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遗失的鲸鲨之吻

1

西郊别墅虽远离闹市,但终究不是遗世独立的桃花源。

与世无争的日子只过了短暂的两天。他们甚至连冰箱里存储的食物都还没来得及吃完,冤家就已经找上门来。

敲门声响起时,外面的天气正阴沉得可怕。

“我去开门。”

“我跟你一起。”

话音未落,韦清已站起身来,跟在远声后面,由餐厅走向门口。

站在门外的是个金发碧眼的女人,肤白貌美,身材高挑,有一张很典型的混血面孔。

韦清躲在苏远声的身后,默默地朝四周看了看。除了眼前这个混血女人外,周围似乎没有其他的人了。确认这一点,她才算是稍稍松了一口气。

“不打算请我进去坐坐么?”混血女人说的是中文,带一点香港口音。

远声沉默着,一时没有搭腔。

她倒也不觉得尴尬,挑了挑眉,轻笑着反问:“怎么,很诧异我能找到你这藏娇金屋?”

苏远声摇摇头,这才迟迟开口:“我只是没想到,你竟然会亲自过来。”

“别这么缺乏想象力。宝贝,你明知道,我一直最重视你。”说话的功夫,她已经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鞋,“噔噔噔”地进了门。

韦清虽然没发一言,但她回头望了望那个不请自入的女人,心里也算是明白了大概——不用猜也知道,这个混血女人就是雇佣军团的幕后老板,V。

“你就是韦清?”

这是V在客厅沙发上落座以后,张口说的第一句话。轻描淡写的一句反问,话里话外,尽是明目张胆的轻蔑和不屑。

韦清没有理会她的挑衅,只是以一种不卑不亢的姿态,站在不远处打量着她。

苏远声在V的对面坐下来,开门见山地问:“你亲自跑这一趟,肯定不是来杀人的。说吧,有什么事?”

“有个很重要的任务,我想来想去,也只能交给你。”V讲话语速很慢,悠闲之中透着一股令人生畏的高傲,“只要这一次你不让我失望,之前的事情,我就不再追究。”

远声犹豫片刻,用眼神示意韦清先去二楼避一避。

不料,V却在这时淡淡地开口:“她不需要回避,因为这个任务也有她一份。”

韦清本来打算上楼,此刻顿住脚步,回头默默地望着苏远声,等他拿主意。

视线短暂交汇,她便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和V打交道,躲是没有用的。既然如此,那就留下来面对。

韦清在苏远声身旁落座,当然,也只是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而已。

虽然她才是他如假包换的正牌女友,然而适当的收敛总归是有益无害的。

关于面前这个混血女人究竟有多么心狠手辣,韦清其实早有耳闻。假若此刻,她真的不识时务,故意在V面前秀亲密,那么最后倒大霉的无疑是她。

为逞一时之快而得罪雇佣兵团的幕后一把手?像这样的蠢事,韦清是绝不会做的。

对于韦清的这点觉悟,V显然觉得十分受用。

正因为如此,她才没有继续做什么无谓的挑衅,转而开诚布公地谈起了正事。

“根据最新的定位消息显示,‘鲸鲨之吻’就在岚城附近的海域里。”

苏远声闻言,不由得挑眉反问:“确定这次是真的?”对于这件事,他始终持怀疑态度。

“话不能说得太满,但这一次,至少有九成的把握。”

韦清听不懂他们在谈论什么,因而自觉保持沉默。苏远声有意无意地望了她一眼,很明显,也没打算在这个节骨眼上作出解释。

他很快将视线从韦清的脸上移开,又看向对面的V。

“具体位置呢?”苏远声问。

“岚城以西的清谷海峡,峡底有一艘沉船。‘鲸鲨之吻’就在沉船走廊尽头的一个长方形匣子里。沉船坐标稍后我发给你。”

“任务时间?”

“最多十五天。”

“我考虑一下,明天给你答复。”

“宝贝,明天太迟了。”V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姿态从容,笑意妩媚。

不等苏远声搭腔,她又自顾自地说下去。

“这屋子里实在有点闷,我出去透透气,大概一小时后回来。”说这话的同时,她已将一份名单递到了苏远声的手上,“这份名单意味着什么,应该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你们先商量一下,等我回来,给我一个最终答案。”

留下这样一番话,V便心满意足地往门口走去。

临出门,她还不忘回头向苏远声抛来一个媚眼。回眸一瞥,杀意十足。

别墅里只剩下韦清和苏远声两个人。

韦清这才看向苏远声,问道:“你们刚才说的‘鲸鲨之吻’,究竟是什么?”

“一串项链,确切的说,是一串消失多年的顶级血钻项链。”

“看样子……又是有钱也买不到的那种?”

“没错。”远声耐心地解释道,“珠宝圈子里赫赫有名的‘鲸鲨之吻’,其实是前F国第一夫人夏维尔的遗物。据传闻,这是当年国王送给夏维尔夫人的定情信物。除了F国皇室的贵族,很少有人见过它的真正面貌。不过所有人都知道,这串项链价值连城,能将它弄到手,也算是身份的象征。”

韦清仍然有些不解,便继续追问:“可是,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会出现在岚城呢?而且,还是在那片公共海峡里……”

“虽然历史上所有的记载都统一口径,声称‘夏维尔罹患重病,于1952年在F国皇宫安详离世’,但真相往往和历史不同。”

“真相是什么呢?”

远声沉默片刻,语气有些沉重:“没有人知道真相究竟是什么,但至少,她的尸骨并没有躺在那座皇宫里,而是在三年之后,在岚城附近的海域里打捞出来的。”

韦清不禁讶然,喃喃感慨道:“竟然是这样,难怪‘鲸鲨之吻’会出现在清谷海峡的沉船里……”

“关于这串项链,之前一直有各种各样的假消息放出来,就连V这么精明的人,也被骗了不止一次。”他拧着眉头沉吟半晌,末了,还是郑重地说出自己的判断,“不过这一次,V判断的没错。就像她说的,项链就在那艘沉船的走廊尽头,一个长方形的匣子里。”

“你怎么知道?”她不解其意。

远声有些苦涩地笑了,声音低哑地说:“要是说起‘定位系统’,V的那套装备可远远比不过我的。”

韦清一时愣在那里,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究竟是哪里没有衔接上呢?为什么他解释的越多,她反而越觉得茫然……

远声看出她的困惑,于是轻轻叹了口气,伸出手臂将她抱在怀里。

“清儿,我是不是从来都没跟你说过,”他的语气很淡,仿佛在说什么与己无关的事情,“V手下有那么多顶尖的雇佣兵,她为什么偏偏看重我。还有,刚才她为什么说——这个任务只有我能接。”

韦清依偎在他胸口,一下一下数着他的心跳声,静静等待下文。

“每个雇佣兵都有自己的专长,就像之前跟你说过的,洋子擅长身份伪装。”

她适时地追问:“那你呢,你擅长什么?”

“我擅长回声定位。”

“回声定位?”韦清浅浅地皱起了眉头,显然有点理解不了,“是用什么仪器,或者有什么特殊的办法吗?”

“不用仪器,因为我就是仪器;也不需要什么办法,因为这对我来说,早已经是一种本能。”

好端端的一个男人,怎么就成了回声定位仪呢?

这显然超出了韦清的认知范围,以至于她哑口无言,只觉得脑海里混混沌沌的。

他将她抱得更紧,声线比刚才喑哑了几分,仿佛藏着难以启齿的苦涩。

“其实人类也会对电磁场有所感应,这是生物本能。但是,大多人对这种感应并不敏感,可我不一样。”他闭了闭眼,还是强迫自己对她坦白,“说是直觉也好,第六感也罢,总之,我能感知到微弱的电磁波动,并且靠这个定位出‘鲸鲨之吻’的位置。”

明明是很卓绝的本领,可也不知为什么,他这样讲出来,就是令她莫名的心疼。

韦清还没想到应该如何回应他的坦诚,就听到苏远声又自顾自地说:“清儿,你知道么?很多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是个怪物。而V恰巧需要我这样的怪物,帮她寻找那些稀奇古怪的珍宝。”

她紧紧环住他的腰,温柔却坚定地说:“远声,你应该为自己骄傲的。”

他低叹一声,“你会为这样的我骄傲么?”

“我当然会。”她一字一句地回答。

“为什么?”

韦清不答反问:“你知道我为什么潜水吗?”

他还是问:“为什么?”

“因为我深爱那些生活在海洋深处的生物。

“它们终其一生都见不到阳光,看不清周围的一切,只能与恒久不变的海水和黑暗作伴。

“可是远声,你知道吗?这些深海生物,却依靠它们最原始的生物本能,勇敢地生存在那样孤单的世界里。

“鲸鲨也好,海豚也好,这些美好的生物都和你一样,懂得感受自然的一切,令我痴迷。”

他拥抱着她,安静地听她说完,而后许久无言。

感动如潮水用来,一点一点弥漫心头,令人无可自拔。

苏远声发誓,她刚才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他这辈子听过的最动听的情话。

2

再开口时,苏远声只觉得心里满是无奈,不由得叹了口气。

“清儿,我躲你这么多年,就是怕有一天,你也被我拖下水,不得不接受这些见不得人的任务。”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她的语气淡然而坚持,“别说是下水,你就算是下地狱,我也愿意跟着。”

他苦笑着说:“离地狱也确实不远了。”

韦清握了握他的手,仿佛是在无言的鼓励。

她垂眸想了一会儿,又抬头看向他,问道:“那现在怎么办,眼下这个任务,你打算接吗?”

“想不接恐怕也没有退路了。”

“为什么这么说?”

“V这人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她既然敢来这里找我,手里必定攥着足够的筹码。”

“比如呢?”

远声半晌没有回答,只是低头把玩手里那张写满字迹的便笺纸,眉目凝重,若有所思。

便笺纸是折叠起来的,他并没有打开,而是直接递给了韦清。

“比如,这些人的命。”他如是说。

韦清从他手里这份“死亡黑名单”,将信将疑地打开,指尖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

巴掌大的纸张上,写了不下二十个名字。只消看上一眼,便足够令人胆战心惊。

没猜错的话,第一排记录的是远声的战友。在这些陌生的名字里,只有一个人是她认识的,那就是一路被人追杀的佐藤洋子。

第二排应该是远声的家人,因为所有人都清一色的姓苏。首当其冲的苏远林,曾与韦清有过一面之缘。她记得,这个人是远声同父异母的大哥,也是苏家产业名正言顺的第一继承人。

视线继续下移,当她看到第三排的名字时,整个人都陷入巨大的恐慌之中!

她“腾”地一下从沙发上站起身来,情绪激动地冲苏远声喊道:“怎么会这样!为什么这上面还有楚凌和付刚?还有孤儿院的徐院长和青藤老师,还有我……”

质问戛然而止,韦清已不敢再继续说下去。

她紧紧咬着下唇,唇色苍白得一塌糊涂,犹如染了一场恶疾。

苏远声抬头望着她,眸光深沉而悲悯。

他虽于心不忍,但还是一语中的:“没错,还有你的师父,小野栗源。”

惊惶,失措,不可置信。

再多的词语都不足以形容她头脑中的混乱无章。

浑身的力气仿佛都在这一瞬间被抽空了,她颓然跌坐在沙发上,下意识地反复呢喃:“不!不可能的,这不可能……”

远声靠近她,伸出双臂将她拥入怀中,却笨拙得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

说什么呢?实话都会令她更加痛苦,可他不想骗她。

韦清没了刚才的气势,声音低低地问:“这个并不是吓唬人的,而是真正的威胁,是不是?”

他回答说:“是。”

“那个女魔头是不是一直都这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他只能继续回答:“是。”

她又问:“如果你接了这个任务,是不是这些人就能活下来?”

可这一次,答案却与刚才不同:“不是……”

还没等他说完,她就急不可耐地打断了他的话:“为什么不?你都答应替她找到‘鲸鲨之吻’,她还想要你怎样?”

“清儿,你听我说完。”他微蹙着眉,语气低沉,“V这次过来,找的不单单是我,而是我们两个人。”

“你的意思是,需要我也一起下潜?”她有些迟疑地反问。

远声点头答道:“没错,这件事情非得有你参与不可。”

“……理由呢?”

“沉船走廊两侧应该堆满了杂物,容人通过的空间并不宽裕。”他条分缕析地向她说明情况,“我穿上水肺装备,估计很难潜到走廊的尽头。而且不管怎么说,自由潜水总归比水肺灵活很多。”

“我究竟能不能完成这样的任务,连我自己都没有十成的把握,V又怎么会知道呢?”

“日本的‘海女’流传了这么多年,终究不是浪得虚名的。”他顿了顿,还是决定告诉她实情,“而且,V调查过你的背景,甚至还针对你和楚凌的优劣势分析,给出过十分详细的报告。她选择你,我想应该有她的理由。”

韦清一时哑然,竟无言以对。

七年前,她在岚城寻不到苏远声,绝望之下远赴日本,无意中与海女结下不解之缘。

也就是那时候,小野栗源收她为徒,将自由潜水的古老秘密传授给她,并且带她深入海洋,悉心感受自然给予人类的包容与平和。

若论自由潜水技术,在整个岚城的确无人能出其右,就连她的潜伴楚凌也要略逊一筹。而谈及对海洋的挚爱与领悟,韦清更是潜水圈子里为数不多的佼佼者之一。

她从没想过,有朝一日,师父教给她的一切竟会被人利用,以此杀烧抢掠。

道理她都懂,可她就是怄不过这口气。

“这女魔头想得还真美!我又不是她的人,凭什么替她做事?”

苏远声轻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复又开口说道:“清儿,难道你到现在还以为,你手上这份名单是用来威胁我的吗?”

她虽然心知肚明,却不愿亲口承认,于是挑眉反问:“不然呢?”

“就算我不说,你心里其实也一清二楚。”

韦清仍旧不开口,他索性和盘托出:“所有这些,都是写给你看的。如果是为了威胁我,她只要写两个字就足够了。”

因为全世界都知道,他苏远声是个冷血绝情的人。

他从来不在乎别人的死活,甚至连自己的性命也可以弃之不顾。

可是,他这辈子再怎么颠沛流离,却无论如何也绕不出“韦清”二字。

就像他曾对佐藤洋子说的——他可以为很多人而死,却只甘心为她一人而活。

苏远声的一番话,犹如一颗威力无穷的狙击子弹,瞬间便狠狠击中了她的内心。

“我承认,我斗不过她。就算心里有一百个不情愿,我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那么多人为我而死。”

韦清的声音极轻极低,柔弱之外,还有不言而喻的懊恼和颓败。

她从小就知道生活不易,也知道命运无常。

可直到今天,她才彻底明白——原来对于弱势之人,命运总不介意将玩笑开得更大一点,以此来取阅那些只手遮天、覆手为雨的强者。

在V的面前,她渺小如蝼蚁,因而,连最基本的选择权都没有。

她没有反抗的余地,只能任人鱼肉,直至沦为笑柄。

3

窗外乌云阴翳,也不知何时,突然就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山雨。

漫长的一个小时终于过去,敲门声准时响起,韦清和苏远声对视一眼,一起过去开门。

一阵冷风猝不及防地灌进别墅里,夹杂着斜斜冲撞的雨滴,显得呼啸肃杀。偏是这样的风雨里,蕴藏着夏日泥土与树木的芳香,沁润人的五脏六腑,满满皆是违和感。

金发碧眼的混血女人又出现在他们面前,眸色清冷,孑然而立。

她没有打伞,可是身上却连半个雨点都没沾上。

韦清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V断然不会以身涉险,她绝对不是一个人来西郊的。

当然,这也没什么好惊讶的。不管怎么说,V毕竟是在灰色地带混迹多年的雇佣兵团一把手。像这样的女人,又怎么可能连最起码的范防意识都没有呢?

有那么一瞬间,韦清竟然不觉得畏惧,反而很荒唐地感受到一股浓烈的醋意。

她突然就很介意远声与那两个女人之间的种种。

佐藤洋子既能帮远声伪造身份,又长了一张清秀的脸,无疑是贤内助。然而与V相比,洋子根本就拿不上台面。

没有人能否认,V的确很美。上天赐予她一张天使般的面孔,与此同时,又赐予她蛇蝎般的心肠,无上的权利,还有与之匹敌的果敢和洒脱……

这个女人既狠毒又优雅,既令人畏惧,又令人难逃蛊惑。

韦清越琢磨心里越不是滋味,索性移开视线不再看她。

三人僵持半晌,V依旧站在原地,丝毫没有要进门的意思。

她率先开口,望着苏远声,从容不迫地说:“宝贝,现在,让我知道你的选择。”

“你只给了一个选项,所以,如你所愿。”

“很好。”她的语气十分肃然,脸上的笑容却格外轻佻,“那么,别让我失望。十五天后,带着‘鲸鲨之吻’来见我。”

苏远声什么都没说,但眼神森冷,明明白白是送客的意思。

V很懂得见好就收,于是主动退了一步,巧言笑道:“好了,我就不耽误你们叙旧了。祝两位……雨夜愉快。”

最后这四个字,她是以一种幸灾乐祸的语气,专门对韦清说的。

别墅里又恢复了之前的寂静,仿佛V从未出现过,而这里依旧是避世桃源。

缄默良久,韦清才开口打破这难捱的静默。

“我们是回市区,还继续留在这里?”其实话刚说出口,她心里就已经有了答案。

果不其然,远声也和她想到了一处。

他几乎没有片刻犹豫,当即回答说:“已经没必要躲在这里了。等会儿收拾东西,明天一早就回市里。”

“先住在我公寓?”

“好。”

韦清点点头,“那我这就开始整理行李。”

话音还没落下,她已经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有如刻意逃离。

然而,远声并没有给她逃走的机会。

他反手握住她纤弱的手腕,稍一用力,又将她带回到怀里。

温热的呼吸扑洒在她的耳畔,他埋头在她的颈窝之间,喃喃低语:“不着急,让我抱会儿你。”

她没有挣扎,只是乖顺地与他相拥,安静感受他的疲倦与心酸。

远声心中苦涩,不由得将她抱得更紧。

他早已习惯了身不由己的日子,可他不想有那么一天,韦清也对这样的颠沛流离习以为常。如果可以,他甚至愿意用自己的命,换她一生安稳无忧。

可惜,事与愿违。

他的韦清,终究还是与他手牵着手,一同踏上了这条昏暗无光的不归路。

远声很想说点什么,可是除了“对不起”三个字,他实在想不出更加合适的言辞。

记得很多年以前,韦清就总是念叨,不让他说随随便便就说“对不起”。所以此刻,他只能保持沉默,不敢让她听到自己心中的歉疚。

在某个静谧莫名的瞬间,韦清忽然觉得,“爱”其实是很有灵性的事情。

因为彼此深爱,所以息息相关。因为息息相关,所以,她能对他难言的痛苦感同身受。

虽然苏远声什么都没有说,可韦清却仿佛听到了一切,包括这些年来他曾说过的每一句话,还有这些年来,他始终压抑心底、从未言说的爱与孤单。

“没事的,远声,我会一直陪着你。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

她安慰着他,也安慰着自己。

给他勇气,也给自己前行的力量。

月色皎洁,山林间的夜晚十分凉爽,有温柔的微风不断吹拂而过。

雨水依旧淅淅沥沥,落在房檐上,发出细致而悦耳的声响。

韦清原以为自己会失眠,可实际上并没有。

许是接连几天东躲西藏令人心力交瘁,这个夜晚,她与苏远声相拥而眠,竟睡得格外安稳。

这个夜晚,她做了一个很漫长、也很真实的梦。

梦里,她和远声一起回到了八年前。

那是他们长久分别前的最后一个傍晚。

彼时恰逢仲夏,路边的凤凰花开得格外灿烂。如火的花瓣与夏日夕阳一起,勾勒出炽烈而妖冶的美景。

她撒娇似的轻轻摇晃他的手臂,央求道:“远声,陪我去猫咖书店看看,好不好?”

猫咖书店号称是岚城最文艺的书店,那里有来来往往的年轻人,有飘香的咖啡和慵懒的爵士乐,有可以自由借阅的书籍。

总而言之,这间书店几乎拥有韦清向往的一切格调。

对于读书这件事,苏二少爷其实一直很挑剔。

他不喜欢和很多人挤在一起看书,因此,对猫咖这样的综合书店始终兴趣缺缺。

就像之前很多次一样,他宠溺地揉揉她的长发,温声哄道:“今天走了这么远的路,多辛苦的。不如早点回去歇着,改天我再带你过去。到时候我们窝在书店里,宅一整个下午,怎么样?”

韦清被他这样拖延过很多次,说什么也不会再上当了。

“改天是哪天?”她依旧紧紧抱着他的手臂,说什么也不肯撒手,非得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远声被她磨得没办法,只得迎难而上:“要不……下个周末?”

梦里的韦清,似是承载着属于未来的记忆,意识到他很快就要不辞而别。

她难过得落下眼泪,呜咽着说:“不、不行的,你明天……就要走了。”

“乖,不哭了。”远声仿佛也知道离别在即,轻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对她说,“不管走到哪里,我最终还是要回到你身边的。”

“我知道,我知道你会回来……可我不想等到八年之后。”

这是梦里的最后一句对白。

从前的一幕重新上演,人群熙攘的街角,终究只剩下韦清一个人。

孤寂,绝望,凄凉。

她恍然明白,原来爱人的不告而别,确确实实是一场漫长而不可逆的痛楚。不管在梦里梦外,它都一样令人痛不欲生。

韦清在那个绝望的梦里,一直昏昏沉沉地睡到了天明。

再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明媚的阳光穿透斑驳的树林,洒落在浅金色的窗帘上,有种如梦似幻的美感。

苏远声不习惯久睡,因而很早就起来了。

他花一点时间仔细检查了一遍行李,然后亲自下厨,给韦清准备了几样清淡的早餐。

韦清穿着宽大的睡衣,站在二楼卧室的门口,睡眼惺忪地向楼下望去。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远声系围裙的样子,满满都是人间烟火的气息,令人想到寻常巷陌,日落长河。

远声听到她的脚步声,于是抬头对上她的视线,遥遥地问:“饿不饿?下来吃点东西。”

韦清点点头,沿着旋转楼梯走下来,在他身旁停住脚步。

“的确是饿了,昨晚上吃得很少。”

苏远声抿唇笑了笑,意有所指地说:“而且消耗很大。”

“……消耗?”韦清愣了半秒,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你、你这个流氓!”

他笑意更深,幽幽地反问:“我是说收拾行李很耗体力,你脑子里都在琢磨些什么?”

韦清佯装怒意瞪他一眼,到底还是没再接茬。反正每次都是这个结果,不管她有理没有,就是怎么也绕不过他。

她凑到灶台旁边,抻着脖子瞧了瞧,自然而然地转移话题。

“早餐怎么样了,可以开吃了么?”

“做好了,就等你来端盘子了。”

“难道我是打工小妹吗?”

“不是吗?”话音落下,他当真往旁边让了让,给她留出足够的空间过去端盘子。

韦清无语问苍天,气鼓鼓地把清粥小菜一一端上餐桌,再看向他时,依旧一副委委屈屈的神情,活像受了气的小包子。

远声瞧着她俏皮的模样,心下觉得有趣,不由得隔着餐桌捏了捏她的脸蛋。

“你瞧瞧你,都已经是大孩子了,怎么还这么会撒娇?”

韦清不服气地反驳他:“这怎么能叫‘撒娇’呢!这叫‘撒泼’,撒泼懂不懂?”

“好好好,你说撒泼就撒泼。”他故意哄她,笑容温柔得一塌糊涂。

她忽然就不说话了,埋头一口接一口地吃菜喝粥,也不知到底是在和谁赌气。

平静如常的清晨,就在你一言我一语中悄然度过。

直到出门前的最后的一刻,韦清才意识到,原来闲话家常是一种很奢侈的幸福。

离开这栋别墅,他们将踏上危险的路途。没有人说得清明天会经历怎样的风雨考验,只能就这样牵住彼此的手,壮着胆子一步一步往下走。

远声回身锁上房门,将钥匙塞到登山包的暗格里,而后抬手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

“走吧,尽快回到市里安顿一下。”他的语气很严肃,没有半分玩笑的意思,“任务时间紧迫,今天下午就得开始训练。”

她乖乖地跟在他身后上车,却仍有些不解,“训练什么?”

“这还用问?当然是潜水。”

“自由潜,还是水肺?”

“前者。”

“练你还是练我?”

他一边发动车子,一边理所当然地回答说:“练我们两个。”

这的确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韦清原以为他不会练习自由潜水,然而现在看来,似乎是她想错了。

可是,究竟为什么呢?

他不选择更为安全的水肺潜水,非要和她一起自由潜,难道仅仅是为了陪伴她吗?又或者,这其中有什么她不知道的秘密……

韦清若有所思地陷入沉默。虽然心中迷惑重重,可她底还是没有再追问下去。

4

黑色宾利疾驰上路,沿着来时那条蜿蜒崎岖的盘山路,辗转向山下驶去。

回去的路上,苏远声没怎么讲话。他稳稳地把握方向盘,留心观察着四周的路况。

韦清看了一会儿窗外的风景,觉得无聊,便又扭过头来欣赏他轮廓分明的侧脸。

嘴上虽然没说什么,可她其实一直在心里默默地犯花痴。

相比于平时嬉笑打趣,这个男人还是沉默的时候更有魅力。他虽然不发一言,然而举手投足间,尽是运筹帷幄的笃定,以及风轻云淡的从容。

真不愧是她爱的男人,他的确拥有足够的资本,值得女人为之神魂颠倒。

视线落在旁边的真皮靠椅上,韦清又看到之前留下的血迹。

心头一紧,她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轻声问道:“还疼么?”

远声没反应过来,不答反问:“什么?”

“背上的伤口。”

他这才了然,淡笑着回答:“不碍事了。”

“那也尽量不要潜水。”

“海水可以消毒。”

“谁跟你讲的这个歪理?”

“怎么是歪理,盐水杀菌,这是小孩子都知道的常识。”

她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说:“远声,你能不能先别开玩笑?我很认真在跟你说。”

轿车行至街角,远声将方向盘打到最右,转过十字路口,就离韦清租住的公寓不远了。

最后这么一小段路程,他虽然没有像刚才那样继续胡闹,不过也没打算和她讨论什么正儿八经的话题。他知道她有话想问,可是,有些话并不适合在路上说。

沉默持续了将近一刻钟。

直到宾利轿车稳稳停在公寓门前,远声才迎上她的视线,神色郑重地问:“清儿,你想问什么?”

“如果我说,我一个人也能找到‘鲸鲨之吻’,你相信我吗?”

“你确实能做到,我相信。”

“那你为什么非要跟我一起去呢?”

“因为这本来就是我的任务,总不能被你独占功劳。”他故意歪曲她的意思,妄图将真实的答案掩藏起来。

可韦清不傻,在这件事上,她绝不允许他这么轻易就蒙混过关。

“远声,你可以固执,但我需要一个解释。”

他半晌没有回答,只是动作娴熟地拉起手刹,随手解开了安全带。

远声不言语,韦清也不催他,只是一瞬不瞬地凝视他,坚定地等待一个答案。

隔了许久,他终于再度开口,回应她刚才的质问。

“我既然决定这样做,必然是有理由的。但是清儿,我现在不能跟你说,这不单单是为了你好,也是为了我自己好。”

韦清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于是,他便自顾自地说下去:“你可以质疑我,但如果可以,我更希望你能相信我。不论如何,这一趟我必须得亲自去,而且必须甩掉水肺装备,就用和你一样的方式下潜。”

这样诚恳的语气,令人不忍心再多加责怪。

信任也好,怀疑也罢;良善也好,罪恶也罢。不管哪种假设最终成立,她都是要和他在一起的。既然如此,打破砂锅问到底也不过是庸人自扰,有百害而无一利。

想到这里,韦清低叹一声,不打算继续探究了。

“不要想那么多了,乖,下车回家了。”

韦清听话地点了点头,解开安全带,作势要去开门下车。

就在这时,她却不期然地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只见那人从不远处朝这边走过来,最后停在副驾这边,扬手敲了敲车窗玻璃。

顾西离?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