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或许是这月色太安静,或许是因为你恰好在这里。

1

天已经黑了下来,医务室里透着惨白的灯光,时杳杳问过校医后,向里面的隔间走去。

走廊的灯还没有开,空气中有一种消毒水的味道,穿堂而过的晚风有些凉,时杳杳低头拢了拢衣领,抬起头看见校医所指的隔间的门口站着一个人。

那个人站在阴影处头垂得极低,时杳杳恍然觉得那个背影有些眼熟。

大约是察觉到有人靠近,那个人缓缓回过头来。

居然是萧林疏。

时杳杳的脑子“嗡”的一声,没想到在这里也能够碰见他。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光线晦暗不明,时杳杳看不清楚萧林疏的表情。他怎么会在这儿?他是来看禹教练的?

看到时杳杳,萧林疏也微愣了几秒,很快反应过来自己还站在病房门口,于是转身抬步朝时杳杳的方向走来,还特地扬了扬手上的塑料袋。

“我来替队里取医疗用品。”他特地解释了自己的来意,颇有些欲盖弥彰的味道。

他越过时杳杳离去,留下时杳杳在原地一头雾水。

房门的隔音效果不算好,徐相长的声音模糊地透出来。

“桦青,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听到里面有谈话声,时杳杳向后退了两步,却阻隔不了低泣声和叹息声穿透门板蹿入耳朵。

……

时杳杳离开医务室的时候心情更沉重了,医务室旁的小花园里虫鸣不断,犹豫了几秒,她在石椅上坐了下来。

“你在想什么?”萧林疏的声音打破了宁静。

没想到,在这里还能碰到萧林疏。时杳杳瞪大眼睛,眼睁睁地看着他在自己身边坐了下来。

“禹教练是一个很好的教练,但是为什么她……”时杳杳喃喃着,嗓子眼儿像是被堵住,没有继续说下去。

沉默了几秒,她忽然又问:“萧林疏,你有梦想吗?”

她的声音很轻,轻到萧林疏生出一种那是梦呓的错觉。

他没有回答。

时杳杳似乎也不执着于这个问题的答案。萧林疏听见她轻笑一声,继续在这寂静的夜色里自问自答,声音飘出去好远。

她说:“我没有。”

很多时候,她感觉人生像是一叶浮舟,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水流推着他们向前走,唯一真正能够引导其前进的,只有梦想。

但是,她没有。

“在一次训练结束之后,教练说我的心没有沉淀下来,她说没有热爱就没有结果。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直到今天下午,在我质问陆晚嫦为什么要待在啦啦队的时候,我同样问了自己这样的问题……我想不到答案。”

“后来我又问自己,那我是不是热爱武术?”时杳杳说到这里停顿下来,她能够感受到萧林疏凝视的眼神,他在等她继续说下去,“我才发现,与其说热爱,不如说是长久以来的惯性使然,我已经习惯我爸爸给我安排的训练、比赛……”

“这段时间和大家相处,我很喜欢啦啦队的氛围,所有人一起朝着一个方向努力,这样的感觉是我从来没有体验过的。”

说着说着,时杳杳笑了起来。

萧林疏看着她眼中闪烁的光芒,脸上也不自觉地浮起一抹笑,时杳杳此时正好转头,看见这个笑容时不禁愣住。

时杳杳也不懂自己为什么会和他说这些,或许是这月色太美好,也许是她的心底其实也亟待有人,在她卸下盔甲的时候,能够陪伴在她的身边。

而这个时候,刚好萧林疏在这里。

大概就是这样,而已。

萧林疏将时杳杳送回家后再回到家时,已经是一室漆黑。

在回房间的时候,听到外婆的房间传来打电话的声音,他脚步一顿,依稀听到母亲要回国的消息,心里燃起一些自己都说不清的期待。

“……都已经回国了,怎么就不能回家了啊……我身体好不好不需要你管,我都是半截入土的人,看不看都是这个样子,但是林疏……”

房间里,外婆的絮叨骤然停顿,应该是被电话那头的人打断了。

萧林疏控制不住地又向那扇门靠近几分,模模糊糊的对话被房门阻断,他听不真切。

“我是不懂什么梦想什么事业,我只知道林疏是你儿子!十月怀胎、你生下来的、被你丢在秋澜十几年不闻不问的儿子……”外婆有些哽咽、有些气急败坏、有些口齿不清,还断断续续地说着,“当年你一声不响就离了婚一个人跑去美国,就连仕兴都知道偶尔关心一下我们祖孙俩!”

萧林疏在听到父亲萧仕兴的名字时眼神止不住一黯,他的手搭上了门把。

“你怎么就这么狠心啊……纪舒……”外婆拖长了尾音哀号,像一把生锈的刀,钝钝地割在他的心上。

他慢慢地收回了手,紧了紧拳头,头也不回地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直到靠在门板上的时候,他才像是终于逃脱什么一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的正对面有一个立架,朦胧的月色薄纱一般温柔笼罩其上,上面摆满了用相框框起的排列整齐的各种奖状、证书,还有奖杯……

那是几年前得知母亲要回国的消息后,他特地整理出来的。

萧林疏想起在医务室病房外听见的禹桦青和徐相长的对话。禹教练的声音中有着浓重的忧伤、愤恨和不甘:“这曾经是我的梦想,我可以在赛场上做一整套动作下来不需要喘气,我现在却连在学生面前solo一段动作都做不到。我的手一到阴雨天就提醒着我当初发生的事情;我一闭上眼就能看见医生那张遗憾的脸为我的啦啦队生涯判了死刑,告诉我我再也回不去赛场!为什么?都是她,是她熊纪舒,是她毁了我的梦想,是她为了上位不择手段害我摔断了手!断送了我的啦啦队生涯!”

他有些不解,忽然想起了聊天时,时杳杳困惑的脸,他也同样不明白,究竟是因为什么,让他的母亲抛弃一切留在国外,为了她的啦啦队事业……

还有禹教练,她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些已经消散在时间里的秘密,还要再过许久才会被揭开?

2

备受瞩目的篮球赛如期而至,几所学校的学生齐聚体育馆内,喧嚣的声浪直冲屋顶。

“咱们学校可从来没这么热闹过啊!”

“是啊是啊,你看,那些穿蓝色球服的是北秋一中的,红色是二中的……”周娴扒在啦啦队训练室的门口一个一个地数过去替队友介绍。

篮球场上十分热闹,时杳杳也跟着好奇地向那儿看去。

这时候,体育馆中响起一阵激昂的音乐声,时杳杳看见北秋一中的啦啦队员整齐地跑进篮球场,快速列队,然后踩着音乐的鼓点舞动手中的彩球,整齐划一地舞动起来……

“快看快看!”

听到训练室门口的惊呼声,队员们纷纷停下训练,向训练室外跑去。

“她们的动作好整齐啊!”

“对啊!你看那个高抬腿……她们的动作都很标准啊!”

“长他人志气……”陆晚嫦看着场上已经接近尾声的舞蹈,在众人之后冷哼,“这些都是基础动作,根本就没有技术含量……”

陆晚嫦的话好巧不巧被一个刚刚下场的一中女生听到,那女生立刻反怼:“是吗?那作为东道主的白鹿洞私立学校啦啦队,敢不敢秀一点有技术含量的让我们开开眼?”女生的几缕短发黏在脸侧,刚刚结束的运动让她还有些气喘,说这句话时她的脸上带着一丝不屑一顾的笑。

两所学校的啦啦队就这么在篮球场边对峙,气氛有些紧张。

有一个一中女生不明就里地问:“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事?”

时杳杳有些头大,扬起笑脸,尽量使自己看起来显得和气一些:“不好意思,我的队友刚才说的不是针对……”

“刚才,白鹿洞的啦啦队说我们的表演没有技术含量。”那个短发女生冷笑着打断她,故意放大声音。她说完这一句话之后,现场霎时炸开了锅。

“过分!怎么可以这么说!”

“你们才不入流!”

……

场面有些失控,时杳杳皱着眉瞥了一眼人群后的陆晚嫦,一阵头疼,这陆晚嫦真是一颗不定时炸弹。

好在陆晚嫦只是站在人群之后冷眼看着并未再说话,时杳杳冲周娴使了个眼色示意她看好陆晚嫦,然后转过身提高嗓音解释道:“各位各位,我们不是这个意思,也没有说你们表演得不好,我们只是……”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队长冤枉你们了?”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嗓子。

有人马上又说:“就是,我刚才也听到那个长头发的女孩说了!你是想抵赖吗?”

其他人附和:“敢做不敢当,你们要不要脸!”

“你说什么,谁不要脸,是你们给脸不要脸!”看着时杳杳在队伍前努力解释却被对方频频抢白,丁若莹心中恼火,忍不住地出声。

这一句话,像点燃了战火一般,双方都开始激动地指责起来,话语也越来越难听。

“别吵了!够了够了!”时杳杳伸手拦住激动得想要上前的队员,周蕙也牢牢抓住正在破口大骂的丁若莹,观众席上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这边的混乱。

“你们啦啦队垃圾,篮球队垃圾,你们学校也是垃圾!”一个梳着马尾辫的一中女生口不择言。

这句话,就像触了陆晚嫦逆鳞一样,本来还想息事宁人的她神色霎时冷峻下来。一边的周娴看着她表情明显不对,上前打算拉住她,却被她挥开。

“刚才那句话就是我说的,难道我有说错?”陆晚嫦傲慢地望着对面的一中女生,“在我看来,你们的人和你们的舞蹈一样不入流。”

空气中有一瞬间的凝滞。

时杳杳气急败坏地瞪着陆晚嫦,她觉得事情已经向着一发不可收拾的局面发展。

“既然这样,PK吧。”一中啦啦队队长沉声道。

一中众女生附和:

“说得对,PK!让我们看看你们到底多能耐!”

“PK!”

时杳杳眼睁睁看着她们的声音逐渐汇集成统一的呐喊,焦急万分,更令她头疼的是,自己这边队里的姑娘们也不甘示弱纷纷嚷起来了:“PK就PK!谁怕谁!”

“不行!教练说过,这次我们不上……”时杳杳冷静地提醒众人。

“杳杳!”队伍中有人不服气地出声,“我们不能就这么忍气吞声!”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时杳杳狠狠地强调,目光扫过众人。

“那好,我们一定等着,一定非常仔细看你们的表演。”一中啦啦队队长略有兴味地打量着时杳杳,丢下这一句就带着她的队员离开了。

有一个一中女生离去之前还不忘挑衅时杳杳:“胆小鬼!”

“你闭嘴!”丁若莹冲动地朝那个女生挥舞拳头,随即气得咬牙扭头对时杳杳说,“杳杳,你忍得下这口气?”

陆晚嫦没有给时杳杳说话的机会:“我们平时也排练过,啦啦操肯定不在话下,大家可不要做缩头乌龟,不然就真叫外校的人看扁了!”说着,意有所指地看了眼观众席上望着这边窃窃私语的人。

篮球场两边的篮球队员已经开始在做热身运动,好巧不巧第一场正好就是白鹿洞对阵北秋一中。

“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教练也不在,我们平时虽然排练过,但是还没有真正上过赛场。”时杳杳仍在试图劝阻大家,但是显然队员们都被北秋一中的啦啦队激怒了。

“没有尝试过怎么知道不可以?”陆晚嫦首先表达了反对的意见,“别人都骑在我们头上撒野了,难道我们不应该给她们一点颜色看看吗?”

“说得对!不能让她们太得意!”

“就是啊!我们不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让她们看看,我们也不是好惹的!”

时杳杳眼睁睁地看着队员们你一言我一语,一个接一个地说道,少数几个没发言的人虽然没有附和但也没有表示反对。

她们眼神灼灼,颇有种豁出去的气势。

这时候,她知道,这一切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直到她们在赛场中央站定,观众席上爆发出一阵喝彩,声浪扑面而来时,时杳杳依然有些忐忑,她环视身边的队员,紧张得紧抿嘴唇的不在少数。

“别担心,我们可以的!”不知是谁轻声喊了一句。

“就像平时排练一样,不要紧张!”时杳杳也终于松口,希望借此给自己还有大家鼓劲。

音乐响起,是往日里排练用的熟悉的曲调,但是现在听在她们的耳朵里就像是吹响的冲锋号,训练许久跟随音乐跳出熟悉的舞步已经是接近本能的事情。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时杳杳的心中总有一些不好的预感,她总觉得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被她遗漏了。

直到她被托举起来,感受到与自己身体接触的那两双手明显的颤抖的时候,她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她立刻偏头看向身侧另外几个托举的组合。

陆晚嫦正皱着眉对下面两个托着她的女生没好气地说着什么;而另一组队员的身形明显有些晃动,被托举的那个女生外号叫兔子,此刻,她脸上带着就像是小白兔似的不知所措和惊慌,眼睛也不停地瞥向观众席……

观众席上众多惊慌失措的表情在她眼前不停地来回转换,她的耳朵里鸣叫着不正常的嗡嗡声,其中最为响亮的就是她自己的心跳声。

“嘭咚——嘭咚——”

她觉得她的心脏就快要蹦出来,手脚开始不听使唤,她觉得世界都开始天旋地转……

“啊,小心!”

时杳杳看到观众席上的人都捂着嘴,惊恐地看着场中央,甚至有人直接站了起来。这样的场面使得那个原本就惊慌的兔子更加无措,脚一软惊呼着直接跌了下来。

就在那0.01秒里,时杳杳有种风起云涌的错觉,观众席因为篮球场上的混乱而窃窃私语的嗡鸣声、队友高喊着兔子的名字围观过去的尖锐叫声,还有场外裁判一脸惊恐地奔过来时吹响的尖锐哨音,都混杂在一起……这一切像是电影里的慢动作,纷杂的声浪清晰刺耳地钻进她的耳膜,她本能地将眼睛闭上,脑海中有一个念头是那么清晰——完蛋了!

0.01秒之后,时杳杳睁开眼,她惊讶地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挥开人群站在混乱的中心。

时杳杳看到那个叫兔子的女生眼圈泛红、脸色惨白,紧咬着唇不发一言地试图将另一个女生扶起来,那个女生是负责托举兔子的其中一个,现在她疼得面容扭曲地坐在地上,额头上布满汗水。

“赶紧打120!快!”不知道是裁判还是老师喊了一句,还有几个穿着白大褂的校医跑了过来小心翼翼地在她的胳膊上试探性地按了按,换来了她的痛呼。

“可能骨折了。”校医紧蹙着眉头,下了结论。

3

当救护车鸣着长笛驶离学校的时候,篮球赛已经延迟了半个多小时,体育馆中躁动的声音就像是可以传递的病毒瘟疫,一声盖过一声。

而此时还在篮球场的时杳杳以及跟随在她身后的队员们,就像是被这瘟疫感染了一样,一蹶不振。

时杳杳感受到丁若莹呆呆地望着自己的视线,她一向是不会掩饰情绪的那种人,她的脸上明明白白流露出一种挫败的情绪,越来越多的人望着自己,好像在说:“你说点什么或是告诉我们该怎么做吧?”

此刻她们乱得像一团热锅上煎熬着的蚂蚁,时杳杳也十分想要挽救这个局面,可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去做。

篮球场里的观众经历了混乱之后的好奇、围观,还有长吁短叹后,终于爆发出对于占用他们这么久的时间的不满。

“搞什么啊,还不开始!”

“就是啊,浪费了这么久时间……”

埋怨和咒骂马上凝聚成更加高亢的声音——“滚出去!”

时杳杳细腻的神经不知道是幻听还是真实地捕捉到这样一句呐喊,然后就是更多人附和……

队员们都汇聚在她的身边,垂着脑袋小心翼翼地张望四周,让时杳杳错觉她们好像是马戏舞台上不受欢迎的病弱演员。

四面八方都是窃窃私语,其中夹杂了人们的恶意和语含讥讽的嘲笑讽刺……

直到萧林疏走过来,说:“你们影响到我们比赛了。”

这句话中并没有过多的指责,只是简单地阐述一个事实,就已经让在场的啦啦队队员羞愧地低下头。

但是时杳杳还是一动不动,她头埋得很低。

良久,他听见她轻声说:“对不起。”

“你搞错对象了,你们觉得愧对的应该是你们的队友、教练、学校,还有场上一直被你们耽误的观众。”

萧林疏没有说重话,时杳杳却越发无地自容。

在混乱发生的时候,张衍就在一边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时杳杳,萧林疏的话无疑就是戳伤口,张衍看时杳杳越来越苍白的脸色,鼓起勇气抗议:“萧林疏,她已经很自责了,你怪她有什么用?”然后动作幅度很大地将她拉向身后。

张衍的维护令萧林疏不由自主地一眯眼睛。

“她是队长,就应该比队员们更加坚强,如果连这种程度的话都受不住,趁早别干了。”说着,他看了脸色苍白的时杳杳,眸色幽深,“张衍,比赛马上就要开始了,处理好了赶紧过来,不要耽误时间。”

萧林疏走后,张衍才扳着时杳杳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说:“杳杳,你别把他的话放心上,他那人就是……”

时杳杳的目光随着萧林疏的背影移动,他没有说错,现在这个时候,兀自难堪是最没有用的。她回过头打断了张衍安慰的话:“你放心,我知道他没有恶意。”

张衍挠了挠头,啊!是不是要解释一下他想说的她理解的那个意思?

第二天,体育馆发生的那起意外事件还在持续发酵,啦啦队这个词语频繁地出现在大家的讨论之中。

时杳杳几乎把课余时间全都交给了啦啦队训练,她已经不记得昨天自己是怎么离开篮球场的。

丁若莹的眼神不住地往时杳杳那边瞥,时杳杳一动不动地坐在训练垫子上已经很久了,不论是谁从她的身边走过或是和她说些什么都好像被她屏蔽在外。

她就像是一块磐石,无论是千军万马,抑或是惊涛拍岸,一直岿然不动。

“不好了!不好了!”周娴着急忙慌地从训练室外跑进来。

“干什么?还嫌我们队不够惹眼啊!”周蕙瞥了眼门外,好在篮球场上的角足够激烈并没有人注意这边,她没好气地将周娴拉进训练室,手在周娴的背脊上顺了顺,“气儿喘匀了,好好说!”

“到底怎么回事?”丁若莹还有好几个队员也凑过来。

周娴顺了顺气,扯着嗓子嚷了起来:“今天下午各班的班主任找到校长办公室去了……说是要革禹教练的职!”

一直沉默的时杳杳心里“咯噔”一下。

前一刻时杳杳在想的也是禹教练,教练受伤至今没有回啦啦队,她陷入了希望教练回来又害怕教练回来的循环中,但是现在,她坐不住了……

“为什么要革职?”丁若莹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主要就是李静的班主任。你知道的,李静的班主任外号‘灭绝师太’,一直视班上考勤考评如命,本来李静成绩起伏不定她就不赞同李静参加啦啦队,现在李静摔伤了这件事她没法向家长交代,就在办公室抱怨,结果几个班主任都不乐意了,就一起闹去了校长那儿!”

李静就是昨天被兔子压伤的女生。

时杳杳对李静的班主任也略有耳闻,平日里就是个鸡蛋里挑骨头的主儿,啦啦队在她眼中是十恶不赦的存在,现在又出了事故,禹教练更是在她手里讨不到好。

周娴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后,长长地喘了口气,又接着道:“听说校长原本有意将这件事情压下,但不知道是谁通了风,禹教练自己先送上门了,现在已经在校长办公室了。那些个班主任逮着机会一直在数落她没有责任心、对学生管理不严格……对了,还说她当年在学校的时候是被她所在的啦啦队强退的!”

“怎么可以这样!”

“太过分了!”

“就是啊!这件事根本就不关禹教练的事!”

大家愤愤不平着。

丁若莹眼尖地看到时杳杳霍然起身向训练室外冲去,她喊了一句:“杳杳,你要去干吗?!”

时杳杳一只手扶在门上,回头看了她们一眼:“我要去校长室,澄清这件事与禹教练无关。”

“我跟你一起去!”丁若莹率先出声。

“还有我。”周蕙站了出来。

“这么刺激的事,怎么能少了我呢?”周娴露出一丝坏笑,显得兴致勃勃。

“队长,你可不能忘了我们!”其余几个女孩纷纷站起身表态。

时杳杳看着仅剩的七个队员,心中有些动容。经过昨天的事,原本十二人的队伍变成了七人,李静受伤,兔子因为内疚退出,陆晚嫦和另一位女孩也不再来训练,她以为这支队伍已经是一盘散沙……

此刻,她才真正地感受到啦啦队就是一个整体,她们每个人都是不可或缺的一员。

她察觉自己心中的感动就像是海啸一样喷涌而出。

4

校长室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校长,不管怎么说,啦啦队的事现在全校都传得沸沸扬扬,您特地从美国请回来的教练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您不给我们一个说法是没有办法服众的!”

“就是啊!这件事情如果闹出去,被媒体知道了!那我们学校的声誉肯定是会受影响的,本来我们学校的招生率就每况愈下,您再这么胡来,校董们肯定也不会买账!”

“说得对,学生还是要以学习为本,成绩不狠抓,一天到晚穿着超短裙去招摇会走歪的!”

……

“大家停一停,七嘴八舌的,我只听见你们嗡嗡嗡,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陆校长挥了挥手打断了班主任们不休的抱怨,“哎哟,这年纪大了就是精神头不好。”

“校长!”一个秃顶的班主任看校长想要蒙混过关,颇带怨怒。

“好好好,我知道啦!各位班主任都不容易,但是好歹也给人家教练一个申辩的机会啊!你就算上法院还有一个被告澄陈述环节啊!”陆校长和颜悦色地堵住那个班主任还没有说完的话,“禹教练,这件事情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校长,这一切都是我的失职,李静受伤也是我指导不善导致的,后果我会一力承担,不会连累学校,也不会给学校的声誉蒙羞。”禹桦青低着头,站得笔直。

一边的几个班主任纷纷嗤笑出声,校长脸上也露出为难之色。

“你拿什么承担?啊!”秃顶老师气盛地拍着桌子呛道,“这件事是你说承担就能承担得了的吗?喝过洋墨水就真以为是人民救星了啊!先不说校董那边无法交代,就说人家学生家长,是你安抚啊!是你赔偿吗!”

“孙老师,您别激动!”徐相长看着禹桦青尴尬地站在那里被指着鼻子骂,心里不痛快极了,但还是压着火气笑眯眯地拉住孙老师。

“孙老师,其实这件事没有您认为的那么严重,家长那边的情绪也没有……”

“你的意思是说我小题大做?就是因为你们这些不靠谱的老师,当初在学校的时候就不守规矩,没想到现在都做老师了还这么没分寸!”孙老师到现在还记得当初禹桦青在自己班上不守规矩的样子,想起来就气得吹胡子瞪眼。

“孙老师,您不用指桑骂槐,我就在这儿,您有什么想骂的尽管招呼,但是这件事情与陆校长没有关系,我一力承担。”禹桦青知道在这样的场合这么说并不恰当,但她骨子里就有那股天不怕地不怕,凭一腔热血就想把天捅破的冲动。

果不其然,孙老师被气得吹胡子瞪眼:“你!你……你!”

他“你”了老半天,脸涨得通红,硬是没有憋出其他的话来。

“这件事情,不是禹教练的错!”校长室门口传来的这一嗓子就像是按了暂停键,争执戛然而止,老师们都向门口望去——陆晚嫦站在门口。

“是因为我冲撞禹教练使她受伤一直在医务室休息,禹教练一直不让我们去参赛,是我引发了与北秋一中啦啦队的争端,也是我撺掇啦啦队队员在没有准备好的情况下就上了场,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禹教练并不在场,不能控制事态的发展情有可原……”陆晚嫦的眼神直直地凝视着前方,就这样没有丝毫表情地“认罪”了。

时杳杳等人赶到校长室的时候,就撞见了这一幕,几人不敢置信地呆愣在门口。

“校长,这次的意外,我也难辞其咎。”时杳杳先反应过来,走进校长室,言辞恳切、不卑不亢,“我是队长,如果我能够在事情没有发生之前意识到其中的利害关系,就会阻止这一切发生,但是我妥协了,作为队长,这是我的失职!”

跟随时杳杳而来的几人瞪大了眼睛望着时杳杳。

“时杳杳,怎么什么事情你都要和我争!我知道你好胜心强,但是这件事情,因我而起,我不需要你假好心!”陆晚嫦和时杳杳之间不过是一张课桌的距离,脸上的嫌弃还有鄙夷从没有表现得这么明显过。

“我只是陈述事实。”时杳杳依旧不松口。

“你们这是胡闹!”禹桦青显然没料到会有两个队员站出来认错,嘴唇哆嗦着,“这里是校长室,不是你们胡说八道的地方!赶紧给我回去!”

“禹教练。”陆校长笑呵呵地拦下禹桦青,他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的外甥女陆晚嫦身上,别看这丫头僵着一张脸好像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但是那眼神之中的关心还有急切,瞒得过别人,可瞒不过他。

对于陆晚嫦这样的反应,他内心是有些惊讶的,但是他表面上仍保持平静继续道:“我看这些学生说得也不无道理啊,这件事情呢……”

“校长,不管怎么说都是我这个教练的失职,与我的队员没有关系,她们可都还是孩子!”禹桦青着急地将责任揽在自己身上。

“禹教练,你别着急,”陆校长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我觉得一件事情发生了,与其责怪是谁的过错,不如想一想如何去弥补!”

大家都不明白校长这话的意思。

“所以李静家长的安抚工作呢,就交给禹教练了。禹教练你务必要将这个工作做好!”陆校长眼瞅着几个班主任脸上急切之色明显,连忙继续道,“啦啦队这边呢,年轻人嘛,谁没有个年轻气盛的时候?但是也不必急于一时,希望你们能够记住这次的教训,在全国啦啦队比赛上拔个头筹!”

“校长,你怎么能这么糊涂啊!”其中一个来抗议的班主任完全被校长的一番决定给气得快哭出来了。

那是周娴的班主任,吓得周娴赶紧往周蕙身后躲了躲。

不待其他班主任集体发作,陆晚嫦赶紧一步跨出来表态道:“校长,您放心!我们一定好好训练!”她就知道当初舅舅煞费苦心地把自己骗进啦啦队,现在怎么可能放弃!

时杳杳等人看陆晚嫦的样子也反应过来,齐刷刷地喊:“校长放心,我们一定不会辜负校长的期望!”

学生们的表态并没有换来班主任们的放心,其中最老谋深算的孙老师不急不缓道:“陆校长,不管怎么样,啦啦队队员确实是因为啦啦队的训练耽误了学习,一所学校不论社团活动做得多好,首先得以学业为主,学习成绩排名才是重中之重,校长你不能顾此失彼啊!”

“孙老师放心,我们啦啦队成员保证,学业一定不会落下!”时杳杳信誓旦旦,其他女生也相继附和。

“你保证?你拿什么保证?”孙老师气不打一处来。

“这样吧,以期末考试作为考核,如果啦啦队队员中有超过三名队员的成绩排名低于上次考试排名,那么下学期啦啦队就解散。”陆校长伸出三根指头,对在场的各位班主任道,“你们看怎么样?”

时杳杳担忧地向身后看了看,她们是一个团队,她肯定是无法为所有人做出这种承诺的。

没想到,一众女生不带一丝犹豫地异口同声道:“没问题!”

声音齐整洪亮,陆校长努力隐藏自己嘴角的得意笑容,看向一脸铁青的班主任们。

“希望校长说到做到!”孙老师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看校长一脸我意已决的样子,转念认定啦啦队不可能做到,只能恨恨答应下来。

众位班主任终于离开校长办公室,啦啦队队员们也向校长礼貌告别,校长办公室只留下禹桦青。

“校长,让您为难了。”有一丝歉疚和自责在禹桦青脸上不着痕迹地晕开。

“咳,说什么啊!”陆校长摸了摸鼻梁上的眼镜,他心里清楚自己外甥女倔强归倔强,但绝不会说谎,所以刚才陆晚嫦所陈述的,他相信那就是实情。

他在心中叹了口气,犹豫道:“晚嫦那孩子,桦青你别怪她,她就是从小骄纵惯了,也怪我妹妹走得早。唉,这孩子有那么些小脾气,但是没什么坏心眼。不过,如果她做了什么出格的,你也不用留情面。”

禹桦青笑了笑,刚才陆晚嫦能为她说话,其实她是完全没料到的,这个孩子,面冷心热啊。

徐相长等在校长办公室走廊的拐角处。

看见禹桦青出来,他迎上去:“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我看你那支队伍的人员,都不够原来的半数了吧!”

“还能怎么办,继续招人呗。”禹桦青故作轻松地耸耸肩,“但是这次恐怕要招些男生了。”

“怎么说?”

“其实这个问题上周我就在想了,最近这几档子事下来,我更加坚定了这个想法。”顿了下,她接着说,“女生力量上的不足不是朝夕之间就能练习弥补的,只能由力量相对强的男队员来补足,要知道,最好的啦啦队都是混搭!”

“有什么要求?”

“你这样的反正不行……”禹桦青故作遗憾地打量了徐相长一眼,看着徐相长哑然的样子自己先笑出声,“逗你的,吃苦耐劳,能负重,有肌肉,基本上就是这样……”

徐相长捏着下巴思索,半晌沉吟道:“我这里,还真有个不错的人选……”

啦啦队一行人走在校道上,心事沉沉。

时杳杳满心复杂地时不时抬眼瞅着走在前头的陆晚嫦,这一次并不是握手言和,此时她们都心知肚明。

陆晚嫦停住脚步,双手抱胸,还是那样平静而嚣张:“怎么,刚才在校长办公室不还能说会道吗,现在这样干巴巴地瞅着我是怎么个意思啊?”

没有人说话。

众人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时杳杳被陆晚嫦那故作不在乎的紧绷表情给逗笑了。

“去训练吗?”时杳杳颇为无奈地率先示好。

陆晚嫦的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她昂着头道:“必须去呀,没我不就让你们得意了啊!”

她还是那副跩兮兮的样子,末了还加上一句:“我是不会让你们这么称心如意的!”

丁若莹气得牙痒痒:“我们知道你不是那种体贴的人,不用强调了!”

就这么一会儿,几个人又吵了起来,时杳杳有些猝不及防。

她抬起头,办公楼上漆金的校训“团结”两字折射着阳光,熠熠生辉。她想,她大概知道这两个字背后的意义了。

大家回到训练室没有多久,禹教练就到了。

看着教练,大家多少都生出些忐忑。

“由于我个人身体原因,近段时间对你们疏于管理,现在队伍的人数远远达不到参赛要求,所以我们下一周要招收新队员。”禹教练的话还是一贯的简洁,一瞬间,时杳杳有些恍然。

“当然这次有些不同,因为我们要招收男队员。”

“教练,为什么?”

“啊!要招帅一点的啦!”

“丁若莹,你闭嘴!”

……

禹桦青看着这一群你一句我一句完全忽略她的队员,觉得头更疼了。她大力拍了拍手掌,待众人终于停下来后,解释道:“优秀的啦啦队一般都是混搭,在技巧啦啦队里,有男队员能够最大程度上弥补女生体能上的不足。抛接、金字塔等这些有赖于体能支撑的动作,没有强负荷的体能训练是没有办法完成的,经过这次篮球赛一事,你们应该能够体会到这一点……”

听到篮球赛,队员们都垂下了头。

“不要沮丧,大部分队伍都要经历失败,你们应该庆幸的是在起步的时候跌跤了,而不是从高处跌下。这一次并不是你们的能力不够,只是彼此之间的配合还不够纯熟,这个只要增加训练就能够改善……”

这一下午,禹桦青很难得地安慰了大家许久,习惯了被严厉对待的队员一时间觉得哪里怪怪的。

下训后,禹桦青叫住了时杳杳,她欲言又止的样子让时杳杳无所适从。

“你知道啦啦队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时杳杳摇了摇头。

“啦啦队是为了让参加比赛的人充满力量而存在的,但是在加油的过程中,你首先要让自己充满能量,才能去感染别人。而作为啦啦队队长的你,时刻保持清醒,事事以团队荣誉为先,这是我讲过多次的啦啦队精神——团队精神,是你要时时刻刻记在心中的。”

禹桦青悄悄用眼角余光打量时杳杳,语重心长道:“要知道,在漫无目的的日子里,人要有精神,生活才会有乐趣。”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时杳杳。

“这是徐老师推荐的男队员,过两天应该就会来报到了,平时训练你带带他。”

时杳杳接过,认真地看了一眼,心里不由得感叹好巧。

文一班,彦使楚。

时杳杳并不知道,这个人的出现,才是他们所有人真正开始成长起来的一个契机。

很久之后,时杳杳还在想,这世界上有些人的不期而遇,可能真的就是命中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