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有时候在想,为什么你这种人会是我的爸爸。

1

武馆内,时杳杳刚刚把大家送走,一直不见踪影的萧林疏悄悄出现在她的身后,她吓了一跳。

“你躲在这里干吗?”

萧林疏抱胸挑眉:“我可是一直站在这儿。”

撒谎!时杳杳在心里反驳,却没有纠结这个问题。她是个藏不住事的人,就连中午吃饭的时候目光也是逮着机会就往父亲和萧林疏身上瞥。

“萧林疏,你认识我阿爹?”

萧林疏沉吟半晌:“我以前在你们家武馆学过武。”看她一脸惊悚的样子,笑道,“你应该是没有印象的,那时候你忙着准备青武赛。”

时杳杳回忆了一下青武赛的那段时间,实在是想不起有萧林疏这么一个人。

萧林疏也不多说,眯着眼岔开话头:“你还没有告诉你爸你参加了啦啦队啊?”

不怪萧林疏想得多,实在是时杳杳今天对啦啦队这个词警惕得就像是遇到猫的老鼠一般。

时杳杳一缩脖子,讷讷应了。

“我不敢告诉他,我不知道他会是什么反应……”她擤擤鼻子,声若蚊蚋。

萧林疏看着面前的少女,夜风把她的短发吹得有些乱,散在光洁的脸庞上。

恍惚间,他像是看见许多年前她在武馆里打桩的场景,那时候他的唯一想法是:那该多疼啊!那时候的她在同年龄的女生里算是比较高的,却也够不到木桩最上面一层的把手,可她带着稚气的脸上有与年纪不一致的森严。

日复一日每天一丝不苟,直到青武赛结束,武馆里她捧着亚军的奖牌奖杯给那个虎着脸的馆长也就是时父的时候,眼睛里隐隐有了一丝期待。

那时候他不懂她期待的是什么,现在他才明白,那时候她也许在内心深处希望能够得到她阿爹的认可吧,哪怕是轻飘飘的一句“不错,下次加油”也是好的。

时杳杳应该是一个把父亲的态度当作准则的人,渴望敬仰的父亲承认她、支持她,父亲对她的认同在她心中意义深刻。

“你放心吧,你阿爹早就……他不会怪你的。”萧林疏在心里骂了句笨蛋,他想起刚才在内室看到那一立柜的奖牌奖杯时,时父虽然一脸肃然,但是仍掩不住眸中骄傲的光彩。

在时杳杳瞪大圆溜溜的眼愕然望着他的时候,他说了一句更加让她不可思议的话:“你是他的骄傲。”

时杳杳揣着满肚子的问号回到内室,萧林疏并没有解释最后丢下的那句话就走了,她也摸不准他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带着满脑子的问号经过内室的时候,她父亲正坐在蒲团摆弄一个墨绿色的锦盒,时杳杳认出这是萧林疏交给父亲的,不由得好奇地打量了几眼。

“过来看看?”时父抬眼扫了她一眼,看得出他心情还不错。

时杳杳从善如流地走过去蹲坐在逆手席的蒲团上,好奇地探头凑过去瞧了一眼——茶叶。

时父素来有两个心头好,一个是祖传的家业——武术,还有一个就是茶,就连现在他们所处的这间会客室都被装饰成了茶室的样子。

时父用茶则从锦盒里细细挑了些出来,送到时杳杳面前。

时父爱茶,连带着时杳杳也没少了解这些茶,经常就是他泡茶前先给她认,认完了,他泡好了给她闻,闻完了,他再喝……

好像不走这么一套程序,他就喝不出茶的甘香一样。

她习惯性地凑近仔细瞧了瞧,色泽翠绿,香气浓郁,扁平细长。

“龙井?”

时父满意地点点头,咂咂舌:“特级雨前龙井啊……”末了又皱眉,这一盒在市场上还不知道能被炒到多高的价。

午饭前,萧林疏拿着一盒子茶交给他的时候,只是平淡地说:“时师傅,这是今年我家的茶庄里新出的茶叶,记得您爱茶家里特地嘱托给您带过来……”

那时候,时父不知道自己收下的是这样一份珍品,好的茶叶从来有市无价。

时杳杳这时候才知道萧林疏家里原来是做茶叶生意的,转眼看到自己阿爹义正词严地念叨着还是还回去吧,却又明显肉疼不舍得的样子。

“您留着吧,我还给他他也不会收。”时杳杳有些想笑,但是没敢笑出来,以前怎么没察觉阿爹这么孩子气的一面。

她想起了另一个问题:“阿爹,萧林疏以前在我们武馆待过?”

“啊?是啊,就在你备战青武赛的时候来的。”时父正在收茶则,挑挑眉略回忆了一瞬,对她娓娓道来,“别的孩子都是家长领着来,就连张衍那野小子也不例外,而萧林疏从出现在武馆的时候就是一个人。”他眯着眼,像是透过岁月看到了当时的光景。

瘦弱的男孩,还只到他的胸口高,举着厚厚的一沓钱固执地跟在他身后。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携带着来历不明的巨款,时父当时并不敢收他,可是这阻止不了萧林疏。此后,萧林疏就像是准点报到一样,放学就背着个书包在武馆外的家长等候区趴在立柜上直愣愣地望着里面的孩子训练……时父看他真的热爱武术终究是把他收下了。

时父还记得当时他几乎是立刻解下书包,从里面又把那沓钱掏出来工工整整地摆在自己面前。

时父咂着嘴至今心有余悸道:“我当时心里还在想,这孩子每天身上带这么多钱出门,没有出意外真是万幸!”

“后来,没过小半年,他就被他父亲找过来接回去了。不过他父亲家里好像是浙江的,不知道怎么又回了秋澜……”时父喃喃着说完。

时杳杳一直没说话,时父望了她一眼,她似在思考什么,绷着一张脸严肃的样子。

时父一恍神,自去年给她停赛开始,好像许久没有看到她露出这样的表情了。

“杳杳,你最近……在做什么?”时父支吾着。

他难得过问时杳杳近况,或者说他不知如何过问,杳杳的妈妈体弱,生下杳杳后没多久就撒手人寰,他是一个五大三粗的糙汉子,第一次做父亲什么也不懂,从小就把杳杳当男孩子养。他有着比大多数父母更多的严厉、粗糙和不善言辞,研武馆是他的心血,而他对女儿的期待在一段时间内与武馆深深地捆绑在一起,他把对自己的严苛同等地加诸在女儿身上,收效颇丰,女儿在武术这条道路上越走越远。

时间久了他也渐渐发现,女儿不知什么时候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和他这个父亲也远没有了幼时的亲昵。

他想改变,但女儿已经学会了察言观色,面对他总是怯怯低头沉默,这时候他发现自己其实一点也不了解女儿,他不知道该怎么和女儿沟通。

于是,他停下了所有的赛事,企图在生活中默默地观察女儿了解女儿。失去过妻子的他明白,所有的成就都比不上家庭的圆满。

时杳杳没有说话,显然是没有领会到父亲的心意。

时父放缓语气:“听张衍说,你参加了学校的啦啦队?”

她埋着头看不见父亲的表情,闻言呆了一瞬,想起张衍下午的欲言又止,心中暗骂张衍这个不讲义气的,但更多的是忐忑。阿爹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知道啦啦队的?他现在是想要她退出吗?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她该如何抉择?

她紧张地绞着放在桌下的手,浑身僵硬。

自从时父不再替她安排赛程开始,态度就十分令人难以捉摸,从前她至少可以在武术上去取悦父亲,但是现在她不知道该如何和不苟言笑的父亲相处。

“我不是要怪你。”时父看她惴惴不安的样子,费力地开口解释,“阿爹想过了,武术是阿爹毕生的目标,但如果武术不是你喜欢的,阿爹不应该强加在你身上。你有选择自己要过什么样人生的权利,阿爹不想你将来怨恨我,你可以像同年龄的孩子一样去辅导班、踢球、上街,为了考试通宵达旦、在假期里疯得像猴……这些都很好。杳杳,你这个年纪不应该成天和武馆里的木头桩子为伍……”

时杳杳心中狠狠一恸,泪水就这么不由自主地涌出眼眶。

父女俩很少谈心,以往的交谈大多是关于武术的教习还有赛前的指导,他难得一口气对她说这么多。其实这些话在他心里憋了许久,他想起今天在武馆出现的那群少年,一个个都是那么明媚开朗,那才是这个年纪里该有的模样。时杳杳和他们打闹在一起,脸上笑容就像是孩提时那样开怀,那么干净、纯粹而直接。

是他许久没有见到的。

后来,他叫了她,在看见他的一瞬间收敛了脸上的笑容……

时父叹气:“你娘走得早,阿爹常常在想,如果你娘在世,会不会好一点。希望你不要怪阿爹……”自责的情绪再一次出现在这个岿然如山一般冷硬的男人的脸上。

“不是的。”时杳杳忽然抬头,闪着泪光坚定地说,“我从来没有责怪过阿爹,我只是怕阿爹不满意,我怕我不够努力让您失望!”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时父脸上的严肃随之渐渐崩裂。

她常常不知道自己该坚持什么,常常反问自己是不是做得不够好,却从来没有去责怪过父亲的严苛。她将所有的孺慕之情寄托在日复一日的训练里,父亲的一个肯定眼神便是她继续为之奋斗的理由。

时杳杳咬着唇,想起萧林疏的话,萧林疏不是那种会空穴来风的人,她相信他,更加迫切希望他说的是事实。于是,她讷讷问:“阿爹,我有没有哪一瞬间令您感到骄傲?”

大概是她那双大眼睛里噙着的委屈还有期待渗进了时父的心里,在她抬眼的一瞬,他觉得有些难以形容的酸涩和心疼。

“当然有……”他顿了一下,双手摸上她的头发,第一次用那种一个父亲包容捧在手心的小孩一样的柔情,轻声坚定地切除她所有的顾虑和质疑,“每一天。”

2

时杳杳哭了很久,直到回到房间的时候眼眶还是通红的,就好像是在尘垢里掩埋许久的物件,突然被挖掘出来承认了它的价值,而她满腔的情绪比之热烈数百倍。

自她懂事起,父亲就没有见她哭过,她脑海里闪过刚才父亲手足无措,干坐在一边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又破涕为笑。

其实并不是阿爹不关心她,就像阿爹说他不了解她一样,她一味地追求自以为阿爹希望她达到的高度一样,都是笨拙的相处方式。

她这么想着,掏出手机找到萧林疏的号码,郑重地发了一条短信过去。

——“谢谢你。”

没多久,手机屏幕又亮起。

——“别乱想。”

时杳杳正要问他什么意思,手机又振动一下,跳出来一条短信。

——“不客气,别乱想,不要哭鼻子,早点休息。”

时杳杳气鼓鼓地正要发“我才没有哭”,感受到眼睛的酸涩,又想起很久之前在医务室门口自己好像也因为这些在他面前哭过一次,顿时泄气。

沉默半晌,她又抬起手认真地编辑了“晚安”两个字,想了想又加了个表情才发过去。

屋里没有开灯,手机屏幕悄无声息地亮起,惨白色的光照得萧林疏面色比往日更冷。

“晚安 !”

萧林疏盯着跟在最后的那个表情,心想她这么有活力应该是和时师傅坦白了,脸上不由得多了些许笑意。

当他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屋里的夜色好像比之前更加浓重。

有时候,我们想要隐瞒一件事,总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但是很久以后才会发现,在大人面前我们永远都是小孩子,我们拙劣的演技、故作镇定的惊慌、强颜欢笑的仓皇,他们一清二楚,而不点破就是他们对我们的年少无知最大的谅解。

开学以后,紧张的训练生活又开始有条不紊地继续进行。

“今年的全明星啦啦队比赛的赛程规则已经下发各地,就是我手上现在拿的这一份。”禹桦青举起手册,队员们一片哗然。

禹桦青翻开手册,挑选了一些细节念道:“比赛时间是在明年一月,场地是在广州体育馆,分为预赛和决赛……”

“要去广州啊?”周娴兴奋地捂嘴,周蕙没理她。

“对啊对啊,要出省哎!我还没出过省!”前排的江旭转过头来一脸兴奋。

张衍一听是在广州,顿时黑了脸,掏出手机上网查广州体育馆的地址。

丁若莹凑过来一瞧,顿时乐了:“难得看见你这么积极啊,还有三四个月呢,就开始查方位了……”

张衍有些崩溃:“我家老头子的公司就在广州!”

时杳杳就在丁若莹旁边,张衍的妈妈是时杳杳去世母亲的闺蜜,也算是她的干妈,据说这个干妈最大的爱好就是把女儿打扮成小公主,小时候张衍没少被折磨。

“怎么样?”

“五十公里……”手机地图上两个地点之间是一条笔直的线,张衍悲痛欲绝道。

禹桦青调试好投影仪,打断他们的讨论:“安静,现在我们来讨论一下,成套动作怎么能做得更加出彩,这样才能提高你们在全明星赛上拿到名次的概率。”

听到拿名次,众人好像被打下一剂强心针。

“看一下,我接下来放的是往届的全明星比赛录像。”

禹桦青准备得很齐全,往届的冠军队的比赛录像,还有美国的全明星比赛录影。

当最后一盘录影带看完后,禹桦青问队员们:“有什么想法?”

时杳杳澄澈的目光渐渐凝重,众人的神情也都严肃起来。

录像带里不同年份、不同国家、不同队伍的成套动作,都在告诉他们一个事实——他们距离国内成功的成套啦啦队还有一段距离,更别说美国的全明星啦啦队。

啦啦队这项竞赛是在20世纪后才由美国传入中国,与历经了一百多年发展的美国啦啦队相比,中国啦啦队还有许多不完善的地方。

而这其中的差异,在成套动作中直观地体现出来。

更流畅、更动感、更具观赏性……

禹桦青看着沉默的队员:“现在我们需要考虑的是我们的成套怎么样才能更好地将舞蹈技术、艺术表现力、协作能力、动作编排的表现力表达出来……”

江旭扯扯嘴角,面露难色小声嘀咕。

禹桦青扫了他一眼:“有什么问题吗?”

江旭浑身一紧,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他身上,他尴尬得脸都涨得通红:“教练你说得这么高大上……我……听不懂。”

时杳杳“扑哧”一下笑了出来,女生们也跟着哄堂大笑,江旭脸更红了,张衍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

“本来就听不懂嘛!”他还在小声为自己辩白,“我就不信你听懂了!”

张衍翻个白眼,凑过去小声回他:“起码我不会这么丢脸地说出来……”

“好了,别笑了。”禹桦青笑着打断,“不那么高大上,那就是想一想怎么尽可能让人耳目一新,换句话说就是如何得高分。”

张衍和江旭两人赶紧正襟危坐,一副求知若渴的样子。

经过他俩这么一闹,气氛也没有那么严肃,大家都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但是禹桦青的眉头始终没有舒展开。

就在大家集思广益苦思冥想之际,萧林疏矜持地笑了,时杳杳虽然也在听丁若莹说话,但是她的注意力始终没有离开萧林疏。

“你笑什么?”时杳杳问,“你有主意了?”

萧林疏笑着没有说话,时杳杳锲而不舍地追问:“说来听听嘛,我可以帮你参详参详。”

萧林疏忍住笑意,反问她:“我们比起专业的体操手有什么不一样?”

时杳杳思索片刻,不确定地说:“没那么专业?”

“对。专业的体操手,对于技巧啦啦队来说是一个优势,但是对于没有那么专业的我们来说,我们也有他们不具备的东西。以前在杂志上见过相关的技术剖析,美国的啦啦队会将Hiphop、B-boying的街舞动作与常规啦啦操的动作融合……”

时杳杳好像明白了什么,却没有头绪,一脸殷切地望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我们的队伍里有擅长街舞的。”萧林疏看向一脸茫然的张衍。

“有擅长芭蕾的。”他又看向陆晚嫦,陆晚嫦明白了他的意思,撇撇嘴看向别处,正好与彦使楚的目光撞上……

“擅长跑酷的。”他向着另外一堆男生看去,时杳杳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几个男生她记得,有好几次碰见他们在体育馆的台阶和篮球场上蹿下跳,原来那叫跑酷?

……

时杳杳跟着他一个个看过去,对于大家擅长的运动,萧林疏说得分毫不差,他是在什么时候了解了这么多的?时杳杳一直觉得只是跟着啦啦队走,现在却发现其实萧林疏才是队伍里最清醒的人。

“还有擅长武术的。”萧林疏的目光最后落在她身上。

时杳杳赶紧努力呼吸,他的眼神就像一个真空的玻璃罩,把周围的一切甚至是空气都隔绝开。

“相当于我们在不同的领域都有一个专业的指导老师……”萧林疏一边说一边看着她的眼睛,忽然就挪不开视线。

她的眼睛像是融进了一片海洋,海面风平浪静,海底有一个深邃的漩涡。

而此刻,那个漩涡也同样凝视着他,以不易察觉的万钧之力向他蔓延,将他往中心拉扯……

萧林疏的话像是给在茂密丛林里迷失方向的啦啦队,指出一条隐秘的小径。

“意味着我们的成套里可以有更多的别出心裁的元素!”禹桦青颇具赞赏地看了他一眼,将两人的注意力重新拉回来。

从那以后,啦啦队的目标就开始明确起来,同样的,队员们的身上就好像是背了一座无形的大山。比赛的日子一天天靠近,他们都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这种压力直接体现在训练任务的逐天加重上。

“前排分成两组以X队形空翻穿插,在交汇点的地方更加要注意次序和间隔,还有动作的协同性;后排三个小组底座一定要搭稳,只有底座够稳,尖子才能够高!后点随时做好准备接尖子……”

“……跳跃站稳加上翻腾,后翻、前翻交错进行。翻腾是体操的技巧动作,毽子小翻、后软翻、团身翻、后直……这些都是技巧啦啦队的亮点!四组宝莱坞旋转在前面准备好,这是一个重点分主体,你们要为后面搭人墙做遮挡吸引裁判还有观众的注意力,注意安全坚决不允许出错!”

宝莱坞旋转的由来,是在进行动作分析的时候由江旭提出来的,在2010年温哥华冬奥会的花样滑冰创编舞《Indian folk dance》的一段托举的舞伴特技,创意来源于歌舞剧《宝莱坞生死恋》。

在它还是一个理想的概念动作的时候,江旭没少因为《宝莱坞生死恋》这部爱情歌舞剧被时杳杳取笑他来自糙汉子的少女心。

简单地概述这个炫技动作:男生将女生托举起来,全靠手臂的力量将女生绕周身旋转一圈。在时杳杳看来,这是一个和抛接一样炫的动作,也具有足够的危险性。

竞技运动从来都是双刃剑,当观众觉得赏心悦目的同时,也能够感受到这段表演背后付出的汗水还有伤痛。

……

“尖子掌握发力中心,轿抛在依靠底座发力的同时,尖子也要借助自身的协调性快速保持平衡向上发力,双向发力能够跃得更高。这意味着什么,一秒钟也许就能够决定你在空中的踢转度数是360°、540°、720°,还是1080°!”

……

“我说了多少次!你要对你的队友负责!你的一个小失误有可能会让你的队友面临一辈子的残疾!你要把这句话像是紧箍咒一样套在你的头上,让它监督你限制你,你不能把它解下来!”

江旭像是被风雨摧残的小树苗迎风瑟瑟发抖。

“去操场上跑五十圈!现在立刻马上!”

……

周末学校食堂里,寥寥几个住宿生在窗口打饭,啦啦队的成员将几张桌子拼在一起吃午饭。

“教练是不是疯了啊!最近这几波训练实在是太狠了!”江旭刚从操场上下来,浑身的骨头缝里都像插进了无数根弹簧,控制不住地打晃,砰地瘫在饭桌上装死。

周蕙斜了他一眼,一把将他大张在自己面前的手肘推回去。

江旭顺势向另一边倒:“你有没有人性啊!我都快成半个残废了……”

周蕙没有说话,将袖口撩了起来,手臂上一团青紫伴随着浓重的药酒味,江旭立马噤声。

他们吵得欢乐,这边也一字排开当是下饭表演。

这边,丁若莹刚从时杳杳的餐盘里舀了勺脆藕,含含糊糊地好奇问:“喵喵,你饭盒里怎么这么多花花绿绿的!”

“我妈是营养师,她知道我参加啦啦队给我补充营养……”喵喵不太爱笑,一句话说得死气沉沉,“这是补充维生素,这是蛋白质,这是增强免疫力……”

她一个个数下去。

江旭抬起头,幽幽说:“有能让人不那么累的吗?”

喵喵顿住,想了一下,抿着嘴说:“一斤砒霜够不够?”

“你敢把我毒死,教练会放过你?”

喵喵笑了:“她会让周蕙把你从坟墓里挖出来……”

因为时间紧迫,他们已经贡献出了所有的课余时间,周末训练不说,就连上图书馆的时间都直接变为去训练室训练。

“这样超负荷的训练,你不怕他们崩溃?”徐相长每次不可思议地看着训练室里花样百出的动作,都会感叹一番。

“运动员唯有练习才能更出色。”禹桦青神情严肃,“极限就是用来超越的。”

3

下午三点半,训练室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时杳杳在众人的小声提醒下终于注意到门口的男人,笔挺的深色西装,锃亮的皮鞋,一丝不苟的头发,年纪大约四十。

“您好……”男人并没有因为她的接近分给她一个眼神,还是目不转睛地望着训练室内。

时杳杳再次礼貌地打招呼,男人终于斜眼看了她一眼。

丁若莹盯着门口的动静,留意到男人傲慢的动作,有种莫名的熟悉感,推推身侧的周蕙道:“哎,你们有没有觉得,他很像一个人……”

周蕙打量了几眼,若有所思:“你这么说……倒是有点!”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正在教彦使楚的陆晚嫦。

陆晚嫦正不耐烦地训斥笨手笨脚的彦使楚:“……你的手别跟个僵尸一样……”

收回视线,两人一同点头:“很像!”

时杳杳走向陆晚嫦:“门口有人找你。”

“谁啊?”陆晚嫦头也不回。

时杳杳有些迟疑,彦使楚向门口稍稍侧目,只一眼就愣住了。

陆晚嫦咂舌:“怎么了?”

“门口那位先生找你,他说他是你爸爸。”时杳杳说。

陆晚嫦的动作一僵,回过头果然看见那张不苟言笑的脸。

这时候身边的彦使楚无意识地说:“陆先生?”他很惊讶,陆先生是他暑假带的学生的家长,假期结束的那一周见过几次,不是很好相处的人,可他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你认识他?”陆晚嫦反应很大,彦使楚被她吓了一跳。

“嗯,他是我带的学生的家长。”

“你的学生叫什么名字?”她追问。

“陆麒……”

“地址是哪里?”她脸上有种山雨欲来的汹涌。

彦使楚报了一个地址,陆晚嫦的脸瞬间就冷了下来。彦使楚心里有个不好的猜想,该不会自己带的学生陆麒就是陆晚嫦的弟弟吧?

不止彦使楚,周围竖着耳朵偷听的队员心中的八卦之魂都被这八点档肥皂剧一般的剧情点燃!还有的人暗叹彦使楚手段高明,原来结束暗恋苦逼之路的捷径是先和暗恋对象的家人搞好关系?

但是很快众人发现,这个暗恋对象与她的家人的关系好像……不太好!

何止是不太好啊!靠得近的时杳杳在心里呐喊,陆晚嫦与她擦肩而过的时候那个脸拉的,身上的低气压就像是台风的风眼,所过之地,生灵涂炭!

训练室外,天空阴沉。

陆晚嫦站在陆远山的对面,他们已经很久没见了,但是她连客套的话都懒得说,开门见山:“你来做什么?”

“这就是你对爸爸的态度?”陆远山气不打一处来。

“有何贵干?”这下直接连称呼都省了。

陆远山觉得这个女儿大概天生就是自己的克星!专门来气他的。

他强压下自己的火气:“我来找你舅舅,给你办休学手续,然后去意大利念书,我拜托了France指导你,他也答应了。”

陆晚嫦打断他的滔滔不绝,斩断他不切实际的构想:“我不去。”

“陆晚嫦,现在不是你任性的时候,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你根本……”

“我说了我不去!”陆晚嫦大喊,“你不是已经打算在秋澜定居了吗?现在假惺惺地摆出一副为我好的样子做什么?”

“什么?”陆远山对她的跳脱表示不能理解。

“陆麒,还有他那个妈——你的小老婆。”她咬牙切齿地说出这两个人,恶狠狠的样子像是恨不得将他们咬碎,“我现在才知道他们都已经住进我家了,陆远山,你够可以的!”

“你胡说八道什么?”陆远山的耐心彻底耗尽,他不想理会陆晚嫦的胡搅蛮缠,说到底也有些恼羞成怒的意味,“我告诉你,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灰扑扑的天空阴云密布,黑色的云朵压得很低,里面像是有什么黑色的暗流在迅速涌动。

“陆远山,你就是这么专制、这么霸道、不近人情,你说什么所有人都必须妥协是吗……”陆晚嫦的声音忽地压低,但是她浑身像是竖起了刺,说出来的话针锋相对,她抬头直视眼前这个被她叫作父亲的人,“你有没有想过,我一个人在意大利会不会孤单,会不会好过?”

一个人身处异国他乡,没有家人没有朋友,举目无亲孤苦漂泊。

她不想要过这样的生活,而她的爸爸、她的亲生父亲,似乎没有替她考虑过这些。

“我怎么没想过?你在意大利当然会很好!有最好的老师、最好的学校、最好的生活,这些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你有什么不满意?”陆远山也动怒了,他恼火地瞪着女儿,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指责过他。

“我有什么不满意?”陆晚嫦盯着他的脸,笑了。她甚至有一种想要鼓掌的冲动。

她笑得肩膀不停抖动,笑得胸口的空气都消耗干净硬生生迎来一阵刺痛,她笑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你从来不在乎我在想什么,不在乎我过得好不好,不在乎我到底需要什么!也从来不在乎妈妈!在你的心里,这些都不重要,你的眼里只有钱,只有你的事业,你以为这个世界上只要付了钱就可以对等,就连感情也能够用金钱来衡量!你认为给予了金钱就是最大的牺牲,我和妈妈也只是你保证事业上升的工具,就是一个媒介,是你追求名利的垫脚石。你根本就没有感情,你信奉的只有利益,你爱的也从来只有你自己!”

她笑着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杀人于无形的利刃,她口不择言地撕开他们父女关系之间仅存的遮羞布。

妈妈去世之后,这些话埋在她的心里很久,被一层浅薄的灰尘覆盖,只要轻轻擦拭就能显露,她常常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要认清眼前这个男人。

陆远山望着眼前这个女孩,她几乎是在咆哮,她嘴角那一丝讽刺的笑容,不知道是在嘲笑他,还是在讥讽她自己。

他应该生气、应该暴怒,自私又怎么样?这个世界大公无私的人在还没有站稳脚跟的时候就被人踹下去了。他竭尽全力经营这个家,不分昼夜地在外打拼难道换来的就只是女儿的指责?

但是,在目光触及她脸上巨大的悲伤时,内心的叫嚣顿住了,他眼前浮现出十多年前的记忆,那张相似的美丽脸庞也是用这样的表情说着类似的指责……

他张了张嘴,说不出话,那一番冠冕堂皇的推脱之言再也无法说出第二次,他哑口无言。

如墨的云层不安地涌动,空气中有一丝不安分因子,让人没由来地烦躁。

接着,陆晚嫦说了一句让陆远山终生难忘的话。

她说:“我有时候在想,为什么你这种人会是我爸爸……”

陆远山浑身一震。

远处的暗沉云层里传来隆隆声,闷闷的、沉沉的,轰隆隆的声音由远到近,敲击着他的耳膜、钻进他的心脏……

陆晚嫦的心里有什么东西碎裂开,伴随着雷声,分崩离析。

“我不会去的,我不会像妈妈一样刚被你利用完就一脚踢开,我不会去的!”

云层里炸雷的轰鸣声还在不停地响起,像一场盛大的哀之奏鸣,演奏了许久。

陆校长得到消息匆匆赶来的时候,就看到陆远山一脸痛苦地抱头站在原地!他找了一圈没有看到陆晚嫦。

“晚嫦呢?”他抓住陆远山的衣领质问。

不远处通风报信的时杳杳和彦使楚都被陆校长那铁青的脸色吓到了。

陆远山没有回答,整个人绷得很紧,脸上有一种类似痛苦的神色。

“浑蛋!陆远山你浑蛋!”陆校长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大声咆哮,失去理智的他挥舞的拳头像从天空坠落的雨点一样落在那个男人的脸上,“陆远山,你夺走了我妹妹!现在还来折磨她唯一的女儿!陆远山我告诉你!如果连晚嫦也出什么事,我不会放过你的!我会让你知道身败名裂也是一夕之间的事!”

没有人敢上前拉,最后是闻讯赶来的萧林疏拦住了他:“校长,现在找到陆晚嫦才是最要紧的!”

这是时杳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一向文质彬彬、好脾气的陆校长像一个疯子一样口不择言地咒骂。

那时候她不懂得陆校长为什么要这样,但是很多年后,在陆晚嫦告知了她那段狗血的家庭关系之后,再想起这段回忆,她终于知道藏在这个暴雨天气背后攒动的悲伤,那是像随之而来的倾盆大雨一样的眼泪,是积攒了十多年终于火山爆发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