耽误着你的时间,你的青春,你的感情,可我又无法拒绝你,我怕你伤心难过,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所以非常抱歉临走前我还是没能克制住,南潇,对不起。

也许此刻你会非常震惊,心里五味杂陈,但我还是要继续说下去。

这次保送出国留学,我并没有对你说实话,留学不假,但我只需要用一年的时间,另外一年,留给那场风险极大的心脏手术。

我没有告诉你,是因为我真的不确定,等到你毕业的那一天,我究竟还能不能站在你面前。也许我会猝死在手术台上,也许会因为手术的未知风险导致身体变得更差,无论是哪一种,我都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所以当初离开时我就说过,倘若有一天我不再出现,希望可以有一个人代替我来照顾你,喜欢你。

南潇,人们都说命由天定,可我不信。

我想要逆天改命,哪怕知道这条路险象环生,可我愿意为了你去试一试,无论结局是好是坏,是悲是喜,我都认了。

该说的,也差不多都说完了,我也要离开了。

记得,等到你毕业的那天,我会赶来参加你的毕业典礼,如若没有,那我祝你幸福。

再见。

男朋友陆燃

敬上

遒劲有力的字体,南潇泪眼迷蒙,读了一遍又一遍。

反反复复。

不知疲倦。

床头的墙壁上贴着一张全年计划表,每一格都写得满满当当,她看过去,无意中扫过去年七月十九日那一栏,用加粗的红笔写着一个计划—

向南潇表白。

“陆燃……陆燃……”

陆燃,我还有很多话想对你说,可是现在,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谢谢你曾在我的生命中出现,留下最深刻灿烂的一笔,往后岁月,我依然爱着你,以我自己的方式。

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