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3 悲欢离合

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太过玄妙而神奇,这是无人可掌控,亦无可揣测的变化。唯一能做的,便是了却过去的劫难,珍惜眼前人,做好眼前事,才对得起这变化无端的生命。

结束与开始,原本便是双生的两面。彼时的结束,不过是以后的开始。

发布长微博之后,梁初就彻彻底底曝光在了公众面前。原先被聂谌压下去的机场接机照片、灵堂里的默然陪同、墓地前车里的偷拍,陆续被刊登出来。梁初从一开始的紧张变成了麻木,最后还会指着照片跟聂谌点评拍照水平。

“我觉得这张拍得还挺好看的。”梁初看着新一轮的照片轰炸,指着某张她和聂谌去学院时被偷拍的合照,颇为满意地说,“你让陶微去跟他们把原片要来?”

林文容有一次听到这话,当场就损她:“合着你是把娱乐记者当免费的写真摄影师用啊?还带放大和PS的?”

聂明昌的葬礼完毕后,聂嵘重返德国继续研究项目,而聂谌自完成《日月当空》的后续拍摄后,就一直留在北京处理聂氏集团的事务,顺便指导梁初和林文容的课业。他执掌聂氏集团所做的第一个计划,就是将生意拓展到娱乐产业,开始了收购和吞并天橙的第一步。

梁初的宝月扇坊最近生意极好,都是慕名而来的八卦人士,她制扇的速度已远远追不上预订的数量。无奈之下,她只得从南方专门请来两位制扇手工艺人替她看顾生意,但每天仍有很多人指名要买“聂谌女朋友亲手做的扇子”。梁初听说后简直哭笑不得,那她是不是可以借着这个名号发展一下新的产业链呢?

聂谌似乎还真的认真思考了这种可能。梁初赶紧让他打消这个念头,手工团扇这种东西,贵精不贵多,生意做得太大反而会让这种古法手工技艺日趋商业化,失去了手工制作本身的古朴意义。

梁初兴致勃勃地打着小算盘:“要不,你每周一、三、五就来扇坊替我卖扇子,二、四、六再回公司上班,周日就休息在家,这样我们就能把买玉佩的钱给赚回来了!”

聂谌翻着这个季度的财务报表,百忙之中头也不抬地回答她:“三千万不过一部电影的片酬而已,不算什么。”

她还真以为买了块玉佩就穷得连日子都过不下去了?

梁初燃起了熊熊的仇富之火:“早知道我当年就去做童星,那就不用累死累活地卖玉雕攒钱了,说不定还能比你红呢!”

“现在的童星大多都演古装戏,要剃光头发。”聂谌似笑非笑,“我不介意你去尝试一下。”

“……”

梁初无言以对,只好百无聊赖地扔下手里的课本,支着脑袋欣赏聂谌办公的场景。

“我总觉得自己在看情景剧。”梁初优哉游哉地说,“还是聂大神一个人演给我看的。”

他刚剪了短发,显得格外精神,西装笔挺,背脊极直,手上握着Visconti的经典款钢笔。垂首看桌上的材料的时候,下颌的弧线格外漂亮,五官面庞像是由象牙雕刻,光洁瓷白得有些不真实。混血儿就是天生占优势,梁初想得有些咬牙切齿,腿长腰细,肩宽貌美,绝对是上辈子拯救了全世界。

“你若是无聊,就去把那篇论明清玉雕工艺的报告修改好。”聂谌十分严肃地警告她,“再多说一句,我就扣你学分。”

梁初悻悻地重新翻开书,嘟囔道:“每次都威胁我。”

聂谌一敲桌子:“你要是能好好做功课,哪至于天天求神拜佛要我放水?”

梁初的心都在滴血。

她也想好好做功课啊,但灵感这种东西真不是说有就有的。上周两个人一起去博物馆看展览,博物馆的大厅里放着一个巨大的恐龙骨架,下面有个大水池,里头金光闪闪地堆满了各种硬币,还时不时能看到有人在往里头丢。

梁初就偷偷从聂谌身边跑开,摸了一个一块钱的硬币往里头丢,默默念叨着许愿:“保佑师哥同意我换掉论文课题。”

聂谌站在她身后,嘴角一抽。饶是他天生绅士风度,也忍不住问了她一句:“你跟已经灭绝了的物种求保佑,有意义吗?”

梁初当时脸都黑了。

聂谌十分头疼。解决了杨承淮的事后,小姑娘更是没了约束,没一刻静下心来做学问的,性格也越发像董有昕了。

“师哥,你说要是研二换专业,有没有可能?”她把脸凑过来,讨好地笑。

聂谌用钢笔一抬她的下巴,不动声色地问:“你想换什么专业?表演?”

他还记得她当时说的笑话呢!

梁初眼巴巴地看着他,“嘿嘿”一笑,说:“聂总,聂大神,我要是跟聂老师学文物修复好不好?”

聂谌的笔尖顿了顿。

“你想学文物修复?”他眼帘微抬,“为什么?”

这是聂谌过去的专业,也是他七年前放弃的学科。叶厚桢曾多次游说他重返门下,都被他委婉地拒绝了。在经历了太多事情之后,他不再有过去那颗专注于学术的平静内心。若无坚定的心意,他不愿去亵渎这门曾被他视为毕生事业的学科。

“你也知道我学木石雕刻是为了接近聂老师,继续学下去对我来说太艰难,我也真的不适合这个专业。”梁初小心翼翼地说,“每次做作业,我简直要承受百爪挠心的痛苦。”

“然后呢?”聂谌停下原本的工作,轻靠在椅背上。

“没有然后了。”梁初不假思索地回答,“经历过这些事情以后,我就想真的为那些珍贵文物做点什么。”

聂谌沉吟片刻:“这个专业学起来并不有趣,甚至可以说十分枯燥。更重要的是,”他深深地看了梁初一眼,“重新考一次研究生入学考试,你确定你能考得过?”

梁初瞬间呆住:“我不能直接转吗?”

“虽然都是姑姑带的专业,但你还是得重新考。”聂谌脸上浮现出极淡的笑意,“你若是想考,我也可以给你复习的。”

梁初思考了一下,点头说:“没问题。”

聂谌感到有些意外:“你真的要考?”

“真的。”她斩钉截铁地说。

聂谌抿了抿唇:“我的书都在地下室,晚上回去找给你。”

梁初难掩脸上的笑容,凑到他的脸颊上,响亮地亲了一下,说:“总算解脱了。”

聂谌指指自己的脸:“这算是谢礼?我以为只是利息。”

“哪里来的利息?”梁初立时呆住。

“在你考研之前,不能分心,所以你的扇坊不能再开。没有收入,就只有靠我养你了。算一下每天的伙食费,难道我不该收点利息?”

聂谌将她搂过来,梁初在他腿上找了个舒舒服服的地方坐下,安安心心地窝在他怀里。

“伙食费?”她“哼”了一声,“从今天开始由我做饭。”

“好。”聂谌拍板,“你该去买菜了。”

梁初委屈地说:“你不陪我一起去吗?”

聂谌看了一眼手边堆得极高的文件,再看看她眨了又眨的眼睛,十分无奈:“走吧。”

两人像是在一起生活了多年的老夫老妻,在附近的菜场里买完菜,又手拉着手一起回家。

傍晚的日光很温柔,笼罩在颀长的影子上。聂谌一手拎着好几袋蔬果肉类,一手牵着梁初,她蹦蹦跳跳地走在原来那条石子路上,依旧开心得不行。

梁初的快乐其实再简单不过,有人爱,有事做,有所依靠,这便是她最大的所求。甚至连时不时冒出来偷拍的狗仔队,她也跟他们混熟了,心情好的时候还会主动送去饮料,打个招呼说:“替我拍得好看点呀,方便的话再修修图,聂谌就不用了。”

聂谌全然不似当初那个高冷男神,他穿着最普通不过的T恤和牛仔裤,手上不是拎着菜就是抱着鸡,让追了他多年的狗仔队也大跌眼镜。结果这些照片曝光出去,非但没有降低他的人气,反倒拉回了一票粉丝,大呼“居家好男人”。

梁初大言不惭地说:“我家师哥绝对是世界上最适合买菜的男人。”

因为他会砍价。

梁初起初难以置信聂谌竟会砍价,然而当她眼睁睁看着他在一堆大爷大妈里笑得谦虚有礼,杀价杀得刀不刃血的时候,由衷地生出一种不真实的虚幻感,却又觉得心里特别踏实。仿佛那个报纸杂志上的聂谌从荧幕的神坛上走下来,回归到生活的本来面目,更让人觉得亲近、自然。

她爱原来那个完美无缺的聂谌,更爱这个真实而平凡的聂谌。除去演员身上的璀璨光芒,他仍是她眼里最好的聂谌。

梁初的厨艺实在不怎么样,菠菜烧得焦黄焦黄的,萝卜排骨汤也糊成一锅,不过好在味道还算不错。她对菜量的把控实在不太好,两个人烧了一大桌,聂谌很给面子地吃掉一大半,留下几碟剩菜,实在没法咽下去了。

梁初笑他:“农民伯伯种粮食那么辛苦,你怎么能浪费?”

聂谌面无表情地回答:“既然这么辛苦,你为什么做得这么难吃?”

梁初恼羞成怒:“哪里难吃了!”她说完就往嘴里塞了一筷子菠菜,狠狠地咽下去。

“下午买的青菜呢?”聂谌找了半天青菜也没见踪影。

提到这个,梁初也忍不住夸赞他:“那个青菜特别新鲜,师哥你真是太会挑了!我洗菜的时候还看到菜叶上有条大青虫。”

“那么菜呢?”聂谌问。

梁初十分无辜地说:“看到虫,我就直接连袋子一起给扔了。”

“……”

聂谌没有半刻的犹豫:“明天还是我来做饭吧,利息不用你还了。”

梁初眉开眼笑:“师哥你真好。”

聂谌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开始复习?”

梁初的笑容僵在脸上。

聂谌笑道:“这么怕复习,为什么还要换专业?”

梁初一边收拾碗筷,一边漫不经心地说:“我看你好像很想继续学,就想试试咯。”

聂谌的动作微顿:“自作主张。”

梁初笑得眉眼弯弯:“我不管,我就要学这个。”

聂谌起身捏她的脸,跟着笑道:“随你。”

他见梁初自告奋勇地包揽了洗碗的活,便站在她身后看了一会儿,才说:“我去地下室收拾一下那些书。”

梁初的茶枯已经用得很顺手了,洗起碗来虽然动作没聂谌那样赏心悦目,但质量也勉强能合格。她清理完厨房,才换了身居家服去地下室找聂谌。

聂谌正坐在地上整理旧书。身边放了几大箱的书和材料,都保存得完好无损,甚至编了编号和书封。

梁初矮身捡了一本起来翻,是梁思成的《图像中国建筑史》手绘图,里面还夹了许多笔记纸和标注,纸张旧而不脏乱,显然是翻看了很久却又极爱惜的。

聂谌显然还心有眷顾,否则也不会多年坚持不懈地替聂嵘带研究生。他无法做到心无旁骛地专注学术,却试图寻找到这样一棵苗子,做自己未能做到的事。他对待孟细源是如此,对待林文容也是如此。而对于梁初,他从未有过更高的标准,只要求她能达到正常毕业水平就行。

叶厚桢说过:“她是不会吃这碗饭的。”

而现在,梁初忽然想试一试。在摒弃了最初的私心以后,她已经可以全心放下周围嘈杂的一切,全身心地投入到一项新的事业中去。梁初学着聂谌的样子,盘腿在他的对面坐下,好奇地去翻他先前归类好的材料。

那是他曾经的笔记和课本。聂谌的字很漂亮,有着少年人应有的干净和端正,下笔有力,线条流畅,格式也很清晰,重点的地方还用红笔进行了标注。

文物修复要学的东西有很多,远比工艺美术要复杂得多,也艰深得多。梁初粗略看了一遍聂谌的藏书,就已经有了一种“拼了”的感觉。

她近乎惊叹地看着聂谌:“师哥,这得有多难学啊!”

聂谌合上最后一本书,微微一笑:“还是那句话,只要你静下心来学,什么都不会难。”

梁初打了一个响指:“没问题。”

聂谌拍拍她的手:“别跟着小九做这些乱七八糟的动作。”

梁初嘻嘻一笑,也不管聂谌身上还沾着多年的积灰,便抱住他的手臂蹭了蹭:“放心吧,我一定会好好学的。”连带着聂谌的那份,一起好好地学下去,学他无法再学的专业,做他没能自在去做的事。

聂谌伸出手臂紧紧地搂住她,叹息般地说:“如果你能坚持,到时让叶老师亲自教你。”

梁初从未想过,有一天她还有可能跟自己的父亲成为同门。她难以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或许是冥冥之中注定,兜兜转转后,她还是要回到这个圈子里。杨承淮半途而废,聂谌因噎废食,唯有她重新拾起了这门低调到几乎令人遗忘的学科。

“不过学业很苦,你可不能再偷懒抱怨哦。”聂谌如此警告她。

梁初抿唇一笑:“我不怕!”她佯装高傲的模样,伸出手指去勾聂谌的下颌,“等我成了大学者,你就是满身铜臭的商人了,我是不是有点吃亏呢?”

聂谌低头凑近她的面庞,淡淡一笑,湛蓝的眼里宝光流转。

“以后你亏不亏我不知道,”他语气里带着某种危险的气息,缓缓地说,“但至少光看脸,好像是我亏了。”

梁初简直想揍他,长得好看了不起吗?如果不是和聂谌比,她走出去也算是一枚清秀佳人好吗?

聂谌亲了亲她的嘴唇:“所以我觉得,我还是将就一下吧。”

“可我要是考不上怎么办?”梁初含含糊糊地问。

“那我们就结婚啊,我继续养你。”聂谌笑。

梁初只觉得嘴唇上温温热热的,她一抬头,就在聂谌如星光般的眸子里头晕目眩了。手上的书也“吧嗒”一声掉到地上,脑子里迷迷糊糊的,半天只有一个念头。

美人计实在是太好用了!

五个月后,在聂谌严厉如高考突击的监督之下,梁初终于磕磕绊绊地把所有的参考书都背了下来,去学院参加研究生转院考试。

偌大的考场里,只有寥寥几个人参加考试。梁初觉得分外紧张,题目仔仔细细看了又看,落笔想了又想,最后又检查了好几遍,才挨到考试结束铃响的最后一刻交了卷。监考老师是系主任,看到梁初,笑眯眯地开玩笑:“小梁,你这是打算夫唱妇随呀?”

梁初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要是有他一半厉害就好了。”

“慢慢来。”系主任摆摆手,“搞研究急不得的,慢慢来。”

梁初点点头,谢过系主任后,才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出了考场。

聂谌这几天一直独自待在实验室里,梁初每次要去看他,都被他拒之门外。趁着考完试的工夫,梁初悄悄摸进了学院大楼,蹑手蹑脚地往实验室走。实验室里只开了一盏灯,聂谌坐在灯下,桌边放着融银的器具,手里正拿着擦银布擦着什么。

梁初放轻脚步走到他的背后,探出半个脑袋去看他手里的东西。

“考完了?”聂谌的手瞬间握紧,从容不迫地问她。

梁初反被吓了一跳。

“你怎么知道我进来了?”她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

“玻璃有反光。”聂谌转过身来,仔细看她的表情,“考得怎么样?”

“不好玩。”梁初努努嘴,一脸菜色,“题目好难,我觉得我会不合格。”她脸上的表情像是要哭出来:“后面的论述题我都看不懂。”

聂谌沉默了一下,对她张开手。

梁初撇嘴:“干吗?”

“既然考不上,就老老实实毕业吧!”聂谌的手心里是一枚银制的戒指,“我也没想过你会考砸,这个先将就一下吧。”

梁初一怔。

她这才想起半年前聂谌说过的“考不上我们就结婚吧”这句话,又看了看他手里的戒指。

将就?这分明已经做了好几天了!明明就是一早就觉得她考不上啊!

梁初充满怨念地看着他,有气无力道:“你是不是从来就不认为我能考上?”

她不肯接戒指,聂谌低头抓住她的手指,将戒指套了上去。戒指是一个圆滚滚的猫头设计,戴上去显得好玩又可爱。

“考不上就再考。”两人十指紧握,聂谌微微一笑。

梁初愁眉苦脸地看着手上的戒指:“我总觉得,长这样的求婚戒指就像是过家家。”

“下次补给你。”聂谌说。

梁初托腮看他:“你这几天就是在实验室里做这个?”

“还有这个。”聂谌打开桌子下面的抽屉,取出一个小盒子,“打开看看。”

梁初有些狐疑地接过盒子,在灯光下慢慢打开。那是一个方方正正的镂空玉雕,山水有佳音,玉璧上一座庭院活灵活现,流水淌过绿树石涧,檐角如飞,古色古香。

“我想把房子中间的那个小院子改成这样,你喜欢吗?”聂谌循循善诱地问她。

梁初的手指轻轻落在玉璧微微凸出的一角上,那是水间的一块小石头,上面整整齐齐地用草书写着“梁园”二字。

“你还记得我那时跟你说过的话。”她深吸一口气,忍下眼底的湿意。

聂谌只说:“那是你父亲给你母亲的梁园,而这是我给你的梁园。”

他已多年未曾碰过刨刀,这块玉璧亦有粗粝之处,梁初却仍旧爱不释手,反复用手摩挲着。

她曾说过,梁园虽好,却不是久恋之家。而现在,他知道她心里的牵挂,给了她一个崭新的、有他的梁园。正如梁初清楚地知道,即便聂谌不说,她亦明白他对学术生涯的渴求和热爱。

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事,就是我做着你想要做的事,而你做着我想要做的事,彼此妥协,彼此需要。

“谢谢,我很喜欢。”梁初低头微笑,将玉璧上的红绳系到脖子上,“我会一直戴着它的。”

“明天是《日月当空》的首映,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聂谌问。

梁初想想:“好。”

这是他作为演员最后的谢幕,也是伴随着他们一路走来的作品,她愿意陪他一同去告别。

金陵是六朝古都,也是明王朝的首都,为了契合电影的主题,制片方将首映地点选在了南京。

梁初算是真切体会了一把演员的辛酸,她清晨五点就跟着聂谌赶飞机奔赴南京,近九点到达南京,几乎是一路靠在聂谌的肩膀上睡过来的。

可聂谌却依然精神很好。两人都是一身宽松的常服,牵着手从接机口出去的时候,面前又是满满当当的粉丝。梁初这次学乖了,还没下飞机就把墨镜给戴上了,聂谌伸手把她脸上的墨镜取下来,笑着说:“别戴了,不然这次可没照片给你挑着玩了。”

梁初“扑哧”一声笑:“那好吧,我再给狗仔队一个机会。”

她虽然不是董有昕那样的大美女,但五官清秀细致,眼睛生得既黑且大,十分有神,皮肤光洁白皙,也是一枚水灵灵的小美人。对待粉丝,聂谌总是文质彬彬且平和温柔的,他照例跟他们打招呼,甚至还心情极好地破例签了几个名。

梁初说:“就不怕陶微气得跳脚?”

“她生气的机会也不多了。”聂谌笑,“以后我的签名会很值钱的,你要不要先攒一点?”

梁初用手比画:“其实我已经攒了这么多了,全是从你的草稿上裁下来的。”

聂谌默然:“你就说你卖了多少吧?”

梁初嘻嘻一笑,挽住他的手:“我怎么舍得卖呢,当然是一张一张收好了。”

现在的梁初比之初遇时要活泼开朗许多。那时,她大多数时间都静默地站在一旁,像是一个悄无声息的影子,遇到事情胆怯畏惧,不愿出现在太多人的视线里。而现在,她可以大大方方地挽着聂谌的手,从千百人的包围中从容地走过。梁初能够体会到聂谌说的那种感觉,当一个人习惯了万众瞩目,他就再也回不到过去的平静安宁,亦回不到心无旁骛。

首映式是晚上,下午首先要走红毯。聂谌和梁初一到会场,就被何宁然和陶微分别拉去化妆。陶微给梁初叫来的是董有昕的御用化妆师,董有昕早已画好了妆容,坐在一旁与梁初闲聊。

“我半小时后有个采访,先陪你打发点时间。”

董有昕毫不在意地啃着一个大苹果,陶微心惊胆战地看着她的大红唇一张一合,还要提醒她别吃花了妆。

“江山呢?”

“和小哥哥在一个化妆间。”

梁初乐了:“你就不怕他们俩吵起来?”

董有昕耸耸肩:“他们肯定谈瓜分天橙谈得热火朝天。”

“你不在意?”

“我有什么好在意的,反正又不是我的公司。”

梁初觉得董有昕有时候感性得吓人,可有时候她又冷漠得惊人。

“这次的礼服是我替你选的。”

梁初十分感兴趣:“嗯?是什么样的?”

董有昕笑眯眯的:“是Zuhair Murad的高级定制,穿在身上就像披着月光哦!”她瞄了瞄梁初的胸口,“你也撑得起来。”

梁初有些不好意思:“谢谢。”

董有昕懒洋洋地将苹果核扔进垃圾桶:“到时候记得给我寄请柬啊,我先走了。”

她来得匆匆忙忙,走得也匆匆忙忙,梁初还没反应过来,董有昕就提着裙子出去了。陶微没有跟着董有昕出去,而是依旧站在梁初身边。

“聂先生让我今天一天都跟着你。”她笑着解释了一下,“以前如果有失礼的地方,对不住了。”

陶微说的是在敦煌时,她代表聂明昌对梁初下的逐客令。

梁初笑笑:“我都已经忘了。”她向来不在意小节,况且陶微也只是严格执行聂明昌的安排,并无恶意。

化妆花了近两个小时,董有昕给梁初选的礼服是天蓝色的修身长裙,珠光生色,轻纱翩然,如同冷色的月光,却又令人想起聂谌那双湛蓝如洗的眼睛。梁初的妆容也十分清新自然,长发做成微卷的模样,顺服地垂在肩上,配上礼服长裙,将她干净清爽的气质衬托得越发明显,如同从冰雪中走出的小公主,微微的拘谨反倒令她更显青涩和澄净。

当聂谌一身黑色燕尾西装牵着梁初走上红毯的时候,相映成辉的两人宛如璧人。梁初的沉静清新与聂谌的大气沉稳,配得毫无违和感。梁初是第一次走红毯,紧张得笑容都有些僵硬。聂谌屡次低头轻声问她,也更令她感觉尴尬和焦虑。

在此之前,聂谌的粉丝对她颇有微词。梁初刚一出现就给聂谌招来了不少风波,长相上也并非董有昕那样明艳动人。无论是才华还是相貌,都只能算是中上。而与聂谌相比,甚至可以说是再平凡普通不过的一个女学生了。

如今走在红毯上,她依旧安安静静、从从容容,像是民国时期的大家闺秀,聂谌的耀眼夺目,在气质沉静的她身边,也奇迹般地有着一种和谐的默契。她并不是特别美丽,笑起来却让人觉得心也跟着她一并平静下来。两个人在一起便是那样神奇,即便相差千万里,举手投足间也自有默契。

梁初小心谨慎地在第一排坐位坐下,聂谌和一众主演则坐到了主席台上。江山和董有昕作为男女主演坐在最中间,聂谌则坐在董有昕旁边。

梁初听见后面有粉丝在说:“台上简直颜值破表。”

像江山那种只能用“漂亮”来形容的男人,确实颜值破表。但梁初心里还有几分不服气,聂谌容貌清俊,挺拔英气,毫不逊色于江山。

首映式上主创做了一个简短的访谈。虽然江山是第一男主角,但相比聂谌,他仅仅只是娱乐圈一个二线男演员,所以采访也大多围绕着聂谌。江山也不在意,全程妙语如珠,引来粉丝尖叫连连。

这是一个情商和智商都很高的男人。江山所呈现在大众面前的,显然是一个合格的艺人形象。他的一举一动近乎完美,找不出一丝差错,笑起来也是暖洋洋的,像标准格式下出来的流水线产品。

聂谌则有着很明显的个性,他甚少说话,即便他收到的问题最多,却也惜字如金。他面上含笑,但那笑容便比江山要清冷疏离许多。

“最后问一个问题,”主持人在一个多小时的微访谈之后,准备结束首映式,“现在很多报道传言,聂谌即将退出娱乐圈,而我们这部《日月当空》将是他拍摄的最后一部作品。我的媒体同事为此也多次采访天橙娱乐的陆总,却一直没有收到明确答复。那么正好趁着今天这个机会,当事人是不是可以给广大影迷解答一下这个大家最关心的问题呢?”

台上的主创人员明显均一怔。这显然是意料之外的安排,更是台本之外的内容。

聂谌在停顿了几秒之后,接过了话筒。

“原本我并不想在这样一个公众平台谈及我个人的私事,但我可以明确回答,是的。我已与天橙娱乐解约,未来也不会再接拍任何电影,感谢各位多年来的支持,我将铭记于心。”

江山侧首,与他对视一眼,主动拿起另一个话筒打圆场:“所以请大家多多支持《日月当空》,这可是所有主创的诚心之作啊!”

董有昕也立马回应,笑着吐槽:“毕竟所有告别之作都会是精品,不然也太对不起自己了,辛辛苦苦拍了那么久。”

气氛又慢慢热烈起来。

主持人说:“那不知道对于之前网络热议的真假玉雕以及聂氏集团的事件,聂大神有没有什么想说的呢?”

梁初的内心简直火大。这是从哪儿来的主持人,正经的电影不谈,使劲盯着聂谌问绯闻八卦。

一贯冲动行事的董有昕显然比她更火大,径直回答说:“我们今天是电影首映仪式,我希望主持人能把关注点放回到作品上来。”

台下的观众有些不买账了。一个主持人开了头,群众的八卦之心就立刻被点燃了。

“就回答一句呗!”

人群里有人高喊了一声。

董有昕握紧话筒,正打算再开口,聂谌已快速伸手将她的话筒关了音量。董有昕瞬间转头,惊讶地看着他。

“在二十二岁之前,我每天的日常生活就是和文物打交道,去过地宫,修复过国宝,直到在敦煌遇到盗墓贼。”他停了几秒,又继续说,“我的伙伴为了保护文物死在了那里,他当时连二十岁都不到。你认为,经历过了这些,我还会去假拍文物吗?”

聂谌的语气淡淡的,像是在讲述一件与自己浑然不相干的事。

他从未提过自己过去的专业,正如同他曾保密他的家族一般。聂谌学习文物鉴定与修复出身,与聂嵘一脉相承,拜在大师叶厚桢的门下。他经历过那样惨痛的场景,也付出过鲜血的代价,又怎么可能放任自己陷在这样的犯罪泥沼里?

主持人哑口无言。

“我为什么明知是赝品还要拍下?我想微博上已经把一切都说清楚了。”聂谌微微一笑,“我喜欢一个小姑娘,从她十五岁开始。我看着她长大,也看着她拼命攒钱去找一件赝品。她的玉雕得很好,团扇也做得好,她不太聪明,却很善良。在她还不知道的时候,我就已经在暗暗盘算着要把她拐回家。我等了这么多年,难道大家还不允许我装阔一把,把看中好多年的小姑娘带回家?”

他说得有趣又接地气,底下的观众不由得大笑起来。

梁初抿着唇莞尔一笑。

“至于聂氏集团,或许在很多人眼里,这四个字代表着富足奢侈的生活。但对我来说却并不是,我和所有人一样,读着普通的学校,住在不大的房子里,自己做饭给自己吃,我并没有过中东土豪那样的生活。我为了逃避敦煌事故的事实,在娱乐圈躲了七年。这里很美好,我失去了很多,但得到的更多。可是现在,七年已经足够了。我应该回到现实中来,承担家族赋予我的责任,履行我该履行的义务。如果有缘,我与在座的各位都会再见。感谢你们多年来的包容和理解,谢谢。”

聂谌似是想到什么,又加了神来一笔:“不过,希望大家不要总是去宝月扇坊订做‘聂谌女朋友亲手做的扇子’,我的小姑娘很辛苦,请大家放她一马,我替她谢谢大家的厚爱了。”

台下哄然大笑,聂谌即将退圈的离别氛围瞬间烟消云散,甚至还有人喊了一句:“聂大神,你是要逼死单身狗吗?”

梁初伸手捂住了脸。真是太丢人了!什么叫希望大家不要总是去宝月扇坊订做“聂谌女朋友亲手做的扇子”,这样只会招来更多人围观她,光看不买她还赚什么钱啊!

梁初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从聂谌说“我喜欢一个小姑娘,从她十五岁开始”,她就开始捂着脸一边笑一边流泪了。整个首映式直到结束,梁初还没缓过神来,就被一群粉丝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问她:“梁初小姐,你做的玉雕可以接受预订吗?”

“买不了扇子,那我能买玉雕吗?”

“……”

梁初被这群忠心耿耿的粉丝惊呆了。

“玉雕卖,扇子也卖,有事请到扇坊预约。”

聂谌低沉磁性的声音在背后蓦然响起,粉丝们也不管他说了什么,齐声尖叫起来。

“结束了?”梁初被人群挤到聂谌身边,抬头低声问他。

“嗯,结束了。”聂谌松了松领带。

不出意外的,这个动作又引发尖叫声一片。

“谢谢大家,辛苦一天了,都回去休息吧!”聂谌心情很好地跟他们打招呼,“以后多多光顾小店。”

梁初只感觉,妈呀,聂谌这角色适应得是不是太快了,首映式上就替她吆喝起来了!她果断地拉着聂谌的手,拖着他大步往前走。

“小心你的裙子。”陶微在后面喊。

梁初一手挽着天蓝色薄纱裙摆,一手牵着聂谌,径直就往后台化妆间奔过去。

“我说得怎么样?”聂谌笑着问她。

“不怎么样!”梁初道,“太啰唆了!”

“这些话早晚要说的。”聂谌凑近了看她的脸,“刚才是不是感动得想哭?”

梁初说:“美得你!我这是冻的!”

现在正是一月,穿着礼服长裙确实冻得够呛,好在肩上还有人造皮草围着,要暖和不少。

聂谌伸手握住她的手,轻声说:“原本我也不想提起敦煌的事,但不能不说。”

梁初依旧倚着化妆镜站着,聂谌坐在椅子上,仰头看她。

梁初低下头抵着他的额头,说:“师哥,人总要告别过去,才能重新开始。”

她了结了杨承淮的事情后,有种解脱般的如释重负。有一天晚上,她又梦到了那个父亲去世的夜晚,他拉着她的手说“你做得很好”,然后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那是她最后感受到的温情,随之而来的,是猝然失去的痛苦。

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太过玄妙而神奇,这是无人可掌控亦无可揣测的变化。唯一能做的,便是了却过去的劫难,珍惜眼前人,做好眼前事,才对得起这变化无端的生命。结束与开始,原本便是双生的两面。彼时的结束,不过是以后的开始。

聂谌一双清澈沉静的蓝眼睛望着她,那里面星河灿烂,似有流光。他缓缓问她:“那你愿意和我一起有一个新的开始吗?”

梁初微怔。

聂谌已然推开了椅子,单膝跪下,抬头看她。他用娓娓动听的声音又问了一遍:“梁初小姐,你愿意和我一起有一个新的开始吗?”

她手上戴着他亲手做的银戒指,小小的猫头上泛着浅浅的亮光。

“这是补给我的礼物吗?”梁初歪头问。

她穿着一身月光般的礼服站在昏暗的化妆间里,他穿着一身燕尾西服向她求婚,房间外是嘈杂的说话声,房间里却静得一根针落地也听得见。聂谌摊开手,手心里两枚素白的铂金戒指在黑夜里微微闪着光,花纹是仿古的龙凤云纹。

“这个才是。”他说,“我猜你喜欢这个。”

梁初抿唇笑:“那我就勉强同意你给我戴上吧!”

聂谌给她戴上戒指,梁初才点点头说:“看在你这么有诚意的份儿上,我只好答应你了。虽然你这么啰唆!”

聂谌直起身,伸手捏她的脸:“贫嘴。”

梁初瞪他:“我才刚答应你,你就打算家暴?”

聂谌举起双手,笑着说:“不敢,不敢。”

梁初拽着他的领带,拉他下来,微微一笑:“虽然你很啰唆,但我觉得,听你啰唆个百八十年也挺有意思的。”

“这种机会,我还是让给你吧。”聂谌轻轻亲了一下她的额头,“希望未来的八十年,梁初小姐永远都笑得这么开心。”

“希望未来的八十年,我也能让你从不后悔这一天、这一刻的决定。”

梁初深深地埋首在他怀里,把一些话永远埋在心底。

这一刻,她是那么感激七年前的夏天,在飞天壁画前的那个洞口,她与聂谌第一次相遇。他站在寒风猎猎的洞口,她站在昏暗的洞里,两两相望。月牙泉的泠泠水声如同幻境,空气里炎热的气息卷着声声蝉鸣。

抛却年少时执着的追索,探寻中的迷幻,她终于平静下来,没有波涛汹涌,没有惊心动魄,只有心平气和。

——爱让我拾起,爱令我放下。幸而有你,教会我忍让与放手,包容我、善待我,令我知道,我曾被这个世界温柔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