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有些东西,我不记得了,没有想过提起,你也不必在意。

1.

次日醒来,花兮怔怔地躺在**。

和常人宿醉后的头疼不同,花兮没有一点儿感觉。她的脑子清醒得很,不会迷茫,不会疼痛,连晕乎都没有。更甚的是,前一夜发生的事情,她虽然在那个当下没能看清,却都自动存在了脑子里,半点儿也没有忘记。

也不知道,该说是好还是不好。

思及此,花兮忽然有些恍惚。

正是此时,那些她神志迷蒙时看不清的画面,开始一帧一帧慢慢在她眼前浮现。它们平摊着摆在那儿,让人避无可避。

她……她和燕绥之……

花兮心情复杂地翻了个身,对上枕边人一张熟睡中的脸。

此时不过破晓,天光并未大亮,透过窗户照进来,还带点冷色。

但她在震惊之后,莫名又觉得心底很暖,仿佛,只要能看见他,她就感觉安心。

安心?花兮陡然睁大了眼睛,却又很快释然。时至如今,还有什么好不认的?即便已经醒来,她只要想到前夜看着他离开的画面,她都还是会害怕,那感觉,即便是梦也太过撕心裂肺,叫人无法忍受。

嗯,他还在她的身边,真是叫人觉得安心。

若说昨天晚上,她误将梦境和现实颠倒,以为燕绥之真的就在她眼前过完了这短暂的一生,以为抱住她的少年才是梦,导致她抽抽噎噎了一晚上,哭到整个人都蒙了,哭到几乎窒息……

那么,现在睁眼,看见他还在身边,比一比之前的心情,便感觉真是极好的一件事了。

她想,于秋果真是了解她的。于秋对她的猜测,从未错过。

是啊,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从未错过。

花兮不是什么喜欢逃避的人,比起畏畏缩缩不去面对,她总认为,解决才是最一劳永逸的方式。从前因为想不通而不愿多想,那是她一瞬的考虑,而如今接受,似乎也只需要一瞬。

她到底不是什么扭捏的小女孩,这样干脆直接才是她的风格。

她喜欢燕绥之,在不晓得多久之前,这份感情便埋在她的心里了。

只是她反应迟钝,又从来不懂感情,是以,一直把那叫玩心,以为自己只是喜欢逗他,并不明白,她每每面对他的时候,笑得那样满足,根本就是因为对他动了心。

伸出手去,花兮点在他的眉眼处,顺着他的轮廓一点点滑下来,滑到脖颈的时候,望着那里一点一点的红痕,脸烧了烧,又强行移开视线。然而,也就是在移开视线的时候,花兮不小心看见自己的手腕。那里有一圈被箍出的红色,顺着望向手臂,再低头……

花兮猛地动作极大地拉起被子,将自己遮了个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继续盯着他。

再怎么不扭捏,到底是第一次看见这一幕,会有如此反应,应当是正常的。花兮在心里对自己这么说道。

继而继续望着燕绥之。

这个人啊,真是很坏的,平常看着那么老实羞涩,可到了这个时候,简直,简直……

还没在心里感叹完,花兮便看见燕绥之的眼皮动了动,像是要醒来的样子。她一愣,下意识闭紧了眼睛。

虽然心里已经清楚了自己的想法,虽然她也记得燕绥之说过的话,虽然,照现在这样,他们应当算是心意相通了……但她还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很难想象,在魔界生生死死闯过来,从小兵开始,靠着自己的能力走到魔君这个位置的花兮,居然会有这样的一天。满心纠结,复杂又矛盾,对着一个人害羞得不敢睁眼。

花兮不是不知道这样有多,可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突然,突然到她完全没有做过准备。虽然她的人生里也并不是一帆风顺,意料之外的事情实在是数不胜数,但这次和以前的都不同,和哪一件都不同,甚至连个相似的类型都……

可是啊,很多时候,突然只是你以为的突然,是因为从未想过的事情,在这一刻发生了,所以才会觉得突然。

而事实上,所有的一切,早在发生之前的许久,便在命书上定好了,若能提前窥见一二,或许便能发现,所有的“意料之外”,其实都有迹可寻。

花兮看似在熟睡当中,实际上却是紧张得不行。

忽地,耳边传来一声轻笑,那人长臂一揽将她搂进怀里,接着便是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在她眉心一触即离。

花兮身子一僵,很快又放松下来。

而燕绥之在感觉到怀中人的反应之后,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些。

早在她伸手碰他的时候,燕绥之便已经醒了。只是他不睁眼都能感觉到她的害羞,于是,为了给她一个缓冲时间,一直忍着,没有睁眼看她。对啊,现在,他真是很想看她。

想着,燕绥之稍稍离开了些,看不够似的盯着花兮。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花兮以为燕绥之该是睡着了,却不想,她刚刚悄悄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就看见一双带着笑意望着她的眼睛。她一顿,眨眨眼,少年的眼神一瞬间变得有些委屈巴巴。

“我还以为你不想醒来,不想看见我了。”

“怎么会?!”花兮下意识反驳。

燕绥之或许是不晓得她将昨夜记得那么清楚,于是继续皱着眉头,扮着可怜:“其实我也知道,你一直就只是把我当成跟班,昨天晚上说起来也是个意外,倘若你实在、实在觉得不愿意……”

对着一副小媳妇儿样的燕绥之,花兮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想要摸他的头,如同以前一样。

“没有没有,我……”她刚想反驳,忽然又想起昨夜一幕幕的画面,于是眉头一蹙,她咬咬牙,“昨天晚上的事,我都是记得的。”

言外之意很明显——

你就别装了。

燕绥之似是意外:“你都记得?”

花兮别过烧着的脸,露出难得的小女儿家神态:“记得的。”

燕绥之微顿,片刻之后又勾起嘴角,面上没有一点儿被拆穿的尴尬,反而在观察了她一会儿之后,忽然心情舒畅起来:“既然记得,又是这样的态度,应该就不是想反悔了。亏我还担心你会因此别扭,不愿意承认。”

在她的认识里,燕绥之一直就只是个小少年,好逗无害又软嫩。然而经历了昨天那一夜,再次面对燕绥之,她背脊微微就有些发麻。

他一直都是这样的?

花兮刚刚这么想着,很快又在心里否定了自己。要说是他一直在她面前表演什么的,这怎么可能呢?他也没有这么做的动机啊。

或许……花兮琢磨着,这样的变化,是因为他长大了?

“你在想什么?”燕绥之在她的肩头亲了亲。

花兮缩了一下,缩完之后,又觉得,左右都已经这样了,好像也没有什么好躲的,于是又放松下来。只是,虽然她从前喜欢逗他,但他每次的反应都带些推拒。

而现在……他们之间,什么时候连这样亲昵的动作都这样自然了?

花兮甩甩头,罢了,没什么好想的,这样扭捏磨叽真是不像她。

她稍稍好奇:“为什么会这样觉得?”

“因为不安啊。”燕绥之将她搂着,声音自她耳后传来,她看不见他的表情,那话里的无奈却听得清楚。

“其实我在很久以前就习惯在你身后看着你了。说是看着,一点儿也没有夸张,真的只能看着,什么都做不了。你也应该知道,人都是会发呆的,我在清醒的时候看你,偶尔发呆,又在脑子里想你,总觉得你对我若即若离,无聊了便逗一逗,遇见有趣的事情,便一个人走得很远。记得有一次,我特意离你远了一些,想看看你会不会发现,你倒真是发现了,却是过了很久,因为怀里的东西拿不下,回头要找我拎,才发现我不见的。”

花兮吸了吸鼻子,讷讷道:“我……我难得出来玩一次,有些兴奋。”

“嗯,我知道的,有些时候,你看起来很累,你也说了,出来就是为了放松,这样自然不容易注意到别的东西。”

燕绥之摸了摸她的头,在看见枕边两人的发丝交缠在一起的时候,唇边又带上了笑意。

“我知道,可还是有些不开心。你的身边从来不止我一个,可我刚刚有意识的时候,第一个看见的人就是你,第一个跟了这么久的也是你,当时没有发现,现在发现了,已经有些晚了。我的情绪变化早都牵系在了你身上。”燕绥之轻叹,“你却不是非我不可的。”

“我……”

燕绥之的话里有一句让人觉得莫名其妙,什么叫刚刚有意识的时候?花兮听见了,虽然疑惑,却也没有多想。他话里的情绪那样浓,感染着她也有些心酸起来,哪里想得着那个?

花兮下意识想要反驳,却是一时语塞。她心知自己不是这样,也想这么对他说,可她从来不善言辞,想要辩驳也讲不出来。

“不着急,我只是这么和你说说,没有别的意思。”

花兮撇撇嘴,抱住他劲瘦的腰身:“你是不是在怀疑我?”

你是不是怀疑我,并不如你那般情深?是不是觉得,我这一次,也只是同从前一样,好玩罢了?

“没有。”燕绥之读懂她的言外之意,却是断然否认,“不是怀疑,只是从认识到得到,如今看你在我怀里,觉得这一切都有些太快。进展太快的事情总让人觉得不真实,虽然我已经在心里期盼许久了,也仍然……难免有些不安。”

“我……”

花兮刚要说些什么,门却被敲了几下,有规律的三声。

“喂,还不起来?莫不是被那烧刀子迷得晕乎,起不来了?”

外边的声音,她很熟悉,是于秋。

花兮的眼睛骤然睁大,盯的却不是门外,而是燕绥之。她连昨天晚上的事情都记得那样清楚,又怎么会不记得于秋说过的话呢?

于秋她……

“喂喂喂,你别以为我快死了,就读不到你了。”门外的声音像是知道她的想法,“之前和你说过的话都是逗你的,还真信了?快点儿起来,起来送我最后一程,你再不来,我们可就真的见不到了。”

2.

能把那样不吉利的话,说得理直气壮又带着些张扬的,恐怕也只有于秋了。花兮坐在于秋身侧,握着她的手,一时间感觉又回到了从前。

那个从前其实很苦,又累,生生死死每天都在经历,并不值得怀念。如果可以,花兮甚至希望自己再不记得,也千万不要回去。

可是,也只在那个从前,于秋才是于秋,才是真正的于秋。

只一夜而已,于秋的灵力又散了许多,花兮不是冥界中人,没有那个本事,也摸不准这寿命的长短。但哪怕再没本事,再摸不准,于秋这副样子,也实在明显。

便如她自己所说,如今花兮见她的每一面,都有可能是最后一面。和她走的每一段路,都有可能是她们的最后一程。

“不过一个晚上,你是做了些什么?”花兮气急败坏,连一旁的燕绥之都顾不上了,只是急急盯着于秋。

于秋面色苍白,原先合衬她的那身红裙,似乎也连带着颜色衰败下来。

“没做什么啊,老老实实待在屋子里睡觉。”于秋浑不在意,反而笑得一脸八卦地打断了她,“怎么样,你们已经搞在一起了?”

花兮被这句话噎了一下:“你说话委婉点儿……”

“反正委婉不委婉也就这么个意思,你知道就行。快点儿回答我,我现在每和你说一句话,都是吊着最后一口气啊。”

花兮想到于秋之前对燕绥之的态度,不由得一愣:“你这,你昨天,你该不会……”

“不会什么不会?”于秋冲她挤挤眼,“这不都是为了你嘛,怎么,还怪上我了?”

花兮被于秋这么一搅,瞬间也明白了之前于秋接近燕绥之那些动作的含义,她心情复杂地点点头。

而于秋极是兴奋,拍拍她的肩膀,强行压低了声音与她耳语:“既然你们在一起了,那我死也能死得放心些了。说起来,能在临死之前把你交代出去,我还是很得意的。他是个凡人,不比我,就算死了也有魂魄轮回,而你又是个有主意的人……呀,不管怎么想,我都觉得你们一定能成。”

于秋总是为花兮着想,却从不强行要她接收一些什么,不论是哪一方面的事情,于秋都会以她为出发点。

也正因如此,事后,花兮对此觉得奇怪,于秋分明不过是第一次遇见燕绥之,不知根不知底的,她哪怕再看出些什么、再怎么担心自己没人照顾没人说话,怎么就这么执着,想撮合他们呢?她哪怕再怎么八卦,再怎么看起来不靠谱,也不是这样欠考虑的人。

那时候,花兮这么问了于秋,而于秋笑得神秘。

“我若是连一个人的心性都看不准,也便真是白活了这么多年。他人不坏,而你喜欢,这就够了,你们就该在一起。而之后会发生什么,有什么不好的,都可以到那时候再去解决。船到桥头自然直嘛,直不了,沉了也算一个结局。有结局的故事,不论悲喜,都比耽误着、没发生过要好。”说完,她若有所思,“我从前啊,就是想得太多太杂,忘记了根本,才会导致后来那样后悔,悔得连自己都折进去。”

花兮没听明白,只是下意识想要抱住于秋,给她安慰。

可是那时的于秋,已经虚弱到承受不起带着任何一点儿灵力的拥抱了。

所以花兮只能看着于秋倚在榻上,带着怀念的语气,轻声诉说着一些有的没的,却总不肯对花兮讲自己的经历,不肯讲出她那段未曾开始便已结束的故事。

燕绥之站得有些远,一开始他还将注意力放在花兮她们身上,动不动用可以溺死人的眼神看花兮几眼。后来,在发现不远处的玄衣男子时,眸光不自觉凌厉起来。倘若他没有认错,这个人身上的气息,与那日将花兮引走的人身上的气息,当是别无二致。

这是谁?

兴许是他的目光太过于露骨,那人一个眨眼间,原本专注于花兮那一方的眼神直直投向他。

接着,竟是笑笑,朝他走来。也就是在他朝这边走来的时候,街角闪出一个人影,紧跟在他的身后。

燕绥之眉头一皱。

迟玖。

而能够让迟玖这样恭敬相随的人……

燕绥之心想,这恐怕便是花兮所冒充的那个人,真正的魔教教主。

这个人叫什么来着?燕绥之在心里搜索了许久,却始终没能搜索出一个名字,直到那人走到他的身前。

“这位少侠可是认识在下?”

玄衣男子的声音有些高,如果他只是在同燕绥之讲话,其实要不了这么高的声音。唯一的可能,他只是在借此吸引另一方的注意。

与此同时,花兮身侧的于秋眼帘轻颤。

可那轻颤也不过片刻而已,还是发生在花兮望向男子的时候。

“是你?”花兮皱了皱眉,很快又在看见另一个人的时候舒展开,“咦,还有小玖……迟玖你也在啊!”

迟玖闻声,微微颔首,并不多话。

望过花兮,之后,玄衣男子的目光也便顺势落在了于秋身上。

终于不好再装作没看见,于秋整整衣服,站起身来。她扯了扯花兮:“这位是?”

花兮耸耸肩,没发现什么:“说出来你或许不信,但我也不认识。”

站在玄衣男子面前的于秋笑意恬淡,言语生疏,像是第一次遇见他一样。

那样陌生的姿态,实在让人意外,至少迟玖是有些没想到的。而玄衣男子置于袖中的手,在此时握成了拳。

如果没有读错,她是用眼睛在告诉他——

有些东西,我不记得了,没有想过提起,你也不必在意。

3.

兴许是看见玄衣男子没有回应,转瞬之后,于秋对着花兮笑笑:“呀,讲起来我还有许多要问你的东西。”她戳了戳花兮的脸,“我们上楼说吧。”

说着便要起身,却也就是这个时候,原本模样淡然的玄衣男子一把抓住于秋的手臂,抓住之后,却是连自己也意外了似的,转瞬又松开了。只是,他的眸中带上了些忍耐的意味。

“你又要到哪里去?”

于秋不语,反倒是花兮站了出来。她护在于秋身前,满脸防备:“这位大兄弟,你这是要干什么?”

却是刚一开口,便被一个身影挡住了视线,是燕绥之。花兮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身前的人拉住了手,也就是这么一牵,她忽然就没话了。

被人保护和在乎原来是这样的感觉。嗯,真好。

可是,即便有两个人这样拦着,玄衣男子的目光仍是直直落在于秋的身上。

还是那句话,一个字都没换,玄衣男子盯着于秋:“你又要到哪里去?”

“我方才不是说了,去楼上吗?这位……”于秋想了想称呼,纠结半天,“这位小哥,是耳朵不好使还是怎么?”

这句话一出来,饶是迟钝如花兮也感觉到了不对劲。她下意识地钩了钩燕绥之的手指,想要与他说些什么,却不想,燕绥之没有回头,反而顺着花兮的动作牵紧了她。

花兮微愣,想翻白眼来着,最终却是嘴角忍不住勾了起来,她连忙压了压,让自己不至于笑出来。

在说完那句话之后,于秋便再没有去看那玄衣男子。

“喂,大庭广众打情骂俏的,这样真的好吗?”于秋拿肩膀撞了撞花兮,接着若无其事般从燕绥之手上将她的手牵了回来,“我可是真有事同她说,不开玩笑。”

于秋的声音随意,牵着花兮的那只手却在微微发颤,似在强忍着什么。

花兮的目光在她与玄衣男子身上打了个来回,反握住她的手,似是安慰。而玄衣男子于此时不经意般往于秋被牵着的那只手上一瞥,面色晦暗不明。

在第一次看见玄衣男子的时候,花兮便觉得他应该是个行事谨慎的人,这样的人,应当是把什么都埋在心里,哪怕是一句话也要多加考虑才对。

他却在于秋提步离开的时候,再按捺不住似的,皱眉向她——

“你是真的要去说事情,还是在躲我?”

这一声,他喊出来的时候没有刻意控制,弄得小半个大堂都听见了。坐在旁边的那些人或明或暗,都朝这边看来。

于秋却不为所动,仍是背对着他。

那样的角度,玄衣男子或许看不清她的表情,花兮却是看得分明。

若说从前,觉得于秋很不会掩饰情绪,可放在现在,花兮却真的有些说不准了。便如当下,她看似若无其事,唇边甚至还带着笑意,可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却是既冷又清。

不带一丝感情的冰冷,经历过绝望之后的凄清。

她会变成这样,莫非……

花兮心念一动,再朝男子看去的时候,已是不自觉带上了些许灵识查探。要说查探,她之前追逐时,对他也有过一次,却只是浅浅在测他的能力。而此时,花兮将灵力凝起,顺着他的血脉流去。

一个周圈之后,花兮的眼睛骤然睁大,她望向于秋,极是震惊。

这个男子虽然体貌行动都与常人无异,粗浅探去也根本探不出来什么东西。可真要是灵力高些的,仔细去看,也瞒不过——

这个人,他的命魂早就破碎散去,按理推来,他当是个死人。

支撑着他继续行走人世的,早已不是他的命,而是于秋的灵元。

“这是……”

于秋握住花兮的手腕,只那一眼,她便晓得,花兮或许什么都知道了。

知道,便知道吧,她本来也觉得瞒不住。

瞒不住她有什么关系?只要他不知道就行了。

“不过一件小事,值得你这么咋咋呼呼?”

于秋拧了她一把,那一下的力度有些大,弄得花兮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搅得燕绥之也朝这边看来。但花兮却完全没有心思在意那些什么疼痛。

“小事?于秋,你对‘小事’这两个字到底是怎么定义的?你别是个傻子吧?!”

在说这话的时候,花兮只觉得有一团火从脚底烧上来,直直烧到她的天灵盖。

关于于秋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花兮想过许多原因,她也知道,于秋或许是为了一个人。却是没想到过,她做得这样彻底,做得这样干净,连一点儿余地也不给自己留。

凡人死去还有命魂轮回,可身为散仙,灵元散尽,便是什么都没有了。将身后不知道多少的年岁渡给这个人,换他短短几十年,将自己的命魂与他绑在一起,若他有个万一,那么她也会遭到波及。这样的冲动行为,除了傻,花兮找不到别的词形容。

“你才是小傻子,我可清醒得很。”于秋笑着点点她的额头。

花兮却没有半点儿与她开玩笑的意思:“不是傻子做得出这样的事情?于秋,你……”

“嘘……”于秋拿手指在自己的唇边抵了抵,“秘密。”

明明是这样重要的一件事,她却偏偏半点儿不当回事,花兮几乎被她弄得没脾气了,气得笑了出来,传音给她——

“他就是你灵寿将至的理由?”

于秋像是想假装没有听见,只是又掐了花兮一把。这一下掐得很轻,却让花兮的暴躁更重了些。同时,于秋轻悠悠吐出一句话:“没有缘由的事情,谁会做呢?可这个缘由,我从一开始就讲过,不想说。”

是啊,不想说。她分明在一开始便问过于秋原因,于秋也分明在那时候便告诉过她,自己不会提起。她怎么忘了呢?她怎么就忘了,那件事情,若要提起,于秋会想哭。

花兮略作沉默,向她道歉:“我……我忘记了。对不起。”

而于秋似是意外,一顿,笑开,做出宽宏大量的模样。

“关心则乱,我不怪你。我也晓得你记性不好,以后记住别问就行了。”

花兮点点头,心底像是忽然被压上了许多东西,沉得不可思议。

她不晓得他们之间发生过些什么,也不晓得于秋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做的这么个决定,更不晓得,既然于秋都舍得把灵元给他,时至今日,为什么却又假装不认识他?

但不论如何,时至如今,什么都回不去了。

即便她真的将因果经过都问出来,于秋也回不到最初。她的灵元已经被自己全数割裂,放在了男子身上,反倒是她自己,只靠着微弱灵气和与先前灵元一点点的联系在行走着,什么时候灵气散了,她也就随之散了,连具躯壳都留不下。

换句话说,那个凡人纵然遭受再大的磨难,但因为有于秋的仙灵相护,所以不会如何。他要是遭到什么波折,她却有可能因此离开……

“你为什么假装不认识我?你到底在躲什么?”

这时,玄衣男子扯住于秋的手腕。

于秋的腕间本是皓白的,现在却被那人钳得红了一片。花兮当下便有些按捺不住了,想要上前,却不想在男子一句话之后,于秋忽然便换了态度。

她不再闪躲,不再故作疏离,佯装不认识他。反而顺着男子的动作扯住他的领子。

这一切的一切,只因为那一句话。

他说:“你到底是在躲我还是在躲我这张脸?不论你再怎么不愿意承认,莫林死了就是死了,他回不来了!”

花兮几乎是在一瞬间便看见于秋的眼睛红了起来,红得飞快,充血似的。

“于秋……”

“你先走。”于秋艰难地开口,还在强忍着,对她笑,“我忽然又没有事情同你说了,反倒是忽然想起些私人的事情,要和这位小哥讲一讲。”

花兮心下担忧,反而是燕绥之握了握她的手,给她安定。

少年向着于秋颔首,只那微微一个点头之后,牵着花兮便离开了大堂,向外走去。而花兮虽然担心,却也明白,这个时候,自己留下多是帮不上忙的,便也只能随着他离开。

只是,人走了,心却还在那儿。

4.

说来也是怪不容易的。才刚刚将自己的心思理清,花兮还没有来得及想什么未来,想什么两人之间的问题,忽然便撞上自己的至交好友命不久矣这样的事情。

比起觉得繁杂,她更多的是发自内心的忧虑。

“会没事的。”

燕绥之停下,朝她递来一串糖葫芦,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买的。

花兮接过,抬眼望他。

分明他什么也不知道,不管是于秋,还是那个玄衣男子,燕绥之分明什么都不知道的。在未知的情况下说出来的话,充其量也不过是个安慰,花兮不是不知道。可当他对她说出“会没事的”这句话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想要相信。

“真的会没事吗?”

燕绥之点点头:“该来的躲不掉,不该来的不会来,都是注定的事情。与其时刻担忧,不如平整心态,在事情来临之前,顺其自然就好。虽然说防患于未然很好,但现在都不知道那个‘患’是什么,想得再多也没有用。”

不过过去了一个晚上而已,他们之间却像是反过来了。花兮变成了那个犹犹豫豫的少年,燕绥之却成了那个万事不挂心的人,对什么都无所谓。

花兮看着看着,忽然伸手掐了掐他的脸蛋:“谁说我不知道那个患是什么了?我才清楚呢。”

兴许是条件反射,随着她的触碰,燕绥之的面颊带上微微粉色。可是,他的反应却不如以往,燕绥之动作干脆又直接,毫不羞涩地伸手覆上她的手,笑得温和又纵容:“你再清楚,也不会比于秋姑娘更清楚。”

花兮一愣。

的确,她再怎么自觉清楚,也不过是站在第三方的角度在看这件事情,里边掺杂了许多自己的心情,焦急又慌乱,并不客观。而于秋,她经历了一切,如今的种种都是她自己的选择,而她不是那样莽撞的人,不可能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纵然于秋不愿让她知道,不愿提及从前的事情,可花兮能看得出来,于秋并不曾因自己的选择后悔。看于秋的态度,不论是真不在意还是不愿再在意,总之,这些自己想弄明白的,都是她想抛掉的,如今她似乎只想平平静静过完剩下的日子,如若真的是为她好,自己或许也该配合一下,不要多提。

所谓配合,就是在她说没事的时候,不论信不信,都说信。不论她看上去是忧虑还是悲伤,都假装不曾察觉,不曾发现。

花兮站在原地,一个人梳理着脑内思绪,而燕绥之就站在一边看着她,等到她将这些东西理清,他摸摸她的头。

“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花兮点点头,看上去很是乖巧,可乖巧不到几秒,她又挑了挑眉头,“看不出来啊,你理得这么清。”

燕绥之笑着摇摇头。

燕绥之当然能够理清,因为他对这个并不多放在心上。

又或者说,他并不多关注于秋,却很在乎花兮。

当然,这句虽是实话,他却是不会同她说的,因为他看得出来,她有多关心于秋。所以也没必要说出来让她愤愤心烦。

他不关心那个女子,也不晓得个中缘由,自然不会把自己绕进去,不止不会绕进去,而且再大的事情,只要不关乎花兮,他都可以轻描淡写来分析。

所以,他看见的只是花兮的情绪波动,要来劝她,也不会多提及于秋。

也许这样说来,显得很冷漠吧。可不论是人还是精魅,这一生活着,不论是长是短,都不可能事事在乎,更不可能把每一个人都放在心上。燕绥之从未否认过自己的自私,但这又怎么样呢?于他而言,只要能够解决自己在乎的事情,便已足够。

而就目前来说,他在乎的,只有花兮而已。

“你干什么这样看着我?”花兮挠挠头。

“因为从前没有好好看过。”

花兮脸上一热:“怎么没好好看过?都看了这么久了。”

燕绥之笑道:“不一样。”

从前他看她,多是隔着一层雾。在尚未看清自己的心的情况下来看她,那滋味自然也不大分明。而今,两人算是终于互通了心意,他再看她,便多了几分道不明的情愫。

“哪里不一样了?”

燕绥之摇摇头:“又或者都是一样的。”

花兮觉得自己仿佛被逗了,刚刚想要反驳他几句,猝不及防又被他一句话堵了回来。

“或者都是一样的,都是看不够。”

说这句话的时候,燕绥之的嘴角噙着三分笑意,一双眼里含着星星点点,宛如夜幕星河璀璨,极为勾人。

勾人得让花兮都不由得看得怔了。

说来,花兮一直知道燕绥之生得不错,但魔界中人大多生得不错,是以,她从未过多关注。却是在这一刻,她忽然发现,他竟这样好看。

看不够吗?

或许吧。

只是,看不够的并不是这张脸,而是眼前的人。

因为是他,所以看一辈子都不会厌吧。

然而……

“就算再怎么看不够,人活一辈子,不都只有这么几十年吗?看不看得够,日子都是定下的,也不是由人说了算……”

花兮说着,词不达意,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心情,却偏生想和他念念,以玩笑的口吻,诉说出自己的心慌。

“其实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我们都不是人会不会好很多?那样的话,不用受时间的限制,唔,如果真是那样,我一定不当人了!那你……如果有别的选择,你愿意……不做人类吗?”

燕绥之似是惊讶:“你说什么?”

花兮从自己的言论中清醒过来,连忙摆手:“哎呀,随便说说嘛,反正幻想也不用负责对吧?哈哈……一生这样短,谁不想和自己喜欢的人永永远远在一起呢……那个,你也别老以为自己还年轻,人生匆匆,很快就过去了,那什么……对吧?”

她笑得很干,燕绥之也因此陷入沉默。

顿了顿,花兮想,果然,他无法接受的吧?不过换位思考,若她是寻常人,忽然听见有人同她提出这样莫名的东西,她一定也很奇怪。

花兮笑了几声,再笑不出。

然而凡人的生命并不长久,最多也不过百年而已。

而他们之间的“一辈子”,它的时长,又会是多久呢?

从前毫不在意的时间,如今却成了她最为担心的问题。担心,是因为她太害怕失去,太害怕,他们之间的差异,终究要变成跨越不了的鸿沟,早晚会将他们隔绝开来。

这样讲来,那个她试图遗忘的梦,便也终有一天要成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