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 暴雨将至

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在路灯的余光下显得灿烂而明亮,记忆里清澈干净的目光仿佛从未改变过。

于是他低下头,在夏日夜晚昏黄的灯光下,轻轻亲吻他的小姑娘。

梁初待在房间里查了一下午拍卖会的信息,境外的一无所获,下个月香港和澳门各有一场拍卖会,物品清单尚未公布。

那把南宋缠枝牡丹纹玉梳依旧完好无损地陈列在南京博物馆,梳齿细密而整齐,镂空透雕的技艺可称精妙,梳上两枝花蕊含苞待放,三朵牡丹盛放如生,与陆瑜春所提供的赝品相比,实在不是一个级别的技术。

看到这件珍品还好好的,梁初心里就放松了一半,回宾馆重新换了一身衣服,就给陶微打电话询问是否方便探班。陶微爽快地答应下来,并给她报了地址。

南京的夏天格外闷热,下午刚结束了一场泼天大雨,地面还是湿漉漉的。剧组的拍摄地在一处偏僻的古城墙上,梁初踩着一双看上去价值不菲的凉鞋小心翼翼地爬了上去。

远远地就看到董有昕活蹦乱跳地穿着一身青色鸾凤云纹鞠衣跟她打招呼。

她的精神真好。梁初有些无奈地想,完全不像被聂谌从电话里一路训到片场的人。

“小哥哥去补妆了。”董有昕过来拉她的手,“等会儿我们要拍一场很凄惨的戏,我先要酝酿一下感情。”

梁初回忆了一下她刚才的表情,怎么也感受不到一丝凄惨的气氛。

不过听说很惨,梁初也有些幸灾乐祸:“你惨还是他惨?”

董有昕扬扬得意:“当然是他啊!等会儿那场戏,我会狠狠地拒绝他!”

梁初顿时明白董有昕挨训后却还兴高采烈的原因了。

董有昕上下打量她,绕了一圈:“梁初你今天穿得真好看,是小哥哥喜欢的风格。”

梁初已然习惯自己的穿衣品味被抨击了,无辜地一摊手:“我在衣柜里随便找了一件。”

董有昕笑笑:“你很适合Mara O’Polo。”她的目光落在梁初的耳垂上。

那是一副祖母绿耳环,在阳光下折射出夺目的光彩。小虽小,却极精致细巧。

梁初听不懂董有昕说的牌子,只顺着她的视线摸了摸耳朵,笑着说:“这个是在抽屉里找的,我总要打扮妥当了才敢来嘛!”

董有昕的目光动了动,笑说:“这一副是小哥哥以前自己打磨的。”

梁初微诧,由衷地赞叹道:“他的雕工和打磨工艺真是很厉害,我怎么也赶不上。”

董有昕一怔:“你们专业人士的关注点果然不同。”她大笑,“难道你不该感动一下吗?”

梁初眨眨眼,带着几分俏皮地道:“我没有说不感动。”

董有昕含笑挽着她坐下。陶微事先给梁初准备好了座位和饮料,自己则在不远处静静站着,偶尔跟导演和灯光师进行交流。

没过多久,聂谌就从化妆室里出来了。他穿着一袭深蓝色道袍长衫,束发于顶,一双黑瞳依旧夺人心魄。梁初上下打量了一番,道袍乃明代男子最常见的便服,两侧开裾,内接双摆,领上还加了白护领。可见这个剧组在服装考据上是下了一番工夫的。聂谌见梁初站在董有昕身边,也不避讳其他工作人员,招招手让她过来。

梁初凑到他面前的第一句话却是:“师哥,我带了隐形眼镜眼药水,你要不要用?”

董有昕在旁边“扑哧”笑出了声。

聂谌的目光却很温柔,伸手摸了摸梁初的脑袋:“拍完卸妆后用。”

梁初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好,你们去忙吧,我在旁边坐着就好了。”

因为聂谌是混血儿的关系,五官多少都带着一些白人的轮廓,所以化妆师给他画的妆略重,连原本浓黑粗长的眉形也画成了斜飞的剑眉,眼角的眼线也进行了收敛的处理。

很多人戴了美瞳过后,眼神便会变得过于无神,然而聂谌依旧神采奕奕,显然是练过很久的缘故。

这一刻,梁初有些走神地想,很多人羡慕他的年少成名、盛名不衰,可又有多少人看到过他背后的疲惫和刻苦。聂谌对所有事情都很认真,承诺的事更是。他很少承诺,一旦出口,言出必行。

“梁初?”

梁初听到有人叫她,冷不丁回过神来。她回过头去,不由得一愣,就仿佛眼前的光都随之亮了。

五官分明,神情舒展。

近前有人朝她微微一笑,伸出手:“你好,我是江山。”

梁初梦游一般伸出手去回握了一下。面前的江山,在这一张脸上,竟让人找不出一丝不好来。

她万万没想到,真实的江山竟会这样漂亮。是的,对于这个男人,只能用漂亮这样的词来形容。美而不妖,秀而不媚,还有一种少年人的清澈气质。就譬如此刻,他穿着一件普通的格子衬衫,下面一条蓝色牛仔裤,依旧有种悠然自得并惊心动魄的美感。

江山说:“久仰大名。”

梁初笑笑:“我才该说久仰大名呢!”她又指了指自己,“我的事是听有昕说的吗?”

董有昕竟然连聂谌和梁初的事也告诉了江山,梁初有一瞬间的惊讶。江山泰然自若地坐下,他是典型的桃花眼,即使不笑,也仿佛含情脉脉。

梁初觉得,董有昕被这样的人吸引,也算是意料之中的。但江山这个人的风评并不好。他刚出道时,仿佛只为敛财,也不管剧本的好坏,只凭片酬接戏,好戏烂戏接了一大堆。关于他和女导演、女编剧的绯闻甚嚣尘上,前女友俱是一线女星,很多粉丝都骂他是靠着女人上位,却也不得不佩服他工作时的不要命。江山自出道以来几乎从未休息过,拍戏也很拼命,连打戏、爆破戏都从不用替身。就像聂谌说的,这个人在娱乐圈的争议太大,甚至没人能够给他下一个好或坏的定论。

“是。”江山微笑,递了一瓶水给梁初,“我很好奇聂谌喜欢的人会是什么样的。”

他的动作很纯熟,仿佛习惯了照顾周围的人。

梁初抿唇一笑:“我只是个很普通的人。”

“你们才是真正大隐隐于市的艺术家。”江山倚在椅子上,微微仰起头望着不远处的聂谌和董有昕,“学玉雕的小姑娘,你很厉害。”

梁初灵活地转了一下手中的矿泉水瓶,笑眯眯地说:“我可不是小姑娘了。”

看到她转瓶子的动作,江山的眼帘蓦地垂下去,神情也有了一丝寡淡。但这也只是一瞬间,快得就像是错觉,等梁初再看他的时候,他的面容上仍是淡淡的温和的笑。梁初有些摸不着头脑,她刚才是有哪句话说错了吗?还是她刚才看错了?

江山竖起手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梁初复又转过头去。

聂谌和董有昕的这场戏正式开拍了。

聂谌大约是史上最英俊的陈友谅了。一身黑衣映出他苍白的面容,眼睛一如既往漆黑明亮,微微抿起的唇使得他的面上带着一种近乎严肃的英俊。他的面前是秀美从容的青梅竹马马莹,这位朱元璋的原配妻子,这张年少时始终盘桓内心的娇秀面容上早已失去了原本的生机与英气,变得安顺而沉静。

董有昕此刻已完全投入剧情,她缓缓笑道:“从小到大,你想得到的都能得到,唯独我是你的一个例外。可这并不是你现在野心勃勃的借口。”

陈友谅微微动了动唇,他的表情映在绿树繁荫之间,更显阴沉。

马莹却一指点在他的唇上,轻轻抚过,摇头道:“我曾坐在窗口等了你很久很久,然而你却选择了权力,选择了你的军队。在我需要你的时候,你永远只为了你自己而活,现在,我就要嫁给我爱的人了,你却要我跟你走。你敢说,你是爱我,而不是爱着你的权力吗?”

“我当然敢说。”他终于开了口,“为了这一刻,我已经说了太多的谎言,根本不在乎多说几句。”

马莹微微一怔,十指不由自主地扣紧床沿。

陈友谅反手拔出身侧的长剑,洁白如雪的剑锋冷光隐隐,他低头温柔地凝视这柄曾沾染过无数鲜血的长剑,轻声道:“天下乱世,胜者为王。你与其嫁给一个互不相干的人,还不如嫁给我。”

马莹沉默良久,忽地一声轻笑,蓦然抬手。

陈友谅刚要抬头,竟猝不及防被她响亮的反手一记耳光震在当场。

马莹长声大笑,这笑里却藏着凛然盛怒:“陈友谅,你当初连争一争都做不到,现在又凭什么自作聪明来决定我的人生?”

“过!休息十分钟。”导演站起身,一脸笑容,“有昕越来越入戏了。”

话音刚落,董有昕方才凄楚孤傲的面容瞬间消失,她抿唇笑出两个酒窝,对着面前的聂谌微微挑眉。

“聂大神来帮我看看刚才的镜头?”导演乐呵呵地开玩笑。

聂谌将手中的道具剑交给一旁的何宁然,从容自然地走过来。梁初也想看,就悄悄走了过去,凑在后面。

镜头里打的是全景,以及聂谌和董有昕两个特写镜头,镜头里两人的表情比刚才越发清晰。董有昕凛然含泪的表情,目光里的情意和挣扎一览无余。而聂谌的游移不定、阴沉狠辣在他的沉默与犹豫中慢慢铺陈开来。

“等会儿补个拔剑的特写。”导演十分满意,“继续下一场。”

聂谌顺手搂住躲在后头的梁初:“别跟江山说太多,等会儿去找陶微。”

这是吃醋了?梁初抬头看他一本正经的神情,不由得笑了:“好,我知道了。”

聂谌正欲走,梁初又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

“师哥你演得真好。”她眼睛闪闪发亮地望着他。

聂谌低头浅浅一笑,习惯性地伸手捏了捏她的脸:“你每天赞美我一句,我会舍不得不拍戏了。”

梁初一怔,睁大眼睛。不拍戏了?这话是什么意思?

聂谌展了展袖子,往前面的布景板那边走去。

梁初忙回头去找陶微。陶微正坐在一堆配角演员那边,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梁初开不了口问她,只得安安分分地坐下来。远处的江山抱肘站着,仍站在那里看着董有昕和聂谌对戏。

江山的个性确实有些不同于常人,仿佛别人对他的一切看法和认知他都浑然不在意,哪怕自己有一天声名狼藉。不过董有昕也算是任性妄为的范本,这两个人凑在一起,还真不知是好是坏。

梁初坐了没多久,身后就有人拉她的手臂。

“梁小姐,听说你对玉很了解?”

那是一个眼睛大大、下巴尖尖的小美女,正是现下流行的锥子脸风格,然而五官却少有让人惊艳之处。梁初不好意思地摇头:“了解说不上,只略懂些皮毛。”她一个毕业都有危险的人,哪敢说自己很了解?

“那你帮我看看这块新买的玉,成吗?”小美女十分自来熟。

梁初略有些犹豫,戴玉有讲究,一般她也不太会去碰别人戴过的玉。可对方已然把脖子上的玉摘了下来,放在手心里伸到梁初的面前。那是一只细长的玉蝉,表面斑驳,显然年代久远,只是这形状、大小和玉质……梁初顿时有些惊呆了。

“你把这个,戴脖子上?”她瞠目结舌地问了一句。

小美女面上洋洋自得:“对呀,我从一个古董商人那里买来的,说是宋代的玉。”

梁初只觉得冷汗涔涔,这分明就是葬器。这个不知道打哪里冒出来的小演员竟敢戴葬器,简直太大胆了!又或是她无知到了一定的境界,这种东西只要随便拿去鉴定一下都会知道。而且玉是有灵性之物,古玉更甚,连他们雕玉的人都不敢随便佩戴。

“你还是别戴了。”梁初斟酌了一下,委婉地说,“毕竟是从墓里出来的东西,不太好。”

小美女摆摆手:“没事,这才显得有价值嘛。”

梁初嘴角一抽,默默地坐远一点,往陶微那边靠过去。陶微方才也听见了两人的对话,不由得好笑,低声对梁初说:“你和这群白痴有什么好说的?她之前也拿出来给聂先生显摆过,聂先生差点让她整个人滚出去。”

这种东西本就是忌讳,她还成天戴在脖子上拿出来给人看,聂谌不生气才怪。陶微说完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玉牌来:“你帮我看看这个?”

“要不也帮我看看?”后面还有几个小演员跃跃欲试。

“……”

梁初突然觉得好像还是坐在江山旁边比较清静,董有昕这张大嘴巴,到底跟多少人说了她懂玉器啊!

“这一块是墨玉青花,用墨玉籽料做的浮雕,黑山白水,滔滔雄浑,是块好玉,而且雕工也是上佳。”梁初仔细看了陶微的玉牌,不由自主地多把玩了几下,暗自腹诽:果然有钱人戴的都是好东西。

之后拿出来的也有好有坏,大多是镂雕,且是近代所制,技艺也参差不齐。不过好在是正常范围内的玉雕作品,不像第一个小美女,那实在是太吓人了,梁初只看一眼就被惊到了。三个多小时的探班,除了刚开始看到的一场戏外,梁初连抬头的时间都没有。剧组闲下来的大大小小的演员把她围得水泄不通,全是让她鉴定玉器的。看到后来梁初简直眼花缭乱,却还是架不住群众的热情,甚至还有拿了各色珠宝、木头来给她看的,什么金珠黑珠、崖柏金丝楠、蓝宝石绿宝石……简直就是在复习功课嘛。

“干什么呢?”

低头正在看一颗南洋金珠的梁初应声抬头。

“你们一群人围在一起做什么?”一张不认识的面孔正满脸严肃地看着她。

梁初的视线往下,才发现对方穿一身警服,腰间别枪,不怒自威。

身旁的陶微也一愣,上前说:“没事,没事,就是我们闲着在一起聊个天。”

警察仔细打量了梁初,又抬手对照了一下手里的照片,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梁初站起来,内心“咯噔”一声,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叫梁初。”她神情镇定,双目明亮,毫无心虚之处。

“南京博物馆有文物被盗,请你回警局协助调查。”警察出示了自己的证件和几张照片,“这个是你做的吧?”

梁初看向那张照片,脸一下子就白了。

这是那把她用已经损坏的黄玉做的牡丹缠枝纹玉梳,她先前以为被林文容带走而后却忘了再问聂谌的那把玉梳!到底还是出事了。她早上刚去博物馆看过那把真玉梳,晚上就失窃了,用来做掩护的还是她做的仿造玉梳。现在警察来请她回去协助调查还算客气的,没把她直接当成盗窃团伙的一员就不错了。

梁初抿了抿唇,点点头:“好,我跟你去。”

陶微情急之下拉住她的手,低声问:“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要不要等聂先生回来?”因为拍戏的场景不同,聂谌和董有昕以及剧组其他人早已转移到城墙的另一边摄影,天黑,灯光不通,两边根本无法交流。

梁初心里悚然一惊,所幸今天来剧组聂谌没有公布她是谁,否则她跟着警察回去,就算最后安然无恙,这谣言传来传去也够难听的了。梁初摇了摇头:“等他拍戏结束后再说吧,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的。”随后她抿了抿唇,“你就跟他说,那把玉梳出事了。”

陶微显然不知这里面的弯弯绕绕,仍点点头,安慰她道:“你放心,如果是误会,一定会没事的。”

梁初倒比她要镇定许多,还能微微一笑:“我知道。”

她放下手里的东西,便随着警察往外走:“麻烦您了。”

到了警局,警察核对了身份证后,梁初就直接被带进了审讯室。坐在她对面的,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女警。

“能否说一下你今天的行程?”

梁初的坐姿很端正,眼神也很清湛,说:“早上九点我从酒店出发去博物馆参观,大概十一点多回酒店吃午饭,后来一直待在房间直到下午四点,然后就一直在剧组待着。”

女警点点头,警局已经根据身份证号核查过酒店和航班号,并且查看了监控,梁初说的基本符合事实,她有很完整的不在场证明。唯一单独待在房间里的四个多小时,酒店走廊里的监控也显示她并没有出房间,而且这么高的楼她不可能爬窗出去。梁初唯一的问题就在于,那把假的玉梳出自于她的手笔。

“今天晚上七点二十六分,南京博物馆失窃,丢失物品为陈列展品南宋缠枝纹玉梳。博物馆五点闭馆,管理员六点巡查时,发现陈列室内的展品并非真品,而是这一把假玉梳。我们于半小时前抓获了一名可疑人员,对方指出这把假玉梳是由你提供的,是否属实?”

她理了理思绪才开口:“能否让我仔细看一下这把假玉梳?”

女警点点头,把封存在证物袋里的玉梳推过去。

隔着密封袋,梁初很容易就摸到了她雕玉时下意识最后作的标记,刻在某一锯齿内部的阴刻文,而且从这把玉梳上的裂缝和花纹来看,确实就是她亲手做的那把。这起盗窃案铁定和陆瑜春有关。梁初此刻才深刻体会到聂嵘的警告,这种人简直防不胜防。陆瑜春先前跟她约定雕刻,被聂嵘阻截之后,竟然还能从聂谌家里拿到她雕坏的那把玉梳。能出入聂谌家的只有孟细源、林文容和她,可地下室的钥匙未必人人都有,究竟是谁做了内鬼呢?

梁初此刻甚至都来不及悲伤朋友的背叛,她只觉万分后悔,为什么要在盛怒之下去雕那把玉梳,又为什么当时在聂谌家中没有仔细检查地下室的门锁,甚至后悔为什么没有及时跟聂谌说她发现那把玉梳不见了。在聂谌那么小心翼翼不让她接触这一切的时候,她还是粗心大意犯下了大错。这件事她脱罪是其次,若是那把玉梳找不回来了,她可是真的要为此负疚终身。

梁初定下心神,缓缓说:“这把玉梳确实是我做的,但因为原材料的问题,它一做出来就是一件废品,一直被收在家里的地下室里,我也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出现在博物馆里。”

女警面不改色:“我们在玉梳上没有检测出你的指纹。那你知道它是何时不见的吗?”

“大约三天以前,我发现地下室的门开着,玉梳也不在盒子里,本以为是同学不小心扔了。因为毕竟是废品,也没有太在意。”梁初又补充解释,“一般玉器雕刻完,我们都会做净化处理,虽然这把玉梳不太有用,但我有清理过。”

女警不置可否地点头,继续问:“当时这把玉梳放在哪里?”

“北京。”梁初随即报了聂谌的地址,“盒子应该还在桌面上,我没有收。”

“我们会取证的。”女警起身,“稍后会有人带你去休息,等嫌疑人到位后可能还要问话。”

梁初蓦然抬头:“嫌疑人抓到的概率大吗?有几个人?”

女警看了她几眼:“这些我不能说。”

梁初只得抿了抿唇。她看得出对方仍将她当成嫌疑人之一,她虽然能证明自己没有直接参与盗窃文物,却无法证明那把假玉梳是被盗的。警方完全有理由怀疑是她自己主动提供的玉梳,间接参与了此案。

此刻,她只能寄希望于警方调查清楚那把仿造的玉梳是如何落到陆瑜春手里的,但更焦心的是那把南宋牡丹缠枝纹玉梳能否被追回。若是无法找到,就又多了一件国宝失落在外,这才是她现在无法原谅自己的事。这种又生自己的气又委屈的感觉,真是说不出的憋屈。

时间在静默中又过了一个多小时,女警重新走进问询室。梁初蓦然抬头看向她。

“玉梳已经被追回,嫌疑人三人已全部落网。”女警敲了敲手里的档案,“但是经审讯,三人统一口径,说那把假玉梳是你提供的。”

梁初起初松了一口气,而后又是一惊:“我没有主动提供给他们。”

女警面无表情地打开手铐,上前一步将她铐住:“梁小姐,我们已经向检察院申请逮捕了。从现在开始,你已经是本案的犯罪嫌疑人了,我们会依法对你进行刑事拘留。”

陆瑜春一伙人竟一口咬定是她主动提供的玉梳,这让梁初又惊又怒,但此时此刻,她确实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自己没有做过这件事。

“走吧,去看守所。”

梁初紧抿着唇,沉声问:“我要被拘留多久?”

“取证完成后我们会提交检察院审查起诉。”女警带着她从昏暗冗长的走道走过,从后门直接上了警车。

梁初心里百般滋味,她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坐在警车上走进看守所,而罪名竟然会是倒卖国家文物——这个所有从事工艺美术行业的人最憎恶的行为。所幸玉梳已经找回,如果没有,她简直不知要以何面目来面对聂谌、她的师长同学,甚至是面对自己。她深深地埋首手臂间,强忍住眼眶里的泪意。说到底,这件事是她自作自受,如若最后仍无法自证清白,也算是给她的粗心买了一个有生以来最严厉的教训。

下了警车,眼前黑压压的一片建筑,便是新建的看守所。梁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跟着前面的两位警察走了进去。

前台正在办理拘留手续,梁初站在一旁闷声不响,手上还戴着手铐,冰冷又沉重的感觉让她分外难受。

不过一刻,女警转身走过来,给她打开了手铐。

“你可以走了。”对方的神色依旧不善。

梁初微微一怔:“不是要拘留吗?”她很快又振作起精神,“是有新证据可以证明我无罪吗?”

“是有人给你办了取保候审。”女警收回手铐,“你可以回家等起诉通知。”

梁初心有不甘,欲言又止,但看着对方一脸不能相信的感觉,也只得按捺下心里的大起大落,低声说了一句“谢谢”,而后才慢吞吞地往外走。

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就忍不住流下眼泪。她越想越生自己的气,越气就越觉得委屈,最后一路走到某个已经关门了的小店门口坐下,边休息边抹眼泪。

“我找了你很久。”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冷不丁听见身旁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

听到聂谌的声音,她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哭出来:“师哥。”

聂谌真是无奈极了,原本想训斥她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他一结束拍摄,陶微就跟他说了事情的经过,他马上联系过去相熟的人,问清了梁初目前的处境,然后拜托对方立即向检察院申请逮捕。之后他又赶到公安局去办取保候审的手续,等驱车来到看守所的时候,梁初却已经走了。

他只得一路找过来,那种焦急、担忧的心情促使他决定在找到她时一定要狠狠骂她一顿,然而当他在炎炎夏日的晚上大汗淋漓地找到她时,她正坐在昏黄的灯光下抹眼泪。那一瞬间,他像是看到了多年前的那个梁初,那个在杨承淮的葬礼上努力撑住自己平静的表情,到了人后却躲在墙角偷偷哭泣的小姑娘。

他又心软了。

聂谌蹲下身,静静地看着她:“知道自己哪儿错了吗?”

梁初哭着点点头,没说话。

“你知道我要是不在南京你会有什么后果吗?” 聂谌慢慢地说,“我要是今天不让人申请逮捕你,就不能办取保候审,那你就得在警局最少待一晚上。然后等警察取证完了,下次你见到我的时候,你就只能站在被告席,而我坐在旁听席了。”

梁初紧紧握住他的手,低声说:“我知道错了,你别说了。”

她抬起头能看到他还没卸完妆的脸,再一望他的眼睛,便立刻忘了自己的处境,急道:“你的隐形眼镜怎么还不取下来,眼睛里那么多血丝,得多难受啊!”

梁初简直要心疼死了。

聂谌的面容缓和了些,伸手敲了敲她的脑袋:“你就这么被带走了,我哪里还顾得上这些?”

提起这个梁初又要哭了:“我也不知道谁会去偷那把废掉的玉梳,还落到了陆瑜春的手里,他们又非说是我主动给的,还说我是犯罪嫌疑人,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搂着扑到怀里委屈得流眼泪的小姑娘,聂谌又说不下去了。梁初的那把玉梳他确实收好放在地下室里,也上了锁,可竟然还能不翼而飞?他家里的钥匙只有孟细源和林文容有,但地下室的钥匙却只握在他自己手里。小区内外全是监控,地下室也装有监控,他也让人去查过,在那段时间里,小区的录像显示并无陌生人进入。而地下室的录像,偏偏就那一段玉梳消失时的监控被人剪掉了。所以这不仅仅是简单的盗窃,而是有内鬼。

“只要在公安侦查阶段找到证据,你就不会被起诉,也能摆脱犯罪嫌疑人的身份。”

聂谌深深地叹了口气,见梁初还是埋首在他怀里不肯起来,便伸手穿过她的膝下,一把将她抱了起来:“好了,回去吧。”

梁初惊叫一声,而后才伸手环住他的脖子。

“师哥,我快要气死了。” 梁初抽泣着说。

“嗯。”聂谌淡淡地应了一声,“我也快被你气死了。”

“那我怎么办?”

“凉拌。”聂谌没有表情地说。

听出来聂谌的语气还好,梁初把头窝进他的肩膀:“师哥,你知道怎么去找那个偷玉梳的人吗?”

聂谌停下脚步:“否则我怎么有把握把你带出来?”

梁初不由得含泪讪讪一笑。

他索性停在原地不动,就这么抱着梁初,轻声问:“小孟或者林文容,你希望他们谁没有出卖你?”

梁初起初也想过这个问题,但在当时的情况下,占据她内心首位的是玉梳是否能被找回。而现在,理智和逻辑慢慢在大脑里恢复,她的心也一并凉了下去。孟细源自她入学开始便一手带她功课,可以说亦师亦友,感情深厚;林文容虽则自私嚣张,却有着对专业的狂热。这两个人,哪一个出卖了她,她都会觉得难受。

“会不会是陆瑜春找人进家里偷的?”梁初闷声问他。

“小区的监控我都查过了,这一个月内几乎没有可疑的陌生人进入过。地下室的监控录像有一段也被人给剪了。”聂谌半侧头看着她,眼中虽然带着血丝,但依然平静深邃得像一望无际的大海。他用他的平静和沉默告诉她,她必须相信这个事实,而这个出卖她的人,也背叛了自己本身所热爱的专业与信仰,沉沦在金钱的**下。

梁初也随之静默下去。夏日蝉鸣声响在耳边,但她却觉得分外冷清,人情冷暖,不外如是。

“陆……”

“你……”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梁初低头轻声问他:“你抱得累不累,我自己走吧?”

“不累。”聂谌的气息轻拂过她的眉梢和发尖。

“那……”梁初欲言又止。

聂谌忽地一皱眉,梁初方才感觉到他的手机在震动。

“放我下来吧!”梁初微微挣脱,聂谌这才松开,手却仍轻扶在她的腰上。

聂谌接起电话,除了开头一句“你好”以外,他都在静静听电话那头的声音,神情也略略有些沉下来。因为音量不高,梁初无法听清那边在说什么。可直觉告诉她,很有可能跟她有关。

梁初默默地站着,脑子却一刻也没停下。孟细源和林文容,究竟谁是内鬼?林文容离开以及孟细源回来,这两人进入聂谌家的时候她都不在,也就是说两个人都有机会切断监控撬开地下室的门锁去拿那把玉梳。但孟细源应该不会知道她在林文容的刺激下,盛怒之时雕出了这件废品,可若是林文容,他的意图又是什么?

“好,我知道了,谢谢。”聂谌挂断电话,低头就看到梁初正在念念有词。

“在想什么?”他顺势拍了拍梁初的腰。

梁初若有所思地道:“我想来想去,都觉得只有林文容知道我那把玉梳已经雕好了。”

聂谌淡淡一笑:“我也收到了消息,监控录像被剪掉的那段已经恢复了。”

梁初蓦然睁大眼睛。

“让孟细源带着林文容来南京。”聂谌把梁初的手机还给她,“把你的猜测告诉她。”

“难道真是林文容?”梁初觉得这个结论格外惊人,“他做这件事能有什么好处?只是因为我们吵了一架?”

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吧!

聂谌说:“等他们来了就知道了。”

一想到林文容出色的雕工和创作灵感,梁初的神情微黯:“他那样的天赋,如果不做这些事,以后说不定就会是第二个叶教授。”

说到这里,她也止住了话头。聂谌亦静默地牵着她的手。

多年以前,聂谌尚年少时,未尝没有听叶厚帧说过,以杨承淮的天赋,如果不是走了歪路,必定是工艺美术的集大成者。而此刻,杨承淮唯一的掌上明珠站在他身边,叹息着另一个天才的陨落。

“曾经我去寺庙里,有一位居士跟我说过一句话,地狱门前多僧人。有时候,人身在局中,越是靠近终极,就越是容易犯错。”聂谌缓缓说着,他的目光仿佛投在远处,又仿佛落在脚下的一双影子里,“就像人与人之间,越是亲近,就越会暴露出更多缺点。只有距离,才会成就一个完美的形象。”

梁初深有体会,只微微含笑:“那么师哥你是不是觉得,我越来越不像原来的那个我了呢?”

“人总会长大的,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聂谌轻握住她的手。

“真的吗?”梁初仰头看他,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在路灯的余光下显得灿烂而明亮,记忆里清澈干净的目光仿佛从未改变过。聂谌脑海里最初的记忆里,她就是这样仰头看着面前的飞天壁画,专注而虔诚。

于是他低下头,在夏日夜晚昏黄的灯光下,轻轻亲吻他的小姑娘。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接下来的,就交给我吧。”

最后一句呢喃,也一并淹没在唇齿之间。他却忽然感觉到脸颊上梁初落下的一滴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