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既然那个可以照顾你的人来了,我就先走了。
1.
明月悬在树杈上边,和这里只隔着薄薄一片云,又亮又近,仿佛触手可及。
花兮眯着一双眼,醉醺醺地朝着那月轮伸出手,就着这个场景,想起从前一件事情。
说是从前,其实离现在也没有多久远。
那是赶路的时候,一个晴夜。花兮回想了一下,当时的月亮,比现在似乎更亮也更圆一些,像她傍晚时分吃的那个煎饼,被摊成薄薄的一个,只需咬上一口,便是满满的香脆甜。
就着那轮清月,花兮舔舔嘴唇,钩了钩燕绥之的小拇指。
“小燕燕呀,你看那个月亮,喏,就在那儿!你觉得它好不好看?”
“好看。”
燕绥之这么回答,眼睛却并没有在看花兮所指的方向,而是望着她的脸,用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专注和认真。
他仔仔细细地看着她:“或者不是好看,应该说很美。”
“啧啧啧,我也这么觉得。”花兮毫无所觉,继续望月,“你能把它送给我吗?”她伸手朝天捞了一下,“这么好看的东西,又亮亮的,如果是我的就好了。”
“对啊,如果是我的……”
燕绥之说着,一顿,猛然惊醒。他干咳几声,带着些许不容易叫人察觉的慌乱。
垂眼之后,他快速抬起头顺着她的目光望向月亮,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你喜欢?”
“嗯,很喜欢。”
燕绥之想了想:“那我送给你。”
“咦?”花兮终于收回了目光,转而看向燕绥之,“你要怎么送?”
这一次的燕绥之,没有很快回答,而是转向月亮认真看着,看了许久。久到花兮都以为他是一时嘴快,想不出如何回答,在借月逃避。
刚想调笑两句,却不妨燕绥之忽然转回了身,浅笑着牵起她的手。
夜有凉风,带起花兮的发丝拂向他。她本来还没怎么注意燕绥之,只是那头发被风吹在脸上弄得有些痒,花兮挠了挠脸,想将头发别回耳后,却不想顺着那几缕飘向燕绥之的发丝,望进一双叫人看了便再出不来的眼睛。
此时,有淡淡清辉覆在他的身上,少年眼神澄澈,唇边含笑,他的眼尾微挑,有些魅意,这时候却因为被那笑意压得弯了一些,无端糅了几分温柔在里边。被这样望着,花兮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好像在这世界,自己是多珍贵的至宝一样,值得被人用一辈子的专注,去小心地呵护和对待。
他执着她的手,按上自己心脏的位置。
“喏,你喜欢月亮,我刚刚已经把月亮刻在这个地方了。”燕绥之开口,带着些得意,带着些欢喜,带着些孩子气,“所以,我现在可以把它送给你了。”
就是这句话,让花兮猛地一愣。
可是没愣多久,她又回过神来,眼睛弯成了小桥,眸中是被阳光照拂一般的粼粼光色。
“好啊好啊!这果然是我见过最好看的月亮!”
——那果然是她见过最好看的月亮。
花兮醉醺醺地收回朝着明月伸出的手。
其实倘若她不愿意,那么任何酒都醉不倒她,毕竟她也不是普通人。可今日,她很想醉一醉,因她从前听人说过“酒水解忧,饮醉解愁”,虽然魔界没有这个说法,但既然在这儿能流传这么久,应该也是有些道理的。
“嗝……其实,嗯……果然,勉强也还算是有些道理……”
花兮迷迷糊糊念着,醉了的感觉真是挺好的,原来她很烦,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烦,想着念着与自己探究心烦的原因,又觉不出来,这样只会让她更烦。而今,她不烦了,也便不再想去深究自己烦恼的原因。
无因无果,什么都空空的,多好啊。
“多好啊……”她嘟嘟囔囔,眨眨眼睛。
还能让人专心看看月亮。
虽然,那一夜的,比今夜的,好看多了。
不过,那一夜的比什么时候的都好看多了。
甚至,回想起来,那月轮的耀眼程度几乎能比肩夏日正午的太阳——那样温暖、那样难忘,那样叫人感动。
花兮又将酒壶提起,给自己灌了一口。清亮的酒水顺着她的嘴角滑下,濡湿了她的领口,将那里染成了深红色。
那不是月亮,是他双手捧到她面前,灼灼的一颗心。
正是这时,身后有脚步声响起。
那人停在她的身侧,声音轻轻:“你怎么了?”
是于秋。
“哎,你怎么来了?你怎么知道……嗝,怎么知道我在这儿?”花兮眯着眼睛,伸手就把酒壶递给她,“既然来了,请你喝一口,味道特别好。”
于秋在鼻子前面扇了扇:“我怎么说在这里也待得比你久,第一次听人说这种八文钱一满罐的烧刀子特好的。”她坐在花兮身边,为花兮擦脸,“你喝就喝吧,怎么搞得满身满脸的,这么狼狈?”说着,她一顿,“莫不是因为我……”
“对啊,就是因为你!”花兮虽然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却也还是下意识想要逃避些什么,不让她提起,“因为你,你……你的灵寿……你怎么忽然就这样了……”
本来是转移话题随便讲的一句话,但花兮刚说出口,又很快停住。
她没几个朋友,于秋应当是她最铁的。她不敢想象于秋离开之后,她会如何。
应该会很孤单吧?那个时候,燕绥之估计也不在了……
对啊,说是说于秋活不长,但再怎么样,她的灵元还在,身躯自然也不会在百年之内消散。可燕绥之却是真真切切,只能活这么久的。
“喂,你有没有想过,自己能活到什么时候?”于秋沉默许久,忽然问她。
花兮老老实实地摇头:“没有。”她无意识地开口,“时间这种东西,对我没有意义。”
“原来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我们的生命这么长,时间算什么呢?记个数而已。”于秋低了低头,从她的手上接过酒壶,嫌弃似的,却还是喝了一口。
于秋被呛得咳了很久,咳到眼泪都淌出来,可就这么咳着咳着,她又笑了:“以前离死亡遥远的时候,只把时间当可以随便浪费的东西,现在想要珍惜,又觉得来不及,说着遗憾,却比那时候看东西更清楚了。”
花兮似懂非懂:“嗯?”
于秋看着酒壶:“花枝当折且折,忧思当断则断。很多事情,你现在看不透,想着看透了再去处理,可也许,等到那个时候,就来不及了。那样会让人很遗憾的。”她转头,眸色认真,“花兮,这种遗憾太让人难过,你这样的性子,不应该体会到那种感觉。”
“你在说什么?”花兮本来就觉得脑子不够用,在听完于秋的话之后,好像更不够了。
于秋笑了笑:“在和你说燕绥之呢。”
燕绥之……
被这三个字一激,花兮觉得自己的酒意都醒了几分。
只是,却不知怎的,她没办法再像那天一般,跳着脚捂住于秋的眼睛,大声宣告,说那个少年是她的。
花兮捂着头,觉得有些疼。
可再怎么疼,她也还是有话想问于秋。
她问:“你刚刚说,在跟我讲燕绥之?那……那你是认真的?你是真的喜欢他?”
看来,方才自己讲的东西,她是什么也没有听进去。于秋翻个白眼,随口接了句:“是啊,怎么了?”
“没有,只是……只是……”花兮拧着眉头。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她在为数不多几个人的手里抢过东西,那么,她抢得最多的那个一定是于秋。可是,要说她最不愿意下手的人,一定也是于秋。
是啊,即便再怎么玩闹,每次的结果,都是花兮将东西让出去,虽然每每她罢手,于秋也会失去兴趣似的将东西推回来。
但不论于秋如何选择,花兮却是养成了习惯似的。
只要对方是于秋,她总会让。
可这一次,她想说让,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似乎看出了她的为难,于秋拍拍她的肩膀,用着难得的安慰语气,说的却是嫌弃她的话:“我说,如果你再这么蠢下去该怎么办呢?别人的心思看不懂就算了,自己的也不懂,真是为你的智商感到着急。”她说着,停了停,“虽然我自己也没好到哪儿去。”
语毕微笑,于秋将酒壶丢回给花兮,眼看着对方抱住酒壶晕乎乎又灌起来。
“喏,还你,我有点儿累,既然那个可以照顾你的人来了,我就先走了。毕竟你也是挺让人费神的。”
2.
于秋嫌弃完花兮,对着朝这儿走来的燕绥之弯了弯眼睛,像是完成了个交接仪式似的,缓步便走了回去。
每逢月圆,精魅的灵力都会有所波动。
倘若于秋的灵脉没有受损或者花兮没有醉到这样的地步,那么,她们怕是轻易便能发现他的身份。只可惜,事情就是这样不凑巧。
燕绥之蹲下身子,拨开花兮怀中的酒壶。
那酒壶已经被喝空了,即便这样滚在地上,也没洒出一滴酒水。
“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顺着声音望过去,花兮看不清楚燕绥之的模样,只能看见模模糊糊的一个轮廓。可就算只是一个轮廓,这也够了。
她咧着嘴笑:“咦,小燕燕……你来了……”接着,极其自然地滚进了他的怀里,双手向上钩住他的脖子。
可刚刚钩住他,她又松开了手,皱着眉头,满脸委屈。
这是燕绥之第一次在花兮的脸上看见这样的表情,像一只被遗弃的小动物,想靠近他又不敢靠近的,又纠结,又叫人心疼。
“怎么了?”主动环住她,燕绥之轻声问道。
花兮难得乖顺地躺在他的怀里,既不乱动,也不出口调戏,她只是这么看着他。说是看着,眼神却是涣散的,这样久了,总叫燕绥之生出一种她或许并没有在看着自己的错觉。
其实,他在于秋刚刚上来的时候,就已经站在角落了。
虽然离得远,却也借着灵力,将她们说话的内容听得一清二楚。
那些花兮没有听懂的东西,他却听了个半懂。
当时,处在黑暗之中的燕绥之,联系着于秋之前的动作和自己想了许久的东西,在看见花兮皱着眉头捂住头的那一刻,慢慢抚上自己心脏的位置。
他好像忽然知道了什么。
那些一直埋在这个地方,却没能被他所感觉到的东西。
关于自己在最初时对她生出的感觉,关于他一路以来对她的心情,关于他在看她时不自觉便会生出的情绪……
燕绥之的唇角微弯,他每每对待花兮,都是温柔的。可真要说来,他笑得最温柔的,却是这一次。
是他站在角落里,望着她,看清楚自己的心。
——倘若当真有“命中注定”这么一回事,要燕绥之为它做个描述,他大概只会说一句话——从前,有一天,他遇见了花兮。
果然不错。
如果真有命定这个说法,她就是他的命定。
许多的注定都让人无可奈何,可这样的注定却真是再好不过。
“唔……”花兮眯着眼睛在他的怀里蹭,几番之后,意识非但没有变清楚些,反而更加晕乎了。
她睁着眼睛使劲儿望他,却总觉得像是隔了一层水雾:“哎,你是谁啊,燕绥之呢……”
和平时不同,喝醉酒的花兮,声音软软糯糯,整个人都乖得不行。看着她这般模样,刚刚明白自己心意的燕绥之,霎时只觉得心都要化了。
“我……”
“算了算了,正好,我有些事情,也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唔,和于秋也不能说……我好像,好像就没有人可以说的……”
燕绥之咽下了原本想讲的话:“嗯,那你和我说,我在听。”
花兮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
她一脸神秘,压低了声音:“我告诉你哦,我最近可烦了。”
“为什么?”
“因为……”花兮似是苦恼,“不会啊,我觉得应该不会的……”
燕绥之不解,抱着她的手却更紧了些。
“不会什么?”
花兮的五官皱成一团:“于秋说,我喜欢燕绥之。”
兴许是喝得太醉意识迷蒙,“燕绥之”这三个字,她念得很缓很慢,尤其是尾音,拖得长长的,撒娇一般。
这时候,花兮在他怀里难受似的扭了扭。
燕绥之见状,连忙把手又收紧了一些,防止她滚下去。
接着,声音里带上些暖融笑意:“那你怎么想?”
仿佛被这个问题问倒了。
花兮垂着眼睛,眨了许久。
“我不知道。”她的声音依然是软绵绵的,用的却是叫人听了便心疼的语气,“于秋说我傻,也许是真的,很多东西,我都不知道。看不清楚别人,也看不清楚自己……我也觉得不好,可我就是不知道。这种感觉太陌生了,我从来没有体会过,周围也不见大家有过这种情绪,我……我无人可问,又没有可以参考的东西……你说,怎么办呀……”
花兮的孩童时期是在魔界的幽谷之中度过的,她算是传承下来的灵医世家,祖上曾随军出征,救回过当时的魔将。只可惜,花兮从小就对那些东西没有兴趣,活了这么久,却连几种草药都分不清楚。
她小时候每日都被逼着研习药理,却也每日都逃脱着自个儿舞刀弄棍。
就连祖上觉得荣耀的那桩大事,她感兴趣的也只是那位传说中的魔将。她很好奇,很想知道,那位魔将的灵力到底有多高,战场之上,到底有多厉害。
彼时她只是魔界中普普通通一员,如若天轨没有移位,没有因此导致妖兽横行,她或许还会继续好奇下去。可惜,她的好奇心还没过去,幽谷便被妖兽摧毁了。与之一同被摧毁的,还有魔界很多地方。
站在废墟前边,她哭过晕过,几近崩溃,直到废墟之中原本死去的长辈,他们聚集了最后的灵力,将它们直直灌入她的灵台。他们说,妖兽肆虐,不止她失去了家人。
在花兮的记忆里,家族一直坚持从医救人,很不喜欢她耍刀弄枪。
这是第一次,他们告诉她,让她继续去做去练。哪怕是一缕残魂,也知道如今景况复杂,医术无用。他们第一次承认她,支持她,说,刀枪还是有用的。
那段时间她消沉了许久,而后是怎么进的军队、怎么上的战场,她都不是很有印象。再后来经历了许多东西,那一幕幕太过于深刻,她忘不掉,却也不大愿意想起。
事实上,在异乱平复、当上魔君之前,她都很苦,满心思考的都是如何活下来、如何维护住她的族人。而在当上魔君之后,她的事情很多,要考虑的也更多更复杂了,虽然不用再担心生命,族人的这一块又重起来。
花兮偶尔会觉得,这样的人生,也挺糙的。糙到没有办法体验到一般女孩子细腻的心思,糙到有关感情的任何东西都没时间考虑。
然而,大概那些小女儿的小期望,对于花兮而言,都是没想过的东西。想都没想过,便更遑论重视,或者为之感到遗憾了。
说来,在这次觉得透不过气出来游玩之前,花兮连“趣味”是什么都几乎要忘记。大抵也是因为这样,在发现调戏“小玩具”会叫人觉得好玩开心之后,才这么乐此不疲吧。
这样的人,你能指望她从日常中体会到些什么、看出一些什么呢?
3.
“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花兮吸吸鼻子,“我只知道,于秋从不会骗我,而她说我喜欢他……”她停了一会儿,“但这次,和以前不一样,不是她说什么,就是什么的吧……”
燕绥之循循善诱:“你怎么会不知道呢?”他勾着嘴角,“你还记不记得,自己对他说过些什么、做过些什么?”他等了一会儿,觉得这个问题对于脑子不清醒的花兮而言似乎太难了,于是换了一句,“你觉得,自己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心情如何、感觉如何?”
“唔……很开心……”
“你和讨厌的人在一起,会开心吗?”
花兮撇撇嘴,她又不是受虐狂,和讨厌的人在一起怎么会开心?
“自然是不会的。”
“你看,人只有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才会开心。再加上,你和于秋的关系那样好,你也晓得,她不会骗你。”恰时,酒壶被大风刮得滚了一下,燕绥之瞥见它,“还有,你今日为什么会喝得这样醉?是不是因为……燕绥之?”
花兮的脑子转不过来,一时竟想不出什么反驳的东西,反而顺着这个思路,觉得他说得有些道理。
她皱着眉,跟着他念:“燕绥之……”
念完之后,好像一下子又忘记自己之前说过些什么:“咦,你是谁?你不是小燕燕……”她掐着他的脸,“你这样抱着我,脸却一点儿都不红,你不是他……”
他轻轻捉下她的手:“别闹,之前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
“什么问题?”花兮不满地挣脱开,继续掐他的脸,“嗷……你是谁?我……我心里好像有很多话,不然,我说给你听吧……”
她的声音,随着一个字一个字讲出来,慢慢也就这么轻下去,直到最后低成了谁也听不见的气声。
燕绥之轻叹。
“算了,睡吧。”
他弯身,一只手揽着她的肩,一只手抄过她的膝弯,就这样将她抱了起来。
月下屋檐上边的两个人影终于交叠到了一处。
燕绥之偏头,望着怀里熟睡的人,也就是这一望,他看见她湿润的眼睫,看着看着,好像心里也被染上了水汽。
他微顿,低头,吻上她的眼睛。
花兮这时候似是有所感应,眼睛颤了一下,就要睁开。
“睡吧,没什么。”他轻声开口。
花兮像是听见了,下意识地环住他的脖子,梦呓似的唤了一声:“小燕燕啊……”
“嗯,我在。”
“嗯……我知道的,你说了,你会一直在……”
分明是梦话,这一句,讲得却是意外清晰,只稍稍带了些鼻音。
“是啊,我会一直在。”
即便知道她听不见,记不住,燕绥之还是认真回答了她。而在他这一句之后,花兮终于安心沉沉睡去。
也许她什么也不曾听清楚,什么都无法弄明白。
但就算只是听见这么个声音,花兮也还是觉得很安心。
安心到即便上一刻还在因为自己弄不明白自己的心意而感到着急,这一刻也能放松下来,靠在身边人的胸膛上,这样睡过去。
不知道为什么,花兮潜意识就是认为和他在一起很舒服,也很平静,好像什么都不必担心那样的平静。
原来他这样好啊……
唔,小燕燕这样好,怎么她从前都没有发现呢?
虽然魔族向来崇尚强大,这种动不动害羞还怕高的存在,根本只能被欺负。又或者说,人类而已,魔族大多都不太瞧得上……但那又怎么样?花兮想,她已经足够强大了,没有必要再找一个这样的人,过日子又不是每天切磋打架的,她和他在一起很开心,比从前刀枪血雨时时操心的日子开心多了,而且逗他还能解乏。多好啊。
便如于秋说的,魔族中人向来随心而行,偶尔做些不符合常理的事情在他们那儿反倒是常理,他们怎么会在乎这些呢?或者,就算他们在乎,但以花兮的性格,怎么想,她也不该想这么多的。
睡梦之中,花兮迷迷糊糊地想着。
那么,自己之前是一直担心什么来着?啊,对了,是生命的长度……
好可惜……
他是人,他的年纪太小,他也没有办法,陪她一起走到她的未来。
哎,他……他是谁来着……
啧,酒这种东西,真是神奇啊!不止会叫你记不清烦忧,还能买一送一,让你连“烦忧”的本体究竟是什么都忘记了。更甚一些,便如现在,即便她努力睁开眼睛也还是什么都看不清,即便她用力去想,也什么都想不到了。
果然解愁。
问题就在于,药效太重,也有些不好。
花兮刚刚因此迟疑,眼前忽然就出现了一张脸。那张脸有些模糊,花兮只能勉强看出个轮廓,其中最为清晰的,也不过就是这个人的发上缠着的一根红绳,颜色十分鲜明,鲜明到一下子映进她的眼睛。
——我已经将你绑上了,这是记号,你可不能自己摘下来。知道了吗?
——嗯,我记住了,这是记号,我不会摘。
“嗯,你说不会摘,就真的没有摘过,真是说话算话的好孩子……”花兮口齿模糊,“可……可我其实,当时是随便说的,你摘了也没有关系……”
她说着,眼前的人似是一愣,他低了低身子,声音响在她的耳边。
“我知道你是随便说的,也知道,很多时候,你说的话都只是随口说说而已,自己都没有记住过。”那个声音停了停,“可我是认真的。不论是对这条发绳,还是对你的回应。我一直都是认真的。”
只是很可惜,他的认真,在最开始,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
燕绥之的眸色幽深。
若能早些发现,也不至于拖到现在,浪费这么多宝贵的时间。
他微微轻叹。
不过作为一只精魅,他离开生处的时候的确太早,因此,灵智不全,到现在才开完全了意识,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不过还好,现在知道,也不迟。”
花兮揉揉耳朵,觉得有些耳鸣。她只能隐约看见眼前的人嘴唇在动,却听不见什么,她努力想听,也只听见些零散的字词,拼凑不成句子,也没法儿去弄懂意思。
挣扎了许久,她终于放弃了,只是握住那发绳,手指也顺势穿过他的发……
“真好看……”
她似乎听见有人说什么“你再不放开我,我可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还有“你真的要这样继续扯着我吗”,再是“既然如此,我便当你是默认了”之类奇奇怪怪的话。这些话的意思,她一句也想不明白。
她只是看着那红绳:“真好看……”
说罢,身前似是有人轻叹。
“这可是你自己选择的,醒来之后,不要怪我……”燕绥之有些无奈。在认清自己心意之后,他的自制力便如同被滚滚洪涝冲毁,偏偏她还扯着他的衣服,扯得这样紧,不让他走。
花兮并不知道他的挣扎,只是一直重复着:“真好看啊……”
这红绳,自上垂下的时候,会落在她的身上。
花兮笑得傻乎乎的,有些可爱,可爱到让燕绥之一个没忍住,狠狠揉了揉她的脸颊。
可她好像没有感觉,只是迷迷糊糊想着,这根红绳子,在最开始的时候……似乎是她的来着,但现在出现在他身上,搭着他的墨色长发和蓝白色衣衫……
嗯,看着原本属于自己的颜色出现在了他的身上,真是好。
4.
花兮说,自己有很多心里话,想讲给眼前的人听。可是,还没来得及将话说出口便是一阵困意袭来,她也因此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或许她自己也没想到,那些没讲出口的话,就这么飘进她的梦里,与她内心深处没想明白的那些东西交织在一起,编成了一些零零散散的画面。
梦里,她坐在桌子上晃着腿,看着少年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砍柴。
“渴不渴?”她晃着的腿停了停。
燕绥之摇摇头:“不渴,方才你不是给我端了水吗?”
说话间,他像是长大了几岁,眉眼间的青涩全部褪去,对着她也不再那样害羞脸红、不敢说话。那样的燕绥之没有原来好玩了,偶尔她想调戏他,都觉得无从下手。
可花兮并没有不满意。
也许,她早就不只是为了好玩才留他在身边的了。
“说的也是。”花兮其实不记得自己之前做了些什么,但顺着他这句话,她的脑子里又生出些画面,像是真的做过。
燕绥之朝她走来,花兮极其自然地挂在他的脖子上扒着。
而燕绥之也就这么托着她走出去,走到小院里的池塘边上,花兮低头,往水面看一眼,只那一眼便兴奋地跳了下来。
“哇!好多鱼!”她兴冲冲地伸手去捞,“好肥的鱼,我们是拿来炖汤还是红烧?”
身后的声音沙哑,却依然含着笑意:“你想怎么吃,便怎么吃。”
花兮一愣,也是这个时候,她从池中看见他的模样。
那是一个中年人,眼角眉间有着深深纹路,穿着的却是她熟悉的蓝白色衣裳,他的袖口、衣领和腰封都是她在一个少年身上见惯的幽蓝色。
再仔细看去,那人的眉眼也依稀是熟悉的轮廓。
“小燕燕?”她迟疑地唤了一声。
身后的人应道:“嗯。”
花兮一惊,有些不敢置信似的使劲儿闭了闭眼睛。
却不想,再次睁开,她已经不在池塘前边了。
她跪在一小块青石板上,那石板前边,是一处碑冢。
碑冢上刻的是她熟悉的名字——燕绥之。
“这是怎么回事?”她怔怔回不过神,“这不是真的,骗子,到底是谁这么无聊——”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快,几个转眼而已,叫人反应不及。花兮握紧了拳头,她只觉得自己手指冰凉,却不及自己的心,在看见石碑的那一刻,已然冻结成冰。
她的声音微颤,带着几分怒气、几分震惊和满满的不可置信。是啊,不信,她当然不信。即便心知燕绥之的生命不如自己长久,可他怎么会就这么离开!
兴许是随着这一声响起,眼前的石碑炸裂成末,那碑后的土丘显露出来。
望着土丘,花兮愣了许久。
有风带起枯叶落在那土丘上,草儿一下子全部失了颜色,这一瞬间,花兮只觉得满眼的枯黄,看不到一点儿生命迹象。
在这没有颜色的天地之中,她忽然有些不喜自己这一身的绯红。
这身衣服让她觉得自己与这里格格不入,也似乎不适合……不对,怎么不适合?这里边又不是他,一定不是……
脑子又乱又慌,里边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花兮呆了许久。好半晌才走上前去,短短几步路的距离,她却觉得那样远。此时的花兮似乎忘记了惊与怒,只是怔怔的,动作极慢。走着走着,她膝盖一软。
她好像一下子失去了所有力气,直直倒在了土丘前边,伏了一会儿,她勉力伸出手,颤抖着手指,一下一下去刨土。
明明可以用灵力一下子把土除个干净,却偏要选择这种麻烦又累人的方法。也许是潜意识在拖延时间,不愿意相信眼前所见。
也不知道刨了多久,花兮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模糊,手也酸痛,连带着,膝盖和腰背都硬得发疼。
她一边在这儿找,一边希望自己找不到东西,如果土里什么也没有,那么这便一定是个玩笑,虽然无聊又可恶,但这一次,她希望是自己被耍了。
被耍了总比真正发生了要好。
虽然以前,花兮总是动不动就调戏嫌弃燕绥之,但她一点儿也不想让他离开。不,不是一点儿,是她半点儿都不想。
可她刚刚这么想着,那土里便露出了个衣角。
白色的衣角。
她顺着往上拂去,接着,见到了蓝色暗纹,再就是被泥土弄得有些脏的红绳。
花兮就此顿住。
她用满是泥土的手揉眼睛,揉得眼里一片干涩刺痛,可她宁愿这样痛着,以为自己是因为被泥土迷住而睁不开眼睛,以为自己是因为这样才会将眼前景象看错。
然而,再次睁开眼,身前是一个已经被清理干净的老人。满头白发,一身白色、仅在衣摆处带着幽蓝暗纹的衣衫,和那被苍白衬得更加鲜红的发绳。
魔界没有苍老这么一说。
不论是几百几千年,还是如她这般活了近万岁,在修为达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便会定住,而在那之后,不论再过多久,哪怕灵息散尽,直到死亡,他们都会是一般的模样。是以,她从未想过苍老是怎么一回事。
就像,在燕绥之以前,她从没担心过,身边会有人老死。
可就算没有想过,没有考虑过,在看见这样的燕绥之的时候,她也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原来,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认得出来。还有,就算你这样老,这样老,老到躺在了土丘里,老到只有这身衣服和原本相似……
我也不嫌弃你,我还是很希望你能在我身边。
花兮鼻子一酸。
她已经很久不曾有过鼻酸的感觉了。
“你不是说,不会离开的吗……”
“……是,我不会离开,永远不会。”
有一个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飘来,飘飘忽忽地钻进了她的耳朵。这个声音很熟悉,只是被碾得模糊,叫人听不清也抓不住。
“骗子……”她带上哭腔,“根本……这句话根本就是在骗人……”
她觉得眼睛有些潮,连带着眼前的一切都被这份潮气糊住,糊得即便是近在眼前的人,她也看不清楚。
花兮一阵心慌,双手往前探着,想要摸到还躺在地上的人。
不论如何,她也要带走他。
哪怕他死了,她也要带走他。
他那样胆小,怕高又怕黑,一定也很怕冷吧?他总是黏着她,一定也会害怕一个人。
可她摸了半晌,什么都摸不到。
这一瞬间,花兮终于再忍不住,哭了出来。
“骗子,根本就是骗子,你说的话是不是没有一句真的,你到底在哪里,你到底去了哪里,你……”
她哭着哭着,抽了起来。
“我在这儿,就在这儿。你怎么了?你睁开眼睛看看我,你……”
身边的人好像有些慌了起来,一下一下为她顺着气。
花兮心底暴躁,想打掉他的手,却在这个时候,透过泪眼看见一张无措的脸。
“你……”
“你是不是做了噩梦?”
少年抢在她之前问道。
花兮不答,只是这么看着他,也不擦下眼泪,只是吸着鼻子看着他。抽抽噎噎,像是受了多大的委屈,像是一下失去了所有东西。
“没关系的,别怕,不要哭。只是梦而已啊。”
燕绥之抱着她,有阵阵温热从他身上传来,可花兮只能记住不久之前她触到的冰冷泥土。那感觉太过深刻,根本不是梦。那根本不是梦。
其实,这才是梦吧?是她伤心过度,以为他还在身边的梦。
她伏在他的肩头,却忽然觉得有点儿不对。
“你怎么没有穿衣服?”
“……”
“我为什么也没有穿?”
“……”
“算了,即便不正经,你还在,便也算个好梦……”
自始至终,花兮的声音都是干涩的,带着燕绥之读不懂的悲伤。只是,他读不懂她的心情,却能读懂她的言语。
“我还在,便算是个好梦?”他稍稍离开她些,强迫性地与她对视。
他望着她哭得红红的眼睛,蓦然有些心疼,疼过之后,又变得柔软起来:“所以,你方才一下子哭得那么伤心,是因为梦见我……不,是因为看见我不在了?”
花兮本来止住了的眼泪又随着这句话再次涌出来。
“你不要说这个,你……你如果知道了,是不是就要走了?你不要走,小燕燕,你能不能抱抱我?你不要离我这么远……我抱不住你,抓不住你,你很快又要消失了……”
她说得颠三倒四,叫人听不懂意思。
可这时候还要听懂什么意思呢?
“嗯,好,我抱抱你,我就在这儿,我不会走……”
这个声音太过认真,太过温柔。因此,即便知道这不是真的,知道他是在撒谎,花兮也没有戳破它。
迎着吻上自己的唇,花兮生涩地回应,揽着他的手也越收越紧。而身前的人或许是惊讶于她的回应,一停之后,动作更加激烈了起来。
那双原本扶在她腰际的手,此时抓得她有些疼。
花兮想挣扎,却在碰到他的时候感觉到对方的颤抖。就是在这一瞬间,原本想要扯开他的动作,变成了顺着他的手臂往上,紧紧抓住他的肩膀。
吻毕,他稍稍离远了些,声音里带着愉悦:“你知道我是谁吗?”
花兮眯着眼睛看他。
我知道,当然知道。
虽然我现在脑子混沌,混沌到自己都有些不清晰……但混沌是混沌,我又不是傻子,我……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你是谁呢?
“你是,燕绥之……”
“嗯。”他笑笑,“你知道就好。”
他的胸腔微微震动,弄得她也连带着震起来。
虽然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虽然在这个时候,这样笑有些破坏气氛,可他们就这样对视着笑出声来。鼻尖相对,呼吸在侧,眼前的人便有些看不清了。
但他的模样已经那样清晰地刻在她的心里,看不看得清又有什么关系呢?
花兮微微笑,强压住那不听话又要冒出来的眼泪,搂住他的脖子。
“我知道你是谁,当然知道。于秋说得没错,我喜欢你,而你既然说不会离开我,想必你也同我一样吧?”花兮说完,忽然觉得这番话有些自恋,害怕被拒绝,急吼吼地便要再插几句,却不想燕绥之闷闷地笑,那一声笑得她整个人都不好了。
果然被嘲笑了,果然要被他……
“你说得对。花兮,我很开心。”
她原本悬着的一颗心顿时放了下来,此时只觉得无比妥帖,只是妥帖当中,又夹杂着几分心酸。
花兮强笑开来,要把那心酸冲淡。
“我就说嘛,我知道的。”她笑着对他说。
有一个吻落在她的额头上。
“谢谢你的知道。”
接着向下,吻上她的鼻尖。
“谢谢你让我知道。”
继而,重又覆上她的唇。
“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