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望着他落荒而逃之后没有关紧的房门,她轻轻说:“我没有家。”

1

张衍帮骆驼将音箱装车送走他后,和时杳杳、丁若莹两人并排走在被泡桐树冠笼罩的马路上,昏黄的路灯在柏油路面下投射出一圈圈橙黄色的光圈。

丁若莹对张衍的交际圈很好奇,故作随意地问起,红着脸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地试探着。

时杳杳但笑不语,她很早就看出来丁若莹心里那些小秘密,只是不揭穿而已。

“那个……是不是萧林疏?”丁若莹忽然推了推时杳杳。

“啪嗒——”

萧林疏这个名字就像是时杳杳脑海里一个奇特的开关,现在这个开关被打开,她瞬间浑身上下都进入戒备状态。

大约两盏路灯的距离,一个身形挺拔的少年被笼在光晕中看不见表情。他穿着白T恤、黑色齐膝运动裤、经典的白色耐克运动鞋,深色的双肩背包挂在宽厚的肩上,简单清爽又活力无限。

可是他这个人,就像是时刻蓄满了电一般,无论在哪里都格外耀眼,就算此刻他站在灯下的阴影里,也让人不容忽视。

他在等着她走近。

“你家也在这边?”时杳杳说完就后悔了,真是个傻问题!

“嗯。”少年清浅一笑。

大约是路灯把温柔的微光送进了他的眸里,时杳杳只觉得呼吸有点不受控制,胸膛里就像被放了一个拨浪鼓,鼓面摇晃间刮起的飓风搅乱了呼吸。

“一起走吗?”他问道。

时杳杳魔怔了一般失神地点头,反应过来红着脸再点了一下。

萧林疏转身的时候瞥见她身后的张衍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她的背影,深吸一口气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和她并肩往前走。

“哎……”丁若莹看着前面和萧林疏并肩的时杳杳,有点羡慕,转头就看到失魂了一般的张衍,她皱着眉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回神了!少年!”

张衍回过神,丁若莹放大数倍的脸就在眼前,他连忙往后躲:“妈呀,吓死我了!”

“谁是你妈呀!我也没你这么丑的儿子呀!”丁若莹没好气地回道,哼了一声甩下他自顾自往前走。

“哎!哎!等等我呀!”张衍觉得心里更加堵得慌了。

萧、时两人沉默地踩着月色慢慢向前挪动,时杳杳在心里纠结着要不要说点什么,这时候萧林疏先开口了。

“刚才的动员挺不错呀,越来越有队长的样子了。”萧林疏难得开起玩笑。

时杳杳脚步一顿:“啊,一回生二回熟……”说完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说的什么鬼?

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竟然也不觉得尴尬,落在身后的张衍和丁若莹之间却有种莫名其妙的尴尬。

另一边,陆晚嫦下车的时候,司机大叔还在感慨:“小姑娘啊,这年头这么实在的男孩不多见啦,好好珍惜吧!快上去吧上去吧!”

陆晚嫦开门的手一顿,已经懒得再解释,这个司机俨然一个戏精,在陆晚嫦看过来的时候,义正词严地摆手:“不要感谢我!快上去,受人所托忠人之事!”末了还不忘替他看好的小伙子刷一波好感。

陆晚嫦忍无可忍地翻了个白眼:“您想多了,我这个人吧,口味比较重,小清新配不上我。”

说完一关门,扬长而去。

到家的时候,舅舅的房间已经熄灯,陆晚嫦蹑手蹑脚地准备回自己房间,不料手机铃声却突然响起,来不及看是谁,连忙接起。

在听到那边的第一句话的时候,陆晚嫦就后悔了。

“晚嫦,我现在在米兰出差,现在和斯卡拉歌剧院芭蕾舞团的编舞France一起,他对你很感兴趣,他还告诉我明年在中国的巡演……”

陆晚嫦皱眉,捂着手机挡住电话那边父亲兴致盎然地叙述他对自己未来的构建,轻手轻脚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

她靠在门板上,言语凌厉:“陆远山,我说过我不跳芭蕾了,不论你和France谈了什么,我告诉你统统不可能!No way!”

陆远山口中所提及的France,曾担任意大利几大知名剧场的负责人及编舞,是意大利芭蕾舞界的标杆性人物,而在她的心中,France只有一个身份——她死去的母亲Swan的芭蕾舞导师。

“你知道得到France认可等同于获得一张高级芭蕾舞者的认证证书吗?能够给我的芭蕾舞团带来多大的经济效应,你明白吗?你说你不跳芭蕾舞,我就当你小孩子不懂事;你一声不吭回国跑去秋澜,我也当你是去透透气;你去参加那些不入流的舞团,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入流的舞团……

陆晚嫦接到过许多次父亲歇斯底里的电话,她也以为这次自己可以同样满不在乎,左耳进右耳出,但是这六个字伴随着从电话里流淌出来的声波,把对面的愤怒也传进了她的心里。

“我告诉你,你不要太天真了,你真以为那种没有水准的东西能够上得了台面吗?国际舞台高雅艺术,是他们一辈子爬到死都爬不到的位置,你是我的女儿就注定走这条路,芭蕾舞也是你妈妈的梦想,是你妈妈未完成的事业!你继承了她的芭蕾天赋,是天生的芭蕾舞者!”

电话那头的人喋喋不休,陆晚嫦从头到尾不发一言。

“妈妈的梦想从来就不是芭蕾舞,你根本不懂她。”陆晚嫦忽然有些心酸。

电话那头的父亲还在不停说什么,陆晚嫦根本没有继续听下去的心思,挂断了电话,径直走到床边坐下,捞起倒扣在床头柜上的相框。

照片上的年轻女人在一身芭蕾舞裙的衬托下更显四肢修长,以第四阿拉贝斯克动作定格在照片上,半侧的脸掩饰不住精致的五官,更藏不住满脸的忧愁。

……

远处传来几声汽车急促的鸣笛,蜷坐在飘窗上的陆晚嫦一动不动。

寂静漆黑的夜里,她愣愣地盯着张牙舞爪的树影,汽车一晃而过的车灯光束透过相框的玻璃折射,那一瞬间照亮了她脸上的失落、委屈、不甘、愤恨……

许多情绪交织在一起,最终化成下巴上汇聚滴落的水珠悄无声息地落在柔软的丝织物上,过后再没痕迹。

这一夜,陆晚嫦没有睡好,反反复复地梦到自己回到那个四面镜墙的空旷芭蕾舞室,阳光充盈,镜子和镜子之间的倒影里有很多个她自己,好像很热闹,但是除了她自己,空无一人……

黎明的第一抹阳光点亮黑暗,不论昨天夜里多么不堪,她还是那个高傲的、无坚不摧的陆晚嫦。

2

周五这天,下午日常训练之后队员们默契地转战图书馆。

自从啦啦队进驻图书馆后,图书馆管理员表示很忧伤。

除了陆晚嫦和彦使楚在文一班、萧林疏在理一班,其他队员学习成绩参差不齐,其中数张衍、江旭还有喵喵的成绩最惨不忍睹,门门都保持着低分擦过及格线。

“你告诉我!你智商是被外星人绑架了吗!这么简单的题目!”丁若莹指着一道黄土高原泥沙大量流入黄河的选择题咆哮,“黄河!你知道黄河吗?你的母亲河!”

“当然知道!”张衍将前一秒还咬在嘴里的笔头抽出来,还怕气势不够似的一巴掌拍在桌上,换来管理员的一瞪,他赶紧赔笑。

丁若莹一脸“要死了”的表情,抽出那张红叉快要结成网的试卷翻过来指着一幅小型中国地图,面无表情地问:“那你告诉我,你的母亲河在哪里!”

张衍伸出左手撑额挡住脸,苦着脸偷偷求助地望向对面的时杳杳。

时杳杳也觉得冷汗淋漓,就连她这个理科生都知道答案,她偷偷比了个“几”的弧线,张衍草草扫了一眼那幅地势阶梯界限图,指了指看起来像的线。

“很好,你往我们大西北的两个盆地间拉了一条黄河。”丁若莹这回是真的要绝望暴走了,“生灵涂炭啊……”

相似的一幕在另一张桌子上上演,周蕙微笑着问江旭:“你当初凭着什么样的信念选的理科?”

江旭心有余悸地同情被炮轰的张衍,还在暗自庆幸还好当初没选文科的时候,听到这个问题心中一紧,努力编了一个看起来靠谱的理由犹豫道:“文科要记要背,我记性不太好……有……有什么问题吗?”

周蕙睇着他略有些紧张的小表情,强迫自己拉开嘴角,她说:“你太看得起自己的智商了……”

时杳杳看着这一幕有些汗颜,还好这边的自习室里除了他们没有别人。

“你别心疼他们,心疼心疼你自己吧。”一个声音自身边传来。

时杳杳心头一跳,微抬眼看向坐在身边的萧林疏。

相较而言,时杳杳的理科成绩比好的差一点比差的好一点,当时萧林疏以不愿意教初中数学为由拒绝了给江旭辅导,于是辅导时杳杳的重担就落在了他的身上。

自从萧林疏拿过她的试卷检查的那一刻起,时杳杳只觉每一秒钟都如坐针毡。

萧林疏长吁了一口气,转身去够挂在椅子后的书包。时杳杳心里“咯噔”一声,内心的小人一边开始泪流满面,一边在叫嚣着挣扎:完了完了,你差到他不想教你了!

萧林疏完全没有感应到她内心的天人交战,将书包拎起来放在一边的桌面上,转过来时手上多了一本化学书。

“这道题,考的是酯化反应,那你首先要明白什么叫酯化反应,是醇跟羧酸或含氧无机酸……”他垂着眸低声讲解,骨节分明、细瘦修长的手看似随意地翻开书本,然后漫不经心地将书本压在桌面上。

他的手真好看!时杳杳的心里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听明白了吗?”萧林疏在试卷上标注好知识点后问了一句,却久久没有得到回应。

他奇怪地抬头,将时杳杳愣神的样子尽收眼底。

萧林疏微不可察地皱眉,伸出一根手指,靠近她的额头,屈指轻轻一弹……

他看见女孩眼睛一眨,身体一抖,表情就像森林中被枪声惊醒的小鹿一样无辜。

“对……对不起!”时杳杳终于有所反应马上回身,双手护住萧林疏接触的额角,那里还留有他指尖的温度一般让她浑身一阵酥麻。

她低头死死盯着桌面。太丢人了,实在是太丢人了!

萧林疏原本前倾的身体往椅背上一靠,透过时杳杳薄薄的短发看到她涨红的脸颊,忍不住失笑又赶紧收住,从书本中抽出一张写满化学公式的稿纸,推到那颗低垂的头颅眼前。

他说:“化学式,我会抽查的。”

时杳杳如遭雷击的尴尬表情令他的嘴角再次控制不住地扬起。

大家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的时候,丁若莹还坐在彦使楚的身边问问题。

时杳杳安静地坐在他们对面,彦使楚的书整整齐齐地摆在桌面上,连一个多余的边角都没有。时杳杳想起萧林疏的化学书上寥寥的笔记,忽然有些好奇,是不是他们这些学霸都天赋异禀、过目不忘,所以书本上才不像她一样密密麻麻都是记录。

她抬头伸手想把书借过来看看,一抬眼就看到彦使楚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一个地方,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陆晚嫦正抱着一摞书一本本地放回书柜上。

陆晚嫦?

“你们好了没啊?”张衍的抱怨在耳边响起,时杳杳感觉到一股力量将她往前一推,她顺势向前一趴,原本齐整的书册被她哗啦啦推落一地。

时杳杳一边道歉一边推开椅子蹲下捡书,还不忘横了眼往包里塞了个篮球的张衍。

张衍无辜地摊了摊手,将罪魁祸首自己的书包往身后收了收。

“没关系,我来吧!”彦使楚好脾气地从她手中接过书本。

时杳杳在桌下搜寻有没有落下的东西,结果在椅子下捡起一本四个边角都用金属片掖紧的黑皮记事本。不知道为什么她看着这本记事本有些眼熟,翻开扉页时一张语文试卷从中滑落出来,卷末用红色的水性笔写着陆晚嫦的名字工整地排列在彦使楚的名字下方……

实验班的考试非常多,所以老师有时候会随机打乱卷子发下去,由同学之间互相批改,这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当时杳杳瞧见作文区域时,就没办法淡定了。

方格里头满满当当都是陆晚嫦的名字……

手里的试卷就像变成了一块烫手山芋,她慌慌张张将试卷塞回去,转身递还给彦使楚。

看到这本黑皮本,彦使楚明显一愣,很快接过,小心翼翼地擦拭封皮上沾的灰尘。

这一个动作让时杳杳的脑中灵光一现,想起来那天在文一班门口,彦使楚好像就是为了这个本子差点被班上那个恶霸揍一顿……

时杳杳的眼神瞬间复杂了起来,那张试卷平整得就像一件收藏品。

3

回家的路上,时杳杳和彦使楚搭着话故意远远地落在后头。

在心里酝酿许久,时杳杳忍不住问:“你是不是喜欢陆晚嫦啊?”

彦使楚瞬间蒙了,然后刻意掩饰地顾左右而言他,但是慌乱一直在他苍白的脸上没有退去。

他实在是一个不会撒谎掩饰的人。

在彦使楚刚加入啦啦队的时候,丁若莹就八卦地说:“彦使楚对陆晚嫦绝对不一般!”

那时候她是怎么嘲笑丁若莹来着?

——“你是韩剧看多了吧!”

在时杳杳看来,陆晚嫦对彦使楚动不动就恶言相向,即便两人迎面碰见彦使楚眉欢眼笑地与她打招呼,陆晚嫦也可以做到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地无视他……

现在,时杳杳只有一个感慨:暗恋这样一个人,简直就是找虐啊!

……

“有那么明显吗?”久久不发一语的彦使楚终于出声。

时杳杳有些尴尬,想起最近在训练室里彦使楚稍微靠近陆晚嫦就有人莫名其妙发出的唏嘘声,暗骂自己迟钝。

“明显到只差游街示众了!”

彦使楚脸上浮现起一丝尴尬的笑容。

她没好气地继续说:“你是向江旭借了俩胆吧!要让陆晚嫦知道了,还不把你淹死在音乐广场的喷泉里啊!”

“她哪有你说的那么恐怖,”彦使楚皱了皱眉,“她只是不善于表达自己而已。”

那她也太不善于了……时杳杳在心里吐槽,却也不松口:“你说你一学霸,大好青年前途无量,怎么口味这么重啊?”

彦使楚眼神一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最终笑了没有说话。

在时杳杳看来,陆晚嫦与彦使楚之间说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世界也不为过。

陆晚嫦有富庶的家庭、美丽的外表、让老师满意的成绩……

而彦使楚,他虽然性格温和但是毫无存在感,尽管成绩好但家庭一塌糊涂……

很多现实阻隔在彦使楚的面前,就像是一道悬崖峭壁,而他空着手,即便怀着赤诚也是两袖清风。

这些,时杳杳都没有说。

“你喜欢她什么?”她问。

彦使楚有一瞬间的愣怔,然后低着头摩挲着黑皮本久久不语。

时杳杳也有点慌了,以为自己唐突问了不该问的问题。

就在她以为彦使楚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像是经过了一番剧烈的心理斗争,终于缓缓开口:“喜欢什么我说不上来,”他顿了一下,眼神有了异样的光彩,“但是喜欢不就是这样吗?没有缘由的,一个人就住进了你的心里,你能够感受她的开心,也明白她的难过,以前我也想过明明不可能那么就不要自取其辱了。但是只要我想起她的名字,我就知道我没有办法控制。”

“我不是想要奢求什么,她对于我来说,就像是摆在橱窗里的奢侈品,我每天躲在街角远远看着她就好。我心里很清楚,在将来的某一天,会有一个足够匹配得上的人珍惜她、呵护她,我就觉得很满足了。”

听他说完,时杳杳简直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才好。

这个世界上,装睡的人最难叫醒。

从一开始,彦使楚就比任何人都清楚两个人之间的差距,没有人比他更清醒。

时间就像是鲜衣怒马的恣意少年,在你遥遥远望错眼的刹那间就已打马而过。

这个学期马上就要结束,啦啦队为了备考而停训,终于让队员们有了喘息的机会。

只是,当禹桦青在队员的欢呼声平息下来后,不经意地又提起暑假的训练时,大家的表情都十分精彩。

“啊,我还想今年去海南看海,现在是破灭了……”周娴眼巴巴地望天,又偏头可怜巴巴地看着周蕙。

时杳杳摇摇头失笑:“在手机上看也是一样的,海不会跑。”

“杳杳啊……”张衍挠挠头,小碎步靠近时杳杳。

时杳杳一脸戒备地盯着他,要知道张衍只在有求于自己的时候才会用这样的语气。

张衍赔着笑:“我们暑假有巡演的,那个训练可不可以通融通融……”

时杳杳眼神像刀子一样刮在张衍脸上,刚才彦使楚也问了她同样的问题,当然也被拒绝了。

陆晚嫦倒是没什么表情,她从储物柜里掏出手机望了一眼后立马眉头紧锁,将背包挂在肩上又仔细看了一眼短信,退出短信界面翻开日历,九月其中一个日子下有两个字的备注——妈妈。她的指尖因为用力开始泛白。

短信是来自陆远山:“France很久没见你,你今年放假就过来米兰。”

从来都是这么简单粗暴如同发布命令。陆晚嫦只是瞟了一眼就将手机收进兜里,走了几步又拿出来,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跃动,停下的时候像是不满意又绷着脸删掉,她低着头一边走一边打字,神色越发凝重。

4

彦使楚正要进更衣室,想起往年假期里家里的情况,有些心烦意乱。

往年的假期,他都会出去打工,但是今年如果要训练的话怕是没有时间……

他这么想着,转过墙角的时候眼睛捕捉到一抹虚影,想要躲闪却已经来不及。

陆晚嫦被撞得身形微晃,彦使楚赶紧拉住她,却阻止不了她的手机从手里滑落。

“嘭”的一声,手机摔出去很远。

彦使楚赶紧把手机捡起来,擦干净略有划痕的金属后盖,还好屏幕没有碎。

手机屏幕的亮光让陆晚嫦反应过来,抢先一步从彦使楚手里一把抢过:“还给我!”

“我不是故意的。”彦使楚语气有些慌张。

陆晚嫦却没有理他,解锁后径自调出短信界面。

“不去。”几个字显示发送成功的状态。

“有没有摔坏?”

“你没长眼睛?”

两句话同时冲口而出,气氛顿时有些尴尬。

“你们……在吵架?”江旭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旁边。

一瞬间,陆晚嫦烦躁极了,她的胸口这几天一直堵着一股气亟待发泄,但是她更不愿意被人像猴子一样围观。她匆匆收起手机,推开挡在面前的彦使楚。

看江旭还愣在原地,她面无表情地沉声道:“闪开。”

江旭进到更衣室的时候还有些莫名。

“你怎么才来?”一个留着板寸的男生关上储物柜的时候瞥见他若有所思的样子,打趣道,“怎么,你什么时候还学会思考人生了?”

江旭把刚才看到的一幕说了一遍,随后问:“他们俩吵架了?”

板寸头男生一听,哈哈大笑,月亮和另外几个男生也跟着笑了起来。

“你们笑什么?”江旭更觉莫名其妙。

“我告诉你,就算陆晚嫦要杀他,他彦使楚恐怕都是亲自递刀的那个……”板寸头男生说得隐晦,末了促狭一笑。

“什么意思?”

板寸头男生瞪大了眼睛,一脸“你不是吧”的表情看着他。

“到底什么意思啊,有话直说!”

“就是说,有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嗓子,满室哄笑。

江旭也恍然大悟,咂舌:“真是看不出来啊!”

“那是你情商低!你问问其他人除了你哪一个不知道的!队长你说是不是?”板寸头男生得意地向萧林疏抛去话头。

原以为一向冷淡的萧林疏这次也不会有什么反应,却没想到一偏头正好看到萧林疏抬头望过来的眼神,那里面满是讥诮。

板寸头男生的笑容就那么尴尬地凝固在脸上,随后渐渐散去,更衣室里一瞬安静下来。

萧林疏绕过他们,径自出了更衣室,在拐角处险些撞上一个人。

彦使楚始料不及有人出来,狼狈地冲萧林疏点了点头迅速跑开了。

萧林疏望着他的背影,面色始终平淡。他不知道彦使楚在这里站了多久,不确定刚才那些男生的嘲笑是不是全然被彦使楚听到了。

但是,这也与他无关,这个世界上,泛滥的同情最是廉价,也最令人羞耻。

时间会过去,声息会消偃,但是彦使楚需要面对的问题就像是横亘在河流中央的石块,岿然不动。

一边,只有假期去打工挣钱,他的日子才能好过一点。

另一边,啦啦队里的训练又是板上钉钉的事情,真是让他一筹莫展……

也许是天可怜见,终于在临考前一周有了转机。

“我听禹教练说,你们假期里也有训练?”徐相长在批改作业,办公桌前有厚厚的一摞作业本,他头也不抬,鼻梁上的眼镜随着他来回批阅的动作不断滑落。

“是的。”

徐相长等了许久,也不见他有后话,终于放下手中的签字笔,将眼镜往上推了推。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眼前这个学生,有时候不得不承认,彦使楚真的和学生时代的他十分像——

懂事、内敛、细腻和慢热。

徐相长打心眼里欣赏这个学生,也想帮助彦使楚,但是很多时候,他心有余而力不足。

就拿三月份的小组科技竞赛来说,分明在赛场上绞尽脑汁的是彦使楚,但是第一名的名次出来之后,校方却勒令他将组长改为顾明强……

他争取过甚至义正词严地驳斥过,但是光荣榜下来之后,看着顾明强的名字,想起校长的沉重脸色,他觉得讽刺极了。

徐相长将很多年前还是班主任的陆校长在大同小异的事件后对自己语重心长说的话转述给了彦使楚,用以宽慰他。任谁也不会甘心,只是这孩子很懂事,没有半点异议。

“我问过你们教练,晚上是不用训练的,你可以利用晚上的时间去勤工俭学。哦,我听说你每年都利用寒暑假去勤工俭学。”徐相长神色有些复杂,“前段时间,有人托我替一个上小学二年级的小男孩找家教,说只要监督小孩做作业稍微辅导辅导功课就可以,我想来想去觉得你完全可以胜任……”

未说完的话的含义不言而喻,徐相长从桌上案册里抽出一张写着地址的名片交给他:“这是那家人的地址和电话……”

彦使楚木愣地接过,眼睛里闪烁着一丝感激,不禁喊了声:“徐老师……”

“我去看过那孩子,名字叫陆麒,他爸爸常年在国外,妈妈也喜欢出门,家里平时陪着他的就是保姆,所以难免有些调皮,但是很机灵。”徐相长心口有些难以名状的酸涩,“你知道,我管着一个重点班就已经分身乏术了,我以后可还想要孩子的,不想给别人家的小孩做保姆导致恐婚,你就当替老师分分忧啊!”

徐相长望着眼前学生感激的样子,叹了口气。

得到的不多,反而期待得少,一点点的好就会感激涕零。

没有家庭权势倚仗唯有更加乖觉,懂事的孩子,从来比较吃亏。

希望他有当初自己那般的幸运,遇上一群好人……徐相长苦笑着想。

虽然禹桦青特意在期末考试前停训让他们有时间复习功课,但是啦啦队也没有因此分散开,唯一的改变就是把在体育馆的日常训练转移到了图书馆的集体复习。

直到期末考试结束,一队人才终于返回训练室,此时训练室还没有多少人。

江旭紧张地拉过张衍问:“你考得怎么样?”

往常他们俩即便是文理分科考都照样浪得飞起,现下面对这次考试却如临大敌。

张衍脸都皱成了苦瓜,即便看到江旭眼眶下与自己如出一辙的浓重黑眼圈也没有让他心里舒坦一些,反而有些难兄难弟的同病相怜感。

“张衍,我告诉你,你这次考试如果有一门没及格,我就让杳杳每天监督你,晚上不到十二点不许睡觉!”——一想起丁若莹临考前板着一张脸威胁的模样,张衍就感到一阵胆颤心惊。

时杳杳最近也不知中了什么邪,每天都复习功课到深夜,就连吃饭时都在背那些乱七八糟的公式,若是真的听信了丁若莹的“谗言”拉着他一起,那可真是要命了!

好在今天考试的时候,试卷上的题莫名亲切了不少,不像以前抓耳挠腮也挤不出一个答案。

其实,江旭的情况也没有比他好多少,周蕙倒是没有威胁他,但是偏偏临考前老天像是开玩笑一样让他在走廊上碰见了周蕙,周蕙进考场前意味深长的一眼让他无比确定,如果自己考试有一门不如她意,她就敢在训练的时候假公济私地对自己下黑手!

两个超过一米七八的大男孩就这样蹲在垫子上,顶着同样挠得鸡窝似的头发忧心忡忡。

5

暑假第一天的训练内容很老套——信任背摔。

女生们依次站上高台,高台大约两米多高。在下面看着其实不算高,但是上去以后向下俯视,而且要背对着倒下去就显得尤为恐怖。

人对不可预知无法亲眼看到的事都会感到恐惧。

禹桦青安抚她们:“你们需要克服这些恐惧,要相信你的同伴、你的队友!怕事的人最先坏事!在竞技啦啦队里,不管是做尖子还是底座,都要做好准备,抛接、三层金字塔的高度都远高于这个高台。你们是一个团队,每个人都要为信任你的队友负责,因为他们是把自己全身心地交托给你,只有体会过才知道这种信任的力量!”

她站在高台下一眨不眨地凝视着高台上每个人的一举一动,上了高台的女生已过半数,好在虽然有在高台上踌躇的,但最终还是一咬牙闭眼倒了下来,都被稳稳地接住。

有惊无险。

时杳杳理所当然是第一个上的,而陆晚嫦却反常地站在高台下,一直沉默着。

在人员轮换的间隙里,彦使楚控制不住地将目光停留在她身上,这几乎已经成了他的一种本能。

他看到陆晚嫦的手状似不经意地撑在腰间,嘴唇抿得很紧。

别人或许看不出来,以为她只是紧张,但是彦使楚知道,陆晚嫦不是那种会紧张的人,她一定是有什么事。

月亮看彦使楚一直在发呆,推了一把他:“你看什么呢,开始了!”

这一声引得不少人侧目,彦使楚回过头,没有说话,脸上的担忧却没有减少丝毫。

身边有好事人推搡着板寸头男生,态度轻浮地冲彦使楚刚才凝视的方向挑了挑眉,露出一个嘲讽的笑。

板寸头男生瞬间会意,也跟着嗤笑一声。

轮到陆晚嫦的时候,彦使楚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她一起上了高台,惴惴不安。

陆晚嫦咬牙忍住小腹处难以忍耐的熟悉绞痛,隐隐意识到身体出了什么问题,额角已经有汗水渗出,她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快点结束吧!太折磨、太丢脸了!

台下,禹桦青看到的是陆晚嫦晃动不稳的身体,于是冷声提醒:“手抱在胸前!”

彦使楚听到这一声只觉头皮一紧,站在对面的月亮明显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

陆晚嫦终于转过身背对下方,却一直没有动作。

“陆晚嫦……”禹桦青拧着眉想要再提醒一次的时候,她却已经向下跌去,可是位置有些偏离,禹桦青顿时心中“咯噔”一下……

彦使楚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后怕过,她掉下来的瞬间,让他想起在乡间看见的燕子从半空中无依无靠坠落下来的场景,脑海里只有“摇摇欲坠”几个字。

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咚地往下坠,不管不顾地朝陆晚嫦下落的方向跨一步……

幸好,跟大家一起接住她了。

禹桦青白着一张脸蹲在蜷缩着身子的陆晚嫦身边,叫着她的名字:“你怎么样?摔着哪里了吗?”

时杳杳托着陆晚嫦把她扶起来。

陆晚嫦脸上汗津津的,嘴唇发白,用力地摇了摇头。

“教练她没事吧?”

“教练她嘴唇都白了!”

……

禹桦青皱眉看了满脸焦灼的彦使楚一眼:“你还好吗?”

他飞快地摇头:“她没事吧?”

“不管怎么样,先送去医务室!”禹桦青小心地扶着陆晚嫦。

“我去!”

彦使楚的强硬惊住了许多人,禹桦青也是一愣,他坚定地望着她。

……

“队长,她没事吧?”喵喵从高一就和陆晚嫦在一个舞蹈队,也是跟着陆晚嫦来的啦啦队,是少数会真正关心陆晚嫦的人。

时杳杳看着彦使楚背着陆晚嫦越跑越远的身影,没有回答。

身后的窃窃私语声,还有教练越发严峻的脸色,都令她心神不宁。

医务室。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从屋里出来。

彦使楚猛地站起来:“她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啊?”医生奇怪地反问他。

彦使楚被问得一愣,医生拿眼角看着他:“她没什么大问题,就是经期来了,注意一下保暖不要吃生冷刺激的食物,平时好好保养一下,小女孩现在不注意以后有的难受,你去那边给她灌个热水袋暖暖……”

躺在病**的陆晚嫦攥着雪白的被单难得羞窘,不过是“亲戚”来了,居然狼狈到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送来医务室。

她正羞愧着,医务室的门又开了,彦使楚一手扶在门把上,一手拎着个红色的热水袋。

他站在门口:“你……有没有好些?”

陆晚嫦没有理他,只是拿眼角斜睨着他,好像嫌弃他那么多废话。

彦使楚犹豫许久,走过来将热水袋递给她。

“什么东西?”她抬了抬眼皮,嘴角压得很低。

“热水袋……医生说,你用这个……会减轻疼痛。”热水袋里的水温度很高,蒸腾的热气好像顺着手臂汇聚到了他的脸上,他的面颊有些烧。

“嗤——”陆晚嫦看他脸涨得通红的样子,那点难堪也抛在脑后,没什么表情地仰着下巴命令,“拿走,我不需要。”

“不行!”他想起刚才校医的话,“你现在不注意以后会更难受。”

似乎没有料到他会反驳,陆晚嫦先是一愣,然后更让她诧异的是,彦使楚趁她不注意,掀起被子的一角把热水袋给直接塞了进来。

“你!”陆晚嫦瞪着他,掀起被子就要拿出来,彦使楚连忙压住被角。

“分明难受得要死了,你还逞什么能!你就不能对自己好一点吗?你这个样子你家人看到了该有多难受,那些关心你的人、希望你过得好的人,你能不能为他们想一想?”

彦使楚红着脖子吼出来,吼得陆晚嫦一愣。

同学的两年时间里,她没有见他像刚才那样吼过谁,哪怕是被顾明强当着全班的面欺负得下不来台,他也是一声不吭,默默忍受。

就连上个学期的小组科技竞赛,当布告栏表彰名单上组长人选将他替换成顾明强的时候,她以为他会辩驳、会吵、会闹。但是没有,他竟然逆来顺受地就这么接受了。

也许就是因为他这样的逆来顺受,她一直不喜欢他,甚至有些看不起他。

她知道近期啦啦队的风言风语,说他暗恋她,但是她并没有当一回事,甚至有些被侮辱的感觉。她陆晚嫦的名字在任何一个场合和他这样懦弱的人捆绑在一起,她都觉得是耻辱。

她也笃定他没有那个胆子对她说,他只敢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像一个跟踪狂一样。

他们对视数秒,彦使楚终于恢复理智,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之后,勇气好像在刚才那一瞬用光,他红着脸丢下一句“我先回训练室了,你在这儿好好休息”就跑了。

陆晚嫦望着他落荒而逃之后没有关紧的房门,用很低的声音无意识地说:“我没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