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想被一个人看见,就要在她熟悉的领域足够优秀。

1

放学后,时杳杳急匆匆赶到训练室就要去更衣室换训练服,半道上却被彦使楚截住。

时杳杳被他一脸紧张兮兮地拉到一边,拜托她将一个装满暗红色**的玻璃瓶交给陆晚嫦。

这两天彦使楚总是交给她一瓶红糖姜茶,拜托她悄悄地给陆晚嫦。

“今天也有?”时杳杳掂了掂手里小心撕掉标签还有些黏手的玻璃瓶,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麻烦……麻烦你了……”他红着一张脸,连道谢都说得支支吾吾。

两个人没有说多久的话,主要是彦使楚一直结结巴巴说不清楚,时杳杳刚把还透着热气的玻璃瓶放在陆晚嫦储物柜里时,陆晚嫦就进来了。

她连忙转身装作整理自己的柜子,用眼角余光小心留意陆晚嫦。

进门、收拾东西、换训练服、打开柜子……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周遭的一切都被陆晚嫦忽视了。随后她的动作停了下来,储物柜中央立着一个熟悉的玻璃瓶,这两天都有这么一个玻璃瓶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她的柜子里。

她拎起玻璃瓶什么都没有说,干脆地转身向垃圾桶走去。

这一幕时杳杳熟悉极了,跑过去拦住她:“哎,你干吗啊,这还是热的呢!”

陆晚嫦用两根手指拎着玻璃瓶瓶口在她面前晃了晃,满脸嫌弃地说:“像这种来路不明的东西我是不会碰的。”

“你不是不舒服嘛,你干吗这么犟啊?”时杳杳瞪大眼睛看着她,觉得这个大小姐真不是一般的不可理喻。

“得了吧!时杳杳,你什么时候开始揽这种老妈子的事了?你放心,东西你送到了,我怎么处置那是我的事。”陆晚嫦懒得跟她废话,就要绕开她,却被她执拗地挡住。

陆晚嫦拧着眉颇不耐烦,转身径直往外走去。

时杳杳心道不好,连忙追上去,唉,谁知道这个炸弹一样的陆晚嫦会做出什么事!

彦使楚从看到陆晚嫦一脸怒气地走进训练室时,心里就一直七上八下,然后视线落在她拎着的红色玻璃瓶上,脸色就更加难看了。

“下回不要找人往我柜子里塞垃圾,我要丢掉都有人天怒人怨,演琼瑶剧呢?”陆晚嫦说着,将手里的东西塞进他的怀里。

时杳杳从更衣室追出来就看到这一幕,面如土色的彦使楚怀抱着玻璃瓶显得越加呆傻。

“你……”时杳杳皱着眉头想要为彦使楚抱不平。彦使楚眼疾手快地拉住她,目送着陆晚嫦越走越远。

围观的人也不消停,议论纷纷:

“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就巴巴地上赶着献殷勤。”

……

人就是这样,对眼睛所见的残破章节高谈阔论,踩着别人的自尊彰显自己的特立独行。

禹桦青在办公室里将训练室里的闹剧尽收眼底,脸上一片凝重之色。

“Partner Stunts指的是舞伴特技,是托举中的难度动作,而Basket Toss通俗地说就是抛接,底座的任务就是把尖子抛起,尖子在腾空的时候需要做各种难度动作,而落下后,由底座、后点负责稳稳地接住,后点也可在前,所以说抛接是一套动作,需要一组人员合力完成……”禹桦青说完,指着投影仪上一段截取画面,这是普遍的抛接,尖子通过与底座的配合腾空在空中完成一个360°旋转,然后被底座搭篮稳稳接住。

自从放假以来,禹桦青一改原先的专注体能训练,开始向他们讲解搭轿子、抛接和托举技巧,大家都像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领域,许多惊险刺激的动作令她们有些后怕,在不停尝试到真正完成后居然也生出满满的成就感。

技巧啦啦队的表演具有极大的可观赏性和连贯性,所以团队配合显得尤为重要。可是,任重而道远啊!禹桦青环视队员一圈,在心中重重地叹了口气。

下训时,禹桦青破天荒地罚了陆晚嫦还有那几个叫嚣得最厉害的男生打扫训练室的卫生。

没有目睹到那场闹剧的队员不明所以,时杳杳望着几人心里门儿清。

陆晚嫦虽然心有不甘,但还是老老实实提了水没好气地擦拭着训练用的健身器械。

“要我知道是谁打小报告,看我不弄死他!”早上嘲讽得最厉害的板寸头男生愤愤地拧着手里的拖把。

“还能是谁!谁早上最难堪就是谁呗。”

看着陆晚嫦费力地拎着满满的一桶水,彦使楚正想走过去帮忙,听到他们的话顿了顿,握了握拳,顾忌地看了陆晚嫦一眼,终于鼓起勇气转身:“不是我。”

板寸头男生顿时笑了:“我们又没说是你,你急什么啊?”话里满是嘲笑和不屑。

这时候,陆晚嫦又在费力地拧一块厚抹布。她从来都是养尊处优的大小姐,这些打扫的活也从来没做过,现在颇为吃力。

彦使楚跑过去,想从她手里把抹布抽出来:“我帮你……”

她躲开,冷言冷语:“不用你管,你闪开。”

彦使楚伸手去抢……

目睹这一切的板寸头男生用肘碰碰边上的男生,扬起嗓门意有所指:“你说这人还真是上赶着找虐,人家分明没把他当回事,怎么这么不要脸啊!”

时杳杳不放心,所以在训练室里磨蹭许久,眼瞧他们越说越过分,终于忍不住开口呛道:“看着人模人样的,怎么嘴这么贱啊!”

训练室里现下只有他们几人,张衍今晚有巡演,丁若莹也要回家帮家里收铺早就走了。

“你说什么?”板寸头男生本来就不服气女生对他们指手画脚,现在被讽刺自然火大,丢下手里的拖把就要发作,却瞥见萧林疏正好从更衣室里出来,顿时一愣,没说完的话也噎在喉咙里。

时杳杳的位置正好背对着更衣室,并不知道萧林疏就站在她的身后,依旧愤愤不平道:“我说你们两个大老爷们成天训练不用心,说话没把门满嘴跑火车,要我说你们被罚那是活该!让你们知道并不是普天之下皆你家啊,谁都没义务该宠着你惯着你!瞽言妄举那就得付出代价!”一番话说起来抑扬顿挫、眉飞色舞。

萧林疏平日里与时杳杳相处,时杳杳都是一副战战兢兢的受惊小兽状,没想到也有张牙舞爪的时候,他冷冰冰的脸上不禁露出笑容来。

大概也知道和一个女生起争端太掉价,两个男生黑着脸匆匆囫囵打扫两下就离开了。而陆晚嫦执拗地躲开彦使楚,就当他是个隐形人。

时杳杳终于忍不住,几步上前气势汹汹地把陆晚嫦拽过来:“走,跟我出来!”

陆晚嫦猝不及防被她拽得踉跄,跌跌撞撞地跟着她向外走去。

“你要做什么?”陆晚嫦稳住身子,小腹传来一阵阵刺痛,她用力地抽回自己的手腕。

“我知道喜欢这种事不能勉强,你可以不喜欢他,但是为什么要羞辱他?”时杳杳一边说一边想起彦使楚被其他人嘲笑的样子。

陆晚嫦揉着手腕上一圈红痕,眼皮一掀:“时杳杳,你没毛病吧?我就是硌硬他,这个世界上我会同情那些遭遇意外的弱者,但我不会同情自甘懦弱的人。我巴不得他离我远远的,越远越好!”

“自甘懦弱?”时杳杳重复了一遍,笑了,“你但凡关心了解一点身边的人,你就不会这么说!”

她定定地看着陆晚嫦,眼里情绪翻涌,好像许多未尽的话包裹其中,欲言又止。

陆晚嫦没有说话,就那么倔强地回视着她。

2

禹桦青和徐相长一起站在体育馆二楼的器材室,这是一个很好的观察视角,靠近窗口自上而下俯视正好可以看到时杳杳和陆晚嫦所处的位置,靠近门边又可以看见体育馆内发生的一切。

其实,造成彦使楚现在这样性格的原因,归结起来不过是简单的两个字——家暴。

在徐相长推荐这个队员的时候,禹桦青就粗略听他讲过这些,但这次再听到,心中又升起了一股截然不同的愤怒。

“他爸爸是一个很混账的人,无业游民,最大的乐趣恐怕就是欺凌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徐相长几步踱到栏杆边,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点上。

隔着薄薄的青色烟雾,他的表情好像蒙着一道屏障,他透过袅袅腾起的烟雾,望着没有关上门的训练室,彦使楚弓着身子一丝不苟地擦拭单杠横梁。

他远远地看着,想起很久之前的一件事……

那是在上课铃打过了下课铃又响起的时候,彦使楚性格沉闷素来寡言少语,但是一直学习优异,就这么消失了一节课,徐相长也是心里发慌,他找了许多地方,终于在走廊尽头的盥洗台找到了彦使楚。阴暗的角落湿冷,彦使楚僵硬着脖子有一丝诡异的偏执,指尖泡涨发白现出白色的痕迹还在执着地擦着,脸上带着一种接近强迫症的疯狂。徐相长拉着彦使楚问了很久,那时,彦使楚的脸上是近乎病态的苍白,没有血色的嘴唇几度开合,讷讷地说了原因:“脏……爸爸会打妈妈……”

回忆停止,徐相长闭了闭眼:“前几天我看了一档节目,我才知道了一个全新的名词——家暴目睹儿童受害者,与之相对的叫家暴直接受害者,我第一个就想起了他。他初中刚入学的时候,自闭得不像话,在班上被欺负、被排斥、被漠视,他就像一个行走在人群中的隐形人,直到有一次他在盥洗室差点被欺辱他的人淹死在洗手台……”

禹桦青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她知道即便是温室也有阴暗的地方,学校里也存在恃强凌弱,但没想到会那么过分。

细细回忆起来,她念书时期也接触过关于这类事的只言片语,某一天某些要好的朋友或者是班上的同学漠不关心地提起:昨天谁谁谁又被怎么怎么欺负了,好可怜……

是了,好可怜。我们也只会感叹一句可怜。

针不扎在自己身上就不会知道痛,事情不发生在自己身上就不知道那些被掩藏在玩闹背后的欺侮有多丑恶……

“那时候校长找到我,从那以后,彦使楚就转到了我的班上,因为没有别的班级愿意接纳他……”徐相长的声音里有些不一样的情绪,他想起了很久以前的自己,与彦使楚相差无几的狼狈岁月。

禹桦青抬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终究没说话。

他没有资格去评判那些冷漠着拒绝伸手的人,谁愿意接受一个挨了打都不会喊救命的人呢?在自己带的班上出了事故,毕竟会影响前途……那时候他站在病房外望着孤零零躺在病**的彦使楚,想了很多。

他想,到底是谁的错?

孩子们总归是会被饶恕的,但是孩子们顶着一张天真的脸犯着不可饶恕的错那是多么残忍的事?你以为他单纯无知,其实他只是恶劣地用自己的喜乐凌驾他人的自尊之上,他们心里的那些玩乐玩笑是另一个人的深渊……这些,他深有体会。

暗沼在歌舞升平下悄悄滋生,都忘了就连象牙塔的本意就是忽视现实社会的丑恶悲惨,隐匿于理想中的美满的幻想生活。

可是,丑恶和悲惨,就真的能够漠视?

“我认识他的四年里,花了很长的时间为他做心理治疗,都是瞒着他妈妈的,就连那次被欺负,他也要求不通知家人,因为害怕妈妈担心。”徐相长重重吸了口烟,把剩下的一小截烟蒂砸在地上,用脚狠狠碾灭。

禹桦青将手收回身侧:“你为他们做了很多,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徐相长低下头,嘴角露出一个讽刺的笑:“根本不够。”

这个世界上有着成千上万个“彦使楚”一样的人,也有太多太多人会选择冷漠旁观,杯水车薪的帮助根本不够。

体育馆外,时杳杳将她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陆晚嫦,平静道:“你知道他为什么宁愿忍受别人的欺负也不愿意反抗吗?”

因为反抗之后是无穷无尽的麻烦。陆晚嫦在心里这么回答。

时杳杳也没打算真等她回答,继续说:“像顾明强那样的小霸王,你都要给他三分面子,彦使楚他反抗不起,因为他知道即使挨揍的是他,闹大了以后来学校赔礼道歉千恩万谢的是他妈妈……”

“其实,你跟那些欺侮他的人并没有什么分别。”时杳杳冷眼看向她。

陆晚嫦咬咬唇想反驳,时杳杳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你嫌弃他懦弱,但是你没发现在图书馆里大家都更愿意去问他问题去请教他,因为他耐心、细心、懂得尊重体谅人。在别人眼里,你就算成绩再好再优秀,也是一个任性、不知人间疾苦的刻薄大小姐,而彦使楚在他们心中才是可以求助的同学……”

盛夏的夜晚,徐徐凉风撩动衣角,细密地爬上渗着汗的肌肤,带起一阵从骨子里渗出的寒意。

时杳杳已经走了,陆晚嫦知道她说的那些大概只是冰山一角。

她坐在露天篮球场的球架下仰头看了许久,回到训练室的时候,偌大的训练室里已空无一人。

她被时杳杳拉出去之前,脏乱的地面和凌乱的工具,已经被收拾好。训练室的软垫上,一个熟悉的玻璃瓶立在那里。

她走过去捡起来握在冰冷的手心里,带着温度的玻璃瓶熨帖得内心一阵柔软。

3

路上,时杳杳踩着自己的影子慢慢走。

她觉得心里沉甸甸的,路灯的光晕将这条不长不短的路分割成无数个忽明忽暗的区间,她从下面走过,由暗到明、由明到暗的过程像极了穿过一个又一个人的故事。

她沉默地回味着今天发生的一切,直到一片阴影遮挡在她的上方,她停下脚步,抬头正对上萧林疏似笑非笑的眼神。

“走路不看路,你想什么呢?”

时杳杳澄澈的眼睛里满是意外,她傻愣愣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萧林疏没有回答她,问:“一起走吗?”

两个人一时无话。

时杳杳偷偷地瞟他,心中浮想联翩,自从他加入啦啦队以后,他俩总能偶遇,就好像……他是故意在等她一样。

时杳杳被自己突然蹦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他在等她?可能吗?可笑吧!

萧林疏留意着时杳杳变幻的脸色,眉目中有淡淡的不易察觉的笑意。

“有些事情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改变的,你已经做了你能够做的。”萧林疏突然开口,“陆晚嫦这个人虽然骄纵,但啦啦队事关学校的事,她总会顾及的。”

时杳杳这才意识到他是在安慰自己,听他的意思好像他对陆晚嫦十分了解,那一瞬间的欣喜又被心里的酸涩压下去,脑海里突然浮现起一个一直耿耿于怀的问题,可能是闷在心里猜测太久,她终于忍不住问出来:“萧林疏,你……为什么会来啦啦队?”

萧林疏停下脚步,扭头看向她。

时杳杳没想到他会停下来,往前走了几步才转身。他停在路灯照不到的阴影处,看不到表情,但她能感觉到他对这个问题有些许抗拒。

“你不回答也没关系……我就是随口一提。”她有些抱歉地一笑,眉眼弯弯。

萧林疏直接回答:“人总是习惯性地把顶端的东西作为目标。我想被一个人看见,就要在她熟悉的领域足够优秀。”

一个人,他说得隐晦,但是在时杳杳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般的数种猜想。

她有些失落地想:那一定是个很优秀的人吧,能够让他去追逐。

那天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相安无事,有些东西在潜移默化中慢慢改变着。

“……一成套的表演包含三个部分:开场、主体、结束,根据自编套路评分规则,成套编排和完成情况的评分占比是对半的!”禹桦青指着投影仪上的数据分析,视线随着涉及的队伍移动,语速很快,“最吃分的就是难度动作,也就是翻腾、托举、抛接和金字塔,在往届的《全明星啦啦队锦标赛规则》里规定成套中必须包含这4类,缺少一类都是会被扣分,而难度最大值最多可以出现15个,这里注意一下超过15个的话,每增加一个也是会被扣分……而过渡动作、连接动作和难度动作里,好的过渡连接能够用最快的速度完成难度动作之间的连接,主要体现于金字塔搭建和托举时尖子的动作和下法等方面。从今天开始除了体能训练,我们主要就是学习并熟悉这些动作,今天练习最常见的几组下法,有支撑垂直落下、后仰摇篮接、前俯落摇篮接……”

队伍被分成许多个小组,以达成不同的难度动作组合,在技巧啦啦队里,有男队员的队伍里男生一般都是做底座,这是基于男女体能的差异考虑。当然也有例外,比如在三层金字塔里,三层的尖子需要做比较难把控的难度动作或者在女队员不足时,男生也可能出现在金字塔二层。

时杳杳和萧林疏、张衍几人在做摇篮接的搭建,两个底座微微半蹲托着时杳杳的双脚,两个后点在他们身后紧张地望着时杳杳。

禹桦青对萧林疏、张衍说:“我数一二三,你们俩就把她抛上去!”她又转向时杳杳,“你要在即将到达最顶端的时候做一个凌空一字马,坠下来的时候身体要收住,向后稍微仰躺,底座和后点你们要负责接住她,就像那天背摔一样!知道了吗?”

几人点头。

时杳杳心里有些慌张,平时都是在弹力**练习凌空动作,第一次被人握住脚那种束缚感令她稍稍有些不习惯。

禹桦青微弓着腰,手掌抻平摆在身前:“准备……”

时杳杳赶紧凝神静气收敛思绪。

禹桦青的手掌做了个向下切的动作,同时沉声下命令:“一、二、三,上!”

时杳杳腿部发力的瞬间感受到来自底座的推力,两股力量叠在一起将她往上抛,在空中的动作平时练习了很多次,她顺利地完成了空中一字马。

直到她被三个男生接稳坐在他们搭起来的“摇篮”里时,时杳杳还有些没回过神。

周围响起一片掌声,不断有人喊“好厉害”。

“还可以。”禹桦青淡淡点评,“下法还包括触底,触底之后马上就要连接另外一组动作,所以触底一定要稳……”

她拍拍手召集队员:“大家都来试试,简单的空抛摇篮接触底……”

几人一组分配好。

彦使楚望着面前踩在两个男生膝盖上准备上底座的陆晚嫦,想起陆晚嫦对自己的排斥,在这种做有危险性动作的小组里最忌讳的就是针锋相对,这对队员之间的配合有很大的影响。他有些退缩,想去换一个人过来。

“你干什么?”陆晚嫦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彦使楚停下脚步,不敢直视她:“我怕接不住你……”

陆晚嫦抿抿嘴,眼睛望着地面,没给他一个眼神:“换什么换,你没看到别人都开始准备了?赶紧的,别拖慢我的进度。”

彦使楚犹豫了一下,在陆晚嫦凌厉的目光扫过来之前,他连忙小跑到底座身后。

陆晚嫦扶着两个底座的肩膀站起来,几个深呼吸之后,不知道是对谁说,语气很是凶狠:“接不住你们就完了!”

彦使楚眼神紧紧地聚焦在她身上。

其实陆晚嫦最后那句话有些多余,如果她稍稍回忆一下就会想起那次背摔跌下来,是彦使楚接住了她。

“一,二,三。”

她就像是礼炮里的焰火,蓄力冲上天空……

一小束阳光透过窗子铺进训练室,衬得灰白的墙壁都像是撒过细密的金粉。陆晚嫦没有被抛得特别高,刚刚好接触到那一条分界线,她的一举一动就像是慢动作一样深深地录刻在彦使楚的视网膜上……

4

时间像是冗长织花布匹上细密的针脚,在日复一日的繁重训练中渐渐加快了脚步。

距离开学还有一周的时候,研武堂门口也跟着拉起了招生的横幅。还好在紧锣密鼓的训练之余,禹桦青大发慈悲地给啦啦队放假两周,时杳杳觉得庆幸,否则她还真的不知道用什么理由跟父亲解释不能去帮武馆招生。

“瞧一瞧看一看啊,研武堂习武强身包治百病,不吃亏不上当,走遍天下都不怕……”张衍喊得气吞山河,但是吐出来的这些内容,让时杳杳恨不得将手上的传单统统塞进他的嘴里!

包治百病?说得跟走街串巷卖狗皮膏药的江湖骗子一样!

她还没来得及堵了张衍那张破嘴,就听到身后传来丁若莹惊喜的声音:“杳杳,杳杳!”

她转身,看到一行人一路小跑着到了面前。

她讶异地大睁着眼望着远远跟在人群后的萧林疏,悄声问丁若莹:“你们怎么来了?”

“我们来帮你,多一个人多一份力!”周娴从周蕙身后探出个脑袋笑嘻嘻地说。

张衍“刺溜”一下从台阶上跳下来,一把揽住丁若莹身后的江旭,把手里砖头厚的传单匀一半塞进他的胳膊肘里:“好小子!够义气啊!”

“哪里哪里,我就是来看看小师妹,一日不见,恍若隔世!”江旭讪笑着。

张衍当下脸就黑了,将他手里的传单又抢过来,凶巴巴道:“赶紧滚吧你!”

“你干吗!”时杳杳一巴掌拍在张衍背上,摸着下巴上上下下打量江旭,笑呵呵地说,“多好的劳动力啊!”

大约是她笑得太有内涵,江旭头皮一紧。

研武馆坐落在一家所公立小学旁边,今天正是这所学校报到的日子,来来往往不少家长领着小孩从武馆门口经过,江旭和张衍等四个男生蹲着马步将周蕙抬起来的动作更是吸引了很多人注目。

“为什么我们放假了还要练这个啊?!”江旭苦着一张脸说。

“你少废话!”对面的张衍横了他一眼,“还不都是你!”

“你俩还抬杠!这里可没有软垫,你俩认真点!”小野被夹在两人中间,没好气地提醒。

“哎呀,我们都练了快上百次了,我做梦都在被周蕙凌虐!我怎么敢摔着她啊!”江旭夸张地猛摇头,还带着些委屈。

“……”周蕙幽幽看了他一眼。

张衍觉得江旭简直是找虐,他都不好意思骂江旭蠢。

“闭嘴,认真一点。”萧林疏冷冷看了三人一眼,吓得他们立马噤声。

“听我口号,三、二、一!”

“妈妈,你看你看!”一个小男孩拉了拉妈妈的衣角。

小男孩的妈妈一瞧,就看到不远处武馆门口的几个男生将一个女孩高高抛起,女孩在空中凌空翻转几圈,然后稳稳落回几个男生手臂搭成的圈里,随即轻轻地跳到了地上。

看呆了的小男孩更加激动了:“妈妈!妈妈!那些哥哥姐姐好厉害啊!”

年轻妈妈疼爱地摸了摸儿子毛茸茸的脑袋。

几个初中生模样的小女孩,正好目睹了萧林疏腾空翻转几周稳稳落在地面的姿势,一脸崇拜地惊呼:“哇!好帅啊!”

落地后的萧林疏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冷峻。看清了他面容的几个女孩惊叹不已,大着胆子拉着身边的伙伴跑来招生处。

“我……我想报名!”女孩怯怯地说,眼睛不停地朝萧林疏瞥去。

时杳杳刻意放慢脚步,踱步到萧林疏面前,故意坏笑:“辛苦你啦……”

萧林疏不明所以地望着她。

时杳杳绷着笑意朝那几个女孩扬了扬眉,萧林疏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正好和几个女孩的目光撞在一起,对方立马像是受惊的小鹿低下了头。

“噗噗,这年头小女生就吃颜值这一套,辛苦你牺牲色相了。”时杳杳咂嘴不怀好意地调侃。

她笑得开怀,萧林疏忽地想起在走廊上与她相遇那一次,也跟着咧开了嘴。

“你笑什么?”时杳杳问。

“胆子越来越大了……”他颇有些感叹物是人非的口吻。

萧林疏脸上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太诡异,时杳杳还没来得及说话,从研武堂里走出来一个身材壮实的魁梧男人。

“杳杳,这些是你同学?”男人的脸上带着不怒而威的肃然,即便是平静的问话也带着严厉,探究的目光在萧林疏身上来回打量。

“阿爹。”时杳杳应了一声,嬉笑也在瞬间凝在脸上。

在场的人就连张衍也收敛不少,唯独周娴这个开朗到有些脱线的人甜甜一笑:“叔叔好,我们是杳杳在啦啦队的……”

时杳杳一直没有告诉父亲自己参加了啦啦队,眼看就要被周娴捅破,快速打断:“阿爹,他们都是我的朋友,今天特地来帮忙!”

周娴愣住,其他人也是一脸惊疑。

丁若莹和张衍心照不宣地看了彼此一眼,齐齐低下头,萧林疏则是微微皱了皱眉。

时父的嘴角动了动,沉吟一瞬,垂眼说:“一会儿留下来吃饭吧。”

“好的,阿爹。”

张衍蹭到时杳杳边上,警惕地瞅着已经快要进入内室的时父,迟疑地说:“杳杳,其实上次,我……”话没说完,就看见已经跨过门槛的时父忽然转过头来,意味不明地瞪了他一眼。

张衍立马住嘴转身走开。

张衍奇奇怪怪的态度,让时杳杳摸不着头脑,转身却发现萧林疏已经不见踪影。她探着脑袋在四周寻找,看见萧林疏正往研武馆内室走去。

古色古香的内室,横梁和室内摆件都是暗红色的木头所造,正中央训练场地的软垫上绘的是熟悉的图腾,墙角立着几个光滑锃亮的木桩。

内室没有太多东西,一目了然。

时杳杳偷偷跟过去藏在门后探头探脑。

萧林疏正在与时父说话。室外太嘈杂,时杳杳就算是竖着耳朵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她只看到萧林疏从背包里掏出一个墨绿色的盒子递给她父亲,她父亲几番推拒后脸上难得地露出了笑容。

吃过午饭,彦使楚也过来了。

丁若莹望了望彦使楚身后,问道:“陆晚嫦呢?”

她可记得在他们偷偷商量要来找杳杳的时候,陆晚嫦黑着脸责问的样子——“去找时杳杳怎么没人通知我?”

“有人通知你,你会去吗?”丁若莹理所当然地回,自从去吃涮羊肉那一次后,陆晚嫦就坚定地拒绝了所有集体活动,美其名曰拒绝低级趣味……

“你们直接跳过我和我拒绝那能一样吗?”陆晚嫦的态度永远那么嚣张。

“那你去吗?”丁若莹憋着一口气生生被她气笑了,耐着性子问。

“不去。”陆晚嫦将头撇向一边严词拒绝。

丁若莹算是明白了,这货完全就是在这里找存在感来了,索性直接不理她,继续和大家商量。

最后陆晚嫦接了个电话就要走,还是彦使楚强拉着又问了一遍要不要一起去,她干巴巴丢下一句“再说”就走了。

彦使楚因为上午做家教,所以和陆晚嫦约好了吃过午饭再过来。丁若莹问陆晚嫦来没来,存的也是挖苦的心思,她觉得像陆晚嫦这样的大小姐,大把的时间逛街购物都嫌不够,怎么会苦巴巴地来这里献爱心。

“她突然接了个电话,好像是她爸爸回国了,已经到机场了,要她去接。”彦使楚有些不自在但仍然好脾气地解释。

丁若莹“哦”了一声算作了解,没有将陆晚嫦的去向放在心上,倒是感慨了一番多情总被无情恼,又被自己文绉绉的酸腐气恶心了一把。

彦使楚其实撒了谎,他与陆晚嫦会合后她确实接了个电话,还是手机在她的包里响了至少十分钟后,在他的提醒下她才不情愿地接了电话。电话备注的人名姓陆,叫什么他没有看清,他猜测是她的爸爸。

陆晚嫦显然不怎么高兴,这种不高兴延续到挂断电话之后。

彦使楚见证了陆晚嫦与电话那头的人针锋相对、唇枪舌剑,还有一种即便是和丁若莹争得脸红时都没有爆发过的愤怒,最后挂断的时候电话里面的咆哮声把他吓了一跳。

“你就这么挂了?”

“不用理他。”陆晚嫦神色淡淡地随意把手机塞回包里。

他却敏锐地感觉到由那个电话触发了她的低落情绪。

果然,没多久陆晚嫦就说:“我不想去了。回家了,开学见。”

……

彦使楚正在回想陆晚嫦到底出了什么事,被肩上忽然拍下来的力道吓了一跳,一回头,是时杳杳。

时杳杳笑道:“你怎么来了?今天不用带学生吗?”

“我请假了。”他笑着解释。

“你还特意请假过来的啊?”她惊讶道。

“学生下午正好也有事。”

城西歌剧院后台休息室。

西装革履的男人自挂了电话已经在镜子前站了许久,他望着镜子里自己因为暴怒而有些散落的头发,沾水后靠近镜子小心地捋顺,试图让油亮的发顶显得一丝不苟。

在收回身体错眼看到自己眼睛时,微微一愣,他发现自己的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也爬上了岁月的痕迹,想起刚才陆晚嫦在电话里指责自己一心只有事业,他在这一瞬间有些脱力。

已经过了那么久,曾经那个抓住他一根指头才能站稳的小女孩现在一心只想推开他了。

他叹了口气,站直身体,从容地甩了甩手上的水渍,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方巾,细细擦拭,末了理顺衣角,对着镜子正了正领结,显得极有教养。

副手带着一个金发碧眼的男人走了进来,恭敬道:“陆团长,表演已经结束,我将France先生带过来了。”说完,便礼貌地退了出去。

关门的瞬间,将门外爆发的欢呼和掌声也隔绝在外。

“M. Lu,Un spectacle superbes à……”France毫不掩饰自己的赞叹,表达自己对这场精彩演出的欣赏。

陆远山矜持地笑着,笑容里多了些往日不曾出现的无奈。

France是芭蕾舞界首屈一指的编剧,也曾是他亡妻、陆晚嫦妈妈的芭蕾舞启蒙老师。

在得知France带领的舞团今年下半年在中国有巡演时,他费尽周折请他过来可不单单是让他来看自己舞团表演的。

陆远山心里明白他的舞团在国内虽然首屈一指,但是在国际舞台上实在不算什么,他想将陆晚嫦推荐给这位芭蕾舞届的名宿。

但陆晚嫦却拒绝了,说什么要参加啦啦队没有时间。

这个理由让他十分恼怒和挫败,什么狗屁啦啦队,这种不入流的运动哪有什么出路!

他在心里暗自做了一个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