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 高山白雪

或许,她应该有那么一次,

鼓起勇气,直面自己的感情,

就像面对星空与大海,抛下一切忌惮和疑虑。

梁初出院的时候,是孟细源来接的。当她从朱麦一手里拿过行李箱坐上车的时候,心情简直好到快要飞起。在医院的半个多月里,朱麦一全程陪护,那感觉别提多别扭了,除非必要,两人连话也不说。她也有提出让朱麦一回去的建议,可朱麦一只是拿出手机说:“我给师哥打个电话。”梁初于是只能妥协。

孟细源搓着鸡皮疙瘩:“你这眼神看得我瘆得慌,有那么可怕吗?小朱还是挺有前途一姑娘,哦,虽然她要进演艺圈了。”

梁初看她的眼神就跟看亲人似的,只差热泪盈眶了。

“师姐,做演员的人都太可怕了。”

孟细源斜睨她:“要不我也给聂师哥打个电话替你表表感想?”

梁初感觉心在滴血:“别说了,我都看了半个月的装腔作势了。”

孟细源一巴掌拍在她的背上,哼道:“吃软怕硬的家伙,对着个小师妹胆子小得跟什么似的,对着你师姐我就无法无天。”

“我要是敢对朱麦一无法无天,我还有命吗?我可是伤了腿躺着的人,万一她一个冲动弄死我怎么办?”

“啧啧,你脑洞可真大,我觉得你也适合去学表演。”

梁初愁眉苦脸地叹气:“我倒是想啊,可是师哥不收。”

孟细源不怀好意地笑了一下:“我怎么觉得他已经收了呢!”

梁初系安全带的手顿了顿,红着脸若无其事地说:“你想多了。”

“哎哟哎哟,还想多了。”孟细源腾出一只手捏捏她的脸,“说说吧,你们俩怎么样了?不然师哥干吗把我从越南叫回来专程盯着你。”

“你去越南做童养媳了?”

“去你的。背材料去了,累死我了。要不是师哥召唤,我还得在那里待半年。”

梁初咂咂嘴:“那不是我毕业后也得去?”

“我觉得关键在于你能不能好好毕业。”

梁初哀叹一声。

孟细源又幸灾乐祸地补了一句:“哦,你说聂老师要是知道你可能是她的侄媳妇,会不会更严一点?”

“侄你个头!”

“你看看,典型的恼羞成怒。”孟细源笑眯眯地又把话题给绕了回去,“你们到底怎么样了?前几天董有昕又在微博上秀恩爱,你心里到底有没有点谱?”

梁初住院期间,连手机都被朱麦一拿走了,更别说刷微博了。

虽然她很清楚聂谌和董有昕之间的关系,但听孟细源这么一说,心里还是有些不爽。可当着孟细源的面,她又不能解释,只能含含糊糊地说:“我知道的。”

孟细源见她的神情有些复杂,也不追问,只是劝她:“我感觉师哥对你挺上心的。做演员那么忙,他还把我们一个个往回叫,又一个个安排人去顶,包括朱麦一给你做饭的食谱都是他排好的。我那儿还有张清单,满满几张纸的注意事项,我都快被感动了。可董有昕这个人只要存在一天,我就一天觉得放不下心。娱乐圈那么乱,谁知道他们有什么关系?媒体天天炒绯闻,微博天天秀恩爱。我看了都牙疼。”

梁初牵了牵嘴角,笑笑:“可能也是工作需要吧,微博都让经纪人管着呢!”

梁初说这话时自己心里也没底气,聂谌的微博她不知道,可董有昕的微博肯定是她自己发的,这在敦煌的一次闲聊中董有昕提到过。虽然聂谌和董有昕都解释过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可他们毕竟毫无血缘关系。

“听你这语气,看来是有戏了。”

梁初猛然发现孟细源这是在套她的话呢,她这每句回答折射出来的身份,可不就是聂谌的女朋友吗?可是,她又不可能就这样承认。梁初的心微沉,聂谌从未明确说过,也未曾向自己告白。虽然在病房里,他说了许多表达心意的话,可那些都不是告白。她总不能说,仅凭一个眼神、一句话,她就成了他身边独一无二的存在吧。

想到这里,梁初有些意兴阑珊,只挥挥手说:“有什么戏?可能只是我一厢情愿呢!”

孟细源猛地一脚刹车,转过头来认真地说:“你要是真喜欢他,那就追吧!”

“啊?”梁初还是没反应过来。

孟细源完全不肯放过她,接着问:“别告诉我是师哥追你啊,这也太拉仇恨值了。”

梁初被她一路问得完全没了辙,只得深深地叹了口气,实话实说:“他就只说,我想做的事,我出力他出钱,然后就没有了。我也不知道这算什么,反正,他和董有昕从来就没有在一起过。”

孟细源想了想,总结了一下:“结果就是,你们现在还什么都没说穿,处在暧昧期。”

梁初无法反驳,只好点了点头:“照你这么一说,我觉得自己挺纠结的。”

孟细源像是松了一口气,开车也稳当起来,说话懒洋洋的:“这有什么好纠结的?既然你确定师哥和董有昕没关系,你们又互相有好感,慢慢发展不就是了。谁谈恋爱不是这么一步一步来的?你以为个个都是韩剧里跌宕起伏的生死绝恋啊?”

梁初沉默了。她想起当时在病房里,聂谌提到的有关杨承淮的事。聂谌说杨承淮以爱为借口欺骗了自己的妻子和女儿,而他不会。或许,她应当鼓足勇气一次,就像在病房里那样,坦诚面对自己的情感,抛下自己忌惮的一切过去和纠结。她低头拿出好久没用的手机,给聂谌发了他离开后的第一条短信:我出院了,你在做什么?

等了一会儿也没有等到回复,可能他在拍戏。梁初有些意兴阑珊地把手机放回包里,转头问孟细源:“师姐,你说我们俩合适吗?”

孟细源懂她的意思。这个合适不仅仅是说他们两人,而是家庭和职业。梁初父母双亡一无所有,而未来她也会遵循父母的道路,或是继续玉雕生涯,又或是安心经营扇坊。无论哪一种,都是普通而安宁的生活。

可聂谌不同,他的家庭背景复杂,职业还是万众瞩目的演员。他现在正处在人气巅峰,梁初的存在于他而言几乎一无是处。现在的明星哪一个不是隐婚隐到瞒不住了才说出来?而结果也是双方都不被看好,最后以分手告终。就算地下恋情、隐婚这些梁初都不介意,可她最介怀的是,万一有一天,娱乐记者挖出了杨承淮的事,那么她这个女友或是妻子都会给聂谌蒙羞,令他备受争议。梁初只是一个普通人,她所纠结的只有良心上的不安,而聂谌作为一个公众人物,一丝一毫的小事都会变成影响他整个人生的大事。

孟细源冲她眨了眨眼:“你不试一试,又怎么知道呢?”

梁初偏头看向窗外:“让我再想想。”

“想有什么用,瞧你之前那个甜蜜样,就不要理性、感性地搏斗了吧?多大点事啊,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为什么要纠结这种未来很可能会变得微不足道的小事呢?”

梁初正要说话,包里的手机微微震动。

是聂谌发来两个字:你猜。

梁初飞快地打字:刚拍完一场戏?

这次聂谌直接回了电话过来,他似乎总喜欢打电话,而不是发短信。

“小孟来接你了吗?”

他开口第一句就是这个。

梁初忍不住抿唇一笑:“没有,我打车呢!”

一旁的孟细源脸色都变了,连连作势讨饶。

聂谌似乎在那边也笑了一下:“那我让小李回来。”小李就是顶替孟细源去越南背材料的高年级师姐。

“不用了,她就在我旁边。”梁初笑着伸手安抚了孟细源一下,又补充一句,“别吓她,我还坐在她的副驾驶座上呢。”

“系安全带了吗?”

梁初赶紧心虚地把安全带系上:“系着呢。”

“我今天的几场戏已经拍完了,下午有两个通告,晚上还有个站台活动,可能会比较忙。”

“哦。”梁初的声音不由得低下来。

“半个月没见,你是不是瘦了?”

梁初摸了摸脸,有些狐疑:“你又看不到。”

“听出来的。”聂谌的声音清新里带着笑,又带有一种低沉的磁性,显得格外好听。

梁初不由得笑道:“瞎说。”

聂谌继续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其实你每天睡着以后,我都要麦一拍照了。”

梁初“啊”地大叫一声:“你这个偷窥狂,太变态了。”

聂谌低低的笑声透过听筒传过来,而后用一种十分绅士的英伦腔说了一句:“I miss you so much.”那声音醇厚而低柔,仿佛就在耳边低语。

即使隔着听筒,梁初也觉得自己的脸瞬间红透了。

“我可不会回答你 ‘me too’。”

聂谌轻笑:“已经说了。”

“别狡辩。”梁初哼了一声,“每天拍照?和麦一师妹联系得挺频繁的嘛,一天一次。”

聂谌摩挲着那只白玉蝉的手顿了顿:“也不是每天。”

“我天天躺在病**无聊到都快发霉了,你们俩还聊微信、偷拍我,为什么不让她把手机还我?”

聂谌无奈地沉默了:“她用的是你的微信,你可以查记录。”

梁初撇撇嘴:“谁说我要查记录了。”

聂谌揉了揉额角,含笑问她:“下午打算做什么?”

梁初想了想,说:“给你雕个坠子吧!”

“不要黄玉。”

梁初一下子乐了:“你这语气怎么跟小孩似的。”

聂谌一本正经地说:“雕个青玉莲花吧,我们正缺道具。”

梁初抿着嘴笑:“行,雕好了我给你送过来。”

聂谌轻咳一声:“那个玉佩,我现在还得看着,不太方便。”

梁初脸上的笑止也止不住:“是吗?”

“嗯。”聂谌的语气听上去十分认真,“万一不见了,我可就愧对国家了。”

梁初低着头一直在笑,轻声回答他:“好,我做完坠子就来帮忙。”

“好。”聂谌仅仅停顿了一秒,又补充了一句,“你也可以带过来做。”

梁初的脸都快烧起来了,眉开眼笑:“我知道了。”

聂谌沉默了一会儿,方才低声说:“导演说集合了,我先过去,晚上给你发微信。”

梁初应了一声,那边聂谌便挂断电话。

“啧啧啧。”围观了整个过程的孟小姐表示再也没有比这两个人更无聊的了。梁初只当没看见,心情十分愉快,甚至还哼起歌打开电台收听。

在聂谌的授意下,孟细源带着梁初住到了他闹中取静的那所宅子里。林文容早已搬出了这里,回到香山和研究院。

孟细源暧昧地问她要不要住聂谌的房间,梁初才把她打出去,孟细源就举手讨饶了。

“哎哎哎,你别过来,是师哥这么说的,跟我可没关系。”孟细源蹿进门,笑嘻嘻地跟她开玩笑,“连你在扇坊的衣服鞋子、生活用品,可都是师哥搬来的。”

梁初的脸还有些红,仍是嘴硬:“这里每个房间都一样,哪有他的房间。”她站在门口,看着被收整得一丝不苟的床和衣柜,还有床头的那张合照,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但仿佛又变了点什么。原本雪白的被单换成了淡淡的橘色,像是天光熹微时的霞色,枕头却是广阔的天蓝色,和聂谌那双眼睛一样,湛蓝得清澈而平静。

孟细源不知何时已经上楼去收拾自己的房间了。

梁初走进房间里,在床边坐下,重新拿起那张合照。与当时好奇的心境不同,此刻看着这张照片,她心里凭空多了一丝同病相怜的心疼。聂谌是被聂嵘带大的,他出生前父亲因破产而跳楼自杀,幼时母亲也因病过世。聂家财大势大,聂父的破产多半另有隐情,所以他从不提起聂家,唯有聂嵘和董有昕是他的亲人。

她伸手轻轻摩挲着照片上灿烂微笑的孩童,嘴边也带着浅笑。孟细源说得对,没有告白又怎样,他们彼此有好感,又没有多余的感情纠葛,为什么不能在一起?他们就像是世界上孤独的两个个体,在静谧的夜空下彼此靠近。她知道他荣光背后的心酸,他也知道她平静背后的自卑,这样多么美好。

聂谌的容貌没有太大的变化,小时候便是尖尖的下颌,细致的五官,眸子清澈,鼻梁秀挺,嘴唇嫣红,比之现在更加精致可爱,兼具混血儿的一切优点。

梁初支着脑袋仔细想了想,现在的聂谌即便是笑也带着一种疏离,这令他原本温煦的面庞显得格外冷清。他那双眼睛随着年龄的增长愈加深邃漂亮,却也越来越清透锋利。

她仰躺在这张橘蓝相间的**,内心感觉异常平静和安宁,仿佛当时在敦煌的沙漠里,漫天繁星,一望无际,心里晴空万丈,一片清明。

手机突然震动一下。梁初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微信有新消息,是董有昕发来的好友请求。

她立即就通过了她。董有昕发了个笑脸,然后飞快地发了一张照片过来。

那是在片场的聂谌,穿着明朝的峨冠博带,衣袂随风扬起,那块螭龙镂空玉佩在他的衣襟上,他黑色的长发在风里飞散,仅露出一个侧脸。他的眼睛是黑色的,长眉娟秀细长,薄唇微微抿着,还带着一丝神秘而温柔的笑,长长的眉睫下,目光冷清,仿若青玉。

董有昕发过来的注解是:定妆照哦!

梁初怔了一下,回复了一个笑脸。

董有昕没有再回复。

梁初想起聂谌的话,找到朱麦一的账号,开始看这半个月的聊天记录。内容确实不长,但……照片是真的很多。卷着被子睡觉的,撑着下巴发呆的,披头散发看书的,刚起床啃苹果的……

梁初连想杀了朱麦一的心都有了。

都是些素颜、不雅、丑照好吗?!梁初忍着满头黑线继续翻记录。偶尔几句文字信息,也是简单的询问病情。聂谌每天发得最多的就是“按时吃饭了吗”“睡了吗”,而朱麦一的回答也很简单——吃了,睡了。

梁初心里有种暖融融的甜蜜感,这种关心和爱护,在母亲病重之后就再也不曾体会过。舅舅梁宝宁总是忙于生意,很少顾及她的生活。她开始羡慕起董有昕来。聂谌这样细致而温柔的人,能够陪伴着董有昕长大,教会她道理,出席她学校召开的家长会,替她检查作业……如今在娱乐圈依旧照顾她。在那样一个人身边成长,该是多么幸福的事啊!

他的肩膀很宽阔,还带着淡淡的薄荷香。梁初捂着脸埋首在膝盖里,说不清是一种怎么样的感受。仅仅只是这样一段微信记录,她就感觉非常幸福。

扇坊里重要的东西,聂谌大多都给梁初带回来了。包括雕刻工具、设计图纸以及她放置在床头的一个匣子。制扇的工具倒是一样没带,尽数留在了扇坊中。

那个匣子是杨承淮最后留下的唯一一样东西,里面是一沓设计稿纸和几块籽料。设计稿纸的内容梁初早已烂熟于心,而那几块籽料都是上等的好玉,她一般舍不得用,一直保存在匣子中。但是现在,她仔细翻看了父亲留下来的玉,挑出一块色泽通透、温润饱满的青玉。至于图样……她既不想仿,也不想用杨承淮的设计图,便只得自己画。她想给聂谌雕一朵青玉莲花。莲,出淤泥而不染,亭亭玉立,更有相怜之意。

“叮!”手机响了一声,是一条陌生短信。

“梁小姐,我是陆瑜春。”

梁初微惊,却克制住了回复的想法。先前聂谌便已提醒她不要再跟陆瑜春联络,就必然有他的理由,梁初也不想自作聪明贸然去做出头鸟。

不到十分钟,短信提示音又响了一声。

“梁小姐,你可以保持沉默,但我觉得你有知情的权利。”

面对梁初的毫无回应,陆瑜春的信息依旧一条接一条地发过来。

“聂嵘在说谎,杨承淮先生账户上失踪的那笔存款一直在她的手上,那块假玉也是她买的。

“如果有一样东西,连你舅舅都不知道,而聂嵘却了如指掌,你不觉得奇怪吗?在什么情况下,人会选择隐瞒自己的亲人,而去相信一个竞争对手?

“如果杨先生不出事,现在能站在泰斗之列的人,还会是聂家人吗?”

……

陆瑜春发来的信息越多,梁初一条条看下去,越看却越觉得心里竟奇妙地平静下来。人的言辞是世间最容易蛊惑人心的东西,一个字、一个词、一句话都能在人的心里埋下怀疑的种子,而后生根发芽,在嫌隙中不断长大。如果说聂嵘欺骗了她,那聂谌呢?她的身边一直站着黑白分明的两拨人,肯定有人欺骗,肯定也有人坦诚。

梁初想起病床前聂谌凝视她的目光,他的眼睛像大海,碧海水浪上太阳投下的粼粼金光,是那么明亮,那么温暖。她无法说服自己,那样一双湛蓝清澈的眼睛背后充满谎言。聂嵘是父亲的故友,聂谌是她的恋人。而现在,陆瑜春言词凿凿地说,他们在骗她。

梁初低头又看了一遍陆瑜春的短信,觉得她再假装没有收到就不太合适了,便开始敲字:陆小姐,正如你说的,我有什么理由不相信自己身边的人,而要相信素不相识的你呢?没等陆瑜春回复,梁初直接将她拉黑,动作干净利落。而后她又给聂谌留言:陆瑜春给我发了很多条短信,我没有回,是不是聂老师跟她说了什么?

做完这些,她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或许陆瑜春是想博得她的信任,又或许陆瑜春说的全是真的。但那又有什么区别呢?真相终有大白的一日,她既已选择了相信聂谌,就不会再起怀疑之心。不管是伙伴,还是恋人,唯有信任才能让一段关系变得坚不可摧。她可以不信任聂谌,那除非有朝一日,他亲手让她知道自己错付了这份信任,却不是从一个陌生人的三言两语中。

想到这里,她又微扬起嘴角,加了一句:我已经拉黑她了,机智如我!信息才刚发过去,梁初就收到了聂谌回复她前几句留言的短信。

“我晚上给你电话。”然后他又飞快地补上三个字——“真聪明”。

梁初仿佛能透过屏幕看到聂谌一脸无奈的表情,她的嘴角不由得勾起微微的弧度,先前沉郁的心情也缓和了几分。

她低头给聂谌发消息:你在做什么?

聂谌隔了近一个小时才回复:做采访,和想你。梁初抿嘴笑了,他是真的很忙,却仍抽出时间来安抚她,让她心里有种暖融融的甜味。但短暂的愉悦过去以后,那种忧虑和烦闷的情绪仍挥之不去。她反复看了好几遍聂谌打的“想你”两个字,这才带着一种幸福到近乎虔诚的心情,打出“我也是”。

聂谌没有再回复,梁初伸了个懒腰,把匣子重新收好,准备上楼去找孟细源吃饭。不管结果如何,她至少有了向前探索的勇气以及陪伴她一往无前的人。

聂谌不在,这间属于他的房子也显得空****的,客厅的小花园里依然水声淙淙,却仿佛少了几分人气。

“师姐?”

梁初站在楼梯下喊了好几遍,孟细源却毫无反应。她感觉有些奇怪,难道孟细源睡着了?

“嘎吱……”一片寂静中,传来一个不合时宜的开门声。

梁初蓦然回头。

孟细源正背对着她在关门,脚下放着两小袋菜,手机半插在口袋里,手正在锁门。回头看到梁初正站在楼梯口,孟细源愣了一下,然后向她招了招手:“晚上吃小鸡炖蘑菇吗?”

梁初一下子笑了。她原本紧绷的面容松懈下来,光洁瓷白的面庞被窗外的日光投注,显得分外柔美。

孟细源“嘿嘿”笑出声:“虽然肯定没师哥做得好吃,但你也将就一下吧。”

梁初大手一挥:“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吃几口吧。”

孟细源瞪她:“我也就那么客气两句,你还真不客气啊!”

梁初嘻嘻一笑,揽着她的肩膀说:“我知道师姐最好了。”

“少来。”孟细源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问她,“师哥和你联系了吗?”

“嗯。”梁初嘴角含笑,“我过段时间可能要去南京探班,明天先去学校领材料,我打算把功课带去那边做。”

“真不知道你这样到底能不能毕业。算了,你就好好行使女朋友的权利吧。”孟细源推她出去,“我现在要烧菜了,你赶紧出去,被熏到师哥该心疼了。”

梁初笑着出去关上门。楼梯口还放着孟细源拎回来的橙子,也是她爱吃的。从楼梯转过去,梁初眼角的余光正好看见地下室的门虚掩着,灯还未关。她有些奇怪,回头看到孟细源还在热火朝天地炒菜,便径直走了下去。

地下室已经被聂谌收拾得干干净净,她和林文容做功课时的一地狼藉也丝毫不见痕迹。只有桌上整整齐齐放着的好几排小盒子,盒子上贴着写上名字的标签,竟全是她的名字。梁初一个一个打开,第一个是她上学期作业时做的仿西汉玉簪,白玉质地,镂空雕刻着凤鸟和卷云纹。第二个则是她研一时的练手之作,荷花造型的碧玉香插……再后面,全是她拜在聂嵘门下后所有的功课,这些作品竟全都留在聂谌手里。

梁初心里说不清是叹息还是感动,在她还不知道的时候,聂谌就已经在有意识地保护她了。在她苦苦追寻结果的这么多年里,还有另一个人在她毫不知情的时候默默做着这一切。那么是不是可以说,在她茫然无知的时候,聂谌就已经开始注意她了?梁初低下头,打开了最后一个盒子。

那里头却是空的。

她愣了一下,有些吃不准这是预备留着的还是后来才空了的。伸手摸了摸凹下去的细微痕迹,梁初心里一动,忽地想起自己当时愤怒之下雕刻的缠枝牡丹纹玉梳来。那块被林文容弄坏的黄玉,她为了发泄硬是雕了一把梳子出来。当时那个做工有点惨不忍睹,心境不对,手劲也不对。

这个盒子大小合适,连凹下去的痕迹也很像。难道被聂谌扔了?不对啊,如果要扔掉那又何必先收起来呢?莫非是林文容走的时候一起带走了?

聂谌在医院提了杨承淮的事后,梁初就对自己手里雕出来的东西多上了一份心。如果是平时,这些练手的功课白送人也不会要,但在被人盯上以后,她手里哪怕是丢个半成品也是一种巨大的风险。

梁初一边琢磨着明天回学院先去问问林文容,一边把空盒子从桌上拿下来,又把剩下的重新排列好,然后才离开地下室。

“你去地下室干吗?”

梁初猛然一惊。

餐桌前的孟细源忙绕过来,仔细看了看她的表情,有些歉意地说:“吓到你了?想什么呢想得那么入神?叫了你好多遍吃饭了,你不会是来偷看师哥的私藏的吧?这地方我们可都不敢进。”

还没回神又猛地被惊醒的梁初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还真是吓到我了。我刚才看到门开着,灯也没关,大概是上次林文容走的时候忘了。师姐,难道你之前没看到吗?”

孟细源认真想了一下:“我也没注意。地下室应该有不少重要的藏品,师哥一般都会锁上的,怎么会开着呢?”

“我也不知道。”梁初摇头,“肯定是林文容忘关了,还好大门上锁了,又只有我们在这里,应该没事,回头我跟师哥说一声。”

她吸了吸鼻子,被桌上的菜吸引了注意力:“好香。”桌上的菜色鲜丽,令人食欲大振。孟细源又跟她说了不少学院里的八卦,梁初的心情还算不错。

梁初是被半夜传来手机的震动声给吵醒的。她迷迷糊糊地去摸手机,屏幕上闪着“聂谌”两个字。

“师哥?”她接起来,声音中还带着浓浓的睡意。

“睡着了?”聂谌放轻了语气。

梁初揉了揉眼角,思绪清醒了不少:“嗯,我还以为你忘了要给我打电话。”

“收工太晚,本想明天再给你打电话的,但已经说好了,还是想试试。”

梁初笑道:“还好你打来了,不然明天我就要生气了。”

聂谌低声一笑:“起来听电话把衣服披上,开着空调会着凉的。”

梁初心里微暖,“嗯”了一声,从**坐起来,打开台灯。

“小红帽,你下楼来,给我开开门。”

梁初“扑哧”一笑:“为什么要给你开门呀狼外婆?”而后才突然反应过来,惊叫出声,“你从南京回来了?”

“嗯。”聂谌语中带笑。

梁初猛地从**坐起来,只觉得心跳得飞快。她飞快地打开房门冲出去,跑到门口的时候却又有些情怯。她认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才轻手轻脚地打开门探出一个头来。

聂谌一身黑衣黑裤站在门外,脚上还穿着一双黑色皮鞋。可他的皮肤太白,蓝眼睛在黑夜里像是亮闪闪的星星。

梁初捂着嘴笑:“师哥,你有没有在微博上看过一个冷笑话?”

聂谌挑了挑眉:“什么?”

梁初生怕吵醒孟细源,忍着笑压低声音说:“微博上说,黑人真的很难在晚上拍照,因为他们只会剩下一双眼睛。但我觉得,如果是白人晚上穿着一身黑衣服拍照,只会剩下一个头,也很恐怖!”

聂谌“哦”了一声,理了理头发,冲她招了招手:“过来。”

“干吗?”

“自拍一下。”

梁初白他一眼,伸手拉他进来:“才不要呢,那么丑。你太无聊了,一点幽默感都没有。”

聂谌反手把门关上,顺势一靠,另一只手将梁初圈进怀里,低声说:“梁初小姐,好像是你先对我进行人身攻击的。”

聂谌温热的气息拂在耳边,吹得梁初心里痒痒的。

她抬头亲了亲聂谌的下巴:“你穿得那么傻,还不许我攻击一下啊?”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亲近自己。聂谌的心情很好,低下头亲着她明亮的眼睛:“我不穿得这么傻,又怎么溜回来看你?”

梁初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瞪他:“说人话。”

“好吧。”聂谌佯装叹了口气,“衣服全都洗了还没干,只好先将就一下。”

梁初撇了撇嘴:“你会需要自己洗衣服?动动手指,赞助商的衣服都够穿好几年不重复了。”然而明知他是故意装可怜,她仍是心疼了一下,面上却十分警惕,“你叫我去南京不会是想顺便叫我帮你洗衣服吧?”

聂谌终于忍不住大笑:“我自己洗的只有贴身衣服,你如果想,我倒不介意。”

梁初的脸顿时红了,伸手狠拧他一把:“我介意!”

“嘘。”

梁初正瞪着他,聂谌突然伸手揽住她的肩膀,将她硬按着蹲了下去。

楼梯上传来慢吞吞的脚步声。

梁初大惊。

不会是……

餐厅里的杯子磕碰之后,传来细碎的流水声——是孟细源下楼倒水喝。

梁初松了一口气,她还以为进贼了呢!

聂谌只是无声地眨了眨眼睛。

美人计百试百灵,梁初努力控制自己不要脸红,不解地轻声问:“你在自己家里这么偷偷摸摸有意义吗?”

两人离得很近,头靠着头,连脸颊都快贴上了,聂谌的手臂还揽着她的肩膀。

梁初只听见他悠悠地说:“你不觉得这样很有趣吗?”

这一瞬间,梁初有点想打人。

待孟细源回房后,聂谌轻车熟路地进了房间准备洗澡。梁初不由得有些尴尬,她今天本来是睡在聂谌房间里的,现在他回来了自己该睡哪儿?再回楼上又觉得开口会显得自己很矫情,人家还没说要做什么呢!她内心无比纠结地开始整理床铺,把自己的东西收到一边,准备随时闪人。

聂谌出来的时候就看到她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床边不知在想些什么,手边还放着一堆整理好的衣服、枕头和被子。梁初张了张口,半天不知该说什么。

聂谌指了指手机:“你跑什么?不是说要讨论正事吗?”他的神情太正经,让梁初哑口无言。

聂谌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放心吧,我现在累得很,等会儿我会上楼去睡。”

梁初有些不好意思地偏过头,把手机上陆瑜春的记录翻出来给他看。但一想到他上楼去睡,楼上就只有他和孟细源两个人,心里总觉得不舒坦,于是默默地说:“还是我上楼吧,有师姐在,没事儿。”

聂谌揉了揉她的脑袋:“别多想了,你好好睡在我这里,我明天一早就要出去,晚上就得飞回南京,我也只能现在多陪你一会儿。你不用担心,乖乖地陪我,好吗?”

梁初心里暖暖的,握着他的手抿嘴笑:“你不会也把我当女儿养了吧?”

聂谌闻言放下手机,俯下身亲了亲她的嘴角:“我有这么变态?”

梁初闷声一笑,推他:“没有没有,好了,说正事吧!”

聂谌仔细看了短信约有一刻钟。陆瑜春有些事确实说的是真的,但却是以挑拨离间的方式来说的。而对于聂谌来说,让聂嵘干脆地拿出档案来给梁初看是一回事,要亲口跟她说却是另一回事。梁初自小失去双亲,内心极其敏感,她几乎从聂谌的表情里就读出了他的犹豫。原本轻松甜蜜的情绪慢慢消散,只留下沉默和不知所措一点一点地漫上来。她握着聂谌的手也不由自主地松开了。

聂谌几乎立刻回握住她微冷的手:“小初。”

梁初不敢抬头看他,只是慢慢地低下头:“所以,她说的哪一句是真的?”

聂谌将她的双手拢住,低声说:“那笔存款,的确曾在姑姑手里。可是那把玉梳,与我们毫无关联。姑姑也在调查,他们栽赃给你父亲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正因为他已经猜到她发现了什么,才会硬挤出一天时间连夜飞回来。梁初的问题不仅仅在于她对父辈的事始终耿耿于怀,更多的是在于她内心深处有着一股强烈的自卑和恐惧感。因为杨承淮,她的玉雕技艺止步不前,也因为杨承淮,她急于探求真相却又望而止步。然而真相再残酷,她也必须一点点地抽丝剥茧,逐步去接受,进而放下。梁初应当有自己的人生,而不是活在上一辈的阴影里。

她静默地坐着,咬唇不语。在这一刻,一切的言语解释似乎都是苍白而徒劳的。在长久的僵持过后,她终于轻叹了一口气,将头靠在聂谌的肩膀上,说:“你说那笔存款曾在聂老师那里,那现在呢?”

聂谌的内心也长舒一口气。梁初依旧选择相信他,并尝试着放下那层自我保护的戒备。

“那笔存款,是你父亲卖掉那块假玉佩的收入,他委托姑姑捐赠给国家。原本这些事都想瞒着你的,但没想到,你父亲临终前自己说了出来。”聂谌静静地说着,语气复杂难辨。

梁初苦笑:“我起初连学费都付不起,后来把老房子和手里的玉雕都卖了,才攒足了钱,付清了学费,打算向聂老师买那块玉佩。只不过现在,我都不知道那块玉佩流落去了哪里,只能像你说的那样,去拍卖会上找了。”

聂谌忍不住伸手揉了揉额角。梁初的想法越走越偏,她不停地把杨承淮的错误往自己身上揽,甚至于聂谌也承认,如果换了是他,或许也会如此。但这一切后续所造成的心理折磨,并非是杨承淮所希望的,也不是他所希望的。

对于梁初来说,这是道义与良心的双重煎熬。

“我本来不想让你知道这些事的,那样你或许可以活得简单一些。所以姑姑第一次是拒绝你拜在她的门下的,但你没有放弃。或许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你要为你的父亲找到真相。”聂谌微微一笑,“我们现在在一起,未来还组成一个家,你想做的,我会跟你一起做,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梁初抬起头。她心里固然有聂谌坦**包容的甜蜜感动,更多的却是难以描述的不安和歉疚。

“小初,你没做过错事,没有什么值得愧疚的。”聂谌一字一字地说着,他握着梁初的手,顺着纹路描摹,“你和你的父亲是两个不同的个体。时间和历史会给每个人下判论,在他的有生之年,他就已经付出了应该付出的代价。剩下的,我们只能尽力而为了。”

梁初眼中含泪,用力点了点头:“好。”

聂谌想了想,又问:“只是,你为什么要隐瞒身份考到姑姑名下而不直接告诉她呢?”

梁初神情黯然,迟疑道:“爸爸临终前说他一辈子最后悔的就是把这块玉佩给卖了,因为内心愧疚,他甚至不敢和我妈妈合葬,说无颜去地下见她。舅舅说买主是聂老师,我就想买回来。我当时还有点侥幸心理,觉得说不定聂老师不知道玉佩是假的,那我也就不用主动告诉她那是我爸假造的了……”

“姑姑的那块,是真的。” 聂谌说。

梁初认可他的话:“我知道。我仔细看过,不是爸爸的那块。”

“杨教授那块玉佩能不能找到,可能真的只能看机缘了。”

梁初叹了口气:“尽人事,听天命吧!”

梁初点头:“明天我就去学院,上次对她的态度不好,我得去道个歉。”

“好姑娘。”聂谌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赶紧休息吧,我明早还有个采访,结束了就去学院接你。”

梁初难得乖巧地坐着,从衣服口袋里把车钥匙掏出来递给他:“你开我的车吧,不然我又要上头条了。”

聂谌有些哭笑不得:“我总不可能只有一辆车吧。”

梁初眨了眨眼:“好吧。”

聂谌垂下眼帘,眼中散发温柔的光,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晚安,做个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