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等这桩事情完了,我便随你回家!
1.
魔教的具体入口在哪里,除了魔教中人,没人知道。虽然花兮有办法查到,但她并不愿意在这个地方施放出自己的灵息去探查。毕竟于秋的身子已经虚弱到禁不起一点儿灵力波动的地步了。
可就算找不到入口,据花兮所知,这块地界也应当差不多接近了。
花兮趴在毛驴上,望着不远之处的昆村,有一下没一下地玩着缰绳。
“这真是个普通的村子吗?”
她随口这么念了一句,不远处的莫辞听见,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像是在忍耐着什么。
说来,自从昨日迟玖自于秋手上拿回了印章之后,当晚便因为什么事情急急离开。他走得很快,又非常突然,突然到即便是莫辞也觉得有些惊讶。毕竟是这种时候,又是在这种地方,以迟玖对魔教的在乎,如果不是万分紧急的事情,他想不出迟玖会去到哪里。
会不会……
不,不会的。
莫辞藏在袖中的手指被捏得发白。迟玖从来多心,但这件事情,他怎么会知道呢?
迟玖为何离开、会去哪里,这些事情,在这儿,论起来,他与迟玖应当算是最熟的了。如果连他都不知道,那么,旁人便也不可能知道得更多了。
可是……
他眼皮一跳,跳得又让他微有不安。
迟玖到底会去哪儿呢?
“你们觉得这里是不是有些不对?”花兮问。
燕绥之认真回她:“似乎是有些。”
若是寻常的村子,即便人口再少,也不该在白日里都荒凉至此,一个人影都寻不见,但要说这是个荒村吧,里边又实在是有活人气息的,且还不少。
花兮摸着下巴,想到前一日从那些武林盟人口中听见的话,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她状若无意:“说起来,魔教的入口,似乎就在这块地界了,可为什么,我们怎么都找不到呢?小燕燕,如果你是魔教建造者,会把入口藏在哪儿?”
燕绥之略作沉思:“大隐隐于市。”
“不错,很多时候,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可那样的话,要从入口到教中,路途遥远,需要多花很多工夫,其实不大方便。”
燕绥之望着她笑:“正是。”
“那个,那个叫莫辞的,”花兮倏地回头,“这一路上,你是不是都没说过话来着?你别是个哑巴吧?”
这句话是她故意说来激他的。
莫辞虽然话少,但也不至于什么都没说过,更何况,他只要对着于秋,从来都是很多话的。虽然讲的要么让人不喜,要么都是废话,话里也多是带着刺,但在于秋面前,他的确总是这样,面上沉着依旧,行事却莽莽撞撞。
矛盾得让人不晓得该怎么评价。
“想问什么,直说就是。”
莫辞对人总是这样,不冷不淡,看似亲和,仔细想想,话里分明又带着疏离。
“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兜圈子了。你是魔教中人,地位不低,不可能不知道入口在哪儿。我实话告诉你,那些武林盟人或许没有具体明细,却晓得你们的入口所在,是一处靠山的村子里边。”她想了想,还是决定说得更加具体,“是在村中的一口枯井里。”
莫辞的眼瞳微微放大。
“他们这一路走来,杀人放火,也是做得挺多的,找你们的地盘还把做的事情推到你们身上,你们也是真能忍。”花兮歪着头看他。
“我知道,你们不信我,所以呢,他们的那些计划,我写在这上面了。”
“你从哪里知道的,知道些什么?!”莫辞听了这些话之后,神色越发冷静,眼里却有慌乱划过。
而花兮不答,只是扬手,将一个册子扔过去——
莫辞还没来得及思考这是不是什么暗招,身体便先他脑子一步有了反应,将其稳稳接住。一定,低眼,正巧望见册子上一幅小图画,以及那边上的书名:《楚馆遇见大官人》。
饶是他再怎么处事淡然,此时,也忍不住将眉头抽了抽。
“别这副表情嘛,我又没有随身带纸张的习惯,只能写在看过的话本上了。”她一脸无所谓,“我本来呢,是很想自己动手的,毕竟我这个人难得见义勇为一次,也许久没有过这样热血的冲动了……”
闻言,莫辞稍稍放下心来。
依她所说,怕是所知不多。
她耸耸肩:“可没办法,你们这样不信我,不止不信,还防着我,我再跟着你们,反而耽误事情。”说着,有意无意又加了一句,“不过,人心真是复杂啊,复杂得有些可怕呢。你说,为什么会这样呢?”
听到这儿,燕绥之握住她的手,花兮感觉手上一暖,原先的抑郁在这一刻尽数消散。她笑弯了眼睛,反握住他,顺势从驴背上跳了下来,正扑进他的怀里。
她望着燕绥之:“所以啊,我们走了。”
这时候,于秋掀开马车的帘子:“走了?不是说不走的吗?”
“嗯,想了想,还是走了。”
她们的对话有些莫名,毕竟,在此之前,她们似乎没有就“走不走”什么的讨论过。
花兮贴近她,以只有她们俩才能听见的声音缓缓道:“就你那打算,就你想做的那些事,我可看不得。”
于秋愣了愣,最终什么也没多说,只是假装没听见,笑着同她挥手:“说走就走,想一出是一出,什么时候才能改改?你这样子,总是叫人措手不及。”
“改不了改不了。”花兮摆摆手,“对了。”她扔过去一枚玉玦,“这个你戴在身上,千万别掉了,它……它和我有感应的。不论如何,你的最后一面,我得来见见啊。”
于秋灵脉受损这一桩事情,花兮一直避讳,此时却毫无顾忌地说出来,且说得这样轻快,好像什么都不在意了似的,倒是叫人有些想不到。
就像,昨夜于秋来找花兮商量某桩事情的时候,她并没有想到,花兮会那样干脆接受,不阻止,也不多劝她。不过,她就该是什么都不在意的。
这样也好,这样才好。于秋想。不论是妖族、仙族还是魔族,他们对于生死从来随意,接受得极快,像花兮之前那样,才叫她受不了。
“嗯,我知道了。”于秋将玉玦佩好,冲她挥挥手,“再见。”
她们不在意似的谈论着生死,莫辞的脸上却微微发白,连带着握住那本册子的手都发紧。然而,并没有人注意到他。
这边,于秋与花兮道别之后,钻回了马车。
那边,花兮一手牵着驴,一手拉着燕绥之,就此离开。
分明吵着嚷着这么久,说要来魔教,分明昨日在看见武林盟人还是那样激动的反应,不过一个晚上,她又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了,实在叫人看不透。
就算是燕绥之,也看不透她在想什么,但他不问,只是捏了捏她的手背:“饿吗?”
“有一点儿。”花兮抽了抽鼻子,“想吃肉了。”
燕绥之道:“再走一段路,找个能休息的地方,我给你打野味。”
“嗯!”花兮仰着脸冲他笑,毫无原先万事不挂心的感觉,“我想吃兔子,上次那条鱼感觉有点儿腥。”
“好。”
“要烤焦一点儿,我喜欢焦一点儿的。”
“好。”
“你带了盐巴和调味的东西吧?上次买的没用完吧?”
“没有。”
花兮一连问了许多废话,最后滴溜溜地转了转眼珠,停下步子,拉住他。
“怎么了?”
花兮开口,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认真:“我喜欢吃肉,又很挑,许多时候都不通人情,说话也莫名其妙。但你一辈子都陪着我好不好?一定不要不耐烦,毕竟这一辈子太短了。”
燕绥之摸着她的头:“好。人的一辈子实在太短,我也觉得太短。”他顿了顿,转了个话题,“再走一会儿吧,你好休息,我去打野兔。”
“嗯!”
与此同时,在昆村的地下暗道里,迟玖细细检查着每一件东西。
他的脑海里,回**着的是花兮在昨夜与他说过的话。那些话没有根据,却偏生被她说得叫人怀疑不得,推敲起来,竟真的与从前一些事情相互吻合。
迟玖暗暗心惊。
他还是下意识不相信。
可是……
正是这时,他无意叩中一块墙砖。
空的。
莫非……
迟玖小心翼翼地将墙砖取下,入眼的是一块令牌。
玄玉令牌。
“玄玉门。”迟玖倒吸一口冷气,“薛长清。”
2.
燕绥之撕下一条兔腿,用帕子包好下端的骨头,等凉了一会儿,才递给花兮。
花兮美滋滋地接过:“谢谢。”
其实她不怕烫,也根本不用他这么小心地对待,可就算是这样,看见他这么珍视的样子,她还是很开心,开心到不自觉地收起了从前独来独往时的所有锋芒和漫不经心,开始真的像是人界小女子一样,任性起来,也变得娇俏可爱。
“好吃!”花兮吃得满嘴的油。
燕绥之被她逗笑:“怎么和小孩子似的。”说是这么说,却并非抱怨的语气。
“那你嫌弃我咯?”
“不嫌弃。”燕绥之认真对她,“很可爱。”
花兮道:“其实吧,在你之前,从没有人用过可爱来形容我,也从没有人会觉得我很小孩子。他们啊,要么崇拜我,要么害怕我,喜欢我的似乎也有,但味道总不对……”
花兮念了许久,燕绥之听得专心。
“是吗?”
“嗯呢,一直是这样的。”花兮又啃了一口肉,“不过,那时候的我和现在的我,好像就是不一样的。我也觉得,现在的自己不大像从前,嗯,是真不大像……算算时间,应该是同你在一起之后,我就和那时候的自己渐渐不像了的……”
燕绥之想了想,扯起衣袖为她擦嘴:“我很荣幸。”他的眼里带着几乎要漫出来的宠溺,“能第一个看见这样的你。”
花兮垂着眼睛笑:“话说,其实我觉得你也变了很多。”
如果说,我是变得小孩子了,你就是真的变成熟了。
我们都是因为彼此改变的吗?
嗯,这样也很好,好得不能再好。我喜欢我的改变,喜欢这样因为你而变化的自己,也喜欢你的改变,喜欢为我从羞涩少年蜕变成现在这样的你。
花兮想着想着,心里忽然一阵激动。
“小燕燕。”
“嗯?”
花兮笑眯眯地望着他:“我住在离这里很远的一个地方,从小到大,我从未带人回去过。最初是因为没有这个意识,后来有了,却又找不到想要带回去的人。不过,现在的话……如果你感兴趣,要不要我带你去看看?”
同外人所以为的不同,魔界并非阴冷之境。
那儿不是天寒地冻、草木不生的地方,相反,也有芳草萋萋,也有花明柳色,也有叫人沉醉忘归的景,和一看便心生温暖的人。
只不过,魔界中人的领土意识都很强,对外界不说排斥,却也绝不会轻易便让他们进来。这样的意识,体现在现实里,最明显的,便是其坚固到天雷都劈不开的结界和本族中人都觉得难寻的入口了。
而因为从小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所以,花兮理所应当地觉得,家,便是不能为外人道,不能邀人前去的地方。
可现在,她忽然很想带燕绥之去一去那个地方。那个她自幼长大,割舍不下,存着诸多情感的魔界。
燕绥之似是意外,眼睛里有光,微微闪着。
闪了几下,他点点头,笑意愈发温和起来:“好。”
“那你呢?”
“什么我呢?”花兮一下子没懂。
燕绥之抿了抿唇:“我其实一直想说,我很想带你去看看,我出生的地方……”
她望着燕绥之,眨眨眼:“你是说,也要请我去你家玩儿?”
“嗯。”燕绥之点点头,“虽说不是什么稀奇地方,但那儿的夜空很漂亮,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但我总觉得,那个地方的星星比我在其他地方见过的都要多。而且,在丛林深处的杏花林里,有一处清潭,天气暖和了,便会有群萤火绕在上边,很好看。”
听着燕绥之的描述,花兮忽然对那个地方生出了几分好奇。
“听起来似乎很有意思。”她笑了笑,“可你这样邀我,你的家人晓得吗?同意吗?”
在问起这句话的时候,花兮才忽然想起来,她同燕绥之都已经是这样的关系了,却似乎对他还是一点儿也不了解。
“我生来便是一个人。”燕绥之说得快了些,刚刚出口,便下意识顿住,却幸好,花兮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我是说,我没有家人,那儿只有我。其实有些可惜,如果我有家人的话,也很想带你去认识一下,我想,不论是谁,他们也一定会喜欢你吧。那种感觉真好。”
原本不过是补充和解释,却在话语出口的时候,燕绥之脑补了一下那番情形,忽然觉得有点儿温暖。温暖之余,想到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又有点儿遗憾。
他挠挠头:“说来,想带你去那儿看看的这个想法,很久之前就有了。那时,你说,想去把所有好看的地方看一遍……我见过的东西很少,不知道哪儿好看、哪儿好玩,最多,也只能想到那个地方。在我的记忆里,那便是我看过的最好的风景了,所以,很想带你去瞧一瞧。”
我看过好看的地方,也想带你去见一见;我吃过好吃的东西,也想带你去尝一尝。
兴许许多人都觉得感情复杂,但回归最初,它其实是很简单的东西。说得明白一些,也不过就是,我想把自己所知道的最好的事物,都摆在你的面前。因为,这世间,除你之外,再没有什么更珍贵的了。
倒也不是刻意讨好,只是下意识的想法。
便如面对着花兮的燕绥之。
“好啊。”花兮一口应下,“等这桩事情完了,我便随你回家!”
燕绥之笑笑。
花兮放下烤兔腿,开始与他比画:“这样吧,我们先去你家,再去我家,去完之后,我们再去别的地方……就是那些听说很好看,或者很好玩的地方!对了对了!我住的地方很大,东西也很多,只是人少了些,或者说没有人……可那儿和这里不一样,能逛很久。我知道那里许多别人不知道的地方,我都带你去看一遍,好不好?可惜那里吃的东西很少……”
这些话说急了些,加上她手舞足蹈,嘴里塞着食物,因此说得含含糊糊。
燕绥之却始终带着笑在听。
或者,只要是她说的话,他永远是带着笑在听的。
花兮说着说着,又沮丧起来:“可惜,那么多好玩好看的地方,我们却只有这么短的时间……”她明显不及之前兴奋,声音略显低沉,“人的一辈子太短了,来生也不一定能够寻见,我……”还没说完,又被自己狠狠敲了一下额头。
花兮晃晃脑袋:“怎么忽然转到了这个话题上边?不想不想,才不要去想呢……”她沉浸在催眠自己当中,并没有发现燕绥之骤然暗下的眸。
她不知他的真实身份,因此难免在想到两人寿命不对等的时候感到悲观。
可燕绥之又何尝不是呢?
虽然在许久许久之后,两人终于互通底细,回忆之前的心酸打算,都哭笑不得,觉得真是吃饱了撑的,可此一时彼一时,那时他们无奈想笑,现在却也是真的担忧烦心。
生死相隔尚不足惧,好歹都是人,都有灵魄轮回,缘分深的,哪怕转世亦可相见。可所在之界不同,便是真的不同。
这个差距太大,大得多少让人觉得可怕。
这是即便强大如一界之主也无法逾越的距离。
3.
两个人相互依偎着,不晓得讲了多少话,两只兔子都被烤完了,花兮吃得很满足,她摸摸肚子,躺在了燕绥之的大腿上。
这时太阳已经落山了,只留下最后几分余晖,还纠缠着天边薄云,烧成一片。
“小燕燕啊。”花兮伸手,摸上他的脸颊,“我们这一下午,就把之后的一辈子都打算好了,你说,会不会太快了呀?”
“不会。”
燕绥之稍稍俯下身子,碰着她的嘴唇。
他压低了声音,贴着她一张一合。
“事实上,早在我明白自己心意的时候,就将我们的一辈子都打算好了。其实快慢有什么重要呢?只要是同你在一起,怎么样都好。”
嘴唇是一个很敏感的地方,尤其此时被他这样一蹭,花兮更觉得痒。
她笑笑,环住他的脖子,将他搂下来些。
“这些话哪儿学来的?”唇齿间的言语难免含糊暧昧,听在两人的耳朵里,却是极为快活的,“可是,你说的这些话,我真是好喜欢……”
尚未说完的话,还没出口的话,全都淹没在了这个吻当中。
夕阳烧得热烈,可再怎么热烈,也终会褪去。星子随着夜幕颜色渐深而显得越发亮了,晚风少了阳光的温度,显得微微有点儿冷,夜晚也很快在这样的风中变得静谧。
这个吻持续了很久,花兮一睁眼便看见了幕空中的星星。
再一眨眼,发现自己看见的是他的眼睛。
“小燕燕。”花兮笑着唤他。
燕绥之的嘴唇有些水润:“什么?”
“没什么,你知道的吧?我还得回去一趟。”
“嗯,知道。”他补充一句,“下午烤兔子的时候,你说漏了。”
花兮眯着眼睛笑:“我故意的。”
燕绥之把她抱起来,理了理她的头发:“是啊,如若不是你故意那么一说,我必然发现不了。毕竟你这样机灵。”
便就是这时,昆村的方向冒起了冲天火光。花兮一个翻身从燕绥之的怀里出来,手却始终紧紧拉着他。
“这火烧得真快啊,不过也不多让人惊讶,我记得,她以前就很喜欢胡乱烧火玩儿的。”花兮说着,带上了些笑意,她笑得很浅很浅,便是回头望向燕绥之的时候,也没有将它加深一点儿。
花兮道:“我的头发乱吗?”
燕绥之停下为她整理的手:“不乱。”
“嗯,那走吧。”她的眼睛里有些悲伤,“要去见于秋最后一面了。”
整件事情,要说简单,确实不简单,可要说复杂,也称不上多么复杂。
从头到尾,花兮都很迷糊,即便是在听见武林盟那些无聊的言语时候,依然只是愤怒,却并不大清楚具体细节。她愤怒,那些人怎么能恶毒成这样?说是讨伐魔教,事实上,他们只是想要得到魔教秘籍,那些被他们说成“邪魔外道,不足多论”的东西。
面上嫌弃,心底却是稀罕得紧。
为了那件东西,他们打着正道的名义,做着卑鄙的事情,只为一己私欲,便毁去无数家园,夺去数条人命。是啊,就为了找一个入口,只是为了掩饰自己在找魔教入口。
他们焚毁许多村子,故意留下魔教图腾,一边吸引魔教注意,一边甩锅给大众看。
这样的用心,实在歹毒。
可再歹毒,也毒不过放消息、制订计划的人。
——莫辞。
又或者,不能叫他莫辞,毕竟他本来也不姓莫。说起和魔教的关系,他怕是与玄玉门更加亲近才对。
在于秋这么同她说的时候,花兮有些惊讶:“这怎么说?”
“那日你看见武林盟那些人的时候,迟玖也同你讲了吧?你还记得那个玄玉门长老吗?”
“薛长清?”
“是,薛长清。”于秋捻了捻手指,“可事实上,那不是真正的薛长清,他只是薛家分支,原名薛卯。”
花兮一惊:“你是说……”
“对,莫辞才是真正的薛长清。”于秋眸子一暗,“而原本的莫辞,早就死了。”
花兮道:“那你为什么从来不说?”
于秋陷入沉思,良久轻笑:“因为有个傻子,他在临死之前嘱咐我,要我照顾他这个‘弟弟’,他真以为对方拿他当兄长呢?呵……那时候我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情况又急,我只能应了。一边应着他,一边还得帮他守着他想守的地方,真比当年战乱还辛苦还纠结。”
“但那有什么办法呢?”于秋低眸,“不管是什么,我都答应了他的。我不会骗他,但凡应了,当然得做啊。”
花兮不知道于秋到底是带着怎样的心情在说这些话,她也不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倘若不是于秋,或许自己永远都想不到,这桩事情的罪魁祸首,竟然会是莫辞。倘若不是于秋,她也绝对不会想到,那一日莫辞引她出去,对她说出那一番话,不是为了魔教好,而是担心她真要为魔教出头,想拉住她。
对于莫辞而言,花兮实力强劲,出处神秘,实在是个棘手的人物。
有她在,他真是不好行动。
不好继续混在魔教内部,不好放消息引人。
更不好实施他的计划,将魔教彻底毁灭。
花兮不清楚莫辞为什么会对魔教有着这样的恨意,却大抵能够了解,于秋要救魔教的决心。花兮上午与他们分别,随口讲出的那句“最后一面”,哪里是毫不在乎,分明是太过在乎。
可是,在乎又有什么用呢?
于秋从来执拗,想做的事情,即便要付出再大的代价,即便别人再怎么劝,也都没用,只要她想,便会去做。
就如这一次,她几句话后,轻轻巧巧,便将余下寿命,换了更改此间命数。
是啊,一个东西的衰败,往往有迹可寻,可并不是所有的衰败都是注定,更不是每一桩每一件,都无法挽回。于秋不是凡人,她凭借自身修炼,仅差一步便可登上九天仙位,这不可谓不强大。也正因为是这样的存在,即便灵脉受损,要用自己的命来改一派气运,也并非毫无可能。
气运这种东西,很玄的。
她改了,那个人想做的,就做不了了。
不论他是想要毁灭魔教,还是想借着这一次的机会,做些什么,都做不了了。莫辞纵然再恨,也只能恨而已。
而恨这种东西,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只能折磨自己,半点儿不关别人的事。
当花兮和燕绥之牵着手来到被焚的昆村的时候,入眼的,首先不是火光云烟,而是熊熊大火前边,跪倒在那儿的人。
一身玄衣,面色怔忪,满眼满脸的都是不可置信。
“你是不是很惊讶?”花兮走到他的身后,“想毁的没有毁掉,想留的没有留住。”
花兮赶得很快,可于秋没能撑住,走得更快。她们还是没能见到彼此的最后一面。
瞥一眼于秋的尸身,花兮一顿,伸手收回了玉玦。那块玉玦不是凡品,上面附着着于秋尚未散去的灵魄。
于秋剩下的灵魄已经很稀薄了,可花兮是谁?只要她想,哪怕再怎么费劲,她也一定可以做成。
好好安养,辅以秘法,于秋早晚能够回来。
将玉玦妥帖放好,花兮转回身子,面向莫辞:“其实你还是成功了一半的。”
她说:“你想让那些武林盟的人和魔教一同死去,你看,那些武林盟的不是都死了吗?只是可惜,魔教中人,转移出去了。并且,他们不会再信你。”
莫辞像是没有听见一样。
“你就这么恨魔教吗?”
花兮话音落下,莫辞忽然狂笑出声,笑过之后,他捂着脸:“你懂什么?如果它不存在,不存在……什么都不会走……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花兮顿了顿:“不管是什么,都是早早注定的,从来不存在什么‘如果、便会’。”她看不惯他,故意在这上边捅他一刀,“怎么样?你知道的吧,怎么会不知道呢?就像,不是你每日每日黏着于秋,她就能愿意多看你几眼一样。”
莫辞站了起来,身形微晃。他像是受了什么打击,踉踉跄跄朝着火海走去。
热浪将他的衣发吹起,猎猎作响。
“你要去死了吗?”花兮朝着他喊,“好走啊。”
莫辞脚步微顿,开口,声音极小,花兮却仗着灵力将它听得一清二楚。
莫辞道:“自始至终,都是一样的,没有人希望我活下来,想守护的不需我守,不想守了又抛不下,我早该去死……”
分明恨极了这个人,却在这一刻,听见他这些话,花兮吐不出来更锋利的刀子。
她只能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向火海,被其吞噬,再出不来。
4.
昆村的大火烧了一整夜,将地面上所有房屋都化为灰烬,而那些所谓密道入口,也都湮没在了那一片灰烬之中。
没有人晓得那底下是什么,经过迟玖与魔教一众弟子的动作,也不会再有人知道。
记得在迟玖离开之前,花兮问他:“倘若我所言为真,今夜之后,魔教该如何?”
迟玖当时沉默半晌:“真要说来,我教早在三年之前便已经只余空壳,勉强靠着一个名字、一些传说,撑到现在罢了。现如今教众日渐稀少,长老们也再撑不下去,按照这个趋势,魔教早晚会变成一个人的魔教,而一个人的魔教,真的还存在吗?”
当时的花兮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是看着迟玖默然离开。
昨夜做的事情有点儿多,花兮没有想过那么多东西,现在想来,这段日子她所见过的、认识的人,怕是都再见不到了。
但还好。
花兮转头,用小手指钩住了燕绥之。
还好,最重要的这一个没有丢。
他们走了许久,从夜色深深走到天光大亮。
花兮忽然开口,打破了之前的沉默:“小燕燕啊。”
“嗯?”
“这些东西,你真的不好奇吗?”
燕绥之摇头,只是看着她。
花兮歪歪脖子:“真的?”
一旁的毛驴抽了抽鼻子,燕绥之撸了一把它脖子上的毛,再转回来。
“那些东西,事不关你。”
而只要是与你无关的事情,我都不是很在乎。
花兮挑挑眉头:“你这句话,和昨天的许多话一样,我都很爱听。”
燕绥之低头凑近她:“那我以后日日说给你听,说一辈子,好不好?”
少年白衣蓝纹,墨发上边束着红绳,俨然是初见时候的样子,只是,神色却与最初完全不像。花兮静静看着他,唇角带笑。
也许在最开始的时候,她将他留在身边只是为了好玩,不很认真,偶尔恶趣味上来了,动作还会有些恶劣。
但还好,他总是容她让她,真好。
花兮叹了口气,忽然向前抱了上去,环住他的脖子。
我其实不是那么可爱,也并不怎么好,若我是当初的你,若我是燕绥之,我是断断不会爱上花兮的。可是谢谢你,能够喜欢我。
“小燕燕啊……”
“嗯?”
花兮的脑海里忽然闪过许久之前的一些片段。那时候,她也是这么唤他,而他一声一声回答,说:“我在。”
“小燕燕,小燕燕?”
燕绥之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笑意:“我在。”
嗯,是这个回答,没有变。
花兮心满意足,怀中的玉玦却忽然硌了她一下。
她倏地沉默,不久又问:“你会一直在吗?”
“会,我会一直在。”燕绥之揽住她的腰。
花兮从他怀中脱了出来,望着他的眼睛。
他的瞳色微微有些浅,然而,她的轮廓却被映得很深。
——你会一直在吗?
——会,我会一直在。
天命这种东西,莫说是六界尊主,便是手执判笔写命格簿子的那位神仙自己都反抗不得,偏生有痴情中人喜欢以此许诺,说什么不会分离,说什么不会此生不渝。在所有的变故里,恐怕只有一个“心”是能够自主的东西。
可是,就算知道,大家还是乐此不疲,好像说了,就真能自己决定一样。可那又如何呢?把什么都算得理智清楚,真没意思,更何况感情这种东西本来就是不讲道理的。
而且,比起那些什么天定命定,花兮还是更喜欢信他。即便燕绥之只是一个凡人,说起来,好像并不强大。但她就是信他。
信他不会离开,信他们可以久伴。
花兮抬起头,望着燕绥之。
恰时,一旁枝头上坠着的浅色云花落了几瓣至她的发间、肩上。而燕绥之见状,极其自然地为她将花瓣拈开。
飘忽间,有风含着几个字飘向远方。
是她眉眼带笑,朗声向他——
“你说的,别赖呀。”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