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0 风雪归人

有时候,难过并不仅为某一件事,或者某一个人,而是种种事件交织后带来的巨大茫然。

人世间的很多事便是如此奇妙,牵一发而动全身。

孟细源和林文容第二天一早就飞了南京,正处在风头上的梁初不敢去接机,只得乖乖地待在酒店房间里不出门。

大清早七点,聂嵘就直接打了个电话过来,劈头盖脸将聂谌和梁初训斥了一顿。不仅仅是作为导师,更是从聂谌长辈的角度把这两个人一顿好说。梁初粗心是一码事,聂谌没保管好东西也是大问题。两个年纪加起来五十多岁的人,在聂嵘不怒自威的声音下,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最后,聂嵘说:“你们两个,谈恋爱归谈恋爱,研二的功课做完了吗?戏拍完了没有?该做的事情也给我好好做,不用你们管的事别急着出头。”然后就“啪”地挂断电话。

聂谌难得地摸了摸鼻子,听话地早起准备去片场。梁初顿时觉得像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原来聂嵘的话对聂谌来说这么有威慑力!她决定好好复习功课,抱好聂嵘的大腿,以备不时之需。

“好好待在酒店。”聂谌临走又转身警告梁初。

梁初小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

“吃饭就打酒店的外卖电话。”

“知道了,我保证不出门,绝对不出门。”梁初举手发誓,又凑近他问,“那孟师姐他们到了怎么处理?”

聂谌伸手戳了戳她的额头:“我会找人带他们去警局,想想你昨天怎么哭的,别好了伤疤忘了疼。姑姑的话听到没有,不用你管的事别急着出头。”

提到昨天晚上的号啕大哭,梁初有些脸热,但听到聂谌的最后一句,又忍不住嘀咕:“狐假虎威。”

“嗯?”聂谌好整以暇地靠在门上回头看她。

梁初轻咳一声做掩护,然后才中气十足地说:“好的大王!知道了大王!”

聂谌听完,又好气又好笑地关门出去了。

聂谌一走,梁初的笑容就垮了下来。

发生了这么多事,她还没能豁达到依旧笑得没心没肺的地步。在聂谌面前,她不想他在工作和处理事情之余,还要抽空照顾她的心情——事实上,他已经在用另一种笨拙的方式让她减少那些不必要的担忧和难过。百无聊赖之际,手机“叮”了一声。

“查一下下周三在香港的拍卖会。”是聂谌发来的短信。

下周三在香港的拍卖会?难道是那块假玉佩现身了?梁初心里不可抑制地激动起来。她飞快地打开电脑,搜索相关信息。

在一个拍卖信息交流论坛里,有一位匿名人士晒出了拍卖会的邀请函,地址是香港九龙尖沙咀一家大型酒店,时间是下午两点。而拍卖物品明细则不予对外公开,显得相当神秘。

根据那位匿名人士透露,这场拍卖会的出席人员皆为主办方指定的,而非自主选择报名,非声名赫赫之人不邀请,这显然是一个极其吸引人的噱头。

梁初托着下巴思考,这样奇怪神秘的拍卖会,会邀请哪些人去呢?她给聂谌回复:看不到拍卖物品的明细,你收到邀请函了?

聂谌回得很快:嗯。我找人黑了主办方的系统,看到了玉佩。

梁初忍不住笑了一下,感慨万千:没想到以前拼命找,却一直找不到,最近忙着玉梳的事情一时没顾上,它就自己出现了。这或许就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感觉,玉梳事件逐步走向明朗,而父亲悔恨终身的假玉佩也初现端倪,这种即将真相大白的惊喜简直就像做梦一样。

然而这不是梦,梦里的一切都不需要付出代价,而现在,她需要。

她所付出的第一个代价就是林文容。这位天资过人的小师弟,与她相处时间虽短,以往争执不断,但在他傲娇别扭的外表下,却有着一颗细致温和的内心。否则在她的腿受伤的时候,林文容不会那样感同身受地愤怒,从车上抱起她一路狂奔进急诊室。

她在那一刻由衷地感激他,以及他心里善良的少年天性。她万万想不到,有一天,林文容会偷走她雕的玉梳,参与倒卖国家保护文物。难以想象叶厚桢知道这个消息时会是什么样的感受,当年他的爱徒杨承淮毁在这件事上,而现在,他唯一的外孙也踏进了这个泥潭。这对一个工艺美术学大师来说,带来的或许不仅仅是失望和伤心,更是对他所热爱的工美事业未来发展的绝望和痛心。

想到这里,梁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即便真相近在眼前,她也并没有感到如释重负,反而有些隐约的难过。这种难过并不仅为某一件事,或者某一个人,而是种种事件交织后带来的巨大茫然。人世间很多事便是如此奇妙,牵一发而动全身。她当日愤怒之下无意雕了那把玉梳,却引发了之后一连串的蝴蝶效应。正如当年她在敦煌蓦然抬头一望,却成了聂谌少年时代最圆满的梦境。

梁初对着手机犹豫了很久,才给聂谌发了一条微信,撒娇似的说:师哥,我心里不好受。

门外忽地响起 “咚咚咚”的敲门声。

梁初被吓了一大跳。聂谌不会这样敲门,何宁然和陶微也不会,难道是警察去而复返?

她只把门拉开一条缝,偷偷往外望。

“你做贼呢?鬼鬼祟祟的。”熟悉的语气,熟悉的傲娇别扭,林文容在门口站得笔直,手上拖着巨大的行李箱,满脸不高兴,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梁初张大嘴,愣了好一会儿神:“你怎么会在这儿?”

林文容一脸不爽:“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儿?我还不想来呢!”

梁初有些摸不着头脑,聂谌不是说让孟细源直接带他去警局吗?难道他直接溜了出去然后来找她算账?

梁初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林文容的脾气不好,却不代表他情商也不高。一见梁初的表情,他就更不乐意了:“你这是什么表情啊,我好不容易帮你们把孟细源给诓回来,你就是这么怀疑我的?”

梁初大惊:“难道内鬼是师姐?这怎么可能?”孟细源那样热情开朗、一门心思扑在专业功课上的女孩,怎么会干出这种事情?

林文容推门进来,没好气地说:“你要不信,自己打电话问师哥啊!”

梁初心里其实已经信了九分。她给林文容倒了一杯水,就坐下打开了和聂谌的微信对话框。

聂谌已经给她发了回复:不好受也只能受着。还有一句话:孟细源已经投案自首了,那个人不是林文容。我知道你们的感情很好,但人的变化往往只在一念之间。

梁初的心情瞬间沉坠下来,如果说她先前还在为林文容感到遗憾的话,那么现在,就只剩下真切的伤心和失望了。孟细源曾是她最好的朋友、老师以及榜样,她的功课那样好,连聂嵘也赞不绝口,甚至在不久之前,孟细源还在为她操心毕业课题和实践功课。她要怎么才能去相信,这样一个人会把她雕的玉梳偷出来卖给文物贩子?

“为什么?”梁初抬起头,认认真真地问林文容。

梁初先前的怀疑和困惑十分鲜活,而今的认真和严肃却显得分外冷清。林文容也收起了脾气,回答她:“你知道她有开淘宝店接私活,其实很多材料都是她从实验室直接拿的,并不是向其他师哥师姐买的。”

现在很多玉雕市场价都不低,实验室里的籽料都是其他师哥师姐从各地人工背回来的,品质和成色均为上佳。除去送到实验室的部分,他们一般都会自掏腰包多采购一些材料回来,做一些小活计赚零花钱。先前孟细源说的材料来源便是如此。如果林文容说的是真的,这些实验室的材料做出来的成品对外出售的价格只有更高,没有更低,这里面有多少利润,谁又说得清?

“我竟然完全不知道……”梁初的声音听上去闷闷的,“如果我及时发现,她也许就不会做后来的事了。”因为对孟细源的信任,她很少去实验室仓库清点材料。一是实在太多,一时半会儿也清点不完;二是她也怕自己粗心大意,磕磕碰碰把材料给弄坏了。

“她家境不好,爸妈都是下岗工人,全靠她一个人撑着。她要是不做这些,哪有钱养家糊口、买车买房?”林文容的语气不由自主地带出一丝嘲讽,“可她也怕丢面子,在学校从来不提,背地里只好干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你们是怎么发现的?”梁初抿了抿唇,“她也挺可怜的。”

林文容说:“当时你被警察带走后,师哥就马上给我和孟细源都打了电话,他没有说具体东西,只说让我们回地下室去检查门锁。但我们在别墅会合以后,孟细源却知道丢的是玉梳。我当时就想,你雕玉梳的时候,只有我在,她为什么会知道有这样东西存在?后来师哥找了个专家来修复监控录像,发生了什么自然一目了然。”

“但师哥在电话里说的,是让孟细源带你过来。”梁初记起聂谌当时的话。

林文容犹豫了一下,开口说:“这么说是怕孟细源发现我们已经知道真相了,还有就是怕你会一时冲动。”

梁初的神情忽然有些冷:“是怕我告密吗?”她霍地站起来,“我是没长脑子还是同情心泛滥,我告密了有什么好处,让我自己坐牢去可怜她吗?我还没这么圣母。”

林文容顿时有些慌:“我也没这么说,就是怕你自己去跟她对峙,毕竟你们俩关系那么好。”

“自己跟她对峙?干出这种打草惊蛇的事,你以为我是法盲吗?”梁初一字一顿道,“正因为我们俩关系好,所以我更不会偏袒她。现在她只是参与盗窃未遂,那以后呢,以后她是不是会昧着良心扔掉自己的专业,完完全全成为盗窃团伙的一员?”

林文容摸了摸脑袋,有些赧然,又有些别扭:“你都说了觉得她可怜,我们也是怕你感情用事嘛!”

梁初听他接连脱口而出“我们”两个字,就知道不仅仅是他一个人,就连聂谌也怕她会一时心软放跑孟细源,不然也不会特意误导她,让她觉得是关系相对疏远的林文容犯了错。

想到这里,梁初更觉心寒,缓缓说:“我是觉得她可怜,但天下可怜之人千千万万,我从小就父母双亡,我不可怜吗?师哥连他爸爸一面都没见过,他不可怜吗?我们谁不是从一无所有奋斗到今天的,我们难道没有自尊心,难道去偷去抢了吗?我不会因为同情一个人而违背自己的原则,可你们却不肯相信我,骗得我团团转。”

在她近乎雪亮的目光下,林文容缓缓低下了头。手机忽然震动起来,聂谌的名字在屏幕上闪烁着。大约是梁初太久没回复,聂谌还是忍不住打了电话过来。梁初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接起电话直接就问了一句:“师哥,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才刚从片场退下来的聂谌一打通电话就听到她劈头盖脸的质问,心情说不上不好,但绝对不属于好的范畴。他忍不住揉了揉额角,就知道林文容办事不靠谱,好好的一个意思也能说得让梁初瞬间恼羞成怒。

静默了几秒钟后,聂谌尽可能温和地回复她:“你是说孟细源的事吗?我没有不相信你,只是想给你一个缓冲的时间。”很难得,他温柔的语气中带了一分咬牙切齿,“林文容说的话,你只信事实的那一部分就可以了,其他的废话不用听。”

梁初抿了抿唇,暼了一眼林文容,想到他刚才的那句“怕你冲动”和张口闭口的“我们”,心里十分不好受。诚然,聂谌说的是实话,从身边人有内鬼到内鬼是林文容,再到内鬼变成了孟细源,这样一步一步过来,她确实要容易接受很多。这样的善意,她可以理解,也十分感激,却仍觉得憋屈和恼火,仿佛心里原本有一捧火被硬生生掐灭,余烟经久不散。

梁初不想在林文容面前跟聂谌说这些,只说:“我知道了,你晚上回来再说吧!”

聂谌伸手翻自己的台本:“我晚上有夜戏,明早回来再跟你说。”

“好。”梁初的语气有些生硬,“你注意休息。”

聂谌还来不及回答,梁初那边就已经直接挂断电话了。

饶是脾气再好,那也是有脾气的。聂谌拿着手机半天没有说话,旁边的董有昕小心翼翼地看他一眼,压低声音问他:“吵架了?”

“没有。”聂谌说,“我隐瞒了孟细源的事,她很不高兴。”

董有昕一拍桌子:“换了我也生气。”

聂谌睨她一眼。

董有昕感觉自己终于在聂谌面前找回了发言权:“我没跟你说江山的事情,你生不生气?我那也是想让你缓冲一下,可结果呢?”

“这不一样。”提到江山,聂谌的声音一下子冷下来,“我可没觉得你让我缓冲了。”

“那不就行了?我的想法和你的感受是两码事。”董有昕摊摊手,“所以说,我们俩半斤八两,我也是你教的。”

聂谌不说话了。

董有昕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说:“小哥哥,我和梁初虽然都是女孩,但梁初不是我,你不能用小时候保护我的方式去保护一个成年人。处理不好的话,强加的善意最终也会变成恶意的。”

聂谌习惯了以长辈的角色去替董有昕决定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去保护她、包容她,然而这也只是小时候。连董有昕长大了都想要独立和自由,更何况原本就与他对等的梁初呢?

远处导演喊了一声,召集演员集合。

董有昕拉着聂谌起来:“走吧,别不高兴了,能说清楚的事情那都不算什么。梁初脾气可比我要好多了,两个人在一起,总不可能只有一个人改变吧!这可不是只戒个烟就能搞定的事情。”她说完又“哼”了一声,酸溜溜地说,“从小到大我说了那么多次,你都当耳边风,人家梁初只随便说了一句,你就真戒了。”

聂谌笑笑:“你就管好自己吧,别操心梁初了。”

董有昕嫣然一笑:“我只希望梁初永远不会经历我曾经历过的事,也希望她永远不会跟我一样不信任这个世界,不信任任何人。”

聂谌没有说话,只是握了握她的手:“不管发生了什么,我们始终是你的家人。”

董有昕点点头,笑得阳光灿烂。

酒店价格不菲,梁初也不敢随意订房间,就让林文容住进了聂谌先前帮她准备的那间房间,自己则搬到聂谌的房间去住。案子还未正式起诉,梁初没办法去探视孟细源,毕竟她自己都曾是犯罪嫌疑人。

临近傍晚的时候,她接到了舅舅梁宝宁的电话。

“囡囡,你什么时候回来?”梁宝宁的声音还是那样乐呵呵的,“你舅妈养了只鸡,准备杀了给你炖汤喝呢!”短短几周之内就发生了这么多事,梁初现在听着舅舅久违的声音,心里只觉得暖暖的,眼眶也跟着红了。

“舅舅,你们回来了?”她吸了吸鼻子。

说起这个,梁宝宁和外甥女大倒苦水:“哎哟,我的囡囡,你是不知道,聂嵘简直太凶了,我和你舅妈连手机都不能用,就让她送到不知道哪里的荒岛上了。这岛上连半个人都没有,难得碰到了,还是个黄毛外国人,憋得我连话都没法说,吃海鲜吃得都快高血脂了。”

梁初“扑哧”笑了,以前开古玩店的时候,梁宝宁就特别头疼看到外国人。

“条件挺好的。”梁初实事求是地说,“现在去海岛玩还要好几万呢!”

“这么贵!”梁宝宁咂舌,又哈哈大笑,“那我们赚到了!”

见梁宝宁还是这么没心没肺的,梁初的心情也好了许多。

“对了,玉梳那件事情怎么样了?”梁宝宁问。

梁初不欲让他担心,就含糊地回答:“聂老师已经帮我解决了,舅舅你就别管了。”

“那就行。”梁宝宁的心情很好,梁初仿佛隔着话筒也能感觉到家人阳光灿烂的心情。

“等我回北京了就回家喝鸡汤。”她抹了抹眼睛,“到时候事情都解决了,我们就好好过日子,再也不想爸爸的事情了。”

“哎!”梁宝宁显得很高兴,他们夫妻俩没有孩子,从小就把梁初视如己出,“你能想通就好,毕竟承淮是承淮,你是你。咱好好找个对象,结婚过日子。”

“嗯!”梁初笑着应声。

聂谌结束拍摄的时候,是凌晨四点,天光微亮。一出剧组,他就看见自己保姆车后座上已经坐了个人。

“师哥。”不同于梁初的清爽干脆,这把柔柔软软的嗓音显得格外婉转。

聂谌神情倦怠,目光清透,看到对方的时候,脸上连表情都欠奉,只点了点头,问:“你来干什么?”

面前站着的,是一张熟悉却又有些不同的面孔,赫然是先前消失了许久的朱麦一。

朱麦一明媚地一笑:“我有事找你。”即使熬夜等了一宿,她漂亮的脸蛋上也还是光彩照人。

聂谌侧头看了何宁然一眼:“我不希望下一次收工还看到有别人在我的车上。”

“是。”朱麦一的神情有点不太自然:“不关何助理的事,我就是跟司机说我们认识,想在车上等你,外头太热了。”

南方的夏天又湿又闷,在外面待着很不好受。聂谌在露天下穿着厚重的古装拍了一晚上的戏也没说什么,朱麦一这个鸠占鹊巢的人却娇气起来。何宁然作为助理在旁边听着,心里有些不屑。他原本还看不上梁初,但人与人之间还真得比较才能知道谁好谁坏。

聂谌没说什么,只是示意朱麦一下车,他要换衣服和卸妆。

朱麦一讪讪地下了车,瞥见董有昕和江山正在不远处说话,忙跑过去。

“小九。”她精神抖擞地喊。

董有昕可比她要养得娇气,此刻已然困顿得有些神志不清了,半倚在江山怀里睁着眼睛看她。

“哦,小麦子。”董有昕迟钝地说道,“你怎么在这儿?”

“我今天也有戏在这里拍。”朱麦一露齿一笑,显得极为明艳动人。

董有昕微微晃神:“你拍什么戏?”

江山扶住她,缓缓说:“这是我们公司签的新人,你们认识?”

董有昕清醒了一下,脱口而出:“新人?”她上下打量朱麦一,皱着眉,“你脸上动刀子了?”

朱麦一原本的长相过于凌厉,现在却柔媚明丽了许多,连脸型都大变样了。

“不好看吗?”朱麦一笑笑,“以后我们就有个伴了。”

董有昕眯了眯眼,她很快便想清楚了朱麦一的目的,一语双关道:“我有人陪,小哥哥也有。”她像是一瞬间变成一只进入战斗状态的公鸡。

江山轻抚她的肩膀,对着朱麦一笑笑,用极公式化的语气说:“你回去吧,有昕要休息了。”

他是公司力捧的一线大牌,这种语气完全是在下逐客令。

朱麦一刚进圈子,也不敢得罪他,哪怕还想说下去,也只能对着董有昕笑:“那小九,我就先走啦。”

董有昕只是闭上了眼睛,不再理会她。朱麦一自讨了个没趣,只好回头再去堵聂谌。

待她走后,董有昕才懒洋洋地睁开眼睛,对江山说:“为了小哥哥就去整容进娱乐圈,她也真是够拼的。还好意思叫我小九?呸,小时候打我的时候怎么不叫啊?”

江山从容一笑:“聂谌很快就要退居幕后,她注定要失望了。”

董有昕的神情有些冷,仿佛凝了一层霜:“好好的研究生不做,非要来娱乐圈这个大染缸。她自己选了这条路,以后行差踏错也怪不了别人。”

江山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她的长发梳理。

董有昕又扯他的衣服:“你为什么会答应陆臻来天橙?”

江山十分无辜地微笑:“我答应的是聂谌。”

董有昕撇嘴:“我们俩在一个公司,总觉得别扭。”

江山垂下眼帘:“他用一半的股份换我跳槽,我为什么不来?”

“什么?”董有昕从他怀里跳起来,“你说他怎么说服你来的?”

江山无所谓地笑笑:“他没试过说服我,他连话都不屑跟我说。他就让人告诉我,卖我一半股份,来不来天橙,于是我答应了。”他的手指绕着董有昕的头发,“我替他撑着天橙的门面,他把股份给我,这是很公平的交易。”

聂谌在天橙的股份是他出道多年以来一点一滴打拼出来的,他和聂家关系并不亲近,可以说聂家的生意做得再大他也没去沾一点光。这样辛苦攒下的东西,随手就转送给了别人。这并不全是为了能全心陪伴梁初,更多的是让江山和陆臻承他的情,也是承董有昕的情。这无疑是他在打算退出前为她做出的最大的保障。

董有昕许久没说话。

而这些股份对江山来说,也能帮他在天橙站稳脚跟。她喜欢的这个男人天生精于算计,永远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途径,哪怕名声扫地也无惧无畏。

“你说得对。”她缓缓说,蓦然拉下江山的衣领,狠狠地亲了亲他的嘴唇,再嫣然一笑,“这个圈子里,都是公平的交易。”

聂谌的心情非常不好。

他一贯涵养极佳,被粉丝围追堵截也很少冷脸,但此刻是清晨五点,他熬了一夜,又急着回去看梁初,而面前的朱麦一仍在无休止地跟他搭讪。

“师哥,聂爷爷托我来看你,我给你带了聂奶奶做的花生酥。”

聂谌接过来随手给了何宁然,右手在口袋里摸了个空,皱眉直接问她:“你还有什么事吗?”

朱麦一看得出他本来是想顺手摸香烟的,忙不迭从手袋里拿了包烟递过去。

聂谌摇摇头,示意她收起来:“我已经戒烟了。”

朱麦一有些尴尬地笑笑,小声问:“师哥,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烦?”一个戒烟的人随手就想摸烟,那只能说明是不耐烦到了极点。

聂谌无言以对。

磨磨蹭蹭不知所云了一个多小时后,朱麦一还扭捏着问他是不是觉得烦。现在的女孩都什么毛病,一手养大的董有昕娇纵归娇纵,但眼色还是会看的。从小失去双亲的梁初安静敏感,不要说眼色了,就连听对方说话的语气都能立马反应过来。朱麦一小时候和董有昕是一个大院里长大的,如今却浑身透着一股小家子气,聂谌倒真是有些意外。

念及长辈的交情,聂谌沉默了一下,慢慢说:“我要回酒店了,你还有事吗?”

朱麦一这次不敢磨蹭了,忙说:“是这样的,聂爷爷听说了梁初师姐的事情,想见见她。”

提到梁初,聂谌的耐心终于耗尽,直截了当地说:“我们家的事情不用外人传话,我爷爷要见他孙媳妇会自己跟我说。”

朱麦一一下子红了脸。其实聂谌的爷爷聂明昌只不过随口提了一句,且还是在书房和朱老爷子谈话时说的。当时朱麦一就站在外面听了一耳朵,借此来和聂谌搭话。

聂家三代单传,全是男孩。聂明昌因为伤心儿子的死,一度对聂谌不管不顾,却十分喜爱活泼俏皮的董有昕。他一早就打定主意要让董有昕当孙媳妇,可惜聂谌和董有昕都各有打算,彼此之间也只有相依为命的亲近,并无其他感情。直到董有昕召开了发布会,聂明昌才终于死心,开始物色下一个人选。而他第一个考虑的,自然是和董有昕一起长大的朱麦一。

聂嵘是他从兄弟那里过继过来的女儿,并不得他喜欢,她为了杨承淮而孑然一身专注文物修复的坚持,也让聂明昌非常恼火。有这样一层关系在,他对梁初确实没有什么好印象,但要说像电视剧那样棒打鸳鸯,也不太可能。朱麦一所求,不过是为了让梁初主动找上门知难而退又或是惹怒聂明昌,这样她就成了聂家孙媳妇的首选。

可她忘了最重要的一点——只要聂谌不喜欢,聂家谁都做不了他的主。对聂谌来说,他们既没有养育之情,也没有知遇之恩,唯有血缘牵挂。然而这血缘既凉薄又难解,他已近而立之年,不再是未成年的小孩。他看在朱麦一带来了长辈的礼物的份儿上对她客气相待,可不是为了让她踩着梁初上位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朱麦一讷讷地说,“我也觉得,师哥你应该带师姐回去见见聂爷爷。”

聂谌笑笑,却是对着陌生人那种客气又冷静的笑:“我可以给你介绍一部戏,大制作,好班底,女二号。”

朱麦一的脸色都变了:“我不是为了这个。”

聂谌站在车子旁边,冷冷地说:“我的意思是,给你找点事情做,你是不是就能消停了?”

朱麦一呼吸一窒,眼眶通红:“你还在记恨我害梁初受了伤?”

聂谌反笑:“受伤的人是我的女朋友,你说我该不该记恨?”

朱麦一的神情有些迷茫,仿佛在她的记忆里,聂谌不应该是这样的。

小时候,她透过窗户往外看,常常看到董有昕趴在聂谌的背上要他唱歌给自己听。那时的聂谌也才二十岁出头,他就站在远处的落地窗前,低着头给董有昕雕一朵玉兰花。日光照在他的额前,轻风拂开他的碎发,她甚至能看到他温柔沉静的目光。

因为她和董有昕曾经玩得好,所以聂谌也很照顾她。每次去聂家,聂谌都会坐在树下的石凳上,在看护董有昕的时候,给她抓一把糖吃。那时的他是个温柔又干净的少年,一双巧手可以很轻易就折出漂亮的图案,什么玉材石料在他手里都能化腐朽为神奇。他应当永远那样温柔,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冷淡刻薄。

后来,她慢慢嫉妒董有昕,总是出手打人,也让聂谌对她越来越疏远。而今,她又嫉妒梁初。如果说董有昕是带刺的玫瑰,那梁初这样没身份、没样貌,更没才华的人,凭什么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人都有逆鳞,她只是刚好踩到了不该踩的地方。

聂谌见她站着发愣,径直回了车上,关上车门便说:“回酒店。”

朱麦一被关门声猛地惊醒,回头喊了一声:“聂谌!”

这是她第一次大声喊他的名字,然而时间不对,场合不对,对象也不对。

聂谌无动于衷地伸手打开车窗,淡淡地说:“小麦子,回去吧。娱乐圈太大,回大院里,聂繁还在等你。”

朱麦一微怔。

车子渐行渐远,她却忽然一跺脚,使了狠劲:“你说娱乐圈太大,我却偏要闯一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