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终不过爱恨嗔痴
1
来疗养院的路上,韦清问远声:“苏老爷子的住所,是V告诉你的么?”
“是。”远声一边开车,一边回答,“别看V训我训得狠,但关于苏家的消息,她却从来不瞒我。”
韦清还是不解,“可她怎么知道老爷子在哪里?”
远声笑了,“这地方本来就是V安排他住进来的。”
她不做声了,思量了一会儿,又觉得不对劲儿,“你一直知道老爷子在哪,却从没回来看过他吗?”
“回来过,”他顿了顿,又补充,“但只有一次。”
韦清不再说话,别过头去看窗外,俨然有点耿耿于怀——他明明回过岚城,却故意不见她!这到底算个什么事儿?
远声晓得她在闹什么别扭,便耐着性子哄着,“我怕连累你,躲都来不及,怎么能故意去找你。”
韦清有点儿委屈,可也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她默默地对着车窗瞪眼睛,数外面飞驰而过的白杨,数着数着,也就消了气。
这是远声第二次走进这家疗养院,却是八年来,他第一次碰见苏远林。
彼时,他们正在苏老爷子的房间里,陪他老人家聊天。
说是聊天,但其实更像是韦清一厢情愿的自言自语。
“叔叔,您还记不记得几年前的事情?那时候您到孤儿院去做慈善,还资助过我呢……”韦清讲话细声细气的,很显然,她对面前这位陌生的老人是有几分敬畏的。
苏老爷子的目光落在韦清这边,迟缓而呆滞。
事实上,从他们进屋到现在,他根本就没说过一句话。
早在来疗养院的路上,远声就提前跟韦清打过招呼——几年前,苏老爷子得了帕金森综合征。时间久了,他不单认不得人,连句像模像样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韦清虽然心里早有准备,可是,当她亲眼看到名扬一时的苏老爷子变成如今这样,还是忍不住会难过。
自说自话有一阵子,她一时也没了主意,只好转头看向苏远声,用眼神向他求助。
远声沉默地走到苏老爷子面前,蹲下身来,抬头望向自己的父亲。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远声?真的是你回来了?!”诧异,惊喜,五味陈杂。
他循着声音回头望去,瞬间就僵住了。
那个大步流星朝他走来的男人,正是苏远林!
苏远声猛地攥紧了拳头,起身迎上他的步伐。狭路相逢那一刹那,他二话没说,一把揪住苏远林的衬衫领口,拎着他就往外面走去……
韦清担心他们兄弟两个会闹出什么事来,赶忙跟着来到了走廊。
果不其然,苏远声飞起一脚踹向苏远林的腹部。
苏远林不躲也不闪,踉跄着后退两步,还没等站稳身形,迎面又是狠狠一拳!
吃痛地闷哼一声,他抬手抹掉嘴角的血,语气诚恳道:“远声,我知道你恨我,要打要骂都随你!可你能不能听我解释……”
苏远声冷冷地打断他,“解释?就凭你?!”
“不管你怎么想,这件事情我必须跟你讲清楚!”苏远林情绪有些激动,眉头几乎拧成了一个结,“当年拿你和V做交易,这弥天大错的的确确是我犯下的,我认!但我确实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苦衷?”远声轻蔑地笑了一声,“畜生也配谈‘苦衷’?”
苏远林任他骂,也不反驳,只是自顾自地吼了一句:“如果换了是你,你能眼睁睁看着老爷子死在那女人手里吗?!”
苏远声一时没有说话,而韦清则主动站了出来,“既然这背后另有隐情,你就把话说得明白些。”
苏远林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又转头望向远声,继续说道:“当时我去找你的时候,老爷子正被人拿枪指着太阳穴。你跟了V这么多年,她威胁人的手段,你应该很清楚才对。”
韦清闻言,和苏远声对视一眼。
虽然他们嘴上没说什么,可心里已经明白,苏远林说的应该是实话。
那女魔头最擅长拿人命来威胁人,就这一点来说,韦清和远声也都深受其害。
关于苏家财产的事,谁都没有明着去追问。远声心知肚明,事情应该如韦清说的那样,所有欺骗与谎言,都不过是V的把戏。
远声有一阵子没作声,算是默认了苏远林的解释。当他再度开口时,绵延了许多年的恨意便逐渐被另外一种苦涩所取代。
“说到底,你在老爷子和我之间,还是选择了放弃我。”
“放弃我最好的兄弟,是我苏远林这辈子做过的最痛苦的决定!每天活在内疚中,到处找你却音讯全无……远声,你根本不会明白,这些年我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
远声双手抱在胸前,以自我防卫的姿态,听他继续说下去。
“你离开以后,V派人把老爷子带到这间疗养院来,就再也没让他踏出去半步。”
远声已经猜到是这样——这些年来,V一直把苏家人保护得很好。可这种“保护”,说穿了,不过就是变相的威胁。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这样简单的道理,每个人都懂。
沉默片刻后,苏远林叹了口气,低声说:“但我不后悔自己的决定。至少到了今天,你和老爷子都还活在这世上。人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
苏远声没有再说话,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仿佛连多说一个字的力气都没有了。
韦清走到近旁,环抱住他的腰,温柔地劝他:“远声,你进屋去陪陪老爷子吧。不管认不认得你,他总归是你的父亲。”
远声没有拒绝,只说:“你跟我一起进去。”
韦清松开他,扭头瞧了苏远林一眼,“我还有些话要和他单独讲,说完就过去找你。”
他虽然不觉得韦清和苏远林之间有什么好谈的,可他相信她,所以并没有过问什么,只是转身往屋里走去。
空****的走廊里,只剩下韦清和苏远林相视而立。
韦清还没开口,苏远林就先问道:“你想跟我说什么?”
“实话是,我没什么想跟你说的。”
这个答案倒是有点儿出乎苏远林的意料。
他沉默片刻,又问:“那为什么不跟他一起进去?”
“因为我觉得,你可能会想跟我说点儿什么。”
苏远林闻言怔住,不由得细细打量起眼前这个不动声色的女人。
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弟弟没有看走眼——韦清的确是个绝顶聪明的姑娘,更重要的是,她愿意动用自己的智慧,为爱人谋求一点幸福。
如果没猜错的话,她应该已经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了,只是在等他说出口。
这么一想,苏远林心里也就大概有了底。
他再度开口,语气比刚才平和了许多:“明人不说暗话,我就不跟你兜圈子了。”
韦清嗤笑一声,讽刺地说:“虽然你算不上什么‘明人’,但既然有这么个机会,我还是愿意听听你怎么说。”
“如果我说,我想拜托你帮我劝劝远声,让他别再记恨我……”苏远林顿住声线,自嘲似的笑了笑,“这样会不会显得太无耻?”
韦清倒是被他的自知之明给逗乐了,有些好笑地说:“你就算不拜托我做这件事,也一样很无耻。”
苏远林点点头,一本正经道:“那就破罐子破摔,拜托你了。”
“我会试试看,但不保证一定会有效果。”她坦率地说,“该解释的你都已经解释过了,远声原不原谅你,最终还是他自己来决定的。不过我想,远声会体谅你的不易,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小气的人。”
苏远林看着韦清,心怀感激。
“谢谢你。”
“你不需要谢我,我不是为了帮你。”
苏远林不解,“什么意思?”
“我只是不想看他一直和自己较劲。”她的声音很轻,却莫名有点儿悲天悯人的味道,“恨一个人太痛苦,如果这个人恰巧是至亲,那么,这种痛苦还能再翻十倍。”
“你也体会过吗?”
“……”韦清沉默地看着他,没有回答。
哪个被父母遗弃的孩子,心里没有过恨意呢?若不是因为痛恨这个世界,她又怎么会在最初的几年里,不肯开口和任何人讲话……
不过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
如今,她只希望远声不再被恨意折磨。
“抱歉,就当我没问过。”苏远林将她的沉默看在眼里,识趣地转移话题,“关于之前我骗远声,说你出了车祸……我向你道歉,真的对不起。”
“那就歉着吧,既然作错了事,就不能指望全世界都原谅你。”她直视他的眼睛,字字确凿地说,“不管远声怎么想,至少我永远都会恨你,因为你对我的爱人做出那么残忍的事。”
话既然说到这个地步,就意味着谈话到此为止。
苏远林心下了然,于是说:“我出去抽根烟,你进屋吧,别让他等久了。”
韦清没再多言,甚至连一声“再见”也吝于给予,只是站在原处,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的拐角处。
她没有立刻回去找远声,而是静静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繁盛的树木发了一会儿呆。
从昨天到现在,她听说了太多关于苏家的往事,也见到了兄弟反目、父子不相识。韦清觉得自己脑海中的那根琴弦已经绷到了极限,仿佛再过一秒钟,就要轰然断裂。
曾经叱咤岚城的苏老爷子,如今却痴傻地坐在轮椅上,被软禁在一家无人问津的疗养院里,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认不得。
他比寻常人家的老人幸福吗?并没有。
曾经迫于无奈、算计兄弟的苏远林,如今只能手握冰冷的金银财富,活在一生的歉疚里。那么,他幸福吗?答案当然也是否定的。
这世间总有太多浮华幻影,让人错以为岁月安宁而恒久。可仔细想来,身处其中的草莽众生,有哪个不可怜,又有哪个不悲戚?
人越是活得通透清醒,肩上的担子就越是沉重。
韦清叹了口气,不愿再继续深想下去。
她收回思绪,正准备转身回屋。谁知就在这时,一道黑影突然出现在她身后!
“……唔!”韦清下意识地想要呼喊求救,却被一双大手紧紧地捂住了嘴巴。所有的挣扎和尖叫都被闷在了喉咙里,根本找不到一丝出路。
她甚至来不及思考对策,只觉得眼前一黑,下一秒,便失去了意识……
2
远声等了许久不见韦清回来,心下有些着急,于是出来看看。
然而,情况比他预想的还糟——走廊里空空如也,只有沉着的脚步声从楼梯那边传来。
苏远林正往苏老爷子的房间走着,看到远声开门,不禁也有些诧异。
“远声,你怎么出来了?”
“怎么就你一个人,韦清呢?”
苏远林拧着眉头反问:“我抽烟去了。怎么,她还没回去找你么?”
远声没有回答,沉着脸,一步一步朝他走来。
他的视线一瞬不瞬地落在苏远林的脸上,一双黑眸平定如水,却莫名染了杀意。
“……又是你。”
苏远林怔了一下,“你什么意思?什么叫‘又是我’……”
“她和你单独说了几句话,然后就失踪了。”苏远声说的每个字里都透着狠辣,“你说不是你,那好,你告诉我是谁干的,嗯?!”
“我怎么知道?!”苏远林确实不清楚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现下,他只能跟远声一起想办法,先把人给找到,然后再解释其他的误会。
“你别着急,我这就派人跟你一起找。”他语气诚挚,没有半分推诿的意思。
远声虽然心里急得火烧火燎,但毕竟还存有一丝理智。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盯着苏远林瞧了两秒,再次确认:“这次真不是你干的?”
“真不是我!平白无故背了这么大个黑锅,我比你还急!”他思量片刻,拧着眉头说,“你再仔细想想,最近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远声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是谁了。”
毫无疑问,这次是V把人绑走的。
他清楚地记得,那天在ICU病房外,V说:她暂时还不可以死。
可是,“鲸鲨之吻”都已经拿到了,V不去处理那批军火,又找韦清做什么?远声思来想去,却猜不出答案。无奈之下,他只能等V主动找上门来。
和预料中一样,不过半分钟,一通电话就打到了苏远声的手机上。
来电显示是“匿名号码”。
远声接通电话,开门见山地说:“韦清在你手上。”
无线信号的另一端,V轻笑一声,调情似的说:“宝贝儿,你还是一如既往的懂我。”
“说吧,怎么才能放人?”
“这么性急,可是会破坏气氛的。”
“少废话。”他没耐心和她兜圈子,“什么条件?痛快点儿说。”
“既然你强烈要求,我就直说好了。”V收敛起笑意,问他,“听说过‘蓝玉珍珠贝’么?”
这么赫赫有名的东西,远声当然听说过。不仅如此,他还知道这种贝类只在南太平洋海域出现过,而且极其稀少,几十年也不见得能出一颗。
如果V真的要找蓝玉珍珠贝,恐怕就不是短期之内能完成的事了。
远声拧着眉头思量片刻,不答反问:“你要这东西做什么?”
“宝贝儿,这不是你该过问的。”V显然不愿多说,“只要你带着东西来见我,我就把你的小女朋友还给你,这么样?”
“地点?”
“老地方。”
“时间呢?”
“没有时间限制。”她又笑了,语气清淡而又漠然,“你只需要记住一件事:你早一分钟把东西给我,你的小女朋友就少受一分钟的罪。”
远声心里陡然一颤,一字一句地问:“……你把韦清怎么了?!”
“你猜?”V挑衅地笑着,不等他回答,就切断了通话。
“啊——!”电话挂断前的最后一秒,一声凄厉的惨叫透过听筒传来。那样惨绝人寰的叫声,犹如一把锐利的尖刀,沾着浓浓的血腥气,誓要从他心口生生剜下一块肉来!
远声痛苦地捂着胸口,只觉得这辈子再没有哪一刻的痛楚,会强过此刻。
那是韦清的声音,他不会认错。
3
从疗养院离开后,苏远声直接开车回到了市里。
轿车已经停在公寓门前,他却坐在车里,迟迟没有下来。
远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照着上面的号码拨了一通电话。
名片上印着的,是顾西离的私人手机号。
几天前,他们两人在ICU走廊里发生争执,远声撂下狠话,说死也不会离开韦清。
顾西离没别的办法,只得将这张名片给他,并承诺说:“如果需要我为她做什么,就打这个电话找我。只要是力所能及的事情,我一定帮忙。”
如今,这个承诺派上了用场。
指尖摩挲着卡片的棱角,远声静静等待电话接通。
然而,听筒里偏偏传来他最不想听见的甜美女声:“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用户不在服务区……”
他猛地把手机摔向旁边的副驾驶座位,挥起一拳,狠狠砸在了方向盘上!
短而利落的头发被他揉得一团糟,苏远声反复几次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不能慌、不能恼,只能争分夺秒地思考对策。
缓和片刻后,远声又捡起手机,耐着性子把摔飞的电池重新装上,然后拨通了一位战友的电话。
“亲爱的Echo,怎么突然想起我了?”电话那端是个美国男人,名叫乔。在整个雇佣军团里,若论机械制造,无人能出其右。
远声无心闲谈,开门见山地问:“把你那艘潜水艇的具体坐标报给我。”
乔愣了一下,随即意识到,苏远声这边可能出事了。
他立刻绷紧神经,查清位置后,干脆利落地回答说:“北纬35,西经78,在美国东部的威明顿海岸。”
“如果调到岚城,最快需要多久?”
“十七小时。”
“来不及。算了,我再想办法。”话音将落,远声已经挂断了电话。
他没有装备、更没有时间亲自下潜。
眼下唯一的办法,就只有一个字——赌。
他赌自己有办法在一小时之内和顾西离取得联系,也赌顾西离不会袖手旁观。
抱着这样的信念,远声再次拨出那串手机号码。
值得庆幸的是,这一次,听筒里很快就传来顾西离的声音。
“有什么事么?”顾西离知道电话是谁打来的,因为这个号码,他只给过韦清和苏远声两个人。
苏远声开门见山地说:“顾老板,有件事想拜托你帮忙。”
“说吧。”
“你有办法弄到‘蓝玉珍珠贝’吗?”
顾西离迟疑片刻,问道:“……你要这东西做什么?”
远声听着这话有点儿耳熟,隔了一秒,才想起来自己刚才就是这么问V的。
不过,他给顾西离的答案却更残酷,也更真实。
“用来救韦清。”
“什么意思?韦清怎么了?”顾西离连声问道。
“是我疏忽,害她落到V手里了。现在V要拿到‘蓝玉珍珠贝’才肯放人。”远声言简意赅地向他解释。
顾西离语气愠怒,恨恨道:“苏远声,我早说过你会害了她的!结果你……”
“现在不是争论这个的时候!”远声有些急躁地打断他,“一句话——救,还是不救?”
苏远声抛过来的,根本不是一道选择题。
除了拼尽全力去救她,难道他还能有别的出路吗?
顾西离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回给他一个字:“救。”
得到答案的一瞬间,苏远声暗暗舒了一口气。
顾家作为岚城数一数二的珠宝世家,实力确实不容小觑。别说蓝玉珍珠贝,就是更稀奇古怪的珠宝,顾西离也一定有办法弄到手。
远声现在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时间问题。
为了加速这个过程,他主动问顾西离:“现在需要我做什么?还有,大概多久能拿到东西?”
“东西已经在我手里,但我刚抵达上海,一时半会儿回不去岚城。”
远声怔了一瞬,“你是说……你手里有现货?”
“没错。”
他不再啰嗦,只问:“搭最近一班航班回来,三个小时够么?”
“差不多。”
“那好,三小时后,岚城机场见。”
挂断电话之后,远声将油门一踩到底,驱车往机场的方向疾驰而去。
这一路上,他在脑海中把整件事情从头到尾地串了一遍。
直到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其实V早就把这一切都算计好了!
她应该早就知道,顾西离的手里有她想要的东西;
她也知道,为了韦清,顾老板一定会忍痛割爱;
她更知道怎么在这个毫无悬念的过程里,给自己多找点乐趣。比如说,让远声也参与到其中,并且算准了顾西离不在岚城,用韦清的痛苦与煎熬来折磨他……
思绪止于此处,远声攥紧了拳头,自虐似的感受胸腔里传来强烈的钝痛。
抵达机场时,他仿佛又听到韦清在电话里凄楚的惨叫。爱人百般受苦,他却无能为力。这样的折磨于他而言,简直比俘虏训练中的电击刑法更令人生不如死!
远声痛恨自己无能为力,更痛恨V。
等待的时间难捱且漫长,每一秒钟,都像是在炼狱中度过。
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窗外传来几声车鸣。
远声回过神来,循着声音向外望去,看到一米开外的地方,顾西离坐在他的私家车里,冲他扬了扬手里的锦囊。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远声心里忽然就打定了主意——整整八年,他和V之间这场漫长的猫捉老鼠的游戏,总算走到了最后一招险棋。
4
远声和V约定的“老地方”,就是八年前,他们初次见面的那栋荒楼。
对于这个地点,苏远声很是满意。如果说,一切恩怨都是从这里开始,那么此刻,他很庆幸这一切也将在这里终结。
他和顾西离赶到的时候,苏远林已经带着保镖在那里等候。
远声面色凝重地望着苏远林,低声说:“等会儿我一个人上去,你和顾西离在这等着。不论如何,一定把韦清活着带回去。”他顿了顿,又说,“如果你能做到,我就原谅你。”
苏远林没有回答,眼神里却有遮掩不住的关切。
“那你呢?”顾西离问的,也正是苏远林的心声。
远声淡淡地说:“我没事。”
话音落下,他握紧手中的锦囊,大步流星地朝荒楼那边走去。
前脚刚踏进楼里,他就听到苏远林在身后喊他的名字:“远声!你如果真的原谅我,就必须活着回来!”
远声蓦地顿住身形,却始终沉默。
几秒钟后,他再次迈开步子,头也不回地往楼里走去。
苏远林遥遥地望着,却只看到弟弟的背影,坚毅,却又寂寥。
荒楼依旧昏暗而破败,和苏远声记忆里的样子分毫不差。
他信步走上三楼,看到V翘着二郎腿,从容自若地坐在一堆残砖败瓦上。
远声不动声色地扫视一圈,发现整层楼就只有她一个人,既没看到保镖的身影,也没看到韦清。
V看到他来,起身拍了拍衣角上的灰尘,款款朝他走过来。
“东西拿到了?”她问。
“你要的‘蓝玉珍珠贝’,就在这个锦囊里。”远声将手中的锦囊举起示意,却没有直接给她,“韦清人呢?带我去见她。”
“你把东西给我,我自然会放人。”
远声冷笑一声,“别忘了,我是你一手带大的。什么叫‘背信弃义’,没人比我更懂。”
“说的不错。”V轻声笑着,用他的逻辑回敬他,“既然都是背信弃义的人,你又凭什么让我相信,只要我放了韦清,你就会把东西给我?”
“你明知道我留着它也没什么用,毕竟,‘鲸鲨之吻’在你手里。”
这个回答倒是在V的意料之外。
她饶有兴致地凑近苏远声,语气里透着几分危险的气息,“这么说来,你知道‘蓝玉珍珠贝’的用途?”
“把这种贝类研磨成粉,涂在‘鲸鲨之吻’的表面上,才能显示军火库的坐标和密码。”
“既然你都知道了……”余下的半句话,V并没有打算说完,“走吧,跟我过来。”
话音落下,她率先转身,往楼梯的方向走去。
红底高跟鞋敲击在水泥地面上,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犹如死神的诅咒。
韦清被绑在顶楼的水泥柱上,脖子和手臂上布满伤痕。
看到她的一刹那,远声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只觉得心跳都要停滞了!
那个重伤昏迷的女人,是他的清儿啊……
这么多年来,他捧着她、护着她,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对她说。如今,她却被人绑在这样一个鬼地方,百般践踏、遍体鳞伤!
他一步一步走到近旁,心里恨得简直要呕出血来。
如果可以,他恨不能拿全世界来给她赔罪。
V没有食言,给韦清松了绑。
没有了绳索的束缚和支撑,韦清甚至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突然瘫软下来,就像断了线的木偶。
远声冲上去将她抱在怀里,信手把锦囊抛给了V。
V仔细验过货,满意地笑起来,语调轻佻地对苏远声说:“宝贝儿,我就知道你是个好人,会信守承……”后半句话彻底消了音,犹如被突然截断的猫尾巴。
一切只发生短短0.5秒内!
苏远声突然抽枪上膛,黑洞洞的枪口,不偏不倚地抵在了V的额头正中央。
V到底是身经百战的雇佣兵头领。
她只是愣了一秒,很快又恢复常态,不紧不慢地反问:“宝贝儿,这是要造反么?”
苏远声却不吃她这一套,语气森冷得令人发指:“其实你应该觉得荣幸。除了‘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以外,我这辈子就只杀过你一个人。”
不等V开口,他又继续道:“但是V,你算计我兄弟,伤我女人,你该死!”
“你很多以为,这周围没有我的人么?”
“我不在乎。”
直到这时,V才真的慌了。
她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男人已经彻头彻尾地疯了——从他走进这栋荒楼的一刻开始,他就根本没打算活着出去!哪怕是豁出自己这条命,他也必须置她于死地!
下一秒,远声伸手捂住韦清的眼睛,再不犹豫,干脆利落地扣动了扳机。
砰——砰——砰——!
三声枪响骤然划破长空,撕裂了一场持续数年的噩梦。
V倒在冰冷的地面,彻底没了呼吸。
远声垂眸望着满地的鲜血,终于再度开口。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字字句句,都像是泣血的悲歌。
他说:“第一枪,是为我哥;
“第二枪,是为我爱的人;
“最后一枪,是为了我自己……”
只有你死,他们才能真正的自由。
所以,再见了,V。
5
刺耳的枪响,唤醒了韦清逐渐模糊的意识。
她缓缓睁开眼睛,看见他掌心的纹路,感受到独属于他的温度。
“远声,我……”她气若游丝,却从未如此坚定,“我爱你……”
“我爱你。”他紧紧抱住她,哽咽不能成声,“清儿,答应我,以后好好活下去……”
这世上再没有哪一句甜言蜜语,能抵得住铺天盖地的枪声。刹那之间,数不尽数的子弹穿透残破的玻璃,直奔苏远声而来!
其实他早就知道,V死了,她的狙击手绝对不会放过他。
如今,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拼命把韦清护在怀里。他只能用血肉之躯,替她挡下所有的枪林弹雨……
子弹击中膝盖,远声猛地半跪下去,发出一声悲戚的低吼,像极了穷途末路的兽。
韦清被他扑倒在染血的地面,一瞬间,胸腔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炸裂,撕心裂肺的疼。她不能思考,只能凭着直觉,一遍一遍换他的名字。
“远声!远声……”颤抖的字句,几乎用尽了她这辈子全部的心力。
有风穿过残破的玻璃,夹着血腥的气息,从她和他之间吹过。韦清浑身冰凉,却分明觉察到胸口灼热。
她知道,那是远声的鲜血,是他的命。
脸色苍白如纸,鲜血顺着额角缓缓滴落,生命的力量正在步步抽离。可即便这样,他还是用尽全力,在对她微笑。
他声音轻轻,却温柔。
“好姑娘,不哭了……”
而这就是远声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呼啸风声里,韦清渐渐听不到任何声音。
她听不到爱人的心跳,听不到漫长岁月里的种种悲欢,也听不到草长莺飞、落日长河,以及所有与生命有关的爱与希冀……
远声不再,人生忽如寄。
虽万劫不复,吾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