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1 天光微亮

她在失去双亲的环境里长大,天性敏感多疑,从不敢多相信别人一句。

如果说他错在善意的欺骗,那她或许便错在过度的防备。

回到酒店,正是天光微亮之时,晴空无云,天已入夏,空气格外闷热。

梁初一早就买好了绿豆粥,温好了水等着聂谌回来。生气归生气,她也担心聂谌的身体。

“林文容说,你们怕我告密,所以才不告诉我师姐是内鬼。”梁初缓缓说。

聂谌一口绿豆粥差点没咽下去。他真心后悔让林文容来传话,这意思都歪成什么样了?他摇摇头:“你告密干什么,被栽赃的是你,除非你自己不想脱罪才会去干这样的事。我不需要担心这个,你也不可能这么做。”

梁初心气微平,抬眼看了看他:“我知道。”她支手看着聂谌,“师哥,为什么很多事情你都不愿意直接告诉我?如果你说了,那就什么误会都不会有。”

聂谌顿了顿,放下手里的汤勺,心平气和地说:“我想保护好你。”

“但事实上并没有,不是吗?”梁初静静地说。

聂谌习惯性地伸手揉了揉疲惫的额角,转过头来认认真真地看着她:“听起来,你有好长一段话想对我说。”

“其实我们在一起之前,这段话就已经需要说了。”梁初垂下眼帘,“在你们第一次劝说我不要理会陆瑜春的时候,我就已经说过,我希望知道事情的真相,哪怕它很残酷,而不是善意的欺骗。师哥,你真的有在意我说的话吗?”

聂谌沉默了。他坐在酒店的落地窗前,日光落在他的脸上,如同雕像上流畅的光影。

“我们从头说起。”梁初决定借这个机会真真正正开诚布公地跟他谈一谈。

“好。”聂谌抬头,神情静默,“想说什么,你便说吧。”

梁初理了理思绪,深吸一口气,说:“我第一次在实验室见到你的时候,你就已经知道我是谁了,然而你却没有说,只等着我一步步自投罗网。后来去敦煌,你一定要用聂老师的那块真玉佩,其实是在试探我,让我误会董有昕和你的关系,却也是试探。甚至在你家里,那些谈心、聊天,也全都在引导我自己说出真相来,对吗?”

聂谌紧抿薄唇,问:“所以呢?”

“你说你不会以爱的名义欺骗我,可事实上,你始终都在这样做。”梁初艰难地一字一顿说,“我曾经最亲近的人做错了事,我却被骗得直到最后一刻才知道真相。师哥,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你真的相信我吗?”

她睁大黑白分明的眼睛,瞳孔里却隐隐泛着泪光。说出这样的话,她自己也十分难受,而她却必须说。这样的事,在以后的人生里,也许大大小小会发生很多次。他们是彼此生命的参与者,也是分享者,而不是某个人画地为牢编造出的一个世外桃源。这种善意的谎言可一不可再。

或许聂谌已习惯了保护年幼的董有昕,习惯了自己强大到一力承担所有的事,但那是对于别人。她不是他抚养的小姑娘,而是他世界里的另一边天平。两个人的世界里,最重要的是坦诚,而非不伤害。

“我只想你好好的。”聂谌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小初,我只想你好好的。”

他见过那个在杨承淮棺木前崩溃大哭的梁初,便永生永世都不愿她再承受同样的悲伤和心碎。因为不想她再进入她父亲的圈子里,所以他永远默默关注她。然而越是克制自己不去靠近,却越鬼使神差地希望她一步步主动走近自己。

“你这样问我,又可曾想过,我也一直在等你说出自己的目的?”聂谌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小初,连你自己都无法做到的事,又如何去要求别人?”

梁初瞬间白了脸:“我的目的?我对一个陌生人小心翼翼有错吗?”

聂谌的神情终于变了:“在你眼里,我一直都是陌生人。”

梁初这才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了一个不该说的词。

“我从未抱有试探之心。”聂谌的语气已沉下去,“但你扪心自问,易地而处,若是我掩饰身份接近你舅舅,你能做到心无芥蒂、开诚布公吗?你起初不愿说出自己是谁,难道我便可以不管不顾地找到你,然后告诉你,你爸爸差点卖掉了一件珍贵的文物。你会相信我吗?心里会好受吗?”他蓦地站起身:“你今天能站在这里指责我隐瞒你,正是因为这些所谓的隐瞒令你平安无恙。”

聂谌很少动气,更少对梁初动气。然而从一开始,梁初对他便怀有恶意的揣测。在敦煌,她疑心他捉弄自己,而后来,她时时刻刻疑虑他是否隐瞒了自己什么,这猜忌从未停止过。

梁初木然地站着,听着聂谌一句句的反诘。她在失去双亲的环境里长大,天性敏感多疑,从不敢多相信别人一句。如果说聂谌错在善意的欺骗,那她或许便错在过度的防备。所以这一场谈话早该进行,这些矛盾也早该了结了。

梁初颓然地捂住脸:“是的,我一直感激你,这一点从未改变。”

从他不顾生死冲进戈壁救她开始,他便值得她永远感激。

聂谌抿了抿唇,依旧站着不说话。

“我不是小孩子,你也不再是陌生人。”梁初缓缓说,“所以,我们都改一改,好吗?”

她伸手轻轻拉了拉聂谌的手。

聂谌点点头:“好。”他抽出手往外走,“我去重新开个房间休息一会儿,你也静一静吧。”

梁初抿了抿唇,最终还是站起来收拾桌上还未吃完的早饭。不到半刻钟,她就开始后悔了。自己真是嘴太快,好歹等聂谌吃完早饭再说嘛,熬了一夜又饿肚子该有多难受啊!梁初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没事谈什么恋爱啊,吵个架现在还心疼得要死。

直到第二天早上,梁初也没见到聂谌。楼下大堂反复确认聂谌只订了两间房,一间她住着,一间现在林文容住着。林文容那里只有他一个人,而聂谌也一直没回这间房,手机始终处于关机状态,打何宁然和陶微的电话也没人接。

梁初有些惊慌,这完全不像是生气不想见她,而是整个人莫名其妙离奇失踪了。最后,她只好给董有昕打了个电话。

董有昕感觉非常意外:“他今天没有戏份,昨天就回酒店了啊!”

梁初低声说:“他昨天早上回来,我们俩吵了一架,结果他一天都没回来,何宁然和陶微又都没接电话。”

董有昕瞥了一眼身边的陶微,若有所思:“昨天朱麦一来过,大概是家里有事,我替你问问。你放心,小哥哥还没有小心眼到吵了架就玩失踪的地步。”之后她又忍不住抱怨,“每次回家都出幺蛾子,他们家就不嫌烦吗?我等会儿给你回电话。”

她最后一句话说得气势汹汹,梁初反倒稍稍放心了。董有昕还能嚣张得起来,说明聂谌肯定没什么大事。他跟家里的关系不好,大约是回去以后联系受限,也可能只是不许跟她联系而已。

这叫什么事啊,梁初极度烦躁,先是一向亲近的大师姐孟细源违法犯罪,自己被栽赃去看守所转了一圈,现在她和聂谌大吵一架后他人就不见了,也许她连自己的事情都没解决就要面对见家长的问题。再过几天香港的拍卖会即将举行,而她现在连请柬都还没拿到手,这一堆事接连不断地来了,没有一件是省心的。

理了理思绪,她还是给聂嵘打了个电话,告知聂谌的情况,并老老实实说了拍卖会的事。

聂嵘的语气没有以往那般温和,却也总算不像前几天那样严厉,只说了句“知道了”,而后便答应帮她拿到拍卖会的请柬,如有必要会到香港与她同去。

梁初有些受宠若惊,忙谢谢她。

聂嵘最后说:“我帮你其实也有私心,你不用谢我。”

梁初想到她隐约猜测的真相,不敢多说,只好应下。

董有昕和聂嵘两个人出马,聂谌总算在半个小时之内回了她一个电话。

“家里有些事,不用担心我。”

“不用担心我”这几个字刚落音,他就听见梁初哽咽了。

“你就装吧!”她咬牙说,“合着你以为我听不出来你的声音累不累?”不仅累,而且听上去情绪也不太好。

聂谌那边微微一顿,而后便是极低的笑声:“不生气了?”

梁初没好气地说:“生气也得见到你的人啊!”

聂谌此刻的声音又低又沉,喑哑里还带着深深的疲倦。即使隔着手机,梁初也听得格外心疼,只觉得自己的喉咙也跟着一起疼了。

“我现在在北京,在医院陪爷爷。”聂谌低声说,“之前在病房里睡着了,没能给你打电话说一声。”

梁初这种时候当然不会计较这么一点小事,刚放下的心立马又提了起来:“爷爷怎么了?”

“旧伤复发,周末要做个心脏手术,现在正在调理身体状态。”聂谌的回答言简意赅,声音里有着无限意味。

梁初感觉有些意外,这么大的事,董有昕和聂嵘竟全然不知情,唯独聂谌被叫回了北京。她有些不知所措地沉默了几秒,试探性地问他:“我回来陪你?”

“香港那次拍卖会如果错过了,很有可能以后就再没有机会了。”

梁初却没有丝毫犹豫:“拍卖会在周三,我等你那边情况稳定了再去。”

聂谌静默良久,才说:“好。”

“我马上去订机票。”梁初手忙脚乱地一把抓过电脑,开始找时间最近的航班。

聂谌听着那头乱七八糟的声音,刚想开口,远远又听到护士在叫他。

“你去吧。”梁初歪着头夹着电话,“我这边自己可以搞定的。”

“嗯。”聂谌心情不佳时可算是惜字如金。

“那等会儿见。”梁初深吸一口气,敲下确定键,“我现在马上去机场。”

在一阵嘈杂之后,聂谌才匆匆说:“航班号发给我,我找人来接你。”

挂断电话后,梁初飞快地收拾了行李就直奔机场。

聂谌回到病房,聂繁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点点头,在一旁悄无声息地坐下。

聂繁拿出手机打字:你想好了吗?

聂谌抿唇不语,清俊的脸上几乎毫无表情,眼帘也低垂着,遮住了那双异常清澈的蓝眼睛。聂明昌最厌恶的便是他的眼睛,与他母亲一模一样的大海一般的蓝眼睛。父亲生意失败跳楼自杀后,母亲生下他后就孤身返回英国,至今音信全无。而天生肖母的聂谌,自出生起就不为聂明昌所喜爱,扔给关系疏远的养女聂嵘抚养。多年来祖孙关系始终冷淡,客气疏离得根本不像一家人。

这一次,他几乎是在酒店大堂被聂家的人拦下来,逼着上了飞机。他们完全可以来剧组找他,却没有这样做。选择在酒店是为了告诉他,他们知道梁初在哪里,也知道如今的梁初仍在取保候审阶段,轻易一点小动作就可以把她再度送进监狱。

二十九年了,聂明昌始终这样强硬执拗,不肯低一点点头,哪怕是旧伤复发、重病垂危,他也要人把孙子押回病床前。聂明昌多年前便已弃政从商,家大业大,他却只有垂垂老矣的老伴和唯一的孙子。他的大哥平凡庸碌,却儿孙满堂,连聂繁这个重孙子都已长大成人。在这个时刻,他迫切需要一个继承人,一个流淌着他血脉的继承人。聂谌是最好的选择,也是唯一的选择。

他甚至已经无所谓聂谌会找一个什么样的妻子,无所谓他是愤怒还是抗拒,只要把人带到病床前,做好遗产公证,办好交接手续,一切就可以了。

聂谌手指飞快地打了一句话给聂繁:我以前不是他的兵,现在也不是他的下属。

聂繁明白了,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小叔叔,你就先哄哄他吧,年纪大了,受不起刺激。

聂谌默然不语,起身走到病床前,低头看着沉沉睡去的老人。聂明昌早已不是他幼年记忆里那个凶狠凌厉的军人,他在生意场上被打磨得精明、市侩,也从棱角分明变得圆滑中庸,不变的却是骨子里透出的那股执拗和骄傲。聂明昌这些年来有意示好,他不是不知道,然而童年的记忆实在太过孤独凉薄,令长大成人的他内心再难动摇。

聂嵘每年带他回家过年,聂明昌都在背后骂晦气,喝醉酒指着他的眼睛让他滚,甚至有一次几乎要扑上来打他的脸。

他牵着董有昕回家,聂明昌从来都只抱小姑娘,却吝啬给他一个长者慈祥的笑。

他在敦煌出事,回来执意改学表演,聂明昌把一只青花瓷的浅口碗砸到他的腿上,说他做下九流的戏子给他丢人。

……

这样的回忆太过深刻,一点一滴,从期望到失望,从温情到冷心。

然而现在,这个曾经耀武扬威分寸不让的老人,虚弱地躺在**,在一个小时前按着他的手让他签转让协议,把几十年的心血送到他的面前,乞求他收下。聂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向后挥了挥手,让聂繁先出去。

聂繁默不作声地站起来,走出去,也跟着他一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梁初冲进医院是三个小时以后,她上气不接下气地直接跑上住院部的六楼,撑着楼梯扶手大喘气。

聂谌正在走廊里出神,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微低着头看向窗外,瘦高的身影显得分外落寞。

梁初想都没想,就冲过去从后面抱住了他。什么气什么怨,现在全都没有了,只剩满满的心疼和想念。

聂谌听见动静,眼明手快地扶住她的手,才没有让两个人因为冲力而向前踉跄。

他拍拍她的手,温言对她说:“别担心,我没事。”

梁初紧紧搂住他的腰,脸颊贴在他的背上,低声说:“吓死我了,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后来在飞机上,我只要一想到你一个人待在这里心情不知道多复杂,我就特别难受。”

聂谌侧首一笑:“比之前还难受吗?”

梁初伸手使劲掐了一下他腰上的肉:“你还有心情开玩笑。”她又叹气,“我自己的事情我当然难受,你有事,我那是心疼得难受。”

“心疼?”聂谌转身回抱住她,“我替你摸摸。”

梁初拍开他的手,又好气又好笑:“你要是心里难受,就别硬撑着逗我笑了。”

聂谌收回手,用力抱住她,淡淡地“嗯”了一声:“只是做个心脏修复手术,没那么危险,你别想得太严重。”

梁初闷声说:“可是你的表情和声音告诉我,也并没有你说的那么轻松。”

“我的小姑娘真是越来越聪明了,以后可骗不了你了。”

梁初瞪他:“你还说,以前骗我的,我以后再跟你算账。”她挣脱开他的怀抱,双手叉腰恶狠狠地压低声音问他,“老实交代,你爷爷到底怎么样了,你现在碰上什么问题了?”

聂谌伸出食指贴在她的嘴唇上:“我们出去说。”

两人一路走到花园里,夏夜的蝉鸣在寂静空旷的院子里显得格外清晰。聂谌提到聂明昌的时候,语气十分平静,摒除了先前内心的波澜起伏,他重新把理智和冷静拉回到身体里。

梁初侧身去看他。

聂谌一米九高瘦的个子坐在医院小花园的长椅上,他英气勃勃的面容在严肃时有种苍白的英俊。也许是多日未曾好好休息,细长的眉睫下,眼睛里隐约还带着血丝。下巴上干干净净的,半根胡碴儿也没有,多半是才刚记起去刮的。

董有昕总说聂家幺蛾子太多,但聂谌对于这个家却未必没有感情。

“所以,爷爷现在要求你回聂家继承家业?”梁初小心翼翼地问。

“嗯。”聂谌抬了一下眼睛,又垂下去。

“那你之前说不拍戏了,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聂谌摇头:“我想陪你处理完你爸爸的事,休息一段时间后转做幕后。”

聂明昌仿佛未卜先知一般,在他准备好一切的时候,冷不防就走了一步意想不到的棋,完完全全地打乱了他的计划。

梁初去拉他的手:“反正你都已经不拍戏了,爷爷年纪也这么大了,他想你回去,你就回去吧!”

聂谌长舒一口气:“我也算明白你生气的缘由了。”他反手握住她的手,“没有人喜欢被蒙在鼓里计划好未来,哪怕那是善意的。”

他从未思考过回家或是不回家的问题,因为他原本就是聂家的人。他的母亲选择让他留在这里,那他就在这里生根发芽。然而这么多年,聂明昌从未学会过尊重和理解,就连这一次,也几乎是不问缘由、不带任何解释地命令他回北京——不管他是否有自己的事业,又是否有自己的人生。

“我们曾吵过一次。”聂谌说,“他说他一分钱也不会给我,我说我不会要,哪怕有一天他送到我面前,我也会拿去捐给学校和博物馆。他那次被气坏了,怕我真的拿去捐了,所以这一次连财产分配都做好了,掐着心脏起搏器逼着我签转让协议。”

梁初“扑哧”一笑:“你也真敢说,那学校不得乐死啊,你就是捐一个零头都够好几年的教育经费了。”

聂谌说到这里,有些无奈地揉了揉额角:“然后,他就以我的名义自己先捐了六百万给姑姑的实验室。”

聂明昌的这个举动,其实就是别别扭扭地在变相道歉。聂谌明白,感受却极其复杂。

梁初默默地觉得聂明昌归根结底就是个傲娇别扭、脾气不好的老人,嘴里不服输,暗地里还不是巴巴地帮孙子给学校捐了一大笔经费。也难怪聂谌脾气都发不起来,真是掐着他的死穴和底线在做事。真不愧是祖孙,别出心裁得一模一样。

“那你还不是听说他要动手术,就衣不解带地守了一整天?”梁初挑眉看着他,语重心长地劝他,“所以,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生活不给你点挫折,又怎能把你打磨得这么美好呢?”

聂谌若有所思地点头:“既然你能这么想,大概也挺合他的眼缘的。”

“喂!”梁初瞪圆了眼睛,“不带这么突然见家长的啊!我今天也没好好收拾一下,就不跟你进病房了。”

聂谌轻笑,抬起下颌指了指斜对面,深蓝色的眼里滑过一丝释然的笑意:“你没觉得,你已经被见很久了吗?”

梁初后知后觉地缓缓抬起头,数着楼层往上看。六楼病房的某个窗口,一个精神还不错的老人高挺笔直地站着,窗帘只拉了一半,他就站在那儿往下看。

梁初缓缓转头看向聂谌,表情僵硬,声音却冷飕飕的:“我说,不管是见粉丝,还是见家长,你能给我一点准备时间吗?”

说到最后一句,她的语气恶狠狠的,但表情还顾忌着有人在看,始终保持着一种镇定温婉的表情,显得格外可爱。聂谌这几天头一次忍不住笑出了声。

“可惜,已经没有什么需要你准备见的人了。”他说。

梁初的手被他攥在手里,她靠得他很近,一笑起来便能感受到他胸腔微微的震动,这不再是初见面时那种强撑出来的笑,而是真真切切发自内心的笑。

梁初牵着他的手站起来:“既然都已经醒了,那就上楼去吧。”

“这会儿不怕了?”聂谌任由她牵着自己的手往前走,懒洋洋地问。

梁初理直气壮:“你都不怕了,我还怕什么?家产可以送来送去,人可不行。反正你人是我的,你爷爷难道还能依法分配不成?”

“说得对。”聂谌表扬她,“保持好这种心态,待会儿听到什么都别变卦。”

梁初有些不祥的预感,抽了抽嘴角:“听你这么说,我倒真有点儿怕了。”

聂谌伸手一拉,走在前面的梁初便被他拽进怀里。他揽住她的肩膀,问她:“大学里军训过吧?那就没事,就当是复习军训了。”

梁初瞬间觉得汗毛都惊得竖了起来。

梁初跟在聂谌身后走进病房的时候,聂明昌已经坐下了,在病房里的一张圆桌前看着报纸。大约曾是军人的缘故,他连坐姿也是挺拔笔直的,眼神锐利,神情端正,即使是在病中,气质仍凌厉霸道。

梁初大大方方地站着,浅笑着叫了一声:“爷爷。”

聂明昌点点头,说:“坐吧。”他的教养极好,纵使先入为主对梁初带有偏见,礼貌上也绝不失礼于人前。

梁初乖乖坐下。聂谌倒好两杯水,在另一侧坐下,淡淡地开口:“不好好躺着,怎么起来了?”

聂明昌咳了一声,说:“总躺着像什么话!”

聂谌喝了口水,抬头瞥他一眼:“你是病人。”

聂明昌条件反射地提高音量:“病人怎么了,这里还轮不到你做主。”

聂谌立即闭嘴,放下手里的茶杯,不说话。

梁初见形势不对,忙打岔说:“没事没事,多走动走动有益身体健康。”她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聂谌,示意他别顶嘴。聂谌扯了扯嘴角,表示知道了。

都说老小孩,越老越小孩,就算梁初不说,聂谌这个时候也懒得跟聂明昌争执。

“爷爷,听说你这周日要动手术,现在感觉怎么样?”梁初对着两尊没有表情的雕塑赔着笑脸,硬扯了个话题插话进去。

“梁初小姐,”聂明昌点点头,“多谢关心,现在还好。”

好吧,梁初发现,只要不对着聂谌,聂明昌就还是一位彬彬有礼的老绅士。也不知道这祖孙俩哪里不对盘,一见面就能掐上,连对话都幼稚得不行。

梁初微笑:“第一次来得太突然,没准备什么东西,下次我给爷爷带一样我雕的玉件来。”

杨承淮虽没有留下钱财,但好玉还是留了不少的。梁初这些年也用心雕了好些东西,虽不是名家之作,却也算上佳。她虽然没有创作灵感,但雕工天赋极好,在这个年龄段里,已算个中翘楚。

聂明昌皱了皱眉:“女孩子家跟着阿嵘整日里玩石头有什么用?”

梁初愣了一下,转头去看聂谌,目光疑惑。她以为聂明昌有个工美大家的女儿,会对这个行业多少有些了解和尊重,没想到却适得其反。

聂谌没回答她,只说:“我觉得挺好。”

聂明昌眉毛一挑,就要开口。

梁初忙说:“我主要还是开了个扇坊做生意,雕玉是兴趣,是兴趣……”

聂谌斜看她一眼,似在说她狗腿,脸上却依旧没什么表情,仿佛是为了和谁较劲。他的嘴唇紧抿着,半句话也不想多说。

梁初总算对聂谌过去的生活感同身受,无论是工艺美术还是影视表演,这些在聂明昌这个老古板眼里,都是看不上眼的玩意。工艺美术是玩物丧志,影视表演是下九流的戏子,这些陈旧的思想,依旧根深蒂固地生长在这个老人的脑海里。可是,士农工商,商为最末,他却也并不觉得自己从商有什么不妥。

梁初大约摸清了聂明昌的脾气,独断专横惯了的老小孩,他喜欢的就是对的,他不喜欢的就一定是错的。现下是如此,年轻时这脾气必然很可怕,难怪聂嵘和聂谌都与他亲近不起来。

提到做生意,聂明昌总算将她视为小同行,脸色缓和了不少。

“你父亲是杨承淮。”他说。

梁初的神情顿时一变。在聂明昌的注视下,她最终仍旧点头:“对,我原来的名字是杨再冰,爸爸去世后,我改过名字。”

这是她的诚意,对聂家、对聂明昌的诚意。杨承淮的事,聂嵘姑侄知道,聂明昌这样有手腕的人,想知道的事必定也知道。更何况,她父亲与聂嵘可能还有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过往。聂谌的手从桌子下面伸过来握住她的,梁初心里微暖,亦悄悄回握了一下,表示自己很好。

“我知道你父亲。”聂明昌缓缓说,“我不喜欢他。”

梁初抿了抿唇,说:“这是您的自由。”

“我曾经跟他说,他配不上我女儿。”聂明昌的目光落在远处,“然后他说‘我本来就不喜欢您女儿,也不需要您的首肯’。你们父女俩很像,一旦动了气,说话的时候张口闭口都是文绉绉的词。”

梁初张了张嘴,不知该回些什么。

聂明昌又继续说:“我知道他做过些什么事,也知道阿嵘在帮他。我不喜欢你们这个行业的人,心思弯弯绕绕的,肚子里都藏着心眼。”他看了一眼聂谌,仍直截了当地说,“所以我也不喜欢你,你不必讨好我。”

梁初摇摇头:“您错了,我现在坐在这儿不是为了让您喜欢我,而是因为我喜欢的人是您孙子,我只在乎他的感受。”

聂明昌不以为意,反而很满意她的坦白,说:“你比你父亲要坦诚很多。”

梁初忍不住笑笑:“我认为他也足够坦诚。”

不喜欢聂嵘就是不喜欢聂嵘,聂明昌说她爸爸配不上聂嵘,那杨承淮还不喜欢她呢!不过毕竟是聂谌的姑姑,梁初有些不好意思地对着他笑了一下,聂谌轻握了一下她的手,表示理解。

那已是上一辈的事了,对与错本就与他们无关。

“原本我很喜欢小九的,可惜她不喜欢我孙子。朱家小姑娘也很好,可惜我孙子不喜欢。”聂明昌说,“我已经没精力管这么多了,是不是你也不重要,我只是纯粹想看看你这个人,知道了,也就足够了。我们以后也不会有交集,这样就很好。”

聂明昌很清楚聂谌对他的冷淡和疏离,他从不指望聂谌会带着梁初回来对他尽孝。他们之间本就没有养育之情,连仅有的血缘亲情,也在多少年的打骂漠视中烟消云散。

“我也认为很好。”

聂谌霍然站起,梁初原本跟他牵着手,此刻也被带得一并站了起来。

聂明昌瞬间怒了:“坐下!”

聂谌的眼角眉梢都没动一下,语气极为冷淡地说:“既然以后都不会有交集,又何必再谈?”

聂明昌被他一句话噎住,气得半晌后才说:“你还有没有一点长幼尊卑的礼数?”

聂谌低头看着这个端坐笔直的老人,淡淡地道:“我欠缺了哪一点礼数?从您派人把我架上飞机开始,我站在这里至少一天没合过眼。您要见我媳妇,我让您见了,您不喜欢她,那我就带着她走。如果您不想休息的话,我需要回去休息了。”

聂明昌怒道:“你这是什么语气!跟你那个妈一模一样,什么乱七八糟的平等民主,我是你爷爷,你是我孙子,你就得好好在这儿听我教训。”

聂谌抬眉:“我妈什么样,拜您所赐,我还真不知道。”

他这句话说得平淡如水,梁初却忍不住心里一酸。一个自出生就没见过父母、被爷爷嫌弃、只能由姑姑抚养长大的孩子,这么多年来,却连母亲的一张照片都没见过,连她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他们都是没有父母的孩子,可她好歹还有杨承淮和梁宝月十多年像掌上明珠的爱,可是聂谌呢,他什么都没有。只能孤独寂寞地随着同样清苦的姑姑长大,然后带着另一个被长辈扫地出门的董有昕一路摸索着前行。

聂明昌这些旧思想早已根深蒂固,在他看来,聂谌是他的孙子,他给的,聂谌便该顶礼膜拜地收下。而他不给的,聂谌也别想奢望。他其实并没有坏心,只是一个失去独子的老人选错了宣泄悲伤的途径,他对聂谌的疏离斥责尽皆源于触景生情。他一次次推开了年幼的聂谌对他伸出的双手,而今隔阂已然造成,便再也无法弥补回当初的模样。聂谌也不再是小孩,甩一个巴掌一颗甜枣就能哄回去。他永远记得幼年时的那些训斥和责骂,那些拳头和伤害,在心里一年又一年地层叠,直到填满整个回忆。

聂明昌也一起沉默了。

梁初有心想缓和一下气氛,扯了一下聂谌的手,对着聂明昌笑笑:“爷爷,师哥也累了,我们明天再来看您,好吗?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您想什么时候见我都可以的。”

聂谌抿了抿唇,生硬地说:“这两天我会和医生沟通一下,请个护工过来。我先走了。”

聂明昌欲言又止。

聂谌转身就走,梁初只得跟着他一起走了出去。

“没你讲得那么可怕嘛!”她凑过去看他的神情,“你们祖孙俩这是一山不容二虎啊?”

聂谌紧绷着的脸一瞬间破了功:“这是什么比喻?”

梁初笑了:“你看,你一出来,语气就正常了。你爷爷只要不是跟你说话,也挺正常的。”

“你不生气他说你爸爸?”聂谌如是问。

梁初耸耸肩:“他不喜欢是他的事,在一个父亲的眼里,一个年轻人不喜欢他的宝贝女儿,这就是最大的错。”

聂谌静默了一下,才说:“他以前很喜欢姑姑,后来因为不满她专注于工美,就慢慢淡了。姑姑跟他感情很深,他们父女一场,可在他的眼里,姑姑只要有一点不顺他的意,他就可以翻脸不认人。”

连他这个亲孙子都能说打就打、说赶就赶,更何况是过继来的聂嵘呢?

“你爷爷就是嘴硬。”梁初一语道破,“他要不是后悔了,也不会把你叫回来。可他这么多年强横惯了,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和你们好好相处了。”

聂谌低头一笑,他的笑意太单薄,在夜色里仿佛一下就淡了。

“其实我也一样。”他走在医院寂静的夜里,缓缓说,“好像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针锋相对,我们已经找不到别的相处方式了。”

“所以,你还是挺担心他的身体的。”梁初眨了眨眼,“师哥,你该庆幸这只是个小手术,你还能气定神闲地站在这里担心你们俩的相处问题。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感觉,真的不好受。”

聂谌温柔地牵着她的手,一起往外走。梁初原本就不矮,却仍比他低了大半个头,远远望去,那影子仿佛相互偎依着。她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感觉分外温馨。

“谢谢。”聂谌轻声说了一句。

他在这一刻确信,他无比需要她回来,哪怕只是站在身边静静地看着,他也觉得内心充满平静和安宁。那些过往的烦躁和恩怨也如同夜空中的风,一并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