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2 猝不及防

手指间袅袅的烟雾升腾而起,他的面容却掩藏在漆黑的夜色里看不分明。

他已经戒烟很久了,此刻却仿佛隔着生死时光,沉默地点着烟,安静地坐在黑暗里感受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所有感觉。

梁初早晨醒来,躺在**刷着微博。

董有昕的微博上照例秀着恩爱,放了一张大大的合照。她靠在江山的肩上露出灿烂的笑容,背后是巍峨高耸的雪山。江山秀丽的眉眼在清晨的雾气里显得格外朦胧,美得像画一样。江山很快转发了这条微博,说:去年独自一人的旅行,路上收获女神一枚,感谢卡瓦格博。

这大概就是董有昕说的云南之行,她与江山在那里相识,如今甜甜蜜蜜地相恋,不得不说也是一番际遇。

梁初注意到聂谌给这两条微博点了赞,她又顺藤摸瓜点进他的主页里。

聂谌半年都不更一条微博的,今天早上难得地更新了一张照片。

是那张七年前的旧照片,十五岁的梁初仰头望着敦煌石窟里的壁画,光影在她的背后交织,微微被风拂过的长发,以及那一刻虔诚而专注的目光。聂谌给她的面容稍稍做了一点模糊处理,看上去显得更加朦胧。照片下还手写了一句话:世界这么大,我想陪她去看看。聂谌的字非常漂亮,铁画银钩,一笔一画力透纸背,飘逸凌厉。

梁初一下子窝在被子里捂住了脸,天哪,这恩爱秀得瞬间秒杀了董有昕和江山啊!

作为一个在机场被围追堵截,众目睽睽之下被聂谌盖章认定身份的女朋友,她已经破罐子破摔了,认出来她是谁又怎样?难道还能吃了她不成?下面的评论已经超过了十万,粉丝们或祝福或大哭,众生百态,在一条微博下尽显。

其中有一条说:曾经以为你会和有昕一起白头到老,后来才发现是粉丝们的一厢情愿。喜欢了你快七年,看着你从青涩的少年变成英俊的大叔,岁月流金,时间没能给你留下痕迹,却给了你更多的幸福和美好,祝一切安好。

梁初有些感慨,她第一次看聂谌的电影,也是在七年前。那时候梁宝月已经住院,杨承淮忙于赚钱和陪床,无暇照顾到她。那一年她的生日过得格外孤独,她许下的第一个愿望就是希望妈妈永远健康平安,然后她独自去了电影院,买了一张电影票,看了一部午夜场电影。

那部正好是聂谌的第一部电影《静候爱情成熟时》,年仅二十二岁的他饰演一个安静温柔的大学生,穿着熨帖清爽的白衬衫,站在图书馆的书架之间,低头沉默地阅读。他的侧脸美好得如同雕刻,眼角眉梢的线条弧度似镀着日光,湛蓝如洗的眼睛清澈明亮,一夜之间成了每个少女的梦中情人。

那一年,是他在敦煌直面鲜血与生死的第一年,是他被爷爷指着鼻子骂丢人的第一年,也是他光芒万丈光辉璀璨的第一年。

那一年,是梁初孤独生活的第一年,是杨承淮堕落挣扎的第一年,也是她失去母亲的第一年。

那一年改变的,不仅仅是他的人生,也是她的。

“还不起床?”聂谌推门进来,靠在门框上,“从我听到动静开始,你已经玩了一个多小时手机了。”

梁初一个枕头砸过去:“变态,我声音这么轻,你一定是贴着门板偷听的。”

聂谌接住枕头,笑道:“你翻来翻去的,我都担心你会掉下床。”

梁初气鼓鼓地从**坐起来,头发还乱糟糟地披散着,聂谌却走过来俯身亲了亲她的嘴唇,笑着说:“不是说好要去医院的吗?”

梁初使劲推他:“快出去,我要起床换衣服了。”

聂谌往下扫了几眼,继续笑:“放心,我不急,多的是机会看。”

梁初小脸通红:“流氓。”

聂谌用手指给她梳理了一下头发,才起身往外走,边关门边道:“午饭我也做好了,打包了带过去。酸辣土豆丝、小鸡炖豆腐,你该饿了。”

梁初听得口水都要流下来,飞快地从**跳起来换衣服。

日光从窗帘间透进来,照在梳妆台的镜子上。梁初透过镜子看到自己红润健康的面孔,刚刚被聂谌手指梳过的长头发安分地贴在脸颊上,空气里还隐约带着饭菜的香气。

她忽然觉得自己非常幸福,假如每天早晨醒来,都能见到自己最喜欢的人,迎接最美好的开始,那还有什么可伤心和遗憾的呢?梁初转身拉开窗帘,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才推开门下楼去。

两个人吃完早饭,才提着打包的三份午饭去医院。聂谌嘴上不肯服输,其实还是认真查了忌口的菜色,给聂明昌认认真真做了三菜一汤用保温杯装好,包得密不透风地带去了医院。

临到病房门口,聂谌才把手里的饭菜塞到梁初的手里,说:“你拿进去吧,我去跟医生谈谈。”

梁初有心要他自己进去,便十分无辜地摊了摊手:“你爷爷不喜欢我,我怕他看到我吃不下饭。”她又把饭菜塞回去,“这样,我替你去医生那里问问,你自己送进去吧。”

不待聂谌回话,她就飞快地跑出去三步,笑眯眯地说了一声:“师哥,你快进去吧!”

她喊得太响亮,想必房间里的聂明昌也能听到,聂谌无奈地叹了口气,还是自己推门进去了。梁初抿唇一笑,转身就往主治医生的办公室走去。

因为是午饭时间,办公室里的人并不多,梁初进去的时候,两个年轻的助理医生正在吃饭。她说明来意后,两个医生齐齐摇头,表示这个病人的病情真的不能告诉她。

“我知道病人的病情是要保密的,但亲属应该可以知道吧?”梁初试探性地问,“我也不用知道得太具体,就是想问问过几天手术的情况现在准备得怎么样了?”

其中一个医生显得有些为难地说:“上面下了命令,关于聂老先生的病,我们一个字也不能说,就是小聂先生来了也不行。”

另一个年轻一点的女医生抱怨说:“要不是你是亲属,正常人都不知道聂老先生住院了。我昨天偷偷拍了一张聂男神的照片发了朋友圈,还挨了主任的批,差点没吃个处分,至于吗?”

“别说,聂谌还真是帅,隔壁科的小护士都想跑来看他,结果被主任给骂回去了,都让把紧口风不许说出去。”

“难怪能红了,这年头没背景怎么做那么多部戏的男一号啊?”

梁初默默地想退出去,但已经来不及了。

“你就是微博上那张照片的女孩吧?”女医生凑过来,“真人和照片不太像啊,那是你多大时候的照片?”

梁初尴尬地笑了一下:“十五岁。”

女医生“啧啧”两声:“聂谌还挺长情的,本来还以为他和董有昕是一对呢!”

有女人的地方就有八卦,梁初深深地感受到这个真理。

“主任什么时候回来?”她低头看了看空****的桌上的一堆英文专著,问两个助理医师。

“下午一点。”女医生翻了翻时间表,嘴里嘀咕,“其实这种病找主任也没什么用,谁看都一样。”

旁边的男医生赶紧扯了扯她的袖子让她闭嘴。梁初却听到了。

“这种病是指的什么病?”她突然转过头盯着女医生。

女医生明显一怔,闭口不言。

男医生挥挥手:“她瞎说的,现在的人有点小毛病都爱看专家,其实不都一样吗?”

梁初沉吟了一下:“她刚才好像不是这个意思。”她看了两人一眼,“看专家有什么不对吗?搁你家人身上看病难道不找好大夫?要不为什么专家是专家,门诊是门诊呢?”

女医生自觉失言,再不肯说一句话。

“朱主任呢?”门外冲进来一个小护士,“快叫朱主任回来,612病房出事了。”

612病房正是聂明昌的病房。

梁初霍地站起来,指着男医生说:“你马上打电话给你们朱主任。”她这时候也不客气了,一把拽住女医生:“到底是什么病?”

什么旧伤复发,这是坑谁呢?连聂谌来也不能说的毛病,绝对不仅仅是动个小手术那么简单。

女医生被她吓到,结结巴巴地说:“冠、冠心病。”

梁初一惊,松开她就往病房冲。病房里此刻已经乱成一团,还没吃完的饭菜打翻在地,聂明昌整个人被抬上了担架不停地发抖。

如果女医生说的都是事实,那聂明昌的冠心病应当十分严重了。这样突发性的心绞痛很难瞒住亲近的人,所以他才会想方设法让聂谌尽可能地远离他,接触得少了自然就不会发现。

聂谌低头伸手在他嘴里让他咬住,以防他痛极了会咬伤舌头。直到此刻,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聂明昌臭着一张脸一边坐在窗前吃饭,一边还挑剔着菜色,然后下一秒就捂着胸口倒下来,躺在地上痛得缩成一团。他曾经是个军人,即使再痛再累也不肯喊一声的,现在却虚弱得不堪一击。

在休息室的朱主任很快就赶了过来,把聂明昌送进了急救室。聂谌立即打电话把聂繁从家里给叫了过来,今天正好又轮到他在家休息。梁初陪他坐在急救室外面的长椅上,低声说:“刚才两个助理医生说漏了嘴,他们说是冠心病,不是旧伤复发。”

聂谌的手直到刚才都在微微发抖,聂明昌留下的牙印亦很深,可见方才痛到了什么地步。

聂谌闭了闭眼,连话也不想说。直到刚才那一刻,在聂明昌和聂繁苦心孤诣编造的谎言下,他还以为聂明昌真的只是过去当兵时的旧伤复发了。可是下一刻,真相就猝不及防地被剖开在他眼前。梁初说得一点也没有错,这种善意的欺骗,简直就像是一把凌迟的刀,一刀刀地把痛苦剖给别人看。

梁初伸手紧紧握住他的手,陪着他一起沉默地等待。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朱主任很快就从急救室出来,神情凝重地把一张纸递给聂谌:“现在马上要联合心外科的医生一起做冠脉搭桥术,原本和聂老先生定下的手术时间是周日,可没想到提前了两天发病。这次爆发得太厉害,手术同意书他本人已经签了,这个你收好。”

聂谌攥住那张纸,只说:“麻烦您了。”

朱主任拍拍他的肩膀:“那时候在部队,你爷爷照顾我良多,这是应该的。”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下了死令不许告诉你,但我这个长辈还是勉为其难说一句,嘉嘉,他很后悔以前那样对你和你妈妈,你别怪他。”

聂谌默然地点点头:“好。”

朱主任返回急救室,而后几位医护人员又鱼贯而入,聂繁也匆匆赶了过来。他是心外科的助理医生,这次给他的导师做助手。

“小叔叔,老爷子是冠心病重度狭窄,可能搭桥也不够,就算搭了桥,再堵塞的风险也还是很大,你要有心理准备啊。”他神情凝重,目光却有些躲闪,“长辈的话我不能不听,对不住了。”

“好好做手术,等你出来再说也不迟。”聂谌冷冷地说,“你给他带句话,要是出不来,我一个子儿都不要,全捐给博物馆。”

聂繁微微一怔,随后便被同事拉进了急救室。

梁初听到了聂繁的话,偷偷用手机仔细查了查冠心病重度狭窄,心里还真是“咯噔”了一下。这种病基本上存活率很低,就算在正常状态下做搭桥手术也是很危险,更不要说聂明昌这次是在突发心绞痛的时候紧急送进急救室进行手术的。

四个小时的手术显得无比漫长而煎熬,聂谌一动不动地坐着,几乎连姿势都没有变过。梁初悄悄给聂嵘打了个电话,聂嵘在一个小时之内就赶了过来。

姑侄两个在走廊里轻声交谈,梁初避了出去,走到楼下花园的长椅上慢慢坐下来。

朱麦一这时给她打了个电话。

“叶教授说他想请你过去一趟。”

梁初微微诧异:“叶教授?”

她忽然想起来之前为什么觉得朱麦一很眼熟了,她不就是自己第一次跟着聂谌去叶厚桢家里见到的那个女孩吗?那个一看到聂谌就飞奔过来打招呼却被他无视的漂亮小姑娘。

“对。”朱麦一的声音并不太柔和,后面的背景音也很嘈杂,“你赶紧去,要是有事先回个电话。”随后她报上叶厚桢的住宅电话给梁初,嘱咐她立即联系。

叶厚桢是杨承淮与聂嵘的授业恩师,也是聂谌极为尊重的长辈,梁初不敢马虎,马上拨了个电话过去。

叶厚桢的声音仍是那样温和儒雅,他说:“梁初,下周的拍卖会我会陪你一起去。阿嵘和嘉嘉想必都没有空了。”

梁初微怔:“您知道聂老先生的事了?”

“嗯。”叶厚桢叹了口气,“他们那一家子乱得不成样,我也是上了年纪的人,那种病我心里有数。但承淮的事情要是不去了结,就是你一辈子的心病,所以阿嵘和嘉嘉都赞同我陪你去,也算是我为你父亲做的最后一件事吧。”

梁初心里飞快地估算了一下时间,下周三实在是有些赶,聂明昌现在这种状况,聂谌的情绪很不稳定,她私心里很想陪陪他,可那块玉佩却是杨承淮内心一生的魔障,错过了这次机会,很可能终身再难找到。她也不可能开口说让叶厚桢独自一人前去,这毕竟是她自己的事情,难道还要经由别人去解决?

“叶老师,您能不能让我想一想?”梁初低声说,“我过几天再给您答复好吗?”

叶厚桢大约也知道她的顾虑,没有过多质疑,只是说:“也好,你和嘉嘉商量一下吧。”

梁初谢过叶厚桢后,挂断了电话。没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原本以为聂明昌只是动个小手术,下周便可前往香港拍卖会了却杨承淮的生平夙愿,如今才知那竟是生死攸关的大病。玉器到底是物件,再有灵性也只是物件,而聂明昌却是活生生的人,会生老病死的人,两者之间毫无可比之处。

夏天的太阳很烈,梁初却在花园里坐了很久。

这或许是她成年以来所做的最艰难的一个选择,一边是父亲的遗愿和她苦苦追求的真相,一边是聂谌和他病危的祖父。她追寻了那么多年的那块玉佩近在咫尺,而现在她的恋人却因为至亲的病情而悲痛焦虑,她哪一个都不愿舍弃,也不可能舍弃。

梁初枯坐了一个多小时后,去小卖部买了三瓶水往急救室走去。走到门口时,急救室的门已经开了,门前座椅上也没有聂谌的身影。

梁初顾不上手里的水,直接往座椅上一放,抓住一个护士就问:“刚才急救室里的病人呢?”

“走了,送太平间了。”

梁初猛地惊呆:“这才过去两个多小时,手术都没做完,怎么可能呢?”

护士只说:“我不清楚具体的情况,这些要问主刀医生。但冠心病重度狭窄这种病,真的没几个能活的,手术中猝死的情况也很多,你们家属要有心理准备。他们先跟着去了,在隔壁楼,你从这边楼梯就可以下去。”

梁初在愣神了几秒后,才反应过来对面的护士说了些什么。连她消化这个事实大脑都要空白一下,那聂谌和聂嵘……她忙不迭地顺着楼梯一路跑了下去。

因为聂明昌的身份特殊以及医院原本的规定,梁初没到太平间就被拦了下来,也没见到聂谌和聂嵘的身影。这样的关键时刻,她不敢轻易打电话打扰他们,只能就近找了个花坛边坐下。

午后的烈日格外晒人,梁初却只觉心里发冷。前一天她才接到聂谌的电话飞回北京,见到聂明昌,与他进行了一次简单的对话。那时候这个老人看上去精神矍铄,还底气十足地训斥聂谌,然而谁能想到今天他就因为心绞痛而进了急救室,最后猝死在手术台上。

这就是为什么他找人架也要把聂谌从南京架回来的原因。他真的等不起了,等不起养女和孙子原谅他,也等不起看到聂谌的未来,所以才孤注一掷地逼着孙子签遗嘱公证和财产转让书,这是他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机会。

聂谌或许曾怨过他,也恨过他,但更多的仍是爱和向往。否则他不会在聂明昌的病床前一夜不曾合眼,更不会自己闷声准备饭菜送到医院。他之所以还不愿卸下防备的盔甲,更多的是有恃无恐。连聂谌自己也从未想过,聂明昌骗他的最后一次,竟是用生命做代价的诀别,还是在他刚刚打算放下心防、最软弱的一刻,猝不及防地给了他最沉重的一击。

这种打击,远比他还恨着聂明昌的时候更具毁灭性。梁初手脚冰凉地想,她经历过梁宝月和杨承淮的离世,更能体会这种切肤之痛。聂谌说得对,她永生永世也不愿再体会这种绝望和悲痛。可万万没想到的是,命运很快就让这一厄运猝然降临到她的爱人身上。

手机长震,董有昕的名字在屏幕上闪烁不停。

梁初刚接起电话就听见她异常平静的声音:“聂繁给我打了电话,我坐晚上的飞机回来,现在不敢联系小哥哥,要是有什么事你多担待一些。”

董有昕一贯活蹦乱跳,此刻的声音中也带了难掩的惆怅。聂谌说过,聂明昌非常疼爱董有昕,哪怕是在最厌恶他的时候,也依然对她呵护有加。

“你现在……”梁初欲言又止。

董有昕斩钉截铁地说:“我不管戏拍不拍,都非回来不可。”

“嗯。”梁初轻声应答,“我现在也没见到师哥,我进不去……那里面。”她实在不想在董有昕面前提 “太平间”三个字,那太伤人了。

董有昕说:“我知道了。你先想办法去找朱叔叔,他是朱麦一的父亲,也是老爷子的主治医生,他会告诉你该怎么做的。”

她报了朱主任的手机号给梁初,随后便在默然片刻后挂断电话。梁初在打通电话后才知道,聂嵘正在办理手续和联系后续事务,而聂谌则坐在那里头陪着聂明昌。朱主任让梁初去东门等着,他必须得把聂谌从太平间里拉出来,不然不合规矩。

聂谌现在是什么心情,梁初简直想都不敢想,他该有多么遗憾和痛苦,在知道真相的第一刻就猝然迎来了死神的降临,要受多大的打击,才会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那个死气沉沉的阴冷的房间里不肯离开。

子欲养而亲不待,一语成谶。

顶着下午三点的大太阳,梁初紧张又焦虑地在东门等着。又过了大概半个多小时,聂谌才一个人从小门里慢慢走出来。他的表情很平静,平静得梁初只觉得心惊胆战,踟蹰着不敢说话。

“有昕说她晚上回来。”梁初跟他一起并肩走,“因为不好联系你们,我就发短信让林文容跟着她一起回来,顺便可以送送她。”

“嗯。”聂谌简单地回应她,“我明天要忙白事,你没事的话就跟着我吧。”

聂明昌没有儿子和儿媳,唯有老伴、养女和孙子,如今让梁初这个未来孙媳妇一起守灵,也算是一片孝心了。

梁初点点头:“应该的。”

“姑姑明天会去接奶奶,我们带着有昕单独走。”聂谌说。

提到这个梁初就觉得十分诡异,为什么聂明昌病危住院乃至猝死手术台,都丝毫不见他的妻子,也就是聂谌祖母的踪影呢?

“因为我爸妈的事,奶奶不肯原谅他,他们早就分开住了。”

梁初听得心中喟叹,难怪叶厚桢说这个家乱得不成样子,冷冷清清,分崩离析,纵使家大业大,又有什么意义呢?

聂谌将梁初送回家后,才返回聂嵘家里一并准备丧事要用的东西。姑侄俩几乎连对话也没有,四周如死一般的静寂,就这样一直忙到凌晨才回家。梁初和董有昕都没睡,听见动静纷纷起来,一个准备了温好的绿豆粥,一个端来烧好的温水。

聂谌坐在餐桌上,梁初沉默地陪他坐着。董有昕在一瞬间的犹豫后,还是转身上了楼。在聂谌心里,她是小辈,她在这里,聂谌不会露出一丝一毫的软弱,就像一个父亲永远不会在女儿面前示弱一样。

勉强咽了几口绿豆粥后,聂谌放下了勺子。

“明天还要早起,再吃点吧。”梁初将勺子塞到他的手里,“你现在这样也于事无补,不如好好做完该做的事。”

聂谌默然地又往口中送了一勺粥。

“其实,对爷爷来说,他已经求仁得仁了。”梁初低声说,“我能想明白的事情,你也能明白。不管他过去如何,至少现在他可以见到你爸爸了。你就原谅他,也原谅自己吧。”

“我不知道该原谅什么。”聂谌缓缓说,“我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了很多过去发生的事。

当聂明昌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的时候,他坐在冰冷的房间里,仿佛回到了自己的童年时期。那时他也是这样坐在房间里,聂明昌喝醉了酒,在门外不停地重复着他父亲小时候的事,而后又反反复复地骂他的母亲,最后冲进房间里来往他身上砸酒瓶子。那时聂嵘扑上来护住了他,酒瓶砸在她的手臂上,割伤了静脉,鲜血瞬间溅了他一脸。透过浓浓的血色,他看到聂明昌呆若木鸡地站着,慌慌张张地醒了酒,把聂嵘送进了医院。他一路跟到医院,坐在充满消毒水味的走廊里,惊恐地等待着聂嵘处理完伤口。

他满脸满身是血,就这样穿着旧衬衫坐在塑料凳子上,傻傻地等了一个多小时。等到聂嵘包扎完出来,聂明昌回头才发现他狼狈不堪的样子,一对上那双和他母亲一样精致漂亮的蓝眼睛,聂明昌就冷冷地将目光移开。

聂明昌常常喝酒,每每喝醉了都是聂谌的噩梦,非打即骂。他出手又极重,聂谌从最初有记忆开始,身上就伴随着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这种悲剧一直延续到聂嵘有一次无意中回国,当她打开大门,正看到聂明昌一巴掌把聂谌扇到了地上,当时就骇然变色。她以为聂明昌即便伤心于儿子的死,也会善待这个唯一的孙子,却万万没想到聂谌所遭受的,却是亲爷爷的无理虐待。聂嵘与聂明昌大吵了一架,当机立断把聂谌接回自己家中抚养。孙子被带走后,聂明昌的妻子也随之失望地离开了。

聂明昌的生意做得极大,并为此而自得。然而到最后,空守着万贯家财的他却成了真真正正的孤家寡人。与之相反的,是他的兄弟子孙满堂,热闹至极。聂繁时常来家里看他,才使得这个逐渐年老的长辈不至于无人照料。

聂谌微微闭上眼睛,又说:“想起以后我才发现,原本以为会记恨一辈子的事,已经需要努力回想才能想得起来了。”

时间是最猝不及防的东西,慢慢把过去一点一点洗刷干净,只留下难以忘怀的零碎片段。

当年恨得有多么咬牙切齿,现在就痛得有多么怅然若失。

梁初伸手轻轻握住他的手:“那就不要去想了。”她试图掰开他紧握成拳的手指,“记住好的部分就够了,那些坏的,就一起忘了吧。”

聂谌点点头,抽出纸巾慢慢地擦着嘴唇,而后默默地放下,端着碗去厨房里洗涮。他洗得非常缓慢,也非常认真,一点点用水把整个碗都冲干净。水声哗哗,整个一楼的空间里只有飞溅的水花声,在心里一下一下地敲着。

梁初站在他的身后,看得快要流泪。她用手摸了摸脸,将落下的一点泪擦掉,然后拿下架子上的干毛巾去给聂谌擦手。聂谌的手还是那样干净分明,指甲修得整整齐齐的,却极冷,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一样。

他刚才洗碗用的是凉水,整整一个小时,就这么木然地把一只碗重复不停地冲洗,洗干净了又继续洗。手上的皮肤被水浸泡得快起皮了,梁初擦得很轻,心里忍不住有些心疼。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手背上有一滴水。

梁初一怔。她努力向下眨了眨眼睛,然后抬头看着聂谌:“我要是哭了,你不要笑我。”

聂谌的手微微一动。梁初紧握他一下,说:“别动,我还没擦完呢!”

话音未落,她已然觉得肩上一重,聂谌俯下身来,额头抵着她的肩膀。温热的气息轻轻拂过她的胸口,却带着一种潮湿的冷意。他的发梢令她的皮肤有些细微的刺痛,可这痛却不及心里的万分之一。

梁初慢慢放下手里的毛巾,轻轻回抱住他。聂谌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轻轻地靠着她,用她的肩膀遮住了自己所有的表情。这一刻,梁初有些分不清是自己在哭还是聂谌在流眼泪,她只觉夜色如水,夏日的炎热驱不走内心蒸腾而起的阴冷,就如同攀墙而上的藤蔓,缠住了整个心扉。

梁初早上起来后,躲进卫生间给叶厚桢打了个电话。

“叶老师,我不去香港了。”她压低声音说,“活着的人比什么都重要。”

叶厚桢只回答了她一句:“我知道了,你好好陪嘉嘉。”

梁初深深地出了一口气,然后拉开窗帘。阳光熹微,与昨天一样热烈而广阔,人的心情却无法做到每一日都保持幸福和快乐。人生那样短暂,生命如此脆弱,她或许永远不会停止对过去的追索探寻,却更加珍惜现下的每一刻和每一个人。

聂明昌的丧事整整忙了三天,大人物、小人物来来去去,聂谌一身西装站得笔挺,一丝不苟地一一回礼。他的表情平静沉默到无坚不摧,声音也是一如既往的稳稳当当。然而只有梁初知道,这样不动声色的外表下有着一颗柔软的内心。他曾经在深夜流完了所有的眼泪,也忘了所有好的坏的,才会在陌生人面前近乎无情一般云淡风轻。

在聂明昌下葬的那一天,他点了一支烟放在墓前,然后转身就走下了石阶。

最后一天夜里,梁初晚上醒来路过客厅的时候,看到聂谌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安静地抽着烟。指间袅袅的烟雾升腾而起,他的面容却掩在漆黑的夜色里看不分明。

他已经戒烟很久了,此刻却仿佛隔着生死时光,沉默地点着烟,安静地坐在黑暗里感受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所有感觉。梁初退回了房间,把漆黑的客厅还给他,让他独自在这里享受片刻的安歇。

聂氏掌门人去世的消息占据了多日的新闻头条,吊唁照片一经登报,聂谌的家世就随之彻底曝光。同时被拍到的,还有陪伴在他身边的董有昕和梁初。董有昕对外的形象一直是开朗清新的天之骄女,从来都没人知道,她是个被家族排挤抛弃的私生女。董家在她成名后始终保持缄默,在董静文自立门户后,才开口承认她的身份。所以外界根本不会把董有昕与聂谌的关系往情同父女的方向思考,反而觉得两人亲昵得有些反常。

网络热议又炸开了锅。聂明昌去世的哀悼气氛被冲淡得支离破碎,诸多目光复又投到聂谌、董有昕与梁初的三角关系上来。聂谌已无暇分心去管这些争议,只让陶微控制好梁初的曝光度,避免她的所有信息被公开在媒体平台上。

自聂谌出道以来,白手起家、一夜爆红的形容词始终跟随在他身后。在许多业界人员的眼里,这个相貌英俊的年轻人不靠人脉、不靠钱财,仅凭借自身的才华与能力,在短短几年之间跻身一线演员之列,牢牢占据电影票房之王的宝座,可以说是演艺圈异军突起的奇迹人物。

他清清白白的背后,是多少艺人拼搏工作的榜样,也是娱乐圈肃清裙带关系的风向标。而现在,所有人都像是恍然大悟一般,说原来聂谌也有这样强大的背景,难怪能接到大制作的电影呢!而后又有人说,他一面靠着董有昕的绯闻炒作,一面跟梁初地下恋,脚踩两条船,典型的借力上位。多年的努力一朝一夕被抹杀,那个曾经光辉灿烂的名字仿佛一夜之间成了聂氏集团的附属品,打上了所谓富二代和花花大少的标签。

梁初只觉得心酸。

在聂明昌去世的阴影下,伴随着聂谌的,不是世界给予他的平静,而是人言可畏的质疑。质疑他的人品、他的努力,还有他的才华……原来有一种爱也是这样浅薄,这样易变,经不起一点风吹草动。

聂家聘了保安驱赶记者和围观人群,却仍有许多粉丝手持白菊慕名而来,将灵堂围得水泄不通。聂谌不得不在应酬宾客的同时,向仍相信他的粉丝致谢并请他们尽快离去。天气酷热,他穿着一身黑色西装,素日妥帖英俊的脸上汗水淋漓,神情却无一丝懈怠和疲惫。无论有多少人质问或是致哀,他都只是牵着梁初的手,两人一起深深鞠躬作为鸣谢。

这是梁初第一次以正式身份亮相在聂家所有亲眷以及公众面前,她一身素色连衣裙,安安静静地站在聂谌身边,寸步不离。三天后,聂谌通过经纪公司发表声明,说明与董家乃是世交,与董有昕情同兄妹,祝福她与江山,同时请大家将目光从他的家事转移到即将杀青的作品上,不要过多地打扰他的家人。

其间,陆臻打来电话询问他何时复工。

聂谌与他约定好时间后便说:“这部电影拍完后,我会隐退。不出三年,江山就能取代我,你无须担心公司的前景。”

陆臻知道股份变化一事,便客气地说:“你还是天橙的股东。”

却不再是拥有决定权的最大股东。

聂谌哂笑,不再与他多言。商人唯利是图,当他已不能再掌控天橙的时候,陆臻便不会再对他唯命是从了。

这一切终于在头七之后结束了。一家人最后聚在聂明昌位于山间的墓地前,在沉默的祭拜之后,这七天来的筋疲力尽终于尘埃落定。

下山的时候,聂嵘和奶奶走在最前头,聂谌牵着梁初,身后跟着董有昕。聂谌的奶奶是个安静温和的老人,她幼年生活动**,文化水平不高,甚至连一个像样的名字也没有,聂明昌从不注意这些细节,聂谌只知道她姓崔。

临近分别的时候,她握着梁初的手,说:“嘉嘉很好,你也很好,你们好好过日子。”

梁初感受得到她真诚平和的内心,点头应承:“我们会好好的,您放心。”

聂嵘送她回去,聂谌和梁初站在山腰遥遥目送。

董有昕说:“其实奶奶很疼爱小哥哥的,每年都给他做花生酥。”

聂谌“嗯”了一声,声音安静而温和,仿佛山里轻拂过耳的风:“我有收到,我常常去看她。”

“以后我们一起去。”梁初转过身来安慰意志仍有些消沉的“父女”俩,“不然奶奶一个人很寂寞。”

董有昕吐了吐舌头,笑道:“那我可不敢做电灯泡。”

聂谌摸了摸她的脑袋:“你是聂家的孙女,哪有长辈不喜欢你的,当然要一起去了。”

董有昕低头笑笑:“我可是重孙女,别给我长辈分,我怕老。”她瘦了许多,此刻笑起来,面颊上露出深深的梨涡,倒显得憔悴不少。不管怎样,在连续七天的死气沉沉之后,她和聂谌总算都恢复了些许原本的生气,外界的舆论纷争也有了缓和的趋势。

董有昕亲昵地挽着梁初的手,悄声问她:“爷爷最想看到小哥哥结婚了。梁初,你什么时候给我做小妈啊?”

梁初一呆,而后求救似的看着聂谌。

聂谌意味深长地问:“你想什么时候?”

梁初有点无法适应这对伪父女跳跃的思维,说:“现在提这个不太好吧?”她望了望天,“我毕业论文还没写呢!”

聂谌深以为然:“今晚回去开始写。”

梁初的脸都绿了:“能过几天吗?”

“已经快九月了。”聂谌缓缓说,“研二的课快要开始上了,你确定有时间?”

提到这个,梁初又问:“师姐走了之后,我的课怎么办?”

聂谌挑挑眉,看着她不说话。

“你教我?”梁初试探性地眨眨眼,“你那么忙,那是不是……”

“我不是得留在北京吗?”聂谌一步一步走下台阶,“光聂氏集团股权的重新整合,也够我待一阵子了。”聂明昌给他留下的烂摊子,他终于还是认命地接下了。

董有昕将梁初往前一推,示意她跟着走。

“你呢?”梁初悄声问她。

“我再陪爷爷一会儿。”她笑眯眯地挥挥手。

梁初看着她灿烂的笑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不管发生什么事,董有昕面对所有人时,永远都是一张无懈可击的笑颜,她的一切情绪和想法,都被隐藏在娇美的容颜背后。

“能不能给我放点儿水啊,师哥?”梁初踢着脚下的石头。

聂谌慢慢地走着,他步子跨得很大,为了让梁初跟得上,特意放慢了脚步。

“这就要看梁初小姐用什么来贿赂我了。”

梁初想了想:“不如我去开个淘宝店专售男神签名,赚来的外快就可以贿赂你了。”

“不好意思,我不接受钱财。”聂谌淡淡地说,手微微一晃,“你这样让我对我媳妇的智商产生了怀疑。”

“不好意思,本店不接受钱财以外的被贿赂要求。”梁初撇嘴,“智商低有智商低的好处。”

“比如呢?”

“有科学家说过,像爱因斯坦这样智商越高的人就越花心。所以说,智商低代表着专一。”

聂谌想了想:“那我也就放心了。”

梁初跳起来要打他,聂谌笑道:“不是你自己承认智商低的吗?”

“我说可以,你就不能说。”梁初瞪他。

聂谌伸手刮她的鼻子:“这也太双重标准了。”

两个人手拉着手,一路并肩从山上走下去。今天的北京,天很蓝,万里无云,群山上的绿树已然连成一片,蜿蜒起伏。梁初望着满目翠绿,心里无比平静。

快到山脚的时候,聂谌突然说了一句:“那块玉佩后来以三千万成交了。”

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梁初抿了抿唇,说:“这证明我还有机会继续找它。”

她放弃了去香港的机会,却不等于永远错过了找回假玉佩的机会。有人在买,就永远会有人卖。这些流落在海外的藏品,真真假假,不计其数,每年都有许多爱国企业家高价买回后归还给国家。

聂谌望着远处的碧空青山,静静地问她:“不后悔吗?”

梁初微微一笑:“没什么好后悔的,你比玉重要多了。”

杨承淮的遗愿,她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去实现,毕竟那只是一块玉佩,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一旦错过聂谌最需要她的时刻,他心里或许便有一个地方永远地关上了大门。她不愿也不忍将他一个人留在这里面对一切,两个人在一起,总好过一个人独自承担。

“它会回到你手里的。”聂谌这么说。

梁初笑道:“回到我手里,它也只有被毁掉的命运。”

这样一块假玉佩,一旦收回手里,就只有销毁一个结局。这种东西,原本就不该存在于世上,它是杨承淮一生的心病,也是梁初难以释怀的心结。

聂谌笑笑:“我们去一个地方。”

聂谌的车停在墓地不远处,两个人回到车里的时候,正是最热的时段,车里热得就像蒸桑拿。梁初一边开窗透气,一边伸手去开空调,冷不防眼睛就被闪了一下。

聂谌已经伸手将后座上的衬衫披在她的身上,盖住了她的脸。

梁初反应过来,随即大怒。连别人办丧事都要跟到墓地来偷拍,这些娱乐记者的职业操守呢?不管是对逝者还是生者,这都是极大的不尊重。这帮人应该是从聂明昌去世后就一直在跟着聂谌偷拍,否则也不会一路追到墓地来。室外的阳光十足,车内光线相对较暗。大约是哪个记者开了自动闪光灯的功能而忘了关闭,才会闪了梁初的眼睛。

聂谌冷笑了一声。他先前无暇控制这件事的发展,却并不代表他不知道。这件事从侧面照片被曝光开始,从头到尾大概都是陆臻的手笔。除去给董有昕批假的他以外,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聂明昌去世的消息。他想处理好聂谌退圈的事,至亲去世过度悲痛不正是最好的理由吗?

聂谌转让了一半的股份给江山,在天橙已然失去掌控权,陆臻便再无顾忌,竟然连聂家大院的住址也敢提供给狗仔队,这也就意味着聂谌和董有昕的身份背景、成长经历迟早都将全部曝光,随之而来的还有发生在梁初身上的那些上一辈的纠葛。

聂谌心里是真真切切地怒气横生。他给陆臻选好了退路,将江山送到天橙,陆臻却从未给他留过丝毫余地,甚至从未想过仍身处绯闻中心的董有昕该如何自处。一旦私生女的身份被曝光,将会给她带来多么巨大的舆论压力。

“盖好衬衫。”聂谌对梁初说,“那场拍卖会才刚结束,恐怕会有人拿这件事大做文章。”

他单手径直打了方向盘,一踩油门便直冲出去。

“给小九打电话,让她从另一条路下山,我找人接她。”

梁初一手撑着衣服,一手拿手机给董有昕打电话。

董有昕听完气极,怒气冲冲地说:“这个时候都要跟着拍,还有完没完了?我不会从另一条路走的,他们敢拍,我就敢砸!”

她的声音太大,连梁初身边的聂谌亦听到了。

“电话给我。”他对梁初说。

梁初忙不迭地递过去。车子开出去已有一段距离,她把衣服从脸上扯下来,系好安全带。

“听话,何宁然会去接你。”聂谌说,“别让你哥一起牵扯进来。”

那头董有昕的声音轻了下去,梁初已然听不见。聂谌明令禁止她和狗仔队发生正面冲突,反复叮嘱后才挂断电话。

梁初还是很担心:“我们要不要倒回去看看?有昕最近心情很不稳定,我担心她还是会冲动。”她咬了咬牙,“我也不怕被曝光,大不了就是又上热搜嘛。”

聂谌摇摇头:“她不敢了。陆臻这次下手太狠,小九要是出了事,少不了会牵扯到董静文。”他伸手摸了摸梁初的脑袋,“别担心,我会解决的。”

聂谌淡笑了一下,目光里带着雪一般的冷意:“我正憋着火呢,他就往枪口上送。”

聂明昌的离去给他带来的情绪太过复杂,五味杂陈,尽埋于心。然而这股无名之火却不能毫无缘由地烧到别人身上,只能默默忍下,用时间来疏散。陆臻非要在这个时候乘人之危,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那也就由不得他不留情面了。

“你打算做什么?”梁初支着下颌,“有昕还是他旗下的艺人呢!”

聂谌说:“很快就不是了。”

“你好不容易才让江山跳槽到天橙,难道要让有昕再跳槽出去?”梁初觉得脑子有点短路,“你要是折腾陆臻,江山岂不是也会跟着倒霉?”

“不会。”聂谌微笑,“不是旗下艺人,还可以做老板娘啊。”

梁初目瞪口呆:“你要让江山取代陆臻?那为什么不直接让有昕上台?”

聂谌悠悠地说:“她不喜欢,那就把这些送给她喜欢的人吧。”

聂谌最无法容忍的,便是借由他的亲人来炒作。当初聂嵘是这样,现在的聂明昌、董有昕也是这样,更不用说陆臻把低调的梁初一瞬间推到舆论的风口浪尖上,这已然超越了聂谌的容忍限度和原则底线。

梁初有些同情陆臻,哪怕前一刻还因为他的小动作而愤怒。什么叫偷鸡不成蚀把米,说的就是陆臻。好好的家族企业,在接掌了聂明昌事业的聂谌面前显然就不够看了。或许他原本只是想借聂谌隐退的由头最后炒作一把,但他却忘了有些人可以炒作,而有些人却连碰也不该碰。即便没有了天橙一半的股份,聂谌依然是在娱乐圈浸沉了近十年的一线大牌,他背后的人脉和财力足以令陆臻倾家**产。

这一刻,她由衷地羡慕董有昕。她在这样的聂谌身边长大,在他的羽翼下毫发无损地于娱乐圈之间来去自如。她从不曾约束过自己的内心所求,更从不需要向任何人低头。在初见的时候,她觉得董有昕任性骄纵,然而并非所有人都有任性骄纵的底气。梁初二十多年来始终活得小心翼翼,她没有父母,舅舅和舅妈无法给予她庇护,她便只能自己强大起来。

聂谌开车带她去了门头沟的私宅,那个曾经收藏了真正螭龙镂空玉佩的地方。其间还给陶微打了电话,车后跟着的狗仔队才悉数退去,不敢再跟。

他是这样说的:“跟他们主编说,不想失业就滚回去。”

能让聂谌这样有绅士风度的人说出“滚”这个字,可见他是气大发了。

梁初对他竖起大拇指:“我感觉自己傍上了霸道总裁,特别有安全感。”

聂谌看了她几眼,没说话。

梁初又继续说:“不过聂总好像很喜欢让人做选择题啊!”

梁初放弃了那场至关重要的拍卖会,选择了留在他身边;而他放弃了聚光灯下光鲜亮丽的生活,选择了重归平凡。他们此刻能够并肩携手走在群山环抱之间,亦是一种选择。只是当这些选择所付出的代价是心甘情愿的,那便甘之如饴。

梁初听完后,十分认真地问:“那我可以选择换一个论文课题吗?”

珠宝创新与设计,真是惨淡的选择。

“不要断章取义。”聂谌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好好写你的论文。”

梁初欲哭无泪:“你有那么多的大道理,为什么就不能给我放放水呢?”

聂谌正迈着大长腿跨过门槛,双手插在口袋里,一身藏青色常服仍风姿过人。听到梁初的哭诉,他微微挑了挑眉:“我记得我们谈过这个问题,这就要取决于你怎么贿赂我了。”

梁初灵机一动,扑进他的怀里:“师哥,我们结婚吧。”

聂谌把她从怀里推开,语重心长地说:“这种抢我戏份的贿赂,我是不会收的。”

梁初仍垂死挣扎:“那你来。”

聂谌将她拎进屋里,关上木门,转身把她堵在了门板上。

梁初大叫:“等等,我身上全是汗。”

聂谌低头亲她的嘴唇:“我都不嫌弃,你嫌弃什么?”

他吻得很用力,梁初气都快喘不过来了。

“好热……”梁初力气小,挣脱不开,只能气息奄奄地说,“好了,我知道该怎么贿赂了。聂总,小的下次凉快了再来贿赂您啊。”

聂谌忍不住笑,终于放开她:“你怎么能这么贫?”

梁初笑着伸手环住他的腰,乖乖地窝在他的怀里:“师哥教得好嘛。”

“这会儿又不嫌热了?”聂谌的语气微微上扬。

两个人先前都出了一身汗,此刻身上说不上黏腻,但绝不清爽。

梁初心满意足地说:“是你就勉强不嫌弃吧。”

聂谌忍俊不禁,拍拍她的后背:“快起来吧,我有东西给你。”

梁初这才松开手,口袋里的手机又剧烈振动起来。

电话是林文容打来的。

“我来接。”聂谌看到这个名字,委实不太放心。他此刻再也折腾不起张冠李戴的乌龙了。梁初抿着嘴笑,把手机递了过去。

聂谌站得远了些,梁初隔着一段距离只能听到“假拍”、“曝光”几个关键词,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聂谌挂断电话,神情亦不太好。

梁初问:“怎么了?”

“那块玉佩以三千万价格成交,但几个文物专家今天早上一起发声,质疑假拍。天涯上突然出现个帖子,讲你爸爸的事,现在网上舆论已经乱了。”

原本只是一场简单的拍卖会,可一旦牵扯到假拍,水就深了,这种行为很容易被人质疑为艺术洗钱。在这种风口浪尖,这个奇怪的科普帖一出现,就等于是在说杨家父女有意误导假拍。杨承淮已经去世,矛头无疑就对准了梁初。

聂谌对她说:“我先看看帖子。”

两个人顿时没了甜甜蜜蜜的气氛,神情凝重地进房间打开电脑。

这个帖子写得很详细,包括杨承淮的出身、师承、经历都写得明明白白,甚至还有梁初幼年时的照片。更重要的是,它把那块明代螭龙镂空玉佩的真假谜团写得再清晰不过,并且明确指出,杨承淮刻意伪造了这件文物,并将之高价出售国外。如今辗转返回境内,令爱国企业家为之假拍,从而牟取利益。

帖子最后还说,杨承淮多年前已经去世,唯有一个独生女儿。大家只要有心去找,就不难发现蛛丝马迹。言下之意,不外乎是说梁初与拍卖中介合作,高价卖出假玉敛财。

因为梁初幼年照片的曝光,很快便有技术高手发现,这张照片的五官面容与聂谌微博上晒出的女友照片高度吻合,并且逆推此事与聂谌的关系,更有人曝出聂谌的姑姑聂嵘如今正是梁初的研究生导师。

网络的力量异常强大,只要有人抛出一点小痕迹,便会有更多人去刨根问底、搜索挖掘。梁初把页面拉到最后,发现这个帖子的进度已经发展到连她的学生证编号和梁宝宁的店铺地址都全部人肉了出来。

梁初看得心里发冷,在这样毫无防备的搜索面前,她的那些伪装简直不堪一击。曾用名、房产转移记录、上周的诬陷入狱全被**裸地剖开,这在陌生人面前简直是欲盖弥彰、前科累累。

最后,有人提出一个更大的质疑——聂谌作为一个已经踏入国际舞台的公众人物,是否也参与了这些见不得光的操作。倒卖国家文物可是一个不小的罪名,尤其对一个艺人来说,这种近乎卖国的行为完全可以摧毁一个人的演艺生涯。

梁初只觉得自己异常愤怒却又异常冷静,这是一场互相作用下的攻击。如果没有聂谌,杨承淮的事件不会受到这么大的关注,而如果没有杨承淮和自己,聂谌也不会受到如此巨大的诘难。正是有人利用了他们之间的关系,成功地借助两人的身份,把两个毫无关联的事件一起推到了社会舆论的面前。

她未曾做过的事,可以问心无愧。但对于聂谌而言,他是个公众人物,只要他无法辩白,这盆污水便很可能永远扣在他身上被人津津乐道。可若要说清事实,就意味着梁初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承认杨承淮所做的一切错事,并为之承担所有的苛责。这是她作为女儿理应去做,却最不愿意去做的事。

梁初强打起精神,问他:“你刚才说要给我看什么?”

聂谌从保险箱里取出一个盒子,慢慢地推到她的面前。梁初微怔,顿了几秒后,才伸手接过,打开盒子。

随即,她睁大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近乎震惊地再度看向聂谌。聂谌的嘴角微微勾起,目光澄澈而温柔,手指轻点在盒子上,轻声问她:“你喜欢这份礼物吗?”

梁初的手指落在盒子里,那块斑驳的玉环上,巧夺天工的龙头盘桓于上,时光磨洗出的痕迹在它身上格外分明,鲜艳夺目的血红色已然暗淡,却丝毫无损那绝妙精湛的雕刻工艺。她一寸寸抚摸着这块玉佩,手指触碰到内环里一条不长不短的阴线。

这是杨承淮的那块玉佩,也是她呕心沥血多年追索的真相。

“你不是说它……”梁初喃喃,“拍下它的难道是你?”

聂谌轻握她的手:“我让林文容拿着我的邀请函去香港拍下了它。”他伸手擦掉她不知不觉掉落的眼泪,“原本想给你一个惊喜的,结果还是变成了惊吓。好在是我拍了下来,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这块玉佩是聂谌自己拍下的。在他们恋人的身份背景下,不可能做出一个人提供藏品,一个人拍下藏品这样毫无意义的事情来。

梁初蓦地明白过来:“你是说,用它来澄清假拍的事?”

聂谌静静地看着这块引发了舆论震动的玉佩,淡淡地说:“是它,也不是它。”

如果仅仅只是拿着这块假玉佩说是聂谌拍下的,那他又该怎样解释拍下这个赝品的缘由呢?有梁初这个女友在,他若是只说“因为喜欢而拍下”未免显得太过苍白无力,反倒令人觉得有些欲盖弥彰。

他从保险箱里重新取出一个一模一样的盒子,打开,里面是另一块近乎相同的玉佩。

“电影已经不需要这个道具了,所以我就取了回来。”聂谌将两块玉佩并排放在她的面前,“所以,我拍下的其实是真正的玉佩,而你父亲的这一块,只是剧组找来的道具。”

这是最好的解决方法,以真易假,以假易真,真真假假,谁又分得清?只要假玉佩从未存在,网上曝光的这些事就全都无法成立。

“等等,让我想想。”梁初按住他的手,“我脑子现在有点乱。”

如果用这个说辞,那杨承淮之前做过的错事也将被一并抹去。她必须说服自己相信,杨承淮从未雕刻过这样一块假的玉佩,她也从未追寻过它的踪迹。

她是一位工艺美术的学生,即便没能学有所长,但她依旧有着对这个专业的虔诚之心。她保全了父亲的名声,却难以平复自己的良心。这样将一切都销声匿迹在真正的螭龙镂空玉佩面前,是不是杨承淮当年所求的结局?

聂谌的手轻轻触碰她的面颊,用低沉动听的声音轻声说:“你看,这又是一道选择题。”

是的,这又是一道选择题。可人生并非考试,选错了就再也没有补考的机会。

梁初的目光幽幽地落在玉佩上,久久不语。

“我是不是有些傻气?”她自嘲地问。

“我喜欢这种傻气,也珍惜这种傻气。”聂谌毫不犹豫地回答。

他喜欢的小姑娘有一颗是非分明的内心,他十分珍惜她难能可贵的善良与正直。在其他人天真无忧的时候,她用女孩最美好的年华去追寻和弥补父亲曾犯下的过错。即便是面对亲朋好友,她也有着清晰不可混淆的判断标准。正如孟细源犯了错,她便毫不犹豫地认为她应当受到惩罚。

然而这个世界太复杂,这样清晰分明并不适合那些圆滑世故的法则。

“我妈虽然只是个普通的手工艺人,可她一直热衷于对文物的修复工作。爸爸去世的时候,他拉着我的手说,他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卖掉了那块玉佩,为此,他没有脸面去地下见我妈妈。”梁初神情怅然,“所以他们从未合葬。”

她的父母曾经那样热爱这个国家,爱它的历史,爱它留下的所有痕迹,爱它时光流逝后保存下来的珍贵文物。杨承淮始终以自己的所作所为为耻,甚至悔恨到不敢与梁宝月合葬。在一个工美大师心中,为生活所迫出卖良心、伪造国家文物,这是他一生都难以释怀的罪责。

“你想怎么做?”聂谌拢着她的双手问。

梁初细长的眉睫微微发颤,秋水似的眼睛静静地望着他。那里面清澈干净,如同戈壁上的月牙泉,蕴藏着绿洲中的勃勃生机。

她说:“我的所求不多,只想让他安心。”

杨承淮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为这个错误而饱受内心折磨,即使合上眼睛永远安睡了,他的内心也从未有过片刻的安宁。

聂谌已然明白了她的选择。

“我这样做,是不是会影响到你的名声?”梁初仍有些担忧。

聂谌忽然笑了:“你只需要做你想做的事、说你想说的话,剩下的,全都可以交给我来处理。”

梁初听后却觉得更愧疚了。

聂谌拨开她遮住眼睛的刘海,用手把她的脸抬起来,与他对视。他说:“我所做的这一切,不过只是希望有一天你能够做任何事都无所顾忌,无须忧虑,无可畏惧。这七年你都小心翼翼的,已经足够了。”

那双湛蓝如洗的眼睛仿佛雨后的天空,倒映出她踟蹰苍白的面容。这一刻,梁初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那个始终怯懦不敢向前、徘徊犹豫的自己,看到了放弃正常的学生生涯孤注一掷学习玉雕的自己,看到了那些年来小心翼翼地躲藏,遮遮掩掩的谎言,以及孤独寂寞的成长。

时光像是一个巨大的磨盘,将细碎的幸福与美好,一点一点地磨成粉末。而现在,它把聂谌带到了她的生命里,让她重新感受那些阔别已久的爱与包容。梁初从未有如这一刻这般感恩命运,冥冥之中,她所失去的都会回来,她所爱的也都会回来,将生命重新回归原点。

梁初当晚就开通了微博账号,写了一篇长达四千多字的长微博。她写了杨承淮一生的曲折,以及与聂谌相识后的一切。聂谌直接转发了这条微博,这篇长文在短短十分钟内就登上了热门微博第一名。

前面的曲折是非与天涯的帖子所说基本无差。通篇文章,梁初只是简单地阐述事实,并无过多的情感点缀。她出示了真假两块玉佩的鉴定结果和细节对比,附加上杨承淮修改了一遍又一遍的图稿,以及聂谌的拍卖会邀请函与成交记录。

在文章的结尾,她才写了一段话——

她说:“我的父亲做错了事,他知道,我也知道。自他去世以后,我从未有一天停止过对这块仿造玉佩的寻找。我无从证明它并非假拍,但求自己问心无愧。这与我的家人、朋友均无关系。我选择了求索,便该面对这样的诘难。正如我父亲选错了道路,他也已经付出了代价。感谢身边所有人为我做的一切,感谢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而对于我的父亲来说,我想,他终于不必在沉默中忏悔和遗憾,他的内心应当已经得到安宁。”

原本这便只是杨承淮这个名不见经传的玉雕师淹没在平凡中的故事,却因为牵扯到聂谌而受到了最大限度的关注。无论观众相信与否,对梁初来说,这个故事到这里已经完全谢幕了。她的内心终于完全坦**,而她的父亲也不必再悔恨自责。

有心人自然会发现,如果硬要指责梁初与聂谌参与假拍,先前的种种就无法成立。没有人会提供假玉给自己假拍,也没有人会站出来承认自己拍到的玉佩确实是赝品。

聂谌用三千万的高价拍下了这块玉佩,从不因为它是真品或者仿造,而是因为梁初。

她七年所求,他都应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