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海洋深处的牵绊

1

韦清还没缓过神来,苏远声已经抢先一步,开门下了车。

他步伐稳健,从车身前方绕过,走到顾西离面前停住了脚步。韦清见状,也只好开门下车,在两个男人旁边站定身形。

顾西离压根没看苏远声一眼,视线一直落在韦清的脸上。

她自觉过意不去,于是讪然一笑,开口就先道歉:“顾老板,实在不好意思,前几天一时情急,没跟您打招呼就借用您的轿车……”

顾西离摇摇头,神色肃然地说:“车是小事,你怎么样,没事吧?”

“我没事。”韦清有意看了一眼身后的宾利轿车,然后又回头望向顾西离,陈恳说道,“原本打算明天一早亲自登门,把车还给您,想不到顾老板今天刚巧顺道从这里路过。那也就借这个机会,现在就物归原主吧。”

顾西离一言不发,只是眸色深深地盯着她看,眼里分明已有几分怒意。

他在想什么,其实韦清是知道的。

可她只能装糊涂,硬着头皮继续说些无关痛痒的场面话。

“对了,之前那批货款我就不收了,权当是给您赔个不是,还望顾老板别跟我计较。”

顾西离终于忍无可忍,冷声反问:“韦清,咱们多少年的交情了,你就打算用这些话敷衍我?”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就很值得探究一番了。

韦清正犹豫着不知如何应对,就听到苏远声适时开口,替她缓解了僵局。

“顾老板,您多担待,清儿不是有意冒犯。”远声说着,不动声色地看了韦清一眼,“她从小就是这么个习惯,喜欢就事论事,也确实不怎么讨喜。”

话虽说得不够温柔,可他望向她的眼神里,却满满都是宠溺。

这样一来,亲疏远近立刻一目了然。

苏远声是个聪明人,顾西离当然也不傻。

一个在宣告主权,以过往种种作为较量的筹码;另一个则在无声权衡,以不变应万变。

两个男人暗中较劲了有一阵子,末了,还是顾西离先开口打破了这令人郁结的沉默。

“明白人不说糊涂话,况且我是个生意人,也没有太多时间和你们打哑谜。”

这话正合了苏远声的意,“那么,顾老板的意思是……?”

“车我开走,货款照付。至于这几天你们借我的车,究竟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不等顾西离说完,韦清便打断了他的话:“您不追究之前的事,接受我的道歉,我就已经感激不尽了!”

她沉默片刻,又继续说道:“至于其他的事情,我会尽快处理好,实在不敢麻烦顾老板再多费心。”

顾西离半晌没说话,只是微微垂眸,一瞬不瞬地凝视韦清。

他到底有些理解不了——怎么会是这样呢?

过去那么多年,他和韦清从相识到相熟,也是一步一步走过来的。

记得最初相识的时候,他并未对韦清上心,只依稀记得这是个会潜水的清瘦姑娘。后来经人介绍,他们逐渐有了生意上的交集,他这才真正开始留意她。

顾西离算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富家子弟。在过去那些年里,他见过太多肤浅而浮夸的女人。可是,韦清却和她们都不一样。

她很少讲话,即便是有求于人,也从不会巧言谄媚。就是这样一个寡言的女人,偏偏拥有安静而迷人的力量,令他步步深陷,直到痴迷不能自拔。

于是,他们之间的生意往来一天比一天频繁,以至于他恍然生出一种错觉,以为自己本就应该是她生活中的一部分。频繁到他不得不让佣人准备一双男士拖鞋,寄放在她的公寓里。

他和她之间,虽然始终没有言明感情之事,却怎么也不该想现在这样淡漠疏离。

可如今,某个不该回来的人突然回来,她立刻将自己拒于千里之外,仿佛他忽然就成了人人避之的瘟神似的。

这样的转变,令顾西离措手不及。即便睿智如他,也几乎丧失了招架的能力。

无力应对的时候,敌意就成了最好的保护色。

顾西离冷冷地笑了一声,再开口时,语气里已经没了半分和气。

“任务是V交给你们去做的,”他刻意强调“你们”二字,俨然与自己划清了界限,“我即便能帮上忙,也没有那个义务去帮。”

韦清抿着嘴唇不吭声,苏远声却点了点头,从容应道:“顾老板说的是。”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顾西离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苗头在一瞬间转向了苏远声。

“有些话,本来轮不到我一个外人来说。”顾西离打量着苏远声,目光森冷,语气幽幽,“但是苏远声,不管你和远林闹得再怎么僵,你总归还是苏家的人。也许用不了多久,苏老爷子就会需要你了,你好自为之……”

他别有深意地瞥了韦清一眼,唇边勾起一丝冷笑。

该说的都说完了,顾西离径自上车,就此离开。

黑色宾利载着它的主人绝尘而去,只余下苏远声和韦清依旧站在原地。

此时,连绵的云朵已将岚城笼罩在阴翳之中,不出意料的话,很快就会风雨满城。

2

公寓大门开了又关,苏远声在前,韦清在后,两人沉默着回到了屋里。

“我先进去收拾收拾。”苏远声回头叮嘱道,“你站在这稍等一下,不要到处乱走,当心踩到碎玻璃。”

韦清有些怔忪地站在玄关处,并没有回应他的话。

也不知怎的,她望着眼前陌生的一切,忽然就陷入另外一种情绪里。

经过几天前的枪战,原本温馨的公寓已经变成了另外一番模样。

由于没人打扫过战场,当时被子弹击碎的玻璃,仍旧支离破碎地躺在地板上。木纹地板上尽是不堪入目的划痕,落在韦清的眼里,像是一种无声的指责。

好端端的一间小屋,就这样变得满目疮痍。不可否认,这是她的过错。

她在这间公寓住了好几年,从没见它像现在这样狼狈过。可是仔细想来,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自打重逢之后,什么枪战,什么逃亡,什么威逼利诱,她全都在短短几天之内经历个遍。

即便是无人追杀的此时此刻,韦清心里也很清楚——这份虚假的平静是有时效性的,而且,也带有极为冷酷的目的性。

安宁是什么?

或许对她来说,“安宁”就是爱情的对立面。

同时,亦是一场永远不能、也不敢再去奢望的,最遥远的梦。

大约一刻钟过后,公寓里已经被远声收拾得七七八八。

打翻的花篮重新装点着雪白的墙壁,满地狼藉也不见了踪影。除了碎掉的窗玻璃一时无从弥补,其他的一切,似乎都和从前并无太大差别。

远声一边弯着身子替她整理茶几上散乱的潜水杂志,一边头也不回地叫她:“差不多了,过来歇会儿吧。”

等了几秒,发现没有人回应,他这才停下手里的动作,回头寻找韦清的身影。

“怎么了,清儿?”

韦清摇摇头,“没事。”她依旧站在玄关处,脸上一副泫然欲泣的神情。

远声犹豫片刻,很快就猜到了她的心思。

他继续讲手头的杂志堆叠整齐,而后走到她身旁,什么都没说,只是给她一个坚实的拥抱。

韦清抬起头,看到远声的额头上挂着细细密密的汗珠,忽然就心软了。

“忙累了吧?”她柔声问。

他却轻轻地笑着,“我又不怕累。”

“那你怕什么?”

“明知故问。”

的确,韦清知道他怕什么。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弱点,于苏远声而言,她就是他最大的弱点。

午饭叫的外卖,是韦清最爱吃的韩式蒜香炸鸡。

两人对坐在餐桌两边,边吃边聊,无意中又说起了从前的旧事。

“清儿,你说你一个瘦瘦弱弱的小姑娘,怎么就无肉不欢呢?”

远声一边说,一边又往她手里递了一大块炸鸡,然后才继续说道:“以前我就一直纳闷儿,你每顿饭都捡着油炸垃圾食品吃,可也一直没胖起来。这到底是个什么原理?”

“懂不懂什么叫‘天生丽质’?”

“我倒觉得是‘浪费粮食’。”

韦清笑了笑,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年少时的诸多片段。

她当然记得苏远声以前是怎么宠她的。

那么注重健康的苏二少爷,为了哄她开心,竟然隔三差五就陪她吃一顿炸鸡可乐。

每次吃饱喝足之后,他都会摇头叹气,懊恼地说:“还指望你陪我一起活到一百二十岁呢,以后再不给你买这些没营养的东西了。”

可是没过几天,他又经不住她的软磨硬泡,再一次败给她的“韦清式撒娇”。

然后,他就只能乖乖地开车去市区里,和熙熙攘攘的人群一起,在那家最有名的古法炸鸡店门外排长长的队伍……

回忆固然是美好的,然而此时,韦清总觉得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她去关注。

韦清下意识地拧起眉头,有些心忧地说:“我想了一下,还是没想明白顾西离刚才说的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过很显然的是,他已经知道你的身份了。”

“事到如今,他要是还什么都不知道,那才不正常。”一切都在预料之中,所以他颇为淡定。

可韦清却不明白,又追问:“为什么?”

“按照V的一贯作风,她既然来了岚城,没道理不去会一会顾西离。”

“还是不懂,虽然顾西离和V都是做珠宝生意的,可毕竟一个在明里,一个在暗里。”她将自己心里的困惑如实说出,“他们两个之间,会有什么利害冲突吗?”

远声一秒都没犹豫,直接否定了她的揣测,“明显和生意上的事情没关系。”

“那和什么有关?”

他莞尔笑道:“没听过一句话么?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你的意思是说,V和顾西离,有个共同的敌人……”韦清略一思索,总算是恍然大悟,“就是你?”

他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不然呢,还能有谁?”

韦清白了他一眼,酸溜溜地揶揄道:“你可真是个香饽饽,算来算去,全都是风流债。”

远声啃完剩下的最后一块炸鸡,这才抽空瞧了韦清一眼,慢悠悠地说:“一码归一码,顾西离的风流债我可不背。”

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大家彼此彼此,各有各的桃花债,所以谁也别数落谁。

韦清被他噎了一下,一时也找不到话来回敬,只好就此作罢。

她主动转移话题,试探着问:“对了,刚才顾西离说你和家里闹翻了,是真的么?”

远声点点头,坦言道:“是真的,但不是和家里,只是和苏远林。”

韦清闻言,心下很有些诧异。在她的印象中,远声和他的哥哥关系虽然算不上有多亲密,但至少,总还不至于反目成仇。

“什么缘由啊?”她轻声问。

“不想说。”他沉吟片刻,又补充道,“和我当年突然消失有关系。”

听他这样说,韦清就不敢再继续追问这个话题了。

关于当年不告而别的真想,远声一直缄口不提。

她想,这背后一定有着错综复杂的原因,令他不愿回想。

如今她能给予他的,不外乎陪伴和尊重。

尊重他所背负的重重秘密,也尊重他保守秘密的决定。

于是,短短几分钟之内,韦清不得不再一次转换话题。

“那苏老爷子呢?”她凝视他的眼睛,目光里有几分莫名的担忧,“听顾西离话里话外的意思,苏家最近可能会有一些变动,而且会对苏老爷子不利啊……”

远声抿了抿嘴唇,冷静地说:“走一步看一步吧,眼下还是任务要紧,其他的暂时也顾不上。”

全世界都看得出来,有关苏家的事,他一直都在极力逃避。

韦清并非不识趣的人,于是也没再多言,只是随口应了一句:“嗯,说的也是”。

3

午饭时间刚过,韦清就打电话联系港口那边,提前将下午船潜训练的事情安排妥当。

临到出发时,她把苏远声叫到身边来,十分严肃地叮嘱了一番。

“清谷海峡深处经常会有暗流出现,算是附近海域里比较有难度的潜水点。你不熟悉这边的洋流,下潜的时候一定跟紧我,时刻留意潜水表上显示的深度。”

远声点了点头,认真回答说:“好,我记住了。”

韦清见他答得爽快,不由得担心他只是随口一说,根本没往心里去。

她暗地里憋了一小会儿,最后还是忍不住,又继续念叨说:“真的,你别敷衍我。这个本来就是高危运动,到什么时候都应该保持高度警惕,一点都马虎不得!”

“好,我会很小心。”他垂着眼眸凝视她的脸,神色已不像刚才那么严肃。唇角轻轻上扬,英俊的面庞上,忍不住浮现出丝丝扣扣的笑意。

韦清将他的笑容看在眼里,可她自己却笑不出来。

作为一名资深且专业的自由潜水员,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项运动的危险程度。

不论何时,大自然总是最令人敬畏的存在。造物之所以奇妙,不仅限于山川河流鬼斧神工,更在于其变幻多端,风云莫测。

而这种奇妙,往往并不照顾平凡的人类。

过去这些年里,几乎每一年都有不少的自由潜水员在海洋中永远沉睡,这其中不乏世界级的大师,甚至也包括上一届国际自由潜水大赛的总冠军。

只要一想到这些,韦清心里就免不了打鼓。若不是因为远声已经明确说过要亲自下潜,她真想劝他永远和这项运动保持距离。

而现在,韦清能做的也只有叮嘱,叮嘱,再叮嘱。

“虽然你不是第一次潜水,可是自由潜和水肺很不一样。”

“这个我明白。”

韦清下意识地拧气了眉头,语气里没有半分玩笑的意思,“没有氧气瓶和BCD浮力装置可以依赖,一旦开始下潜,你能信赖的就只有你自己了。”

苏远声的视线从她的脸上一扫而过,良久,他才轻声问她:“难道连你也不能信赖么?”

“……”韦清似乎没想到他会这样问,一时竟无从作答。

她沉默了有一阵子,末了,还是决定实话实说:“不能。我终究没办法替你闭气,也没办法替你呼吸。”

话说出口的瞬间,韦清忽然就有点心痛。

又或者说得更确切一些,是体会到一种遁入骨髓的深重的无力感。

她终于能明白为什么远声不愿让自己潜水,也终于明白三毛与荷西之间,究竟存在着怎样的遗憾与缺失。

三毛那样忠诚而坚定地爱着荷西。但凡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都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所爱之人命丧深海。

而韦清对于苏远声,也是一样的心意。

4

下午出发的时候,天色阴沉得不成样子。

空气变得闷热而潮湿,整个岚城都仿佛坐落在巨大的蒸笼里。

韦清租住的公寓里港口有些距离。出租车在敞阔的马路上疾驰狂奔,用了将近四十五分钟,这才将他们带到了目的地。

潜店是韦清提前联系好的,此时,已经有专人在港口附近等待他们。

由于清谷海峡的难度系数较大,店里特意派了一位经验丰富的潜导过来。

“你们不是专业潜水的,等会儿万事都得听我指挥。暗流可不长眼睛,你们千万不能由着性子胡来,知道么?”这位潜导未必有多少真本事,可自信心倒是充足得爆棚。

远声颇有些玩味地瞧了韦清一眼,而她却故意装作什么都不懂,只是谦虚地笑了笑。

她毕恭毕敬地对潜导说:“等会儿就有劳您费心了,毕竟,我们两个都不太专业。”

很多时候,扮猪吃老虎其实是一种极为幽默的反讽。不明真相的人听在耳中会觉得十分受用,而知道真相的人,只能暗自憋笑憋得辛苦。

每个潜水店都有自己家的玻璃底船。

潜导走在前面带路,韦清和苏远声跟在后面,踩着细软的白沙,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玻璃底船那边走着。

路程不算太近,两人走得无聊,便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

“看这架势,不出一会儿肯定会下一场大雨。”

“那正好,雨天最适合潜水。”

“为什么这么说?”

韦清朝他眨眨眼睛,十分难得地拽了一句诗词:“任它狂风暴雨,水下岿然不动。”当然,也不是什么原装的诗词,而是被她篡改过的。

远声听着好笑,便下意识地伸手过去揉她的头发。韦清一边低头躲避他的魔爪攻击,一边笑得肆无忌惮。

可是,当视线终于从细软的沙地上移开,当她看清楚前方不远处那两道人影,韦清瞬间愣在当场,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惊诧,感动,不可置信。

刹那之间,她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似的,百感交集。

“……教练,楚凌?!”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清儿!我担心死你了,你知不知道!”楚凌一边喊一边飞奔过来,扑上来就给了韦清一个结结实实的熊抱。

韦清心中感慨万千,也紧紧拥抱她,连声说道:“我也是啊,我也一直担心你……”

楚凌放开韦清,稍稍退后一步,上下打量她几眼,“看到你这么活蹦乱跳的,我总算是放心了。你也别担心我了,比赛很顺利,你瞧,我这不是完好无损地回来了么?”

韦清嘴唇动了动,却还是什么都没说,只剩下心里的苦涩在悄悄蔓延。

她担心的其实不单单是比赛,更多的,还是怕V会找他们麻烦。不过眼下来看,楚凌和付刚都还不清楚情况。

韦清觉得这样倒也不错。反正他们知与不知都改变不了什么,与其整日担惊受怕,还不如糊里糊涂地度过难关。

刚才苏远声一直站在一旁,没有打扰她们姐妹重逢。直到这会儿,他才主动上前一步,在楚凌和付刚面前停住了脚步。

几个人早在帕罗尔岛上就碰过面。虽然没人说穿,但互相是什么身份,与韦清是什么关系,彼此也都心知肚明。

韦清夹在他们中间其实有些尴尬,但也没别的办法,只能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硬是和和气气地替双方做了简单的介绍。

和和气气地打过招呼,几个人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新一轮的沉默。

互相都没有深入交谈的意思,气氛自然也变得疏离冷淡。

韦清给苏远声递了个眼色,大意是说:我先和他们说说话,回去再补偿你。

他读懂她的意思,目光里不禁多了几分玩味和暧昧。

不用想也知道,这个男人又在琢磨回去以后怎么向她讨要这个“补偿”。韦清暗暗叹了口气,决定听之任之,暂不理会他的调戏和挑衅。

视线从他的脸上移开,韦清扭头看向楚凌。

“对了,刚才一直忘了问,比赛怎么样?”韦清问道。

楚凌故意卖关子,“你猜!”

“还用猜?”韦清莞尔笑道,“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了。”

“我什么表情?明明就很平常啊……”

“是是是,每次比赛颁奖的时候,你都是‘我最无敌我最棒’的平常表情。”话里有话,显然不是夸赞,而是揶揄。

这样的幽默,是强者之间才有的乐趣。若换了无能之辈,听到这样的反讽,估计会立刻气得跳脚,直接扑上来挠她也说不定。

楚凌倒不生气,反而绷不住笑起来。

“亚洲组冠军,国际第三名!”她主动告知比赛成绩,语气里颇有些洋洋自得的味道,末了,还不忘问一句,“怎么样,你唯一认证的潜伴没给你丢脸吧?”

韦清没有立刻恭维,只是反问:“又刷新自己记录了?”

一说起这个,楚凌就更开心了,自信满满地说:“还用问?那不是必须的么!”

韦清这才煞有介事地夸奖说:“相当可以啊!‘深渊女王’果然魅力不减当年。”

楚凌半句都没反驳,立刻自恋地收下了这份赞美。

当然,她的潜水技术也的确担得起这个名号。

韦清和楚凌搭档潜水已经有些年头了。

两个人的潜水风格相去甚远,很多人都说她们长久不了。但也说不清究竟是赌气为之,还是的确有缘,她们风风雨雨七年多,竟然至今还没有走散。

且不说其他潜水员怎么看待这件事,就连教练付刚都觉得不可思议。

韦清自己也知道,她和楚凌虽然同样痴迷潜水,但是追求的东西却大不相同。

楚凌曾在三年前打破了亚洲无极限自由潜水的深度记录,并因此获得了“深渊女侠”的美称。在下潜深度方面,韦清从来都不敢奢望自己能有楚凌那样的造诣。

接触自由潜水这么多年,韦清其实很少追求什么竞技排名。

相比起冠军的奖牌,她更享受在水中悠然冥想的感觉,也更热爱那些成群结伴的热带鱼,蠢萌的豆丁海马,温和无害的海豚,以及庞然如岛屿的鲸鲨……

一个像精准的罗盘,一个像诗意的禅僧。这样的两个人,却也能不离不弃,共同探索未知的深渊。在韦清心里,这份情谊的确是很难求的缘分。

也真因为如此,才值得她不惜一切去珍惜。

姐妹两人又闲聊了几句,韦清才突然想起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对了楚凌,教练,你们是怎么知道来这里找我的?”

楚凌有些拿不定主意,探寻地看向付刚。

付刚倒觉得没什么不能说的,于是坦然答道:“是顾西离说你最近会在这附近潜水。”

韦清轻轻皱起眉头,又问:“具体是什么时候说的?”

楚凌接过话茬,回答说:“航班今天凌晨到岚城,顾老板亲自去机场接机,就是那会儿告诉我们的。”

凌晨,那时候她和远声还没离开西郊别墅。

这么一算,顾西离得到消息的时间显然比远声还早。

韦清越琢磨越觉得心里七上八下的,禁不住沉默下来,好一阵子都没言语。

夏日海边有着温暖的细沙、明媚的艳阳,以及潮湿温润的海风。可即便是这样,她还是觉得脊背发凉。原来,在她茫然不觉的时候,很多事情都已经在背后悄然发生。

楚凌见韦清一直在愣神,伸手在她眼前晃了两下,“怎么了清儿,在想什么?”

“……没什么,”韦清回过神来,自然而然地转移话题,望着楚凌和付刚问道,“接下来你们怎么安排?是先回家倒时差,还是跟我一起出海?”

付刚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我怎么都可以。”

韦清“嗯”了一声,又转头问楚凌:“你呢?”

楚凌倒是一点都不客气,十分豪爽地回答说:“既然都来了,怎么能空手而归?不陪你潜一下清谷大海峡,我还是我么!”

楚凌向来说风就是雨,她这个急冲冲的性格,与她搭档多年的韦清自然最了解。

韦清早就知道这姑娘不会立刻打道回府,于是也没多加推辞,只是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潜导,笑着说:“我这两位朋友也加入,给您添麻烦了。”

潜导点了点头,面色有些尴尬。很显然,他已经意识到自己被韦清“欺骗”了。听这几位顾客聊天就知道,他们肯定不是什么潜水菜鸟……

他心里虽然不悦,但表面生意却不能不做。

潜导讪讪地笑了一下,又迈开步子继续往船只停泊的方向走去。

天空飘落丝丝细雨,游船摇晃着驶离了海岸。

楚凌随意躺在甲板上打盹,只拿一件防雨外套盖在身上。

付刚盘腿坐在离她一米远的地方,乍一看仿佛毫不相干,仔细瞧瞧却又像是在专门守着楚凌。

韦清很识趣地没有过去打扰,独自倚靠在围栏上,眺目遥望四周的景色。

岚城虽不是什么旅游名城,然而周边的海域却很宽广。此时,天色阴翳而浓重,原本蔚蓝的海面被云朵映成深沉的暗色,有种沉静而广阔的美。

从大洋深处吹拂而来的海风与雨水融在一起,寥寥落落地扑打在面颊上,足以驱走内心所有的躁动与仓皇。

韦清享受着大自然所赋予的一切,恍然觉得,截止到刚才还十分压抑的心情,这会儿莫名就得到了缓解。

但很可惜,老天爷似乎偏不让她安生,心中那份得来不易的宁静很快又被打破。

游船刚刚行驶不到一公里,海岸上的椰林白沙仍在视野当中。

直到这时,韦清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竟然有人沿着岸边拉起了一道长长的警戒线。不仅如此,在距离警戒线不远的地方,还有很多手持狙击枪的人在四处巡逻,像在防守最神圣的要塞。

5

苏远声恰在这时在她身旁停住脚步。

韦清没有看他,视线依旧停留在遥远的沙滩上。不用看也知道,远声的目光一定也和她落在相同的方向。

彼此沉默了有一阵子,韦清才淡淡地开口,用近乎陈述的语气问他:“是V的人吧。”

“嗯。”远声低低地应了一声。

敢在这样一个和平年代,在岚城的度假海边,如此明目张胆的亮出枪械。这样放肆的举动,除了V以外,绝不作第二人之想。

韦清不糊涂,即便他并未多言,可那些被藏起来的真相她也都清楚。

事实就像是一把锋利而残酷的尖刀,生生提醒着她——如今,他们踏上的是一条实实在在的“不归路”。

要么完成任务,要么亡命于枪林弹雨中。二者选一,仅此而已。

他转过身来凝视她的侧脸,想说些什么,却理不出头绪。

她看到他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心里也明白了八九分。

“你别担心,我们会平安的。”也不知为什么,明明自己都惊魂未定,可她还是下意识地想要宽慰他。

远声静静地瞧了她片刻,竟不由自主地笑起来。

“清儿,你知道么?我以前就常常觉得,你可真是个神奇的小姑娘。”

她好奇地问:“为什么?”

他却不肯老老实实地给个答案,只说:“不为什么,而且到了今天,我还是这么觉得的。”

她还是问“为什么”,不过这次问得更加具体:“今天为什么会觉得神奇?”

“血雨腥风的江湖,我混了这么多年,可是到了关键时刻,我竟敢觉得还是你的安慰最管用。真的,比什么都让人安心。”他专注地凝望她的眼睛,眸光里有难以言喻的苦涩,也有不可言说的幸福,“你说,这还不够神奇么?”

这男人说起情话总是叫人猝不及防。

韦清心头一暖,不由得有些冲动,想在开阔的海洋上给爱人一个最甜蜜的吻。

然而,她才刚刚踮起脚,还没来得及凑近他的俊脸,就听到身后传来了刻意为之的咳嗽声。

“咳咳……”楚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甲板上起来。

她一边将防雨外套穿在身上,一边朝韦清和远声走过来,边走边说:“我说,你们小两口怎么回事啊?不就是出海潜个水嘛,怎么还开始虐狗了呢!”

“你醒了。”韦清笑着同她打了声招呼,随即又有些不解地问,“你刚说‘虐狗’,虐什么狗?”

楚凌在她旁边停住脚步,故作夸张地翻了一个大白眼,说道:“你们秀恩爱,虐单身狗!也就是你亲爱的潜伴——我!”

韦清被她过于浮夸的演技给逗乐了,忍不住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半天没憋出来一个字。

苏远声也和她一样,唇角微微上扬,分明就是一副“实在很想笑,可是又不能笑得太放肆”的样子。

谁也不会想到,就在这一刻,三人之中只有两人幸福,而另外一个,却突然难过得有点想哭。

其实一开始,楚凌真的只是想跟他们开个玩笑而已。

可是,当她看到韦清和苏远声连笑起来的神情都那么相似时,她就怎么也骗不过自己了。

心里的五味瓶就像被突然打翻,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情绪一股脑地倾泻出来,以至于楚凌不得不承认——她是嫉妒韦清的,嫉妒得几乎快要发疯。

她想起一个男人。

那人有着儒雅的相貌,温和的气质,和睿智的头脑。

她默默地暗恋了那个男人很多年,可他却从来没有认真看过她一眼。

这的确有点凄凉,但这是还不是全部。最令楚凌抓狂的是,那个男人心里、眼里始终都住着另外一个女人,而那个女人是她生死相依的同伴。

没错,他叫顾西离,他深爱着韦清……

韦清从小在孤儿院长大,虽然自闭,但却无疑是个极为敏感的人。在观察别人情绪这方面,很少有人能比她更为细致入微。

她很快就觉察到楚凌的异样,于是主动上前挽住她的臂弯,不动声色地和她一起往船舱那边走去。

说是船舱,其实只是个很简陋的小棚子。

不过韦清却挺满意的,毕竟这里既没有风雨,也没有其他人,可以容她们姐妹两个说点悄悄话。

舱室里空间并不算很宽裕,韦清和楚凌相对而坐,需要稍稍倾斜身子,才能让膝盖刚好错开。

没等楚凌说话,韦清就率先开口,开门见山地问道:“刚才在想什么?”

“……没什么。”楚凌压根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接,所以还没来得及编个合适的瞎话。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不过半米,这样明显的谎话自然瞒不过韦清的眼睛。

果然,她直直地看向楚凌,有理有据地说:“女人就爱说反话,你既然这么说,那肯定就是有什么了。”

“……”楚凌一时无言,只得先挪开目光不去看她。

谁知这回可好,韦清更是证据确凿:“你瞧,你还不敢和我对视,分明就是被我说中了。”

楚凌无语问苍天,赶紧回过头来,又对上了这个活祖宗的视线。

她差不多冷静下来了,也想好了自己的一番说辞。

“还是你聪明,的确,我刚才是有心事。”这是实话。

“能说给我听吗?”

“咱们之间没什么不能说的。”这却是谎话。

韦清虽然将信将疑,但还是耐心地等她继续把话说完。

楚凌顿了顿,复又开口说道:“其实我刚才突然有点嫉妒。”这又是实话。

“嫉妒什么?”问这话的时候,韦清似乎已经明白了什么。可她却又说不清楚,总觉得尚在云里雾里。

“还能嫉妒什么?当然是嫉妒你男朋友可以陪你潜水啊!”她语气低低的,带着点儿真实的哀怨,“不管怎么说,毕竟我才是你官方认知的唯一潜伴嘛……”

答案很真实,却和韦清想象中不一样。

只可惜,韦清并不知道,这样真实的答案却是一个假象,只为掩盖一份说不出口的暗恋情愫。

楚凌虽然只是那么随口一说,可韦清却是真的听到心里去了。

过了大概一刻钟,游船已经抵达之前预定的潜水点,于是只在原处摇晃,不再随波前行。

楚凌和韦清一前一后走出船舱,一眼就看到迎面走来的教练付刚。

韦清下意识地朝四周望了望,不禁一阵紧张。船上就这么一点有限的地方,可她却没瞧见苏远声的身影。

她收回视线,语气忧急地问付刚:“教练,你看到远声去哪了吗?”

付刚抿抿嘴唇,没说话,只是抬手指了指海面。

“你是说……他自己潜下去了?!”

付刚不答反问:“不然还能怎样?”

“水肺,还是自由潜?”

“这船上哪有水肺装备?”依旧不答反问,话语之间,挑衅意味十足。

韦清皱起了眉头,“……是真的么?你没骗我?”

“我骗你有什么用?”付刚也拧紧了眉头,仿佛再也没兴趣掩饰他对苏远声的不爽。

付刚话里话外的火药味儿,韦清全都听在耳里。

可是此刻,她却根本无暇去顾及。

她脑子里一片慌乱,只剩下一个很不吉利的念头——这是远声第一次自由潜水,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韦清双手撑在游船边缘的栏杆上,一瞬不瞬地盯着波光粼粼的海面,生怕错过他上浮的瞬间。

如果不是经过长期的特殊训练,那么,人类在水下闭气的极限时长一般不超过三分钟。

眼看着两分钟过去,苏远声还是没有出现在她面前。因为等待,每一分每一秒都变得格外漫长,也格外煎熬。

要不是付刚和楚凌一直拦着,韦清早就想亲自下潜去找他了!

就在她几乎奔溃的时候,潜导终于浮出水面大口喘气,而紧随其后的,是一脸从容的苏远声。

最初看到他活着回来的一瞬间,韦清心里像有烟花绽放似的,一阵轰鸣,一阵感动。然而不出三秒,狂怒和委屈就以铺天盖地之势,瞬间攫住她的心智!

苏远声摘了脚蹼回到甲板上,本以为能迎来爱人的拥抱,却不曾想,韦清竟然冲过来就抱住他的胳膊,狠狠咬了一大口。

“轻点儿轻点儿,痛……”堂堂七尺硬汉,竟然被她咬得倒抽一口冷气。

远声欲哭无泪地想,她这么狠得下心,八成是咬出血了,要不然也不至于沾了海水这么蜇得慌。

“你以后要是再敢自己乱跑,我、我就……”韦清终于松口,说狠话的时候却莫名带了点儿哭腔,“我就咬死你!”

“你可真狠心。”远声说着,用她刚刚狠心咬过的手臂,将她抱在了怀里。

本该是海上重逢的温馨时刻,付刚却偏在这时过来打扰。

“既然平安回来了,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准备开始训练吧。”付刚的语气里并不带有什么明显的情绪,似乎在苏远声面前刻意装作淡定。

“教练,第一潜我还是和楚凌一起。”韦清这样说着,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

其一,潜伴的优先级是最高的,不论如何,不要伤害姐妹之间的情谊;其二,只是第一潜和潜伴同行,后面那一连串的训练,她还是要和爱人在一起的。

大家都是明白人,很多事情彼此心里其实都有数。

韦清的立场也好,付刚的不悦也罢,还有楚凌的顾左右而言他……不说破不代表这些细节不存在。每个人三缄其口,说到底不过是为了留出三分余地,免得朝夕相处太尴尬。

对于韦清的决定,苏远声并没有什么意见。

韦清很快就换好水母衣,在船沿站定。她朝教练和楚凌比了个“OK”的手势,然后一个漂亮的鱼跃,率先入水。

楚凌没有韦清那么随意。每一次下潜,她都要习惯性地去计算精确的下潜深度,因此,还需要在腰间额外系一根深度测量绳。

就为这个,她又在船上多磨蹭了一会儿,迟迟没有下水。

韦清等得有些不耐烦,于是自顾自地围绕着渔船,练习闭气潜泳。

如墨的长发披散着,随着她的动作而流转,飘逸又温婉。这样的韦清,就像一个误入凡间的人鱼精灵,美得不可方物却不自知。

远声姿态慵懒地坐在甲板上,晒着太阳,望着心爱的女人,竟觉得有些意乱情迷。

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然很想把她从水里拎上来。阳光将甲板晒得暖融融的,他想,如果在这里与她接吻,一定很令人沉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