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6
我想明白了,我是来见你的。
1.
次日一早,季东楠跟江怙请了半天假。
冬天的太阳出来得晚,六点的天更是暗如黑夜,天空被阴沉沉的蓝幕遮盖,毫无清明的意思,看得人心里压抑。
虽然踩点这个事情并不急于一时,但季东楠翻来覆去了一晚都没有睡好,索性早早到了。
他围着柳上小区转了一圈。小区外有不少新建成的商铺,但现在正装修的店面只有两家—一家面馆、一家内衣店,此刻还未开工,钢筋水泥就露天堆放着。
也就是说,鹿清如果出事,一定是在这其中一家店前。
缩小了目标,季东楠稍微松口气,摸出手机在店铺前拍照。
天色明亮了一些,但依然灰蒙蒙的像笼着层雾。
秦家客厅里不时发出刀叉碰撞声,秦沐左右看看,鹿清和鹿久面色如常,安静地进食,他却嗅到了些不寻常的味道。
他胆战心惊地喝了口牛奶,犹豫着要不要提前溜掉。
还没动身,左边的鹿久已经率先放下刀叉站起来:“我吃饱了,我去上学了。”
秦沐也站起来:“那我去提车。”
他没走两步,鹿清跟着起身,把手往鹿久面前一伸,拦住她:“你把手机给我再去上学。”
鹿久没动,两人保持着这姿势僵持了几秒。
鹿久喊:“妈!”
“别嚷,一会儿把你爸吵醒了。”
“我不给!你没资格没收我的手机。”
“我怎么没资格,我是你妈!难道我这么做不是为了你好?你昨晚刚说你想考喜欢的学校,你就忘了?”
“我没忘。放学去同学家做卷子你不同意,我最好的朋友生日你不让我去,我一切课后的娱乐都没有了!好,你是为我好,我听!但现在连手机都要收,我这最后一点自由都要拿走,你不觉得这样很过分吗?”
“这怎么是过分呢?我只是收个手机,高考之后就给你啊,你怎么抗拒成这样,莫非你手机里是有什么秘密吗?”
“能有什么秘密!”鹿久的胸口上下起伏着,一脸愤愤,“这只是高考不是坐牢!”
见她们又吵上了,秦沐觉得头大,叹口气赶紧上来宽慰。
“就一手机的事,有什么要紧的。”秦沐走过来拉鹿清,“小九上课要紧,咱们回来再说好吧?”
鹿清没想到鹿久的反应这么大,于是更加笃信鹿久拿着手机就是为了不务正业,指不定还偷偷和那个叫季东楠的来历不明的社会男青年在联系。想到这里,她也有些上火,语气异常刚硬:“我看你是鬼迷心窍了,反正今天你把手机给我留在家里再去上课!”
“我不给!”鹿久把手机往口袋一揣,声音高高扬起,“你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根本不是我亲妈,你凭什么管这么多!”
话音落下,大厅陷入一片寂静。
鹿清脸色一片煞白,她抖着唇晃了晃身体,忽然上前咬牙一巴掌甩在了鹿久脸上。
清脆的巴掌落下去,鹿久的脸上顿时热辣一片,她捂着脸不敢置信地退了两步,红着眼情绪激动地跑了出去。
“小久……”鹿清脸上浮现懊恼之色,她转头看向秦沐,“是你说的?你为什么告诉她?”
“妈……”
不待他辩白,鹿清拔腿追了出去,秦沐只得紧跟其后。
季东楠咬着鸡蛋灌饼,在正装修的面馆里打量。
快八点了,工人已经开始上工。他盯着满是泥脚印的地板瞧,现在麻烦的是,这两家店分别开在了柳上小区外的左右两条街上,而鹿清会从哪边出来根本不得而知。
正愁着呢,他隐约听见有人喊“鹿久”。
大概是错觉?他又咬了一大口饼,心不在焉地嚼着,那喊声却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季东楠夺门而出,等看到面前的情景,整个人都惊出了身冷汗。
鹿久和鹿清一前一后从小区里跑出来,鹿久的眼睛、鼻子通红,以非常快的速度往面馆的方向狂奔过来。
太阳穴突突蹦跶得厉害,季东楠此刻心慌得停止了跳动。
还差两米,鹿家母女就要跑到跟前了。
透亮的阳光里飘下一些细小的木屑,季东楠的视线跟着木屑往上看去。
面馆二楼那块巨大的匾额摇摇欲坠,季东楠甚至已经听见了木头松动摩擦发出的“咯吱”声响。
—我要救她!
—我要救她!
这一刻,他脑子里嗡嗡回**着的只有两个字—救她。
救她的眼睛、她的梦想、她此后悲惨余生,救她的命。
他只有一次机会。
季东楠几乎是撕心裂肺地叫鹿久的名字,而她也正好跑到匾额之下。
原本奔跑着的鹿久被突如其来蹿出来的人吓了一跳,脚步停在了店铺半米远的地方。鹿清也赶了上来,她同样看见了季东楠,和他头顶欲坠的匾额。
“鹿久!”
鹿清吓得声音都变了调,尖叫一声奋力冲来。
季东楠扬起手,想也没想就将手里的半个鸡蛋灌饼朝鹿清扔了过去。
鹿清本能地脚步一顿,侧身闪过。电光石火间,季东楠搂住鹿久飞身跃起,两个人迎面撞上鹿清,季东楠用力扣住鹿清的肩头,借力往边上摔去。
三个人在店铺旁边滚了一圈,下一秒身后传来重物落地的一声巨响,两米多宽的粗重匾额被摔成两半,砸飞的碎木块四处飞溅。
鹿久吓得圆睁着眼浑身哆嗦,看着眼前这一幕只觉后怕,浑身毛孔都在往外散发着凉意。
另一个声音在头顶温柔地响起,盖过了她狂乱不已的心跳声。
他说:“别怕,没事了。”
秦沐白着脸跑过来,觉得腿都是软的。他看到了方才那一幕,如果不是季东楠,鹿久和鹿清中的一个也许就被砸中了……
他抖着腿努力站稳,问:“妈,小久,你们没事吧?”
鹿清受惊不小,一下一下打着嗝,目光呆愣说不出话。
“妈—”鹿久哭着爬过来,用力抱住了鹿清,“妈,我错了!妈,我错了!我对不起你!”
在鹿久一阵阵号哭声中,鹿清渐渐回了神,她浑身脱力般伸出双手回抱住鹿久,声音瞬间沧桑:“傻孩子,傻孩子!你没事妈妈就放心了!”
“妈,原谅我口不择言,是我不孝,是我错了,你就是我的妈妈。”鹿久紧紧抱着鹿清,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那一瞬间,她是真的后悔了,后悔自己的口不择言,后悔自己甩出去的直奔最亲的人的刀子。
鹿清一下一下轻轻拍着鹿久的背,像小时候安抚哭闹不止的孩童一般安抚鹿久:“不哭了,妈知道你说的是气话,不会放在心里的。这么大人还在路边撒娇,丢人不?”
冬日的早晨,因为这个突发的事故热闹得比平时早,街坊邻居们纷纷围过来。
还好大家都没事,冷静下来的秦沐深深地望向一直红着眼盯着妈妈和妹妹的季东楠,眼底有光闪过。
季东楠此刻其实也处于脱力状态,他的双手还止不住颤抖,就那一秒,一秒钟的时间,如果他反应不及时,恐怕又将懊悔一生,所以直到现在他内心还是充满了恐惧和后怕。
他不止一次地思考过一个问题,他为什么会来到2014年?
为什么?
这些模糊的疑惑,在此刻,终于得到了确切答案。
2.
“今天谢谢你。”
鹿久把布蕾芝士奶茶推到季东楠面前,诚心诚意地表达自己的感激。
季东楠问:“要不你给阿姨打个电话问问平安,就回学校上课吧?”
鹿久停下脚步,答非所问道:“你就是那个宠物博主吧?”
季东楠窘迫地挠头:“这么快就发现了吗……”
鹿久抓住他的手腕,翻出袖子里的手,右手食指上的两道抓痕暴露在空气里。
“你有这个伤疤,那个博主的手上也有,位置一模一样。”鹿久瞪着他,“还不告诉我?怕我蹭你热度?”
“啊,居然是这道疤出卖了我。大意了,大意了。”季东楠一拍脑袋,笑道,“我不是有意瞒你,在我看来这就是一份工作,没什么好说的。”
鹿久“呵”了一声。
季东楠咂咂嘴,说:“那这样吧,我带你去我工作的地方看看,但你得答应我不能再生气了。”
两人走到了宠物店,季东楠小心观察鹿久的神色。
鹿久无比淡定地在店里转了两圈,逗了会儿豆丁,丝毫没有别的反应。
季东楠眼巴巴地追问:“你早知道我在这儿工作了?”
“早知道啦。”鹿久瞥了他一眼,“还记不记得刚认识的时候我问你在哪儿上班,你说在学校后面。后来我又问过你做什么工作,你说在宠物店,可学校后巷没有一家宠物店。”
她得意地挑起眉,神色狡黠得像一只狐狸。
鹿久虽然一直知道季东楠工作的地方不在学校后巷,但也没想到宠物店离柳上小区也有十来分钟的路程。季东楠每天绕路送她上下学的秘密不戳而破。
鹿久心里忽然生出种奇怪的感觉,她说不出来是什么,只觉得再看向季东楠的时候,他似乎自带了一层温暖的光。
送鹿久回学校的路上,季东楠惴惴不安,没话找话。
但那些前后颠倒的废话既没什么营养又不需要回答,鹿久也不接。
直到快走到一中门口,鹿久突然停住,转过身,对上窘迫的他。
“季东楠,你是不是喜欢我?”
她的声音轻轻浅浅钻进耳朵,是陈述句不是疑问句。
季东楠用力点头,伸手揉乱了她扎的马尾。
没想到他会这么爽快地承认,反倒是鹿久的脸一点一点红了起来。她咬着唇,带着几分羞恼以及几分欢喜,就这么看着季东楠,少女的眼睛里落满了星星。
那模样任谁看了,一颗心都像曝晒的牛奶巧克力立刻软化。
“听妈妈的话,安心备考。我等你长大。”
—我等你长大。
从小到大鹿久听过许多类似的句子—等你做完作业就能看电视了,等你放学一起走,等你吃完饭立刻去练画。
诸如此类,数不胜数,几乎每天都要听到或者提起。
但是,他这样一说,鹿久竟然觉得喜悦在心里汹涌膨胀,甚至要用力绷着嘴角,才能让自己不立刻大笑出声。
“这可是你说的,季东楠。”鹿久仰起头抬高下巴,眼睛里闪闪发光,“在我长大前,你哪儿都不准去,我会盯着你的。”
季东楠的眉眼舒展出好看的弧度,连连点头:“欢迎监督。”
晚上放学,鹿久早早到家。鹿清坐在沙发上削苹果,见她回来,赶紧搓着手站起来。
“回来了,我有个事要跟你说……”
“妈,我有个事要跟你说……”
两人不约而同开口,鹿久笑:“妈,你先说。”
“小久,手机的事情是妈妈太敏感了,对不起。你前段时间和季东楠走得近,妈妈也担心他带坏你。但今天看来,确实是我偏激了。只要不影响学业,妈妈相信你可以处理好自己的事,我愿意相信你也愿意尊重你。”
“妈,我要说的也是这个事情。”鹿久上前两步,把手机塞到鹿清手里,“我愿意暂时把手机上交,我也尊重和信任你。”
鹿清含着泪又惊又喜地看着鹿久,面对面的两人相视而笑。
在房间里听完了整场动静的秦沐终于放开了门把手,重重松了口气。
他关了门,脚步疲惫地走到床前躺下。
白天的事情在眼前闪过,一幕幕惊心动魄,让她无法入眠。
是啊,自己为什么要告诉她?
为什么告诉一起生活了十四年的妹妹,她不是父母亲生的?
出于什么心理……
秦沐不愿深想,也无比后怕。
那块牌子擦着鹿清的腿砸在地上,差一点……
“叮叮叮—”
手机铃声惊断了秦沐的思绪,他摸出手机,上面是个陌生来电。
他皱了皱眉,还是接听了。
“喂?”
“秦沐,出来谈谈?”
冬天的江边很冷,光滑的大理石栏杆看着都泛着冷意。
其实季东楠挺喜欢待在冬天的江边,提神醒脑,适合想事情。
他提前到了,坐在第一阶台子上开了瓶啤酒暖身体,嘴里弥漫着麦芽糖的味道。
身后响起车子呜呜的轰鸣,不用回头看他就知道是秦沐那辆破跑车了。
“什么事?”秦沐下了车,几步走到台阶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季东楠扬手扔了罐啤酒给他:“坐。”
秦沐抓着啤酒罐子,迟疑了两秒,坐了下来。
“你最好开门见山,半个小时后我还有个会。”因为早上发生的事,秦沐对他的态度好了几分。
“那我就开门见山了。”季东楠将易拉罐一点点捏瘪,踢开。
第一句话就让秦沐坐不住了。
“你喜欢鹿久。”
“你说什么?”秦沐冷面冷眼扫过来。
“我们可以公平竞争。”季东楠语不惊人死不休。
“你放什么狗屁!”秦沐“唰”地站了起来。
“我是阐述事实。”
“我是她哥!”
“又不是亲哥哥,反正这件事情你不是已经告诉她了吗?”跟此刻激动的秦沐相比,季东楠无比冷静。
“季东楠,你别以为你救了人就可以蹬鼻子上脸。我只要吱个声,你那些刚冒苗头的直播就会断得干干净净。”
“我要是怕能找你过来?”
一句话让秦沐的脸上血色褪尽,看上去比冬天的风还冷。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现在在想什么,收起你脑子里那些犯法的念头。莫非你是没自信和我竞争,你没胜算?”
“你到底想做什么?”秦沐咬着牙问。
“我说了啊,想跟你公平竞争。你也别急着拒绝,你看鹿久那眼神,瞒不过我。”他坦然地望着秦沐,“与其在压抑中变态,不如坦**点承认。”
“我看变态的是你,世界上是没有女人了吗?我要喜欢自己的妹妹?”
季东楠耸肩:“别这么说自己。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承认喜欢根本没那么难。”
“够了!”秦沐扔掉啤酒,**飞溅出来,洒出一条直线,他冷着声音,“如果我在别的地方听到这些,不管多难我也会让你付出代价。”
“放心,除非你亲口说出来。我比你更想保护鹿久。”
两个人不欢而散。
秦沐走了以后,季东楠还在江边坐了许久。
3.
鹿久和季东楠还是老样子,以石子为信号,隔着三层楼的距离,那个表情冷酷又带着点嚣张的个子高高的男生每晚十点准时出现在楼下。
每过几天,他身上的装备又要多上一件—一杯热奶茶、一顶帽子、一双手套、一条围巾或者是一对护耳。
鹿久是看着他逐渐臃肿起来的,嘲笑过不少次。
不过后来,她就不嘲笑了。
因为现在手机没有了,只能用在学校时那种最原始的通信方式—传字条。
鹿久把窗户开到了最大,呼呼的风刮进来,她在窗台上没趴多久手已经冰凉冰凉了,不难想象每次季东楠一站就是一个小时会冷成什么样子。
两个人常常分享各自的生活。
鹿久丢出个纸团,告诉季东楠鹿清已经把她的备考资料、个人简历、签证等相关资料准备妥当,很快她就要赴香港参加考试。
季东楠脱下手套用油性笔在A4纸上写下鼓励的话,高举着让她看见。
在看到他用口型说出“我等你”这三个字后,她欲言又止的神情逐渐释然,终于露出个疲倦的微笑。
他们在生活上实际少有交集,大多时候聊天也只是会抱着两杯热奶茶暖手,再在A4纸上进行简短又平常的对话。
路灯太暗,字稍微小一点就根本看不清,所以更多时候只是两人分别抱着牛奶和热奶茶四目相对,静静地看着对方。
但季东楠还是每天都来,一次也没有落下过。
连他自己都不会知道,很久之后,他冻得发红的耳朵和捧着热水袋敷脸的模样会在鹿久的梦里反复出现,变成熬过漫长时光的坚持。
某天,在丢出很多颗石子后也没见到鹿久的回应时,季东楠知道,她去参加SAT了。
他待在宠物店,偶尔打打广告,挣笔可观的外快,更多的还是完善吃播之路。
季东楠的猫狗小视频两天没有更新,打开微博后私信和评论多得翻不完,又多了几个推广合作的邀请。
这家佛系经营的宠物店也随着在网络上的走红,带来一大批慕名而来的购买者,季东楠在应聘时答应江怙的营业额提升的事,以他自己都想不到的速度完成了,戒指也赎了回来。
江怙是个大方的人,每单生意分了两成利润给季东楠当奖励。
做梦一般轻松赚到钱的季东楠躺在摇椅上,不住地感叹这穿越的金手指果然好用,感觉走上人生巅峰已经指日可待。
不过好坏都是相伴的,很快宠物吃播模仿竞相钻了出来,背后团队庞大,文案也更加华丽,更有甚者还会用点道具控制自家宠物摆拍。
早就想看季东楠的迷妹们也开始要求他露脸之类的,但统统被季东楠拒绝。
他仍然保持一天一更的速度,所有视频照片都在宠物自然状态下抓拍,不露脸也鲜跟粉丝互动。
这一举动导致了脱粉也获得不少支持,甚至还有小迷妹就直接将旅游地定为阪城,专门来宠物店看萌宠和这个从不露脸的博主。
然后,意料之外地就被季东楠的颜值给惊喜到了,回去就跟小伙伴们大肆宣扬博主的盛世美颜。
一传十,十传百,大家就都知道这个不露脸的博主巨好看。
为此,季东楠没少在江怙面前嘚瑟:“真是火起来自己都怕。”
这一个月下来,季东楠发的宠物视频的点击量依然遥遥领先,甩了第二名十万不止。
冬天已经过去了大半,江怙的宠物店开门时间越来越晚,季东楠也跟着蹭了不少懒觉。
这天天还没亮,手机就嗡嗡振动。他翻了个身,伸手在枕头周围摸索。
“喂?”
季东楠骤然坐了起来,眼神瞬间清明:“有时间。好的,好的。下午见。”
挂掉电话,他连外套都来不及穿上,一把抓过手机一跃而起,把江怙的房门拍得震天响。
被吵醒后一肚子起床气的江怙抓起枕头往门口砸去:“大清早的发什么疯啊!”
“没发疯,但也差不多了。江怙,我被一家传媒公司看中了,说是要包装我,喊我下午去签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