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五幕戏
这个世界麻烦事太多了,你不要当它的上帝。你来当我的上帝。
1.[安宁]你将永远年轻,又好看
下午,在我帮三十四床换完点滴带上门的时候,走廊上的时钟已经指向了四点整。
我推着药品车站在原地,望着那三根粗细不一的针摆,一下子就慌了神。
“那个……安宁啊。”
我听见有人叫我。
我循声看过去,发现是护士长和同事吴瑶瑶,她们一前一后地站在离我三步远的地方,小心翼翼地看着我。
说实话,她们这样的表情让我有点儿为难,因为再愚钝的人都看得出来——她们害怕跟我交谈,但不得不喊住我。
“护士长好。”我也别无他法,只能用笑容来降低她们的不安。
很多患者都跟我说过,特别喜欢我的笑,好像我笑一笑,针剂和药丸都显得不那么可怕了。别误会,我没有拐弯抹角来夸自己漂亮的意思,况且,挣扎在生死边缘的人是没有心情去称赞谁的,哪怕天仙下凡,他们也只渴望科技和奇迹。
“那个安宁啊,你今天提前下班吧,没事。”护士长看到我笑了,也只好扯着嘴角跟我一起笑,表情比之前还要拘谨,看来能安抚病患的笑容在护士长面前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不记你早退,你不是……不是还有事吗……”
“是啊,安宁姐,你先走吧。”吴瑶瑶眨巴着大眼睛,举起三根手指保证,“等会我帮你巡房,我发誓,绝对绝对不会搞砸的!”
“那好。”我向来是个拎得清的人,她们盛情难却,我再推托,就显得不像那么回事了,“剩下的,就麻烦你们了。”
“哪里,同事之间相互帮助都是应该的。你路上注意安全。”
对话已然接近尾声。护士长像是做完了一场生死攸关的大手术般,在灯光熄灭的那瞬间,满心疲惫却又如释重负地笑了笑,不同于之前为了配合我而牵扯出来的弧度,此刻的笑,她是发自内心的。我知道。
也好。
我洗干净手,走进了更衣室,开始换便服。
其实让我早点儿走也好,天知道我最怕的,就是为难别人了。
哪怕我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本分地守在我的岗位,安安静静地做着我的事,但就是这样,只要我这个人在这,就足够让大家焦灼不安的了。
没办法。谁叫我,谁叫我——变成了他们口中的“怎么就那么惨呢”。
今天五月十七,周二,晴转多云,没有撞上举国同庆的节日,也不是谁的生日。
它简简单单的,非常纯粹,就是我们医院外科医生顾予淮的追悼日。
追悼一个和我不同科室的年轻医生,自然不会将我衬托得有多惨。那如果我说,顾予淮这个人,他是我交往了四年的男朋友呢?那如果我再说,我们本来打算国庆订婚,戒指都已经挑选好了呢?
是吧。你肯定也和大家一样,先是倒吸一口凉气,然后不管你跟我熟不熟,你都会有点儿怜惜地看着我,嘴上说着节哀,心里则在感叹,天哪,这姑娘,怎么就那么惨呢?
顾予淮死在电影院的最后一排座位上,是散场的时候,被打扫卫生的阿姨发现的。
那天是五月九号,路两旁的樱花开得很好。
我去医院上白班,而他刚值完夜班准备回家睡觉,在电梯里我们还打了一个短暂的照面,我跟他说厨房里热着饭,还有他最喜欢吃的清蒸鲈鱼,他笑着跟我点头,冰凉又细长的手指扶正了我的护士帽,跟我说了一声再见。
然后,我和顾予淮果然又见面了,甚至比我想象中还要早上一两个小时。
如果在停尸间的见面,也算见面的话。
顾予淮很高,那块白布没办法完整地盖住他,于是他的头发和皮鞋都**在了惨然的白炽灯中,和停尸间的冷气一起,没有任何商量地,就将我森然地包裹起来。
我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他,可能五分钟,可能十分钟,也可能更久,直到身边的同事都开始催促我时,我才迈开步伐。
不是我害怕,也不是伤心过度,更不是不愿意去接受这个现实。我只是在思考,我到底要以什么样的表情、什么样的姿势、什么样的速度走向顾予淮。生死在我眼中,是一个非常神圣的仪式,这种神圣不会因为我工作性质带来的生死频繁就让我觉得麻木不屑,它仍旧在我心中占据着至高无上的荣光,况且——躺在那里的,是顾予淮。
我不能随便对待。
可是我身后那些只想着看一场年度催泪大戏的人,他们不懂。
他们也永远不会懂。
我稳住我的呼吸,轻轻地掀开了那块白布。
顾予淮的金丝眼镜被人摘掉了,日积月累地,脸上和鼻梁处还残存着一些戴眼镜留下来的痕迹,就算如此,他也还是一如既往的好看。
我的手慢慢地抚上他冰冷的脸颊,一遍又一遍。我当然不会天真的希望我此时的举动可以感化老天爷,可以让顾予淮死而复生来创造一个爱的奇迹,我只是在用我的方式跟他告别。我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跟他说,多好,哪怕以后我变成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老太婆,你也还是这么年轻好看。顾予淮,你说,这多好。
但这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我另外一只手上拿着的死亡报告。
顾予淮死于服用安定片过多,很明显,他是自杀。
他认真地值好了最后一个夜班,也特意挑好了电影院最后一排位置。听电影院那位阿姨说,顾予淮位置的扶手上还整整齐齐地放着爆米花和可乐,他看的是一个上座率非常低的商业爱情片,不过我猜他肯定没有看到结局,还有——还有那个绝对不能被忽视,他一直握在手心里的塑料药瓶。
顾予淮不仅是自杀,而且还是蓄谋已久的自杀。
他成功了,我祝贺他。所以,我从头至尾,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等我赶到殡仪馆的时候,追悼会已经开始十几分钟了。
我的位置在很靠前的地方,现在已经没有办法从前门进去了,所以我只能硬着头皮从后门闯进这个悲悯又庄重的世界。后排的人明显被我的推门声影响到了,我听到好几个不满的叹气声此起彼伏,不是那种自怨自艾的叹气,而是那种你正在做什么事情,你正觉得甘畅淋漓呢,可是冷不丁地,就被人硬生生地打断了,于是你十分不爽快地,发出烦躁的叹气声。
但是还好,在他们看清楚来者是我的时候,脸上的表情都柔和了好几个度。
托你的福了,顾予淮。让我在瞬间就被原谅的同时,还得到了亲切的问候和关心。
追悼会很快就结束了。
毕竟顾予淮的这一生太过短暂,司仪绞尽脑汁也没办法把悼念词撑到四十五分钟以上。
人群渐渐地散得差不多了,顾妈妈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后才朝我走过来,顾予淮和我说过的,他妈妈特别喜欢我,然后他顿了顿,又笑,说其实我们宁宁这么好,全世界都该喜欢的。
顾妈妈今天化了很浓的妆,但是也没办法掩盖掉她憔悴疲倦的脸,她的手像抓住最后一根求生稻草般紧紧抓住我,还没开口眼泪就开始往下掉。
“顾阿姨。”我扶着她坐下,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顺气,“房子里予淮的东西我都收拾好了,用过的、没用过的,都收拾好了,最后怎么处理,还是看您二老的意思。”
“谢谢你了啊,安宁。”顾爸爸走了过来,手里还拿着在宾客那里没有发完的香烟,“其实很多事都是你一直在忙,你阿姨身体也不好,整天哭哭啼啼的,还是多亏了你在这里帮着我。”
“叔叔、阿姨,你们就不要跟我客气了,我跟予淮……”
“这位就是顾予淮先生的未婚妻,安宁安小姐?”
我的话被打断,但我无暇去思考这个发问者是不是来得有一些唐突或者失礼,因为在他的声音出现在我耳边的那瞬间,我感觉有一大片汪洋迫不及待地涌向了我,它们蛮横又热情,但我毫无防备,我只能任由那些不讲道理的浪花,把我冲得四肢发软。
我回头,想努力地从那片汪洋中看见发问者的脸,但遗憾的是,我的浪花后遗症还没好,我仍旧头昏脑涨,所以我只能看得见他袖章上的,中华人民共和国警察和一串数字编号。
“哦,余警官。”顾爸爸赶忙递了一根烟过去,话里带着些生疏的客气和隐约的小心,“你什么时候来的?这……我们居然都不知道。”
余警官?
我仔细地想了一下,在我的印象中,顾予淮好像没有跟我提过他有个警察朋友或者亲戚。
“刚到没多久。”那位余警官离我近了点儿,他摆了摆手,虎口处好像有一颗淡色的痣,“谢谢,工作时候不抽烟。”
“哦,好,好,这样才好。”顾爸爸应和地笑着,把那根尴尬的香烟又重新放回了盒子里。
我收回目光,再次挨着顾妈妈坐下,很小声地问了句:“阿姨,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安小姐还不知道?”那位余警官对我的疑问似乎有些意外。
“安宁啊,叔叔给你说一下,就是予淮虽然是吃了安眠药自杀,但是后面警方又查出了很多蹊跷的地方,觉得可能没有那么简单。”顾爸爸看了看还在垂头落泪的顾妈妈,叹了口气又接着说,“我和你阿姨都被问过话了,还有一些跟予淮关系好点儿的朋友。就剩你还没……”
突然,一直没说话的顾妈妈更用力地握住了我的手,这时我才注意到上次陪她去做的指甲,现在已经脱落得不成样子了。
“我和你叔叔就是心疼你,你多好的孩子啊,难道还会有什么事瞒着我们大人不是?肯定连你也是不知道的,本来你和予淮在一起,就是他在拿主意,你工作又那么忙,我就不太愿意你还被我们顾家打扰着,本来就是他对不起你。”
“总而言之,顾予淮不一定就是表面上的自杀,已经立案了,现在在侦查阶段。”
那位余警官好像有那么点儿不耐烦了。也对,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享受得住这种拖泥带水的人情味,更何况,在他眼中,这根本就是一件早办早了事的公差。
“安小姐不忙的话现在跟我回一趟局里,做一下笔录,很快,行不行?”
我笑着站了起来:“既然是为了予淮的案子,那我肯定配合。”
“好,走吧。”
余警官将警帽戴好,这时候我才看清楚他的脸——五官立体,非常有轮廓感。
他定定地看着我,眼神无比清明。
我跟在他身后走上了阶梯,没有再开口说话,我认真地踏着那些从我身上不断坠下,却又很快灰飞烟灭的浪花,然后我回头,与照片中的顾予淮对视着——放心吧,我会替你保密的。我发誓。
2.[余扬]她是大火里的南丁格尔
车里很安静。
陈皮猴好几次从副驾驶座位上反身过来想开口聊天时,都被我用眼神制止了。
不是我难相处,也不是我小题大做,把带个人回去问话这件事看得太严重,我只是觉得,现在坐在我身边的这个人——也就是穿了一身洁白的安宁安小姐,她很紧张。
但她的紧张跟别人的紧张不一样,她的紧张来源于她自己,这种紧张,是没有办法靠外界轻松的氛围去化解的。我笃定,哪怕我现在喊陈皮猴讲一百个笑话,也无法改变她皱起来的眉头、胡乱绞着放的手,还有她挺得过分笔直的脊背。
做无用功不是我的风格,所以我选择闭嘴,正好也给她的若有所思提供一点儿便利。
“余扬。”我觉得时候差不多了,便开口做了一个迟来的自我介绍。
“余扬……”她好像有轻声重复什么的习惯,接着她朝我笑了笑,丝毫不介意我的自我介绍有些过分简洁,“我叫安宁,就是那个安宁。”
我当然知道她是哪个安宁,其实我是——好吧,我暂时不想公私混谈。
“很高兴认识你,安宁,安小姐。”
“我也是。”
一路走走停停,磨蹭到公安局门口时已经差不多七点半了。
我带着安宁到了我的办公室。
“里面有点儿乱,你随便坐。”我推开门,在一片漆黑中摸到了日光灯的开关。
这栋办公楼挺旧的了,每次开灯的时候,陈皮猴总是提心吊胆地盯着那根狭长的灯管,然后特别没种地躲在我身后不停地念叨,余队,你说这个灯不会炸吧?你有没有听到刺啦刺啦的火花声?这栋楼不会也一起炸了吧?
放屁。那根日光灯,明明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但今天,不知道什么原因,我真的在光明被电路送来的那几秒钟内,隐隐约约地听到了窸窣声,一阵接一阵,溅着零星半点的火花,就在我觉得已经闻到焦煳味的时候,我侧头,与安宁对视上了。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仔细地观察着她的脸。哪怕下一秒,这栋楼很可能就要被倒霉地炸毁。
安宁皮肤很白,样貌却普通,最多称个清秀,但她的眼神很特别,至少我活了这么二十几年,还没有见过哪个人能像她一样,眼里的温柔让人无条件地信服。于是她轻而易举地就说服了那根正在闹脾气的灯管,很快,电路恢复了静谧的正常,鼻尖的焦煳味悄然散去,光明如约而至。
安宁拯救了这个杂乱的办公室,拯救了这栋年老的楼房,然后顺便地,也拯救了我。
她果然很适合干护士这行,生来就是为了救赎。
至于我是怎么知道她是护士的——这稍后再说。
“顾予淮案子的材料都在这儿了。”我将写着“顾予淮”三个大字的文件袋从一摞文件里抽出来,递给安宁的时候,有那么一点儿犹豫,护士见惯了生死这没错,可要是变成未婚妻去见证未婚夫的话,也许就得另当别论了。于是,我的手停在了半空中,我问她,“你是要自己看,还是我大概地跟你讲一遍?”
“没关系。”安宁很干脆地从我手中接过了袋子,“我自己看,有不懂的地方再请教你。”
“好。”我点头,没来由地觉得有些轻松,可能是因为忙活了一天,这个点终于可以在办公室里稍微歇一会儿,也可能是因为我高兴我没有看错安宁,她果然非比一般,不,她是比很多人都要厉害。
让我们把时间往回调三个小时,也就是五点整,顾予淮追悼会开始的时间。
我们三个不算顾家亲友,自然坐在最后一排,安宁推门的时候,陈皮猴正在装模作样地挤眼泪想融入悼念的氛围,张蛐蛐用胳膊肘捣了下我,小声道:“余队,那就是那个安宁不?”
我就着不算明朗的光线和悲怆的音乐声看了眼安宁,一眼就认出了她。
“对,就是她。”她还是那个样子,没变什么。
“就是那个穿白裙子的啊……”陈皮猴也看了过来,“怎么连自己对象的追悼会都迟到,我要是那个顾予淮,准得给气活。”
“贫吧你就,能不能闭嘴?”张蛐蛐白了陈皮猴一眼,示意他安静。
追悼会比我想象中要短一点儿,四十分钟左右。
很神奇的是,每周例行的领导讲话红旗宣言什么的我都跑神,但顾予淮的悼念词我却一字不落地听了下来。平心而论,他的一生还算不错。里面没有提到安宁。
更神奇的是,我盯着顾予淮的黑白照片看了很久,莫名其妙得出一个非常离谱的结论——我觉得他不是安宁喜欢的类型。
“哎哎哎,余队,回来,回来。”陈皮猴追上我的步伐,拦住了我,“你干吗去呢?”
我扬扬下巴示意不远处的安宁:“怎么,我带人回去问话还要经过你的批准?”
“哎,我不是那意思。”陈皮猴挤眉弄眼,一把将我按在了过道旁最近的座位上,“我不是那意思,余队你眼睛平时也挺亮的啊,怎么看不出人顾家一家三口在下面伤心叙情呢?咱们这时候冲上去,多败气氛啊,是不是,张蛐蛐,你说是不是?”
“让开。”我打掉陈皮猴压在我胳膊上的手,甩了一顶警帽过去,他们两个跟着我做事也有段时间了,知道我这个动作的含义——我预备去干些什么了,并且这个预备,还很坚决。
现在也没错,我就是要很坚决地走下去,带走安宁。
陈皮猴不了解安宁,顾家父母也不了解安宁,我虽然也不敢妄称多了解,但我知道,她早就在等着一个人,去败掉她现在所处的气氛了。我有这个直觉。
“所以……”安宁的眉头轻轻地皱在了一起,“你们觉得予淮是被人杀害的?”
“没有。”我将陈皮猴刚刚送来的餐盒推到了她的面前,尽管我知道她现在吃什么都没有胃口,“只是猜测有这个可能性,你也知道,顾予淮是药物致死,他手里抓着一个药瓶,看起来的确像是准备好的自杀,但是……”
我停顿了一会儿,从她手里抽出那张现场勘查的照片。
“这里,这个角落里,我们在进行第二遍排查时,找到了和顾予淮服下的同种类药物。”
安宁很慢地做了一个深呼吸,她纤长的手指弯曲下来,渐渐地往掌心中收缩:“什么意思?”
我想,其实她已经猜出个五六分了,但对于女人来说,要她们亲口道出一个残酷的真相,她们往往更擅长于被动地接受,安宁是比很多女人厉害,但她也免不了俗套。
“我们警方现在的猜测就是,顾予淮不是一个人去看的电影,就算他是一个人去看的,也有谁跟着他,让他服下了那些药,然后把多余的藏在了角落的座位底下,自己先走了。但那天很不凑巧,电影院的监控系统坏了。”
我将那些材料重新收进了文件袋里,不再看安宁。
“总之,还是有很多疑问漏洞的。但人之常情,顾予淮不会画蛇添足地自己去藏东西,从现场来看,也没有什么指向性的暗示或明示线索,从而我们也排除了他故意陷害谁的可能性。而且,安宁小姐,你未婚夫是医学院高才生,事业大有前途,生活顺风顺水,我们真的找不到他自杀的理由和动机。”
“那天是五月九号,下午两点二十开场的电影,安宁,你那时候在干什么?”
别误会。我没有半点儿怀疑安宁的意思,我知道她是个多么善良、多么重视生命的人。
我就是这么顺嘴一问罢了,一来按照流程,我也是该问她这个问题再记录在案,二来,是她听完我的话后沉默得太久,饭菜变凉了她都没有动筷子,眼睑低垂着,像是在为顾予淮难过。
很明显。她不愿意,甚至是很抗拒告诉我一些东西。
算了,我不想为难她。毕竟退一万步来讲,她也算半个受害者。
于是我轻轻地敲了敲桌子,打算换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南丁格尔,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这次的时间不止要往回拨三小时,是要拨三年。
差不多也是这种乱穿衣服的月份,我在警校念大四,被分配到市消防队实习,睁眼闭眼都是偌大的消防车,橙色的消防服还有厚重的消防面具。
碰到安宁,是我在出任务的时候。
他们学校的制药楼着了火,那晚的东南风刮得有些强势,火一下子就蔓延到了安宁所在的女生宿舍楼,不过还好,等我们赶到的时候,她们自己已经疏散得差不多了。
我从车上跳下来,拿着水枪待命,一眼就看到了与人群行进方向截然不同的安宁,她头发散乱地盘在耳后,衣服在霭霭的浓烟中被衬得更白,我到现在都能想起那个瘦弱又决绝的背影,她不顾周遭人的尖叫哭喊和阻拦,一门心思往宿舍楼里冲。
我望着已经被烧到快要看不出原形的宿舍楼,忍不住在心里爆了一句粗口。
这姑娘搞什么?刻意寻死?
我走过去一把拉住她,也不知道她有没有被我弄疼。
“前面那么大的火,你不能进去。”
“为什么?”她将脸转了过来,理直气壮地看着我。她的力气当然不能跟我比,所以在她费力挣扎却还是无法挣脱我时,她不悦地皱起了眉头,“你放开我,我要进去,我有事!”
“你有什么事非得进去?你进去就没命了知不知道?”我承认,当时我的语气不太友善,因为我觉得那一刻的安宁,压根儿就是一个想寻死的疯子。对这种人,我向来不客气。
“我不进去它就没命了你知不知道!你不是消防员吗,你们不救它我自己去!”她瘪了瘪嘴,看起来竟然有几分委屈。
“谁?”我将她又往后拉了几步远,“我去救,你别乱跑给我们增加工作量。”
“我傍晚捡回来临时放在宿舍的流浪猫。”安宁仍旧在我的手掌下努力着,为了那只流浪猫。
“一只猫?”
“嗯。”安宁十分认真,“一只土猫,黄色的,头顶有一圈白毛。”
“你在跟我开玩笑?”我的耐心差不多已经被眼前的人磨光了,“一只猫又怎么样,能跟人的性命比?你马上退到安全线外,不准再进来。”
“猫又怎么样?消防员同志,你是在看不起那只猫吗?”
我没有想到看起来挺柔弱的一个小姑娘,能吼出那么大声音,气势竟不输我身后冉冉冲天的火光。
“我……”
“生命就是生命,没有三六九等贵贱之分。”不知道是不是烟太浓了,她抬起手背快速的抹了一下眼睛,“它是一只流浪猫,住在外面的,是我今晚非要把它抱进宿舍,本来……本来它不用承受这些的,都是我的错……”
行了,我投降。
我不由分说地将她带到了安全线外,她不死心,还想往里面冲。
我反手将她按在了原地,透过消防面具深深地盯着她的眼睛:“别乱动。”
“可……”
“我现在就进去救你那只猫,很快。你就站在这里,哪儿也不去,行不行?”
“好。”她咬着下嘴唇,像是经过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你,你一定要把它安全地带出来。”
“嗯。”我点头,这时我才看到她胸前口袋上有几个淡蓝色的字——护理系4班,安宁。
行吧,原来你是南丁格尔。
你为了世间的生命正不断地努力奋斗着,那么我是不是也该做一点儿像样的事情?
比如说——救出你的流浪猫。
后来,我不知道是谁拍下了我从阳台捧着猫的照片,总之,因为这张照片,我和我们消防队被全市人民大力褒奖,称赞我们不放弃任何一个生命,说我们是好样的。
我也因为实习时期的优秀表现,被评为我们那一届的最佳毕业生。
站在大礼堂致辞的时候,我合上了演讲稿,我说感谢党的正确领导,感谢学校和老师辛勤的培育,感谢同学和战友四年的帮助照顾,感谢实习队伍带给我的人生体验,最后我还要感谢——大火里的南丁格尔。
3.[顾予淮]告别安宁,告别安宁
我在四楼的洗手间里碰到了何主任。
他跟我算老熟人了,以前在研究院的时候,他就是我们系里的客座教授。
“小顾啊。”何主任站在我边上洗手,“昨晚的手术做得还不错,比起上次单独主刀,已经有非常大的进步了。”
“谢谢您,好几个细节处理都是听了您的建议才会那么顺利。”
安宁常笑我,说在我的嘴里,是听不到任何人的坏话的。
但我没觉得她在损我,一来是我觉得我这种做人的方式不算太坏,二来是安宁她本身就很温柔,她从不会做哪怕只带一丁点儿刺的事情。
她人如其名,让我觉得安宁。
“对了,你和安宁是打算国庆订婚吧?”何主任的口气稀松平常,像是在问我今天医院职工食堂有什么菜一样。我笑了笑,我和安宁的事情,整个医院都知道的。
“暂时是这么打算的。到时候酒店定下来了,一定邀请您。”
“好,我等着啊。”何主任从口袋里掏出纸巾,顺手也递了一张给我,“在学校的时候,我就看好你和安宁,也难得你们挺过了毕业和工作这两个大坎儿。”
我和安宁同校,不过她在护理学院,而我在临床医学院,我比她高两届。
如果非要用什么形容词去囊括我和安宁,那就是自然。
我们的相遇很普通,图书馆的自习阅览室,我帮她拿了一本她拿不到的书而已。
其实事后我不止一次地暗暗庆幸过——还好遇到的是安宁,不然这么乏味的场景,根本就入不了那些女孩子的眼。
没。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刚刚说的“那些”二字,是没有任何贬义的。所有女孩子都很可爱,只不过从我遇到安宁的那天起,她们就变得泾渭分明罢了。一边是渴望轰轰烈烈爱情的人,她们追逐刺激和享受,要活色生香,要发光发热;一边是温柔守护大自然规律的人,她们安于现状,有迹可循,保持恒温,热爱和平。前者我统称为“那些”女孩子,至于后者,是安宁。
我将半干半湿的纸巾丢在了两扇电梯中间的垃圾桶里。
“叮!”
银色的门闪着冷冽的光泽向我打开,我看见它的怀里,站着安宁。
“这么巧。”她像是感应到了我的目光,所以停下了和别人的交谈,她看着我,笑着将碎落的散发捋到了耳后,“准备回办公室换衣服了吧?”
我点头,拿下落在她肩头的粉红色花瓣:“小区里的樱花开了?”
“对。”她往边上站了站,想给我挪出一点儿地方,尽管这个电梯里人不算多,“我把你昨天买的红肠喂了楼下小狗,所以为了补偿你,今天出门的时候做了饭菜,都在厨房里搁着。”
“哎呀。”站在旁边的一个护士夸张地拍了下手,口气里的艳羡倒是很真诚,“我们顾医生和安护士的感情要不要这么好呀?”
安宁只是笑,也不开口说什么。她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总有人说我和安宁感情好,一开始的时候我还是会或多或少说点儿客套话,但后来我也跟安宁一样了,只笑,不说话。我妈喜欢安宁,就是因为她觉得安宁温驯,不会反着我来,两个人中间我能当那个拿主意的人,但我没告诉我妈,其实是我受安宁的影响比较多,她身上有一种不动声色的力量,旁人不知道,但我知道。
“我到了。”我往外迈了一两步,又回头将安宁的护士帽扶正。奇怪,明明我刚刚看的时候还是正的。“再见,安宁。”
“再见,顾医生。”她一如既往地跟我挥手说再见,也一如既往地坚持在医院喊我顾医生。但值得一提的是,她此刻的笑容,可能是因为今天天气好,所以她笑得格外愉悦。
我走出电梯,回头看着那两扇冰冷的门逐渐合上,然后我清楚地知道,我再也见不到安宁了。
我必须承认,我舍不得,很舍不得。
“顾医生回来了吧?”我推开办公室的门,看到陆医生正背对着我在找什么东西,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手指了指我的桌子,“你手机响过几回了,我看没有备注,所以没帮你接。”
“哦,谢谢你啊。”我将白大褂脱下,顺手搭在椅背上。
果然有三个未接来电。
我没有备注这个号码,是因为我记得这串数字和这串数字的主人,一般我记得很牢的东西,就不太愿意再去定义它了。
我将未接来电一个个手动删除,删到最后一个的时候,短信又悄无声息地涌进来了。
只有五个字,那个人问我:准备好了吗?
我看了看挂在角落里的外套,按下了发送键。
我如约来到电影院,甚至在进去之前,还主动找站在一旁的小女孩儿买了两枝玫瑰花。
“先生是买给女朋友的吗?”小女孩儿细心地挑了两枝带露水的玫瑰,献宝似的递到我面前,“我刚看你是一个人来的,所以就没问你买不买,可没想到你居然就是我的第一笔生意!”
“怎么?”我将钱给她,她却忙着包装没空接,“你是第一次来这里卖花吗?”
“嗯,平常是我奶奶。”小女孩儿本来笑着的脸顿时蔫了下去,“她最近身体不好,弟弟又在念书,所以就换我来接班了,我以前不知道,原来玫瑰花这么难卖,我再也不吵着要芭比娃娃了。”
“好好照顾你奶奶。”我换了一张面额更大的纸币,“花我都要了。”
“都要了?咦,那个,先生你看!”小女孩儿的注意力马上就被街尾走过来的一个身影吸引了过去,她指着那个人,像是发现了一个惊天大秘密,所以她的语气惊喜又自豪,“那个,就是那个,没错吧?先生你人这么好长得又帅,女朋友一定就是那个漂亮姐姐!”
我笑了一下:“人小鬼大。”
走过来的那个人当然不是我女朋友,我女朋友现在正在医院上班,而且比我还要工作狂,我暂时想不到有什么可以让她翘班的理由。至于现在走过来的那个人,她——她只是我一个故人罢了。非要说得再明白点儿的话,那就是她,是我在安宁面前唯一的秘密。
“哈!”她走了过来,夸张地挑了下眉,“不是吧,搞这么浪漫?”
我将满怀的玫瑰递给她:“我女朋友说过,生死都是隆重的仪式,不能马虎。”
“嘁,那你给她啊,我知道,你的小安宁是白衣天使,我呢,我只是个过了气的婊子。”她虽然将话说得那么难听,但还是很干脆地将玫瑰抱了过去,接着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陶醉地笑了笑,“哎,顾予淮,你知道吗,在我最辉煌的那段时期,就是我出一次台就四位数的时候,我的外号就是野玫瑰。”
“进去吧。”我将电影票从钱包里拿出来,准备和她入场,“英雄不话当年。”
“呵!”她冷笑了一声,暗色的灯光将她衬得非常有气质,一点儿也不像她口中过了气的样子,她仍旧年轻、艳丽、充满侵略性,“算了,你知道什么啊。那时候你只知道跟你的白衣天使卿卿我我。恶心。”
“我买的是爱情片,但我觉得应该很难看。”
“爱情片能有什么看头,本来就丑陋的东西,就算翻着花样去美化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你说话的水平,一点儿也不像个没念完高中的失足女。”
“顾、予、淮。”她一字一句喊我的名字,颇有点儿咬牙切齿的味道,“你去死好了。”
我带着她找到位置,轻声说:“快了。”
她——算了,我还是叫她野玫瑰吧。反正她也喜欢。
她是我们那所高中的校花,也是我的初恋。
高一下学期她死缠烂打地把我追到手,然后高二开学的时候就跟我说,她要跟着一个什么姐南下捞金,意思就是我和她完了。
其实高中的事情我有很多都记不太清楚了,但当时送她去火车站时的场景我却历历在目。
她提着一个深棕色的行李袋,白色的七分袖上绣着许多精致的小花。
“顾予淮。”她那天没有化妆,笑起来的时候嘴旁的梨涡煞是动人,“我走了。”
“能不走吗?”虽然那时候我还没有什么明确的概念,但我知道,一个高中都没念完的漂亮女孩子去赚大钱意味着什么,“你一走,这辈子就回不了头了。”
野玫瑰的眼眶唰地就红了,然后她哽咽着问我:“那顾予淮,你爱我吗?”
我没有想到她会问我这个问题,但当时我太小,爱这个字眼对我来说,陌生又沉重。
可她就要走了,我不忍心骗她:“我不知道。”
“我不会不要你。”
“那你会娶我吗?”
“这个不好说。”
“顾、予、淮。”她丢了行李袋,不顾列车员的催促声,也不顾逆流的人群,她朝着我飞奔过来,眼泪流到了她的下巴处,然后她踮起脚拽着我的衣领,狠狠地吻住了我。
那是我的初吻。
很久之后,吻这个字眼在我的字典中都等同于——分别、眼泪,还有血腥味。
那天野玫瑰她咬了我,下了非常重的口。
也就是从那天开始,我的初恋正式宣告完结,它在我心中,变成了一个无言的冢。
这一分别就是五年。
野玫瑰再次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刚好和安宁度过了第一个百天纪念日。
我知道这不应该,但她风尘仆仆的脸和满是倦意的笑都让我不得不心软,最后我做了一件连我自己都唾弃我自己的事情,我跟安宁撒谎,说实验组有事,然后我带着野玫瑰去吃饭,选了一个位置特别偏的柴火鱼馆。说来也奇怪,她的五官我都快模糊了,却偏偏记得她爱吃鱼。
木柴在脚底边嗞嗞地燃烧着,野玫瑰的眼睛里全是笑意。
“我们像不像**?”她娴熟地给我满上一杯啤酒,举手投足间都是**漾的风情。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我开门见山。
“怎么,我旧情人就你一个,还不许失业了来投奔一下啊?”
“我有女朋友了。”服务员将盖子揭开,白到像牛奶一样的鱼汤在锅里翻滚。
“我知道。”野玫瑰毫不在乎地从碗里挑出一根鱼刺,“我看见了,那个黑色长直发,哎,顾予淮这么多年了,你审美观还没变哪?是不是还对我痴心……”
“安宁和你不一样。”我打断她。我说过的,在遇到安宁的那天起,所有女孩子都变得泾渭分明了,野玫瑰也不例外,她当然属于前者的“那些”,漂亮、夸张、聒噪,还有张牙舞爪。
“哦,她叫安宁。”野玫瑰耸了耸肩,“不一样又怎样,我还她前辈呢。搁在古代她还得叫我一声姐……”
“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她一愣,干了面前的酒。
“顾予淮。”她沉默了许久才开口,“你说过你不会不要我。”
“是。”我也记得年少时候对她那个不算承诺的承诺,“但这跟我会要你,不是一个意思。”
“你放屁!”野玫瑰提高音量骂了我一句,引得店里的人纷纷侧目,“这难道不是一个意思?你是不是想反悔?”
面对她的怒气,我居然笑了出来:“我当时是真心的。”
我夹了块鱼肉放在她的碗里:“但你知道。那两句话其实不是一个意思。”
“顾、予、淮,你浑蛋。”
“是,我的确很浑蛋。”我这句话,是对安宁说的。
旅店的环境很糟糕,几乎快要看不出颜色的墙壁,破旧的电视机和空调,满是污垢的拖鞋和那床怎么看都不干净的被子,但我没有时间犹豫,野玫瑰像是赴死一样想要把自己给我。我接受了。
我知道,我的确是个彻头彻尾的浑蛋。
野玫瑰比我有经验得多,事后她躺在我怀里,眼泪流了我一整个胸膛。她的声音很轻:“顾予淮,我知道我在无理取闹,可是,可是我当年,真的好喜欢你。”
她睡着之后我起来了,我没有办法在她身边过夜,我找了一个ATM机,将我卡里所有的钱都取了出来。我不知道我这样做跟她的顾客有什么区别,但我当时脑子里很乱,我也想不出除了钱,我还有什么可以给野玫瑰的。她毕竟,毕竟——算了,不说了,我就是个浑蛋。
“啧!”野玫瑰坐在我身边,打了个哈欠,“这电影可真难看。”
“嗯。唯一能看的就是女主角楼下邻居养的那只黑狗了。”说到这里我顿了顿,因为我又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安宁,“也不知道它喜不喜欢吃红肠。”
“哈哈哈,顾予淮你神经病啊!”她大笑着推了我一把,然后小声问我,“药呢?”
“这里。”我把两瓶安定片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来,“这个是你的。”
“好。顾予淮,等到男女主角开始接吻了,我们就干了这瓶药,你觉得怎么样?”
“好。”
野玫瑰的第二次出现,就是在不久前。
也不知道是谁告诉她我和安宁准备订婚的消息,总之,她又找上门了。
三月初的凌晨,医院地下车场气温很低,她穿了一件很单薄的开衫站在我的车边向我伸手:“等了三个小时了,还以为你今天不上班。我冷,顾予淮,你抱抱我好不好?”
我刚做完一场大手术,整个人有种全神贯注后的虚脱感,我打开车门,示意她上车说话:“车里暖和,你进来吧。”
“你不敢抱我。”野玫瑰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上,那里还放着安宁的一条丝巾。
“我不能抱你。”我闭上眼睛,没有要开车的打算。
“那你想抱我吗?”不用看也知道,她一定又是一脸促狭的笑意。
“我不知道。”
“那你就是想抱我。”
“随你怎么想。”我有些不耐烦地扯松了领结,“你来找我有事吗?”
“有。”野玫瑰顿了顿,“我听说你要和那个安宁订婚了。”
“是。谢谢你专程来祝福。”
“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野玫瑰冷哼了一声,“我这辈子都不可能祝你们幸福,但是,但是我……”她顿了顿,语气有了些不自在的迟疑,“要祝福,我也是祝你一个人幸福,关那个半路杀出来的安宁什么事儿。”
意料之中,她没有回答我。
“顾予淮。”她的口气很飘忽,听起来像是浮动在半空中。
“怎么了。”
“我知道你爱她。可是那个安宁,真的爱你吗?”
她这么一问,我就感觉我的呼吸窒住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和安宁,向来都是水到渠成。
她爱我吗?这本该是个毫无疑问的问题,可就是在我准备肯定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了一些平常被我遗忘的事,比如我和安宁在一起四年多,却从来没有谁去问过对方“你爱我吗”。我们太自然、太和平了,以至于我们都忘记了——其实谈恋爱,应该是件波澜起伏,充满感性和戏剧性的事情。可我们却连一次像样的拌嘴都没有过,没有大落,自然就没有大起。
我把车蛮横地停在路边,解开了车门的锁,冷声道:“下车。”
“顾予淮你搞什么?”野玫瑰倒吸了一口气。她的眼睛很亮,此时正灼灼地逼着我。
“我喊你下车。”
“呵,省省吧顾予淮。”野玫瑰底气十足,“你不会这么对我的。虽然你没那么爱我,可是你永远也没办法拒绝我,不是吗?”
“你好歹也是女孩子,你要点儿脸。”我烦躁地点燃了一根烟。
“不在乎。脸有什么用?”她摸到了我的烟盒,接着掏出了自己的火柴盒,“不如我们私奔吧,顾予淮。”
“你发什么神经?”
“我说真的。”她停下了划火柴的动作,但空气中已经满是红磷的味道,“虽然我跟很多人睡过,但我最喜欢的还是你。就冲这一点,我就比那个安宁强。”野玫瑰见我没有回应,便接着自说自话,“是,我知道你不愿意,不愿意离开你的白衣天使跟我苟活。”然后,她像是被什么点醒了一般似的,表情里有一种微妙的惊喜,“是啊,我怎么之前就没想到呢?哎,顾予淮,我们,一起死吧?死了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什么?”我皱起了眉头看她,“你就这么想死?”
“想。”野玫瑰认真地点头,“我真的特别想死,顾予淮。这些年我挣了好多钱,可是又有什么用呢?人前风光罢了,不,连人前风光都称不上,走哪儿别人都说我是个婊子,以前年轻,觉得他们是在嫉妒我,可现在我甩手不干了,却还得背着这个称号。你说得没错,我这辈子算是没法回头了。”
“当初我要走的时候,你怎么就不肯说句你爱我呢?”她深吸了一口气,垂下了头,“你不知道吧,我其实特别喜欢你,你要是当初说了句爱我,我说不定就……”
我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接近四点钟。
安宁早就睡了,但她给我做的夜宵还在厨房里热着。她习惯性地在冰箱上贴蓝色的便利贴,上面一般都写着我不在的时候发生的重要事宜,落款是一个笑脸。
我站在卧室门外,看着**那凸起的小小一块,说是不忍心,其实更多的是不敢——我不敢去喊醒她,问她爱不爱我。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我和安宁之间,就像个荒诞的笑话。
然后,我坐在客厅里,给野玫瑰发短信:或许我可以答应你的第二个提议。
“哎,顾予淮,你看,男女主角在雨中找到彼此了,天啊,他们肯定要接吻然后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野玫瑰不甘心地啧啧感叹,“可是我们的死期也到了。”
我拧开瓶盖,在幽暗的光线中,我好像看到了安宁,又好像看错了,她好像站在门后,又好像站在银幕里,她好像朝我笑了笑,又好像朝我招了招手。
总之,她是在跟我告别吧。
4.[余扬]我想你一定是疯了
“余队,重大发现!”陈皮猴径直闯入我的办公室,邀功似的坐在了我的对面。
“你下次进来之前能不能敲个门?”我头也没抬,最近手头的案子有些多,这种不加主语的重大发现,我一般都当作在放屁。
“喂,余队,我都重大发现了你还在意我没敲门?”
“快说,哪个案子。说完我还有事。”
“当然是你最在意的那个案子。”陈皮猴将椅子拖出声响,手撑在桌面上,口气得意。
我的笔一顿:“你发现什么了?”
“玫瑰花。”陈皮猴敲了敲桌子,示意我看他,“之前不是因为电影院监控坏了,顾予淮又是因迟到进场,走的自助通道,这两件事,案子一直没有什么进展嘛,今个儿我和张蛐蛐办金店抢劫的案子时又路过了那个电影院,看到卖玫瑰花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心血**就下去问了问,嘿,结果还真的问出了东西!”
“你是说那个卖花的老人家?”我喝了口茶,“我问过她,她说她那几天不在电影院,没见过顾予淮。”
“是,你是问过。可余队你运气不好啊,所以就没问出什么来。”陈皮猴促狭地朝我眨了眨眼睛,“老人家忘给你说了,她那天虽然不在,可她孙女在。巧的是今个儿她孙女也在,所以就告诉了我们一些事情。”
“什么?”我下意识地,眼前浮现出了安宁的脸。
“顾予淮是跟一个女人去看的电影,小女孩儿说很漂亮,顾予淮还给她买下了所有玫瑰。我们拿了安宁的照片出来,她说不是这个姐姐,所以——”陈皮猴故意拉长音调,“所以重大发现就是,顾予淮他出轨了!”
“来,小妹妹,你看,是这个照片上的姐姐吗?”
“咦?不是这个。”小女孩儿声音挺脆的,“那天那个姐姐没有这么白,但是更漂亮,而且也不是这个头发,那个姐姐……是金黄色的头发,卷卷的,像是童话里的美人鱼!”
“那之后呢,你还看见了什么?比如散场的时候?”
“没有了,那位先生买完了我所有花之后我就回家了。”接着,她的语气变得有些哀伤,“警察叔叔,那位先生真的死了吗?他人那么好……”
不,他人一点儿都不好。他活该。
我关掉了录音,我知道我违背了作为一个警察的基本素养,我竟然说死者死得活该,但我没有觉得哪里不妥,因为他背叛了南丁格尔。他死有余辜。
我本来是要去检察院一趟,但鬼使神差地,我就把车开到了医院。
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来医院找安宁了,有的时候我会去跟她说说话,但更多时候我只是坐在暗处看着她照顾病人。我不知道怎么跟别人去形容这种感受,就是你看着那个人,你就浑身放松、你就觉得平静,用文艺一点儿的话来说,就是被治愈了。
很显然,我把南丁格尔当成了我生活中的必备事项,用来调节自己失衡的心情。
“余警官来啦?”是安宁同科室的护士,她推着药品车,热情地跟我打招呼,“又是为了顾医生的案子来找安宁姐的吧?”
我点头,但我这次来目的没有以往那么自私,只顾着治愈自己。我这次来,是专程为了那条美人鱼。我直觉,安宁知道这件事。
“要是每个警察都像你一样那么尽职尽责就好了。顾医生他真的是个好人的。”我看得出来,她是在真心赞誉我,也是真心在惋惜顾予淮。
“没有。”我受之有愧。因为我这么尽职尽责,并不是为了她口中的那个好人顾医生,“应该的。安护士在不在办公室?”
“你等等哈,我这就进去帮你叫她出来。”没过多久,那个护士就皱着眉又出现了,“奇怪……明明是休息时间,安宁姐又去哪儿了?”
“不在里面?”
“嗯。”护士点点头,给我指了个方向,“大概又是给自己加班去哄那些脾气暴躁的病人了。余警官你不知道,我们安宁姐脾气可好了,特别温柔,多难哄的病人都能哄好。”
我笑着跟她道谢,她又喊住我,说我上次送来的葡萄她们整个办公室都觉得好吃。
我在一个人比较少的角落里看到了安宁。
好吧,其实只是安宁的一小撮背影,但职业毛病,我认人很准,我知道那就是安宁。
但有一件事情更重要——安宁不等我开口,她先走了过来。
“余扬。”她和别人不一样,她不喊我余队,也不喊我警官。我喜欢她这样,“你来了。”
“嗯。”我对她点头,但并没有就因此停下我的步伐,我直接路过她,用眼尾的余光扫到了她想来抓我,但是没有来得及的手。
角落垃圾桶的上方有一个烟蒂,还没有彻底灭下去。
安宁的反常,就来源于此。她想要借此拖住我,因为她要继续瞒着我。
我站在窗户边,不费吹灰之力就看到了一个特别打眼的背影,金黄色的头发、长卷的波浪,在阳光下,那条美人鱼像是在发光。很好。光看背影就知道是人间尤物。但我仍旧看不起顾予淮,因为他没眼光。
“你到底想干什么,安宁?”我问她。
“我什么也不想干。”
“你早就知道顾予淮的死跟那个女人脱不了干系,是不是?你甚至清楚所有的来龙去脉,是不是?”
“是。”安宁笑了,表情和往日一样,悲戚又温柔,“我知道。但是余扬,你放过她。”
我的手撑在窗户的凹槽上,那些崎岖不平的纹路慢慢地嵌入我的掌心。
我设想过无数种情形和安宁跟我坦白之后的反应,但我没想到她居然让我放过那条美人鱼。
“你刚刚说什么?”我找不出安宁想放过那条美人鱼的理由。
“我想请你,放过她。”安宁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像极了五年前要去救那只流浪猫的样子。
我听见自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过分饱满的气体让我的胸腔有种钝重的痛感。我问她:“安宁,你疯了不成?”
5.[安宁]上帝是女孩儿
其实我很早之前,就知道了顾予淮的那位初恋。
他们第一次去郊外的柴火鱼馆时,就被我的舍友看到了,但我什么都没问,也什么都没做,我甚至帮着他们去解释,我说那个女孩儿我认识,是予淮的表妹。
那天晚上,大概是深夜两点多,我接到顾予淮的电话,他先是跟我道歉,说吵了我睡觉,然后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不可以下楼去见见他,他爬进女生宿舍了。
这种像极了偶像剧的行为,在我和顾予淮之间是很反常的。
本来我以为他喝醉了,没想到见到他的时候,他的眸子里全是清冽的神色,总之,他整个人看起来格外清醒,然后他走过来,紧紧地抱住了我。他跟我说:“安宁,对不起。”
我闻着他身上不属于他的味道,轻轻地拍着他颤抖的背。
他没有说话,只是更加用力地抱住我。
我知道,他这是在用最体面的方式跟我道歉,他羞于启齿又不知所措,所以他只能抱着我流泪。但我没法原谅他,我不是那种意思,我的意思是——我连责怪都没有,何谈原谅。
我没有在故作大度,也不是在用我的温柔胁迫他让他更加反悔,我只是在等他明明白白的那句话,但他没有,那天晚上没有,往后的很多年也没有。他不说,我也乐意装作不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满意生活的现状,我懒得去打破这个平衡,并且我发自内心地怜惜顾予淮,我是指单论他出轨这件事,我知道他才是最受煎熬的那个人。
顾予淮死后的第二十一天,他的初恋终于来找我了。
她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漂亮,而且还是那种盛气凌人的漂亮,但她看着我,却像是很害怕我。她跟着我差不多有半个小时了,终于,在我经过她的时候,她鼓起勇气开口:“你……忙完了?可以跟我出去聊聊吗?”
“当然可以。”我顺手从办公室里拿了瓶余扬上次送过来的牛奶递给她,余扬送来的——算了,余扬这人我稍后再提。“喝点儿吧,你看起来气色不好。”
“不要。”她难掩本性地嘟囔着,“我又不是小孩子。”
“顾予淮死了。”我们来到了角落里的吸烟区。
“我知道。”我朝她笑了笑。我知道她现在很紧张,一根火柴她划了好几下都没有划燃,“我以为你至少会去他的追悼会。”
“是我提议的。”她的火柴终于冒出了一点儿火光。
“我知道。他不是会主动做这种事的人。”我顿了顿,“要我帮你拿着火柴盒吗,你看起来不方便点烟。”
她深吸了一口气,有点儿不可置信地望着我:“安宁,你为什么一点儿都不为他的死感到难过?”
她憋不住了。她终于开始这种莫名其妙的质问了。但我生来就不好战,我知道,只要我说,为什么你不和顾予淮一起死呢?为什么最后关头你要抛下他呢?我知道只要我说出这两句话其中的任何一句,我就必胜无疑,但我不想这样击败她。
“安宁。”她又喊我,“你爱顾予淮吗?”
安宁,你爱我吗?
曾在某个深夜,我听见下夜班回来的顾予淮在我背后轻声问了这么一句。
其实我当时已经醒了,因为他这次的关门声与往日里不同,所以我一下就醒了,但我没有翻过身去给他肯定的回答,哪怕前几天,我们刚刚决定要订婚。
“爱。我当然爱顾予淮。”这是实话。
“但你对顾予淮的爱,跟你对你病人的爱没有区别,是不是?你爱顾予淮就像爱着街边的一只猫、一只狗,甚至是一堆花花草草,是不是?”
“顾予淮死得可真冤。”她的烟快抽完了,她直接扔在了垃圾桶上面。
“对。”这点我赞同。
“可是安宁。”她舔了舔她干涩的下嘴唇,“对你来说可能不算什么,但是我却失去了这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一个人了。这其实也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其实是……”
“其实是你没有勇气跟着他一块儿死。”我之前就说过,有些话只有女人们才说得通。
“天啊,你可真聪明……”她小小地惊叹了一把,接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这么聪明,我跟顾予淮的事情怎么能瞒得过你?”
“你要好好活着。”我在真心地祝福她,不带任何主观情绪。
然后,她走了。
我站在七楼的窗户边目送着她,她的长发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更加漂亮。
再然后,余扬来了。
除开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穿着警服,后来他来找我都是穿着便服。我指的来找我,也包括了那些他不说话,只坐在一旁看着我的时候。按理来说,我跟他走不到这么亲近的,在问过话之后也应该没什么交集,但我怎么也想不到,当初那个帮我救出流氓猫的消防员,现在居然变成了负责顾予淮命案的刑警。
你知道,缘分这种东西向来不讲道理,它就像大火,莫名其妙,却又来势汹汹。
我走上前,想掩盖掉刚刚发生的事情,但警察就是警察,敏锐的直觉不会随着换了身衣服就变得迟钝,他认真地看着我,问我是不是疯了。
“安宁。”我发誓,我听出了他语气里灼热的疼痛感,“于理,她要是杀了顾予淮,那就是名正言顺的故意杀人,她要是和顾予淮玩浪漫搞什么相约自杀,但现在顾予淮死了,她是活的,那么她就是涉嫌故意杀人。于情,她也不算你什么朋友吧,她带走了你这么多东西,我是你……”余扬顿了顿,“至少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你想放过她。”余扬转过身去,不再看我,“我不想。就算我想放过她我也不能放,安宁,你别忘了,我是一个警察。我不是上帝。”
“余扬,我……”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余扬就转身过来,用几根手指轻而易举地托起了我的脸。
“先是大火里的流浪猫,再是未婚夫的出轨对象。”
“安宁。”他深深地看着我的眼,口气带了些不具名的狠劣,“这么多年,你当够上帝了吗?”
我呼吸一滞。余扬,你这么说,就过分了。
6.[余扬和安宁]我爱上帝,同时亦爱一位世人
顾予淮的案子侦查期结束后,就顺利移交检察院了。
至于接下来的公诉或者最后的罪名,那都是美人鱼和检法机关之间的纠缠了,我只打算袖手旁观,尽管我非常在乎安宁的感受,但——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每个人都得为自己的行为买单。安宁再善良大度都没用,她做不了真理的主,因为这世界上压根儿就不存在上帝。
错当然在我,我不该把话说得那么锋利和**,但我就是受不了了。
我不是受不了安宁,我是受不了这个世界,我受不了这个世界这么欺负安宁,我受不了这个世界明知道安宁悲悯天下心怀苍生却还是这么欺负她。最让我愤懑不平的地方就是,安宁她依然相信这个世界,她依然相信她受的苦难和委屈是为了她的子民,是这个世界对她的考验,她依然相信只要咬着牙做更多的牺牲,就能够达到理想和彼岸。
不是这样的,我的南丁格尔。这个世界配不上你的忠诚,也配不上你。
所以我才要狠狠地骂醒你,坏人我来当,没关系。因为只有我,才不会真的狠下心去利用你的温柔和虔诚,我没办法跟这个世界同流合污,我这辈子都没办法欺负你。
因为,因为——我好像比我想象中更心疼,也更喜欢你。
很意外地,我居然在医院大门口看到了余扬的车。
我不是说之前从殡仪馆将我带到公安局问话的警车,是他自己的越野车,有几次他带我出去吃饭的时候开过。我站在原地有些犹豫,我以为上次暂别之后此生再也见不到他了,他问出那句话的表情我到现在还记得,像是受够了我似的。但是他——又出现了。
“安宁。”余扬甩了车门下来,站在我的面前,“这么久了,想清楚了吗?”
“什么?”我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在我的记忆中,他并没有留下什么需要思考的问题给我。
“关于辞职的事情。”
“辞职?”我一惊,“我从来没想过要离开护士这个行业,为……”
“小心!”余扬大喝一声,眼疾手快地将我拉进他的怀里,帮我躲掉了呼啸而来的汽车。
“我不是说要你辞了护士,你可是南丁格尔。”
“那是什么?”我从他怀里抬起头。
“上帝。我问你有没有想清楚辞掉当上帝这个工作。”
“余扬,我……”我哽住了。从小我就觉得我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可是我也说不出究竟是哪不一样,然后我就这么长大了,直到余扬上次逼问我的时候我才明白,我这么多年苦心寻找的那个“不一样”,其实就是“上帝”两个字。其实是我自己从一开始,就把自己放在了属于上帝的位置上。我告诫自己,你要充满耐心,你要时刻怜悯,你要毫无怨言,你要大情大性,你不能责怪任何人,所以我才活成了余扬眼中的疯子,却不自知。
我爸妈没说过,我朋友没说过,顾予淮没说过,他那个美艳的初恋也没说过,他们都没跟我说过,其实我不用这么活着,其实这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这么活着。
但是余扬,他说了。
所以在余扬真真正正说出口的那瞬间,我就感觉我自己从里至外都被人打碎了。
“我知道。”余扬把我重新搂进了怀里,温热的鼻息不断喷在我的耳边,像是黏合剂一般,跃跃欲试地想拼凑出一个新的我,“做惯了上帝,你一定不习惯失业。那么干脆就不辞了吧,我们换个地方。我们不给这个世界当上帝了,这个世界上麻烦事太多了。真的。”
“那我要去哪里呢?”我一张口,热意便涌上了眼眶。我咬着下嘴唇靠在他坚硬的胸膛上,他心跳得很快,“可是余扬,我改不掉这个毛病,好像真的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你一定觉得我是个伪善的疯子吧,三年前你就这么觉得了吧,可是我……真的觉得,活得好辛苦。”
虽然说得前言不搭后语,但这是我第一次,出生以来第一次,我允许自己去说出压在心底的,不那么上帝的言语。我觉得痛快。
“我知道。所以你来我这儿,当我的上帝。”
余扬的手轻拍着我的背以示安慰,真不习惯,平时这可都是由我来干的活儿。
“当我一个人的就可以了,你可以变得贪婪自私暴躁,甚至是邪恶。我不在乎。这个世界欠你的,我来还,所以你来我这儿,当我的上帝,我当你最虔诚的信徒。安宁,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