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未曾言说的往事
1
岚城中心医院,三层ICU病房。
高科技的医学监测仪器一刻不停地工作着,韦清被它们包围在中间,沉沉睡着,有点儿像是科学家实验室里奄奄一息的小白鼠。
由于ICU只允许一位家属留在病房里陪护,楚凌和顾西离他们自然都被挡在了门外,只有苏远声一人陪伴在韦清的病床旁边,昼夜不休。
外面的走廊里人来人往,有医护人员讨论患者病情,有病人家属问东问西,时不时的,还有人因为家属离世而难过得哭天抢地。
ICU病房的门窗隔音效果很好,韦清在屋子里面安心休养,不会受到太多的打扰。
对于患者来说,清静的环境当然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可是对苏远声而言,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此时此刻的他,几乎可说是害怕安静的。一旦没了旁人叨扰,他就总是不自觉地回忆起今天下午,在清谷海域发生的一切。
当时韦清突然挡在他身前,远声心里一惊,立刻意识到出了大事。
彼时,再想保护她已经来不及了,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立刻带她逃离这个鬼地方,然后再想办法进行急救。
眼看着韦清的身体变得僵直,苏远声心急如焚,却又不得不强自镇定。
他绝不能就这么死了,而他深爱的女人,也必须要活下去!
逃出沉船后,有楚凌做接应,三人很快便回到游艇上。
远声顾不得什么军火不军火,也无暇理会那串项链是否真的价值连城。他信手把鲸鲨之吻抛给楚凌,冷声说:“这就是V要的东西。”
楚凌一愣,迟疑地反问:“……我、我去给她?”
苏远声没再回答,只是全心全意地照顾韦清。
他一边用手掌紧紧按压她的伤口,一边埋头给韦清做人工呼吸。
远声虽然不像韦清对海洋那么熟悉,但像蓝环章鱼这样出了名的剧毒生物,他还是能够辨认出来的。
稍具备野外求生常识的人都很清楚,蓝环章鱼所分泌出的河豚毒素,具有极强烈的破坏性。如果不能在半小时内进行紧急救援,那么,伤者根本没有生还的可能。。
眼下若想保住韦清的命,他必须一刻不停地为她做人工呼吸,以此供给充足的氧气。
除此之外,远声能做的便也只剩下祈祷与等待。
随着身体进行自然的机体代谢,体内的毒素浓度将会渐渐稀释。唯有如此,韦清才有可能从昏睡中醒来。
如果她能熬过最初的二十四小时,那么,河豚毒素便不足以致命。
在这个痛苦而又漫长的阶段里,韦清既不能动,也不能讲话,甚至连呼吸也只能依赖于苏远声。她的生命,已经全盘交托到他的手上。
长时间的人工呼吸,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沉重的负担,可远声却有足够的耐心去承受。
不管怎样,他不能辜负这个女人,不能辜负他们情深一场。
楚凌跳进水里,朝着V所在的巨型邮轮游去。
金发碧眼的混血女人居高临下地瞧着她,脸上略带着笑意。她早已命人将安全梯备好,只等着楚凌上来。
楚凌心里牵挂着韦清,手麻脚利地顺着梯子爬到甲板上,然后,用平生以来最快的速度跑到了V的面前。
她盯着眼前的女魔头,心里有怨恨,却没时间咒骂;有畏惧,却没时间顾及。
急匆匆地把鲸鲨之吻塞到V手里,楚凌二话不说,转身就要走。
V却叫住她:“如果让你替她去死,你愿意么?”
“愿意。”没有片刻犹豫。
“为什么?”
楚凌顿足,回眸冷冷地瞥了她一眼,语气不善地说:“像你这样冷血的人,说了你也不会明白。”
话音落下,她头也不回地走到甲板边缘,纵身一跃,直奔他们的游艇而去。
楚凌的背影逐渐远离,V远远地打量着,把她们之间的对话在心里反复琢磨了两边。
良久,她攥紧手中的鲸鲨之吻,脸上浮现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不错,有点儿意思……”
楚凌回到游艇上,立刻进入驾驶舱,语气迫切地对掌舵师傅说:“麻烦您快点儿带我们回岸上!我朋友重伤,真的一会儿也不能再耽误了!”
掌舵的怕误了事,二话不说就调转方向,载着他们往海岸线行驶而去。
楚凌从驾驶舱出来,本想凑过去看看韦清到底要不要紧。可随着视线一转,她看到苏远声还在给清儿做人工呼吸,于是转过身去,下意识地回避。
她掏出手机给付刚打电话,简单说了这边的情况。她让教练尽快叫来救护车,提前在岸边等着。
做完这些事,楚凌疲惫地倚靠在桅杆上,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
苍天知道她有多认真在祈祷,祈祷韦清能平安地度过这个难关,祈祷她能活下来!
爱情也好,信仰也罢,终究抵不过这条命重要啊……
十几分钟过去,游艇终于停靠在岸边。
救护车已经抵达,付刚和顾西离一起帮忙把韦清抬到车里。
医生迅速将呼吸机调整好,给韦清戴上了氧气面罩。直到这一刻,苏远声才终于放开她。
他不知道自己已经给她做了多久的人工呼吸,此时突然放松下来,只觉得两侧脸颊酸痛难忍,整个人都像虚脱了似的,浑身无力。
稍微缓了片刻,远声艰难地开口,哑着嗓子问:“医生,她现在情况怎么样?”
医生是个谨慎而富有经验的中年男人。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仔细检查韦清的脉搏,拿现有的仪器测量各种各样的体征数据。
忙碌了有一阵子,他才抬头看向苏远声,不答反问:“从她被咬伤开始,你一直给她做人工呼吸?”
“河豚毒素浓度太大,我看她自己没法呼吸,就一直没停。”远声顿了片刻,皱着眉头又问,“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你别太紧张。我是觉得你能坚持这么长时间,挺不可思议的。”医生冲他笑了一下,宽慰道,“幸亏你这么做了,否则错过了最佳的抢救时机,就算把她送到医院也很难保住性命。”
远声嘴唇动了动,却半晌没有说出一个字。
良久,他才再度开口,语声极轻极低,像在自言自语。
“……我欠她一条命。”
相爱不易,而相守更难。
或许这一辈子,他注定要和她痴缠不休了。
仔细回想,究竟是谁先爱上了谁,又是谁愿为谁肝肠寸断、舍命天涯?远声忽然觉得,答案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短短数十年的光阴里,纵是有再多的喟叹,怕是也道不尽那些缠绕在他们命途里的夙愿与因果,爱恨与嗔痴。
他爱她,矢志不渝。
这就足够了。
2
远声从回忆里抽回思绪,发现V不知何时出现在ICU病房外面。
隔着那扇厚重的玻璃窗,她正朝他这边张望,目光里带着漫不经心的玩味和笑意,这令苏远声大为光火!
他瞥了V一眼,然后移开视线,又看向病**那个昏迷的小女人。
目光一旦落回到韦清这边,不由自主就会变得万般温柔。
远声伸出手,摸一摸她的脸颊,用最温和的语气哄她:“清儿,外面有些事情需要我去处理。你听话,乖乖地睡一觉,很快我就回来,好不好?”
韦清闭着双眸,呼吸安静,也不知听没听见他说的话。
远声等了一会儿,见她仍然没有任何反应,禁不住低低地叹了一声。他俯身靠近韦清,在她额头上印下轻轻一吻,然后站起身来,大步流星往门口走去。
他默默地攥紧了拳头,在心中暗想——有些恩怨,迟早都是要面对的。既然一切祸端因他而起,那么现在,就由他亲自出面解决。
“鲸鲨之吻都已经给你了,你还来做什么?”这是苏远声在V面前站定以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V没有回答,一双媚眼却盯住他的脸,来来回回看个没完。
远声没心情和她对峙,语气不善道:“有事就直说,没事就带着你的鲸鲨之吻滚出我视线,从今往后,再别出现在我面前!”
V轻笑了一声,没理会他的逐客令,只问:“你的‘小女朋友’怎么样了?”
“还活着。”
“还会死么?”
“只要是人,迟早都会死。”
“我是说,度过危险期了么?”
“关你什么事?”苏远声神色冷然,不等V回答,又挑着眉毛反问,“怎么,看她还留了一口气,想进去直接掐死了算?”
V瞧了他一眼,不仅不怒,反倒又笑了。
她从衣兜里摸出一根烟,点燃,吐着烟圈说:“我要是真想让她死,你觉得,她还能活到今天?”
这时,有个护士推着医用护理车路过这里,看到V在吸烟,便尽职尽责地叮嘱道:“家属,这里不让抽烟的。”
“抱歉,我不知道。”V一边说着,一边掐灭了烟,故意拿言语刺激苏远声,“喏,听到了吧?我也是‘家属’呢。”
坐在一旁的楚凌实在看不下去了。
她腾地站起身来,冲上去就要和V厮打!可V根本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只是凭直觉左闪右躲,毫不费力就把楚凌耍得团团转。
楚凌知道自己奈何不了她,索性停下来破口大骂:“你个杀千刀的女魔头,还要不要点儿脸啊?!你把韦清害成这样,现在竟然还敢跑来假惺惺!还‘家属’呢?我呸!狗都不给你当家属……”
这话确实够难听,但还是不足以激怒V。
她不冷不热地睨了楚凌一眼,慢悠悠地说:“小姑娘,难道从来没人告诉过你?害了她的人其实不是我,而是你。”
……为什么是我?楚凌一怔,很想问个究竟,却又怕结果是她不能承受的。
可V不给她逃避的机会,径自说了下去:“你是不是一直都认为,韦清是为了Echo才答应帮我做事的?”
楚凌反问:“不然呢?”
想知道答案的不单单是她,还有付刚和顾西离。
可是,V却故意凑到楚凌的耳边,用只有她们能听到的声音,低低地说:“因为我说过,如果她不听我的话,我就杀了你。”
楚凌从来没想过,事实竟会是这样!
她又想起下午刚出发的时候,她和韦清在甲板上起了争执。
争吵中,韦清说过这么一句话:这件事情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背后有很多错综复杂的关系是你们不清楚的。
当时她不以为意,只当韦清是故弄玄虚。
现在想来,那些盘根错节的细节,其实早已彼此映照,勾勒出事情的真相——
韦清是为了不连累她,才冒险去夺“鲸鲨之吻”的;而苏远声之所以左右跟随,却又是为了保护韦清……
难怪清儿说:你们都不了解真相,也不了解他。
真相如洪水猛兽一般,兜头兜脑地席卷而来,撞得楚凌手脚发麻、心尖发颤。她一时站立不稳,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喃喃跌坐在走廊的长椅上。
她错怪了太多人,误解了太多事,真的提不起勇气再去跟人叫嚣。
料理完楚凌,混血女魔头眼波一转,又把矛头指向了苏远声。
“其实我这趟过来也没别的意思,只不过是想叮嘱你,一定好好照看她。”V朝病房那边瞥了一眼,话里有话地说,“虽然我顶瞧不上你那个‘小女朋友’,但她暂时还不可以死。”
苏远声目光沉沉地盯着她,“你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你又想让她做什么?”他语气危险,步步紧逼。
V却不闪躲,反而挑衅地与他对视,以一种类似于调情的暧昧语调,轻佻反问:“你这么聪明,要不要猜猜看呢?”
“V,我警告你——”苏远声一把揪住她的衣领,咬牙切齿地说,“你要是再敢打她的主意,就算你有通天的本事,我也照样要你的命!”
V不再嬉笑,那双妖冶的眸子里,立时透出一股狠绝的杀意。
“好啊,我等着你。”她的声音缥缈而又阴毒,仿佛是从地狱深处传来的修罗之音,令在场的每个人不寒而栗。
话音落下时,V已经踏着高跟鞋,“咔哒咔哒”地走远。她留给苏远声的,只有一道妖娆的背影,还有茫茫未可知的风雨明天……
3
女魔头离开以后,医院走廊里陷入一阵难言的沉默。
过了一会儿,苏远声抿了抿嘴唇,淡淡地开口:“我先回去照顾她。”他微微垂着眼眸,没看向任何人,也分不清这话究竟是对谁说的。
楚凌仍然心有余悸,因而并没有搭腔。
付刚一门心思地琢磨着怎么哄一哄楚凌,自然也顾不上和苏远声较劲。
唯有顾西离突然从长椅上站起来,三两步走到苏远声面前,在离他半米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突然扬起手来,冲着苏远声的俊脸狠狠给了一拳!
这一拳,几乎使尽了顾西离浑身的气力,又准又狠。
苏远声猛地挨了这么一下,不由得闷哼一声,下意识地迅速往后退了两步。他感觉到嘴角的一样,抬手轻轻一抹,发现有猩红的血珠缓慢溢出。
远声拳头攥得紧紧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可他并没反击,只是抬眸看向顾西离,眼神幽深且无情。
楚凌发现事态不妙,立刻走上前去,想把这两个丧失理智的男人分开。
事实上,她是有私心的。与其说怕出什么乱子,倒不如说是怕顾西离被人欺负。
苏远声毕竟是雇佣兵出身,近身格斗早就练得炉火纯青。顾西离如果真和他打起来,绝对占不到半点便宜,反而还有可能受他牵制。
“顾老板——!”
可惜,楚凌的话还没说出口,顾西离已经再度发力。
只见他反手又是一拳,毫不留情地砸在了苏远声另外半边脸上!
苏远声的近身格斗术,在整个雇佣兵团里都无人能敌。以他的敏捷程度,绝不会对顾西离毫无防备,更不至于连续两次躲不开攻击。
在场的每个人其实都心知肚明——苏远声是故意不躲的。
顾西离没有再出手,只是情绪仍然激动愤慨,一时半会儿难以平复。
他稍稍退开半步,语气肃然地斥责苏远声:“别以为挨了这两拳,你欠韦清的就算是还清了!”
“我欠她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他的声音低不可闻,以至于除了他自己,别人都没能听清。
可是,也没有人敢在这个节骨眼上继续追问。
顾西离半晌没言语,一直等到情绪缓和得差不多了,这才再度开口。
“我告诉你,苏远声,如果韦清醒不过来,我绝对拿你偿命;如果她醒了,我一定立刻带她走,从今以后,你别想再看到她一眼。”
他的语气很平静,仿佛不是在宣战,而仅仅是在宣布自己的一项决定。
苏远声听完却笑了,决绝而坚定地回应道:“你揍我两拳我认了,但要我离开韦清,告诉你,想都不用想。”
“我问你,你有没有听到V刚才说什么?”顾西离恨恨地盯着苏远声,不顾形象地咆哮着,“你迟早会害死韦清的,你知道么!”
远声和他对视,目光里满是警告的意思。
“就算是死,那也是我和韦清命里带的,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来干涉,懂么?”
顾西离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苏、远、声,我看你是疯了!”
“随便你怎么想,我只有一句话:她不离,我不弃。”
顾西离被他气得浑身发颤,心里恼火得恨不得一枪崩了他才好!
“别仗着自己是雇佣兵就以为没人能拿你怎么样!你要是再敢伤害韦清一次,我顾西离第一个不饶你……”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苏远声决然打断。
“饶不饶是你的事,但我有我的底线。谁敢越界,我让谁死。”
撂下这句狠话,苏远声作势转身,头也不回地往ICU病房走去。
将要开门的一刻,他听到顾老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苏远声,你是真的爱韦清吗?”顾西离声音苦涩,像在极力压抑着哭腔,“你真的用心想过,到底什么样的生活才是对她最好的么?”
远声闻言,蓦地顿住了身形。
可他终究什么都没说,只是推开房门,一步一步朝着韦清走去。
4
窗外夜色已经深了。
月色皎洁而清冷,和遥远的星辉一起,越过层层薄云,安静洒落在这饱经沧桑的人世间。
病房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道,与百合花的馨香融合在一起,莫名有种禁忌的雅致。
韦清躺在纤尘不染的病**,从下午一直沉睡到现在,却依旧不见醒转。
由于ICU病房对探视时间有严格的规定,楚凌他们都已经早早离开,只留下苏远声一个人在这里陪护。
他坐在一旁的折叠椅上,知冷知热地守着韦清,几乎一刻也没离开过。
他会按照医生的嘱托,每隔一个小时给韦清翻一次身。余下的大部分时间里,远声都不发一言,只是安安静静地握住她冰凉的指尖,盼着自己的体温能替她驱走寒冷。
她的手很清瘦,却柔软。就像她的人一样,让人不由自主想去靠近,想去怜惜。
当他牵着她的手,很多细枝末节的记忆就像开了闸的洪水似的,一股脑地向他涌来。往事如一幕电影,从最初相识的盛夏,一直演映到多年以后的今天。
远声有些痛苦地闭上双眼,仿佛又看到从前的韦清。
不论是幽居在孤儿院里,那个一言不发的小刺猬,还是梧桐路上哭着撒娇的女孩,又或者徜徉在深海里的人鱼精灵,他都觉得生动可爱,叫人喜欢到心坎里去。
唯有此刻,她一动不动地躺在他眼前,面容苍白而憔悴,几乎没有半点生气。
远声知道她虽然不能言、不能动,但意识始终都是清醒的。他只是很无力,不知道怎么才能把她叫醒……
偶尔有那么几次,韦清似乎身体实在难受得紧,竟也可以冲破毒素的麻痹与禁锢,微微地蹙起眉头。
远声看在眼里,又是心疼,又是庆幸。
他想,只要她不是彻头彻尾地无法动弹,那么,一切就还有希望。
年轻的女护士进来查房,绕着韦清周围那些医学仪器走了一圈。
她将各项数据逐一抄写在本子上,又给韦清吊上一瓶生理盐水,这才转身准备离开。
苏远声起身跟出去,在走廊里拦住护士,压低声音问道:“你好,她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护士回头瞧了他一眼,公事公办地回答说:“生命体征还算是比较稳定,挂完这一瓶应该就差不多了。
“‘差不多了’是指什么?”
“就是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了。”
“但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护士急着去查别的病房,显然没什么耐心。
“她什么时候能醒,这我也说不准。你要是实在不放心,就等明儿一早直接跟医生问问吧。” 话音落下,她甩开步子,推着护理车匆匆往隔壁病房走去。
远声没有再追上去,只是怔怔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末了,叹一口气,又返身回到了韦清的病房里。
他挨着床沿坐下,微微垂着眼眸,凝视她沉睡的容颜。
他的声线低哑而苦涩,饱含着无力与哀伤,“我能为你做什么?你告诉我。”
他沉默着等她回答,只是等了许久,屋子里依旧静谧无声。
难捱的死寂,分分秒秒都像要把人逼疯了似的。
脑子里某根神经突然绷紧,远声这才意识到不妙——如果再这么强撑下去,自己非赶在她苏醒之前先崩溃了不可!
他需要一个宣泄口,不论是嘶吼,或是眼泪,哪怕是一番倾诉也好……
颤抖地俯下身子,远声缓缓地靠近韦清,近乎虔诚地在她的额头印下一个吻。
“清儿,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
他不舍得放开她,于是依旧保持刚才的姿势,薄削的嘴唇轻轻贴着她的额角,语声含混地说:“可能等你醒过来,这些话就说不出口了,所以……就现在吧。”
韦清没有回应,他就当她是默许了。
“你知道我死要面子,有时候明知道自己错了,也不肯低头服软。但这一次,不管谁问,我都会承认——是我错了。”
虽然难以启齿,可远声想,他应该让韦清明白他的心意。
“你是不是又要问我‘你错在哪了’?”
他又回想起她以前的样子,不禁轻轻笑了一下。
那时候,韦清总是微微嘟着嘴巴,用撒娇的语气勒令他,非逼着他细数自己的种种不是。
这种情形几乎每次都发生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远声觉得丢不起这个人,所以每次都含含糊糊地混过去,从没像现在这样认真反省过。
“我不该不告而别,不该躲你那么多年,不该对你有任何的隐瞒,不该浪费你能说能笑的每一秒钟……”
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远声说不下去了,只得一下一下吻她的额头,自虐般的认真感受着心脏传来的钝痛。
等了一会儿,直到痛楚渐渐平息,他才深深呼吸,然后再度开口。
“今天下午,顾西离问我,到底有没有用心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才是对你最好的。我想了很久,还是不知道什么答案才是正确的。”
他沉默了片刻,在脑海里仔细思索着所有可能的选项。
“以前我很坚定地认为,远离你,不让你踏入我这个混沌的圈子,就是对你好。
“但后来你从帕罗尔追到岚城,告诉我说,不论天涯海角,你都想跟着我一起走。我于是又改了主意,觉得顺着你的心意,给你所有你想要的,就是对你好。
“可结果呢?结果,我害你差点儿丢了性命,还把你变成了现在这样……”
他稍稍拉开彼此之间的距离,仔细打量她的脸庞,只觉得心里像被千万只蚂蚁啃噬似的,疼痛难当。
再说不出别的话,他只能苦苦地哀求她:“清儿,我跟你认错。你就当是原谅我这一次,早点醒过来,别再这么折磨我……”
心高气傲的苏远声,第一次这样低声下气地求人,就像一只走投无路的野兽,在捕兽夹里挣扎着、痛苦着,祈求着猎人的赦免与宽恕。
只不过,他没有等到猎人的回应,只看见她微微蹙起了细眉。
远声不知道自己说过的那些话,她究竟听见了多少。不过转念想想,听到能怎样,听不到,又能怎样呢?
他说得再多,也不过是自说自话。
这世间所有的忏悔,原本就是念给自己听的。
远声沉默了很久,久到月落梢头,久到倦意来袭。
半睡半醒间,他喃喃低语,犹如梦呓:“以后,你还愿不愿意跟我走……”
原来,这才是他最深刻、也最执着的念想。
5
被蓝环章鱼咬伤的感觉其实有些微妙,和低氧昏迷截然相反。
韦清记得以往昏迷的时候,意识好像悬浮在半空中,迟缓而混沌。
可这一次,她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大脑比平时还要活跃许多倍。只不过,身体却打定了主意,从头到尾一动不动,丝毫不受其摆布。
意识与行为本该互相依存,如今却在河豚毒素的作用下,变成了水火不容的两部分。它们彼此眺望,彼此悖离,倒真有一种“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壮烈感。
韦清卡在两军交界的地带,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时竟不知何去何从。
在这样一个分崩离析的世界里,她需要付出超乎寻常的努力,才能求得一个平衡点,用以支撑着她,一步一步地朝着前方的微光行走。
只要没死,就还有希望。
哪怕要行过刀山火海,她也要回到他身边去。
她是那么渴望开口讲话,因为远声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已经重重地镌刻在她的心底。也因为她知道,他始终在等她回答。
远声睡眠本就很浅,再加上心里一直记挂着韦清,因而几乎彻夜未眠。
此时不过凌晨四五点钟,晨曦初现,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
就在某个短暂的瞬间,远声隐约感觉到病床有细微的晃动,于是立刻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他望向韦清,目光澄澈清醒,仿佛从来不曾睡过。
他以为是她在动,但很可惜,那不过是他昏昏沉沉的错觉罢了。
许是不死心,远声又凝神注视她好一阵子,直到确认韦清确实没有苏醒的痕迹,这才失落地移开了视线。
希望和失望拼成一趟过山车,反复折磨着它唯一的乘客,残酷得简直令人发指。
远声被折腾的早就无法可想了。他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而后又趴回到床沿上,打算继续打盹。谁知下一秒钟,他余光一瞥,竟看到韦清的指尖微微动了一下!
“清儿,是不是你醒了?!”他急切地唤她,嗓音低沉而嘶哑。
可他等了半晌,都没见她再有什么动作,也是,便也不敢再奢望她能有所回答。
希望又一次破灭,远声抿了抿唇角,苦涩地笑了。
视线再次移开,他劝说自己耐心一点,不要再这么狼狈。
可就在这时,韦清却又给了他莫大的惊喜。纤细的手指轻轻弯曲,不偏不倚的,就勾住了他的手!
不夸张得说,在这一瞬间,苏远声觉得自己简直像个幸运的恶鬼。他刚从地狱的油锅里滚了一圈出来,如今万难退散,竟然得见天堂。
狂喜从心头席卷而过,饶是七尺男儿也禁不住鼻尖酸楚,悄悄地湿润了眼眶。
他记得下午的时候,主治医师说:“只要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她能开始活动,那就意味着已经战胜了河豚毒素。剩下的就不用太担心了,只是时间问题而已。只要耐心等一阵子,就可以恢复如初了。”
此刻,她不过是轻轻牵着他的手,就足以令他感动得顶礼膜拜。
他温暖的手掌覆在她的小手上,远声下意识地轻轻揉了一下,体贴地询问:“渴不渴,我给你倒点儿水喝?”
韦清睁开眼睛望着他,极轻微地摇了摇头。
她的手指稍稍用了点力气,远声心下了然,知道她是怕他离开。
“傻丫头,我哪都不去,就在这守着你。”说这话时,他的视线从墙壁上的挂钟一扫而过,很快,又落回到韦清的脸上。
“现在还不到五点钟,”他爱怜地抚摸她的脸颊,语气温柔得像要滴出水来,“你身子虚,再多睡一会儿,听话。”
这一次,她乖顺地闭上了眼睛,只是抓住他的手,依旧不肯松开。
再醒来时已经接近中午。
韦清睁开惺忪睡眼,看到远声就在身边,一瞬也不瞬地凝望着她。他的目光平静而温存,令她觉得心安,如同回到了属于自己的避风港。
远声见她醒了,伸手替她理了理散乱在额前的碎发,温柔地问:“好些了么?”
她望着他,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说些什么,却没能发出声音。
他会心地笑了一下,说道:“你稍等会儿,我叫医生过来。”
韦清于是轻轻点了点头,目送他起身离开。
没过一会儿,主治医师推门而入,远声跟在他身后,脸上挂着浅淡的笑容。
她虽然不知道他们刚刚在走廊里聊过什么,不过从远声的表情来看,似乎不是坏事。
医生仔细检查韦清的身体状况,末了,笑着对苏远声说:“你女朋友体质挺不错的,恢复得比我预想中快很多。”
听到这话,远声那颗七上八下的心,总算是落回了原处。
不过他还是想再确认一下:“所以现在就算是度过危险期了,对么?”
“没错,接下来好好休养就没事了。”医生一边说着,一边绕道病床的另一侧,摘掉了韦清的氧气罩,“呼吸机可以撤掉了,血压监测还是先保留。”
“好的。”远声频频点头,满心诚挚地向他道谢,“真的很感谢您!”
医生闻言,低头瞧了韦清一眼,而后又看向苏远声,笑着说:“谢我做什么?小伙子,真正救了她的人其实不是我,而是你。”
……这下半句话到底应该怎么接?远声一时半会儿想不明白,所幸缄口不言,只是下意识地看向韦清。他没曾想,自己刚一低头,恰巧就撞上了她的视线。
她就这么笔直地望着他,一双眼睛清澈如潭水。柔软的目光里似乎藏了太多的情绪,有劫后余生的喜悦,有炙热的感动,也有浓得化不开的爱与情义……
远声没来由地一颤,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她的目光灼伤了似的。
他不敢再放任自己沉溺下去,赶忙移开视线,像个狼狈败北的逃兵。
小两口之间情愫暗涌,立在一旁的主治医师实在看不下去了,只好装模作样地干咳两声,公事公办地说:“你们先在这稍等一下,过会儿我叫护士过来,把病人转到普通病房去。”
远声这才回过神来,看着医生问:“需要提前办什么转移手续吗?”
“不用,等着护士帮你们安排就行了。”话音落下,医生转身往门口走去。
病房里又恢复安宁。
苏远声回到韦清身边,挨着床沿坐下来。
心头梗着千言万语,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他没有讲话,只是细细地抚摸她的脸颊,颤抖着亲吻她的嘴唇。
这个吻,很轻,却很郑重。
他太需要用这种亲密无间的方式,来确认韦清是真的回来了。
跨越生死的路途太艰辛,远声恍然觉得,自己差一点就撑不住了。
此时此刻,她乖顺地任由他亲吻,偶尔伸出柔软的小舌,小心翼翼地回应他的温情,描绘他嘴唇的形状。
远声心头陡然一跳,一时间情难自禁,竟想在这里向她索取更多……
她才刚刚醒转,不论如何也不能乱来!
远声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稍微撑起身子,不动声色地拉开与她的距离。
四目相接,横亘在彼此之间的空气莫名有些燥热,氛围忽然变得微妙起来。
远声抿了抿唇,心里默默思量:之前那些忏悔和告白,她都听到了吗?如果听到,她会怎么想?
有些答案,对他来说很重要,也正因为如此,反倒不敢主动问她。
或许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能做到真正的冷酷绝情。所谓“关心则乱”,只要心中有所牵挂,就不可能保持绝对的理智和淡漠。
再强大的人,总有自己的弱点。
而她就是他的弱点。
韦清凝视他的脸,目光专注而柔情。
这么多年来,她从没见过这样的苏远声,颓败,疲倦,眉目之间透着沧桑。
她知道,他受苦了。
她心疼他,甚至为此而怨恨自己,恨自己没能躲开蓝环章鱼,恨自己让他担心。
“远声……我愿意。”
这就是韦清死里逃生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没头没脑的几个字,远声却懂了。
他问:从今往后,你还愿不愿意跟我走?
她说:我愿意。
“清儿,你不怪我么?”
“怎么会怪你呢?是你救了我啊……”她顿了顿,又说,“之前在救护车上,医生说的那些话,我都听到了。”
“可那蓝环章鱼是冲我来的,你如果不帮我挡这一下,也不用我救。”
韦清笑了笑,撑着身子坐起来,故意学他的句式,“可V是冲我来的,你如果不陪我冒险,也不用我帮你挡什么章鱼。”
“可你本来就是因为我,才被V盯上的。”
“可你也不是一生下来就给雇佣军团卖命的!如果非要追根究底,那你能不能告诉我,八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究竟是谁把你推到这个火坑里的?!”
劫后余生的她,还有深深牵挂着她的自己,难道不应该紧紧拥抱彼此,感恩命运的眷顾吗?可他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远声沉默良久,突然用力将她扯进自己的怀里,痛苦而坚定地抱着。
她拼命挣扎,他不肯放手;她咬他肩膀,他也任她。
他根本不在乎究竟谁对谁错,只知道自己不忍心责怪她什么,更不愿看到她难过。
如果说,深爱一个人就应该对她百依百顺,那么从这一刻开始,他不介意将她宠坏。
“你想继续跟着我,以后我不论走到哪,都带着你一起;你想知道八年前的事,等你出院了,我就带你回趟苏家。”
她不再挣扎,温顺地依偎在他肩头,小声说:“对不起,不该冲你发脾气的。”
远声轻轻吻她的额头,一下一下抚摸着韦清的头发,温声软语地哄她:“我不怪你,你也不生我气了,好不好?”
“不是生气,我就是心里难过。”她的语声低怜而哀婉,像极了小猫的呜咽,“远声,你难道不明白么?我是心疼你啊……”
6
出院后的第二天,远声依照承诺,带韦清回了趟苏家。
在来之前,韦清一直以为苏家的别院应该很气派,至少不会输给远声自己在西郊建的别墅。然而事实却不是这样。
眼前的院落和奢华完全不沾边,甚至连雅致也算不上。如果非要形容,顶多就是“古朴”。
参天的榕树,依傍树荫的古老水井,平地而起的小二层,还有一条看家护院的狼狗。
……这就是传说中的地产大亨的家?
韦清站在园子门口,瞠目结舌。
远声将她的模样瞧在眼里,有些好笑地问:“很吃惊?”
“确实和想象中不大一样。”
“别看老爷子开发了那么多楼盘,他自己偏就好这一口。”
“田园大农村?”
“嗯,连Wifi都没有。”
“这个确实挺……”韦清纠结地选择了一个措辞,“呃,挺别致的。”
远声低低地笑了一声,又回忆起从前,“小时候我就住这里。那会儿不懂事,还以为老爷子没钱,买不起好房子。”
韦清来了兴致,“那后来呢?”
“后来发现钱是好东西。”
“庸俗!”她笑着数落他,“穷人也有穷人的活法,又不是只有贵的才是最好的。”
“不是为了得到最好的,而是为了自由。”
“自由?”韦清不解。
“有选择的权利,才谈得上自由,不是么?”他语气渐渐严肃,没了玩笑的意思。
“是这个道理没错。”她也跟着认真起来,“可我不明白,苏家已经足够强大、也足够富有了啊,为什么你还是不自由?”
“我说你这丫头,到底有没有情商啊?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韦清也知道这个话题不宜多谈,于是赶忙赔笑:“当我什么都没说。”
他也没计较,只是揉了揉她的头发,像是拿她没办法。
“进屋吧。”远声一边说着,一边往院子里走。
“稍等我一下。”
他回头望她,问:“怎么了?”
“伴手礼还在后备箱里。”
“不用拿了。”
“……为什么啊?”
“老爷子住疗养院,家里没人。”“那……”韦清本来想问“伯母呢”,可印象里,远声似乎从没提起过自己的母亲。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改了口,“那你大哥呢?”
“你说苏远林?”他冷哼一声,恨恨道,“他要是还有脸回这个家,我非一枪崩了他不可!”
独栋小楼虽然外貌不扬,但屋子里的装潢并没有韦清想象中那么简陋。
如果说,远声的西郊别墅是雅致的欧式风情,那么苏老爷子的别院则无疑是沉稳的中国怀旧风格。房间里的家具基本上以实木为主,与深棕色的桃木楼梯相得益彰,庄重而大气。
远声的房间在二楼,紧挨着苏老爷子的书房。
虽然他很久没回来过,但房间里的摆设从没有人动过。
以前苏老爷子在家的时候,每天会让佣人打扫这间房。后来他住进疗养院,这所别院因无人看顾,逐渐也就荒凉落败了。
由于门窗紧闭,远声这间屋子里并没有积下太多的灰尘。
他担心韦清身子虚弱,便搬来一把古旧的太师椅,让她乖乖坐在那里等着。他自己则从柜子里翻出换洗的床单,忙前忙后地收拾屋子。
韦清听话地坐在一旁,看他鞍前马后地忙个不停,倒觉得自己真成了太师。
脑海中莫名窜出这么一个想法——能和他生活在一起真好,她可以安心地当个野路子的军嫂,连家务活都不用做。
7
苏远声毕竟是常年行军的人,干起活来相当干脆利落。没过半个小时,房间上下已经被他打点妥当,虽然说不上纤尘不染,但至少也算是干净整洁。
他随手抹了一下额头上的汗珠,走到韦清身旁,同她说起最近两天的安排。
“今晚就住这儿,明天一早出发,直接去疗养院看看老爷子。”
“好,我听你的安排。”韦清说着,站起身来给了他一个拥抱。
他伸手揽住她的纤纤细腰,低头亲吻她的唇角,呢喃道:“清儿,我先去冲个澡。”
她下意识地应了一句:“好,那我等你。”
远声闷声笑道:“等我做什么?”
韦清这才反应过来,红着脸骂他:“……流氓!”
苏远声**着上身从浴室出来,发梢潮湿,耳垂上还挂着水珠。
韦清仰面躺在他的**,呼吸轻缓而均匀,似乎是睡着了。
他低着头,静静地瞧了她一会儿,然后也不管头发是不是还在滴水,掀开被子在她身边躺下,伸手将这个温软的小女人捞进了怀里。
两个人都没说话,耳中只能听见爱人的呼吸。彼此的气息交织在一处,萦绕出情缠的气氛。在某件事情上,他们总是有着难言的默契。既不需要谁来邀请,也不需要谁先主动。
白皙的手臂温柔地攀上他的脖子,细嫩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挠他的背肌,扰得苏远声燥热难耐。
他强迫自己忍了一会儿,然而当她极不安分地亲吻他的喉结,所有的努力都在一瞬间功亏一篑!
远声翻身将她罩在自己身下,修长而滚烫的身躯与她寸寸贴合。
细细密密的吻,如雨点般落在她的肌肤上。明明是他在霸道地占有她,可不知为什么,远声反而觉得自己被她吃得死死的……
情正浓时,韦清却忽然推开他。
“怎么了,清儿?”
“远声,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令远声不解。
“嗯?”他含混地应着,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
韦清的眼中也有渴望,但说出来的话却意味着拒绝,“我在医院躺了好几天,好不容易才恢复的……”
他懂了,于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哑着嗓子向她赔不是,“对不起,是我的错。”
说完这话,远声温柔地吻了吻她的眼睛,打算起身。
谁知韦清却不依,双腿盘住他的腰,死活就是不让他离开。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他盯住她,眼里有期许。
“我是想说……”她当然不会让他失望,只是,有些话比想象中还要难以启齿。
韦清憋得脸蛋通红,最后咬咬牙,硬着头皮说:“好不容易才恢复的,所以这次能不能让我……”她别过头去不敢看他的眼睛,小声嘀咕,“嗯,让我来……”
远声只觉得心脏像被什么东西狠狠烫了一下似的,猛地那么一跳,差点儿把他给逼疯!
他捏住韦清的下巴,强迫她和自己对视。
“清儿,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嗯?”他半眯着眼睛看着她,危险而又迷人。
韦清心知逃无可逃,索性朝他点了点头,也分不清究竟是撩拨,还是挑衅。
端庄的别院,与这满室的旖旎春光形成了极为强烈的反差。这种反差令人兴奋都骨子里去,就像是偷吃了禁果的夏娃。
远声仰面躺在**,低声喘息,任由她胡来。
这是他的女人,柔软、炙热,令他欲生欲死,却欲罢不能。
雪白的身躯在眼前晃动,情潮辗转,一波强似一波。有那么一瞬间,远声甚至觉得——就算真的死在她身上,他这辈子也值了……
缠绵过后,苏远声点燃了一支烟。
“清儿,什么时候有空,带你去见见我母亲吧。”
韦清试探着问:“她……也在岚城吗?”
“嗯,在西山墓地。”这是远声第一次提到自己的母亲,不过看起来,他似乎也没有太多的避讳。
夜色迷离而深远,远声单手搂着韦清的肩膀,一边慵懒地吐着烟圈,一边向她说起那些封尘的往事。
“我母亲走的早,那时候我还小,不怎么懂事。我只记得自己在葬礼上大哭了一场,后来也就没有太大的感触了。”他又吸了一口烟,浅浅皱着眉头,“五岁之后,一直到我上初中,基本都是苏远林在照顾我。”
远声微微仰头,朝着半空吐烟圈。
烟雾渐渐离开唇齿,在夜晚微凉的空气里渐渐升腾。有些久远而琐碎的回忆,似乎也随着缭绕绵延的雾霭,一点点的,浮现在他的心里。
记得很小的时候,岚城还没有现在这么繁华,汽车还是很昂贵的奢侈品。
苏家虽然家大业大,可也就买得起一辆轿车。苏老爷子开着车,在岚城兜着圈子谈生意,自然无暇顾及那两个儿子如何出门。
远声从小就馋嘴,最喜欢吃的莫过于市中心的酱香排骨。记不清多少次,只要他嚷着想吃,苏远林就会扔下手里的作业,牵着他的小手,出门去两公里外的小站等公交。
那个时候,城里还没有地铁,时光就像公车一样,总是走得很轻缓。
远声最喜欢在阳光懒懒的下午,坐在摇摇晃晃的车里,一边望着窗外步行的人们,一边和苏远林谈天说地——
“哥,你看那人的毛衣,是不是穿反啦?”
“哥,你看那边那个电线杆,贴的小广告和咱家门前的一模一样!”
“哥,你说是不是全世界的排骨都这么好吃?”
“哥,等你长大了,你想不想环游世界?”
“那你环游世界的时候,能不能把我也揣在兜里一起带走?”
“……”
在旧时的记忆里,苏远林是他能想到的,最温柔的人。
远林似乎从来都不会生气,也不会有半点不耐烦。他偶尔会陪远声聊上几句,但更多时候,只是宠溺地笑着,听远声一个人喋喋不休。
可是,那样珍贵的好时光,似乎早已被某一年的暴雨冲垮,成为记忆深处的散沙。
每每想起,远声心里都觉得钝痛和无力。
韦清见他在走神,便出声唤他的名字。
“远声?”
“嗯?”
“在想什么?”
“没什么。”
韦清于是不再追问。
沉默片刻,她再度开口:“你刚才说,一直是苏远林在照顾你,那苏老爷子呢?”
远声掐灭了烟,似笑非笑地感慨,“但凡在生意场上顺风顺水的男人,有几个能留出时间给家人的?”
“反目成仇”这四个字太刺耳。
韦清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没说出口。
远声早就猜到她会提起这个,不过这一次,他不会再像从前那样避而不答。
“清儿,你是不是一直都想知道,八年前我为什么不告而别……”
她点了点头,有些迟疑地问:“是和苏远林有关么?”
“当年,他找人把我绑到一栋荒楼里,和V做了一笔交易。”
“……你是说,他和V联起手来害你?!”韦清不可置信地反问,“可你毕竟是他的亲兄弟啊!把你卖给V,他能从这里面得到什么好处?”
远声迟疑了一瞬,而后淡淡地回答:“可以独吞苏家的产业。”
“即便是为了争夺财产,可我总觉得,还是哪里说不通……”
远声没言语,韦清紧皱着眉头,继续喃喃道:“毕竟这么多年的兄弟,你又是他一手带大的,再怎么说,他也不至于非要置你于死地,害得你下半辈子都不得安生啊!”
“在这个社会上,利益总是比情义更可靠的。”
没等韦清回答,他又继续说下去:“对苏远林来说,直接把我卖给雇佣军团,显然是最省时省力的做法。”
远声自嘲地笑了笑,声音低哑而苦涩,“与其苦口婆心地谈判,日后还得时刻提防,倒不如拿我当筹码,做一笔双赢的买卖。”
韦清终于无言以对。
她不得不承认,他分析的没错。
可她就是不愿意相信,人性,竟然真的可以薄凉到连手足之情都弃之不顾的地步。
一支烟燃尽,远声掐灭了烟头,压着嗓子咳嗽了两声。
“一开始我也和你一样,觉得这不可能。”
“那后来呢?”
“后来认识了佐藤洋子,请她帮我仔细地查过真相。”
远声缓了缓神,如实说道:“其实苏远林并不是主动要害我,只不过借着V给他的机会,顺水推舟地做了帮凶。”
若是外人这样做,他顶多是愤怒罢了。
可苏远林毕竟不一样。他曾经是他最亲近的兄长,也正因为如此,即便只是被动的出卖和背叛,也足以令他耿耿于怀、痛不欲生。
韦清思量片刻,有些不解地问:“可是,苏远林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商人,他怎么会和雇佣兵扯上关系呢?”
“他之前并没见过V。之所以V会主动找上门,是因为她很早就盯上我了。”
“怎么会呢?”她仔细回忆当时的细节,“我记得那时候,你和普通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啊……”
“我确实没表现出任何异常。可有些特质,是基因里带的。”
韦清还是不懂,仍旧茫然地拧着眉头。
事实上,从远声有印象起,家里人很少提起他的母亲。
以前他不明白为什么,直到后来入了雇佣兵这一行,才知道原来他的母亲也曾是雇佣兵团的人,代号“纸鸢”。
关于这个危险身份,苏家从上到下,可说是无人知晓。家人唯一知道的,就是这个女人年纪轻轻就遭人暗杀,死在自家宅院大门口,蹊跷而凄惨。
从那之后,她就成了所有人眼中的“煞星”,被整个岚城避讳不提。
远声从V的口中听说这些,是在入行的第二年冬天。
那年全球气候转冷,北欧暴雪封山。
远声授命前往瑞士,寻找一种罕见的晶石,却差点被冻死在铁力士山上。
长时间的失温,致使四肢麻木,视线逐渐模糊。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关头,远声凭着顽强的意志,生生用双手在冰寒的雪地里挖出了一个足以藏身的洞穴。他藏于其中,躲避严寒刺骨的山风,却想起了那个远在岚城的姑娘。
那一次,远声真的以为自己回不来了……
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得救的,只记得从昏迷中醒来,已身处在V的私家别墅里。
温暖的壁炉里,篝火明明灭灭,恍如尘世间一场做不完的梦。而V坐在一旁,手中端着一杯红酒,第一次收敛起轻佻傲慢的笑容。
她一本正经地望远声,同他说起了那些尘封往事。
这个雇佣兵团,是在二战时期,由V的祖辈一手创立的。
早在V还未接手的时候,纸鸢就已经是兵团里的顶尖精锐。见过纸鸢的人都说,她年轻的时候,举手投足间,皆是雅致与风韵。
她就像是从古典水墨画走出来的一样,美得不可胜收。
纸鸢善用美人计,精通读心术,更是赤手搏斗的高手。可最绝的是,她对电磁波动有着极为敏锐的感觉,以至于在某些暗夜环境下,她可以仅凭直觉,探囊取物。
如果说,V的父亲对纸鸢极为青睐,那么,V对这个女人,便可说是敬仰有加。只可惜,V长大以后,纸鸢已经不惜一切代价,退出了雇佣兵团,只与岚城一位寻常商人平淡生活。
兵团不甘失去这样的好手,曾几度请她出山。可不管如何威逼利诱,纸鸢似乎总有应对的办法。就这一点来说,她确实比自己的儿子强了太多。
后来,V逐渐长大,从父亲手里接管兵团。她的目光,便越过一望无际的海洋,直接落在了苏远声的身上。
她想,纸鸢的儿子,天生就应该是人中翘楚。
V没有看走眼——这个代号“Echo”的少年,终究是遗传了纸鸢的基因。历经漫长的煎熬与打磨,他俨然成为她手中最隐蔽、也最锐利的尖刀。
远声静静地听她说完,只问了一句话:“为什么是我?”
她望着他的眼睛,目光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苏远林和你不能比,他只不过是苏家收养的孩子。”
原来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血脉轮回。
而他的宿命,早在出生以前,就已有人替他写好了。
韦清从没想过,那些生死逃亡的背后,竟隐藏着这样千丝万缕的关联。
她有一阵子没说话,轻轻搂着远声的腰,陷入莫名的沉思。
良久之后,她才再度开口,驱走了满室的沉默。
“这些事情苏远林知道吗?”
远声轻轻摇头,“不知道。除了V,也就只有你和我知道。”
“他连自己是被收养的也不知道?”
“不知道。”
“如果是这样的话……远声,你有没有想过,或许苏远声也有自己的苦衷?”韦清试探地问,“他或许不是真的想背叛你。V既然能用‘死亡名单’威胁我们,难道就不能用同样的方式,去威胁他吗?”
远声避而不答,只陈述一个事实:“当时,苏远林亲口承认,他这么做是为了苏家的财产。”
“可是,这会不会也是威胁的一部分?”
“或许吧,但都不重要了。”他淡淡地应着,显然不愿继续探究这背后的答案。
时隔多年,是非因果似乎已经变得没有意义。他心里虽然仍有恨意,却也有了厚厚的盔甲。那是被岁月打磨出的淡漠与凛冽,足以抵御手足反目的痛苦。
远声清楚地记得,那天下午,岚城下了一场久违的暴雨。
他答应过韦清,要带她去看电影,于是也不顾苏老爷子的强烈反对,顶着大雨从家里跑了出来。
整座城市被氤氲的雨水所笼罩,朦朦胧胧的,像藏着什么秘密。
远声站在公交站牌下等车,浑身湿透,冻得瑟瑟发抖,可心里却是雀跃的。
他想,用不了半个小时,他就可以见到自己心爱的姑娘,和她在温暖的电影院里拥抱,一起吃掉一大桶香甜的爆米花。
他可以在昏暗中亲吻她的嘴角,也可以在她感动落泪时,给她一个坚实的拥抱……
然而,一切美梦都在苏远林出现的瞬间,变得支离破碎。
“远声,韦清出事了,你赶紧跟我来!”
“她怎么了?”远声只觉得脑子里轰然一响,几乎丧失了最基本的思考能力。他满心恐惧,在如瀑的骤雨里颤抖地嘶吼,“哥,你快告诉我!清儿到底怎么了……”
“出车祸了,正在医院里抢救。”
远声来不及细想,立刻开门上车,就这么傻乎乎地跟着苏远林走了。
都说“长兄如父”,可苏远声怎么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会遇到一个狠下心来骗他、害他的人。而这个人,恰恰就是他最亲密、也最信赖的哥哥。
苏远林亲自开车,把他骗到一栋烂尾楼里,交给了V。
粗粝的墙体,将苏远声的脊背硌得生疼。
这种疼痛似乎悄无声息地蔓延到心里,浓得化不开。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远声挣扎着质问周围的壮汉。
没有人回答他,直到为首的混血女人走过来,伸出指尖捏住他的下巴,语气轻佻地回答说:“我是整个雇佣兵团的Boss,你可以叫我V,或者宝贝儿。”
远声厉声道:“滚开!我没问你。”
“啧啧,都是自己人,何必这么凶呢?”V倒是笑了,“不过……我喜欢。”
苏远声没再理会她,只是无助地看向苏远林,声线嘶哑而苦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哥,你说句话啊……”
“没什么好说的,事实如你所见。”苏远林面无表情,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
“为什么?为什么把我卖给雇佣兵!”
“只要解决了你,苏家的产业就是我一个人的。”
“哥,我是你一手带大的,你应该了解我啊!”远声有些哽咽,却拼命忍住哭腔,“老爷子那些财产,我一分钱都不想去争,这样也不行吗?”
苏远林淡漠地移开视线,语气里却多了几分烦躁和狠厉,“养虎为患的事情,我苏远林从来不做。”
“不可能的,不可能……”远声低低地呢喃,心中满是苦涩,混乱不堪。
脑海中思绪万千,可回忆起的,却都是兄弟之间把酒言欢的往事。他不论如何也不能相信,更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苏远林,真的背叛了他。
“你告诉我,他们是不是威胁你了?”苏远声仍不死心,苦苦哀求说,“我只求你告诉我一句实话。”
然而苏远林的视线却笔直地望向他,字字清楚地说:“没有威胁,但是他们会给我钱,比苏家全部家产还多的钱!”
终于,远声放弃了质问。
荒楼外面雷声大作,雨水夹着冰雹,浩浩汤汤地砸下来,却仿佛都砸进了苏远声的心坎里。他认命了,反正怎么过,都是一生。
可他心中仍有牵挂,有放不下的女孩。
“哥,我只想再跟你要最后一个答案。”远声近乎绝望地看着苏远林,声线颤抖,眼眸猩红如血,“她……是不是真的出事了?”
可是,苏远林只是默默地转身离开,到最后也没有回答。
从那一刻起,苏远声就再也没有哥哥了。
在往后那些数不清的年月里,他只能独自行走在刀山火海,抵挡枪弹与残骸。
深爱的女孩生死未卜,成为他一生的软肋。而他最信任的兄弟,却为了一己私利,将他推向了万丈深渊。
凡此种种,皆是上苍赋予他的劫难,无可逃避,亦无从幸免。
她恍然记起那个骤雨倾盆的下午,自己一个人站在电影院的售票处,可怜巴巴地等待着那个令她痴迷的少年。
她一个人等到电影开场又散场,却再也没能等到他出现。
直到多年以后的今天,韦清才知道——原来,曾经那个爱说爱笑的少年,就是在八年前的荒楼里,在众叛亲离的一刻忽而长大的。
她才知道自己这些年里究竟失去了什么,又错过了什么。
如今的苏远声,终于成长为坚毅冷漠的男人。他是敌人的噩梦,却仍旧是爱人的温柔乡。韦清知道,其实他比谁都更懂得珍惜,也更愿意承担情义的重量。
聊聊岁月,种种纠葛,一切皆是命运对人的造化,由不得人推拒。
在这漫长的一生里,他们能做的,不过是且行且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