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置之死地而后生

五月初的天气晴朗明媚,光滑的大理石窗台像涂了黄油一样闪着细腻的光,玻璃窗如同童话故事里糖果屋的冰糖窗户,晶晶亮、明晃晃的。

洗干净的牛奶瓶子盛着清水搁在窗台上,里头插着一把浅粉淡黄的小花。阳光透过玻璃、扫过花瓣,最后轻轻柔柔地落在了洁白的病**。

被子已经被胡乱平铺开来,上头放着一个五颜六色的跳棋盘,红色的棋子还有大半拖在中央,而对方的蓝子已经只差最后一步就赢了。

一只包着纱布的手拈着粒蓝色的玻璃球,在棋盘上停留半天,才把它轻轻放进了对面的最后一个空凹槽里。

一点也没有偏差,严丝合缝。

月升抬起眼看了看对面的人,声音很轻松:“我又赢了。”

林初阳哀叹一声,开始自觉地拿起一张花里胡哨的贴纸撕了起来:“我自己来。”他哆哆嗦嗦地把那朵蓝得清新脱俗的小花一把拍在心口的病号服上,看着颇有一种大义凛然的心痛感。他身上那件原本是蓝白条纹的衣服上已经错落地粘了好多又又送的小贴纸,小燕子挨着大白鹅,芥末绿的小恐龙和面无表情的Hello kitty正好被一左一右地贴在肩头,宛如一对失败至极的青龙白虎。

两人都住在外伤科,在同一层,虽然中间隔了五间病房,但这也不能耽误林初阳拄着拐、拎着两盒适合6岁到13岁少年儿童的飞行棋穿过半条走廊来串门。月升已经是个心智成熟的成年人了,自然否决了他想“来一盘”的不合理想法。由于林初阳没学过围棋,五子棋月升又老是把他秒杀,象棋更是明目张胆地欺负他。月升不想他在恢复期乱跑,就折中了一下,搞了盘普普通通的跳棋来和他一起下。

这位见义勇为的林姓少年英侠平时一概不动脑只动腿,可现在腿也包着石膏动不了了,这么下了半上午棋,他的大脑已经严重超负荷运转,衣服上花枝招展地贴了一大片,看着可怜巴巴,十分委屈。

距离他们从那片外海被捞起来送到医院勒令休息,已经过去一周了。

当时在那块破石头上,月升问了一句被困了多久,之后就没有再提这件事。她心里明白,被困超过十个小时,最好的修复时间已经过去了。

林初阳在水里狠狠撞到礁石时,他们被短暂地冲开了一瞬间,月升那会儿还有最后一点意识,她用力抓住了那块尖锐的石头,双手瞬间就被割得鲜血淋漓。

林初阳只是膝盖和腿骨产生了细微破裂,问他磕碰的地方还有没有痛感的时候,他尚能觉得腿发麻。而她的几根手指在那次意外中直接伤到了神经,又紧接着撞到肩膀形成软组织挫伤,动了筋骨,已经根本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一个要拿手术刀的断了手,一个职业蹬水的又断了腿,造化向来最善弄人,一时之间,居然不知道这俩难兄难弟谁更惨一点。

简直是,一夜回到解放前。

手术后的前两天来看月升的学生们乌泱泱一片,社团和学生会的各个部长带着自己的小部委,有组织有纪律地轮流来探病。

月升简直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张板正的黑白照片,搁在吊唁的灵堂里供人排着队瞻仰,连脑门儿锃亮的系主任都来了。

而林初阳那边就冷清多了,在他们钻研跳棋战术的这几天,也只有长得慈眉善目的教练武仁来过一回,这尊号称高血压、素日里和蔼圆润的弥勒佛直接白着脸进来红着脸出去了,林初阳拄着拐杖一路将他送到门口。

当时月升挂着胳膊正好经过,看到了季成天和程双那一行人非常不舍得的背影。

“他们要出发去集训了,来道个别。”林初阳和没事人一样一手潇洒地拄着拐杖倚靠在门框上,一手挥了挥,释然又平淡地说,“八月份的比赛应该去不了啦。”

大概人倒霉到了一定程度,周围的一切都开始事与愿违,矛盾起来。先是那块救他们一命的破石头同时也让他们断手断腿,给了他们一条生路,又把他们送上了绝路。而后就是平常最喜欢热闹的林初阳没人探病,而只想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待着的月升却被一队又一队学弟学妹登门拜访。第四天的时候林初阳终于没有忍住,拎起季成天给留下的两盒飞行棋想去凑个热闹,结果偏偏那天他母亲刚好在百忙之中抽了一丝空隙来看他,直接扑了个空。

她看着空了的病床吓了一大跳,抓着巡房小护士问了半天才摸到月升这边来。

何芒从前对月升讲的故事里,林初阳的妈妈是个温柔娴静的大美人。岁月最终是没有太亏待她,它带走了她纤细袅娜的身材,带走了她温声细语的性子,带走了她的丈夫,但终究没有带走她的美丽。美人在时光里消磨半生,迟暮发福、韶华不再,但谁也不能否认,她仍是美人。

月升在元嘉镇的时候听说过,林初阳常年在外做海员的父亲,在几年前的春天一去不返。邻里坊间的传言形形色色,有说他的船停靠某个海湾的时候,他爱上了岸上的姑娘,也有说他是途经非洲海岸的时候染病死了……五花八门的小道消息被添了油加了醋供人用来下饭,而不论哪一条,这些流言的本质上其实都是一句话:这个人不会再回来了。

林初阳的妈妈徐令雪在家闭门不出,颓丧着哭了几天,就好像变了个人一样。林初阳当时正在外地训练,她没有牵挂,收拾好东西就孤身坐上动车南下去做生意了。她本身就聪明伶俐、能言善道,只是一直待在家里洗菜做饭,没有用武之地。徐女士从在大商场批发衣服做起,一步一个脚印,短短几年成绩斐然,从商场的小职员一路做到这个品牌的销售经理,去年还成了亚太地区的经销负责人,忙得连林初阳轻易都见不着面了。

她这趟本来是要南下去总部开会,半路上抓了针插的这么点儿时间来看了一眼林初阳。用林初阳的话说,自从他那个不靠谱的爹走了以后,他妈妈一点儿也不再依靠别人,独立到离开谁都可以,硬是靠着自己把日子过下来了。

还过得挺好的。

徐令雪一把推开病房门,正撞上一屋子大学生干站着大眼瞪着小眼。

林初阳坐在一边儿,见到她,惊讶地要拄拐站起来。徐令雪飞快摆了摆手让他老实坐着,然后再没看他一眼。

徐令雪在一行屏息凝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学生中间准确认出了她之前口头要认的靠谱干女儿月升,踩着一双红皮鞋噌噌越过人群,一把握住了月升的手,柳眉微动,眼神柔美却坚定。

“月升,妈最近特别忙,阳阳这小子就麻烦你有空多关照一下。”大概是林初阳父亲那件事的影响尚在,她淡淡地笑了笑,补充得具体了一点,“别让他跟着哪个小姑娘跑了。”语毕,她和紧跟在身后掐着时间的小秘书准点飘然而去。

只是来探个病学生们都惊了,谁也想不到这位传说中的学姐有这么复杂的家庭关系,纷纷对她递去了钦佩并疑惑的目光。

等等……这个“妈”是他们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林初阳老老实实地把那朵蓝色的小花往胸前粘好,哀哀地叹了一声转移话题:“大哥你饿不饿啊?”

见月升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继续说,他接着问:“师哥呢?师哥怎么还不来?”

月升慢条斯理地把散落在棋盘上的红色玻璃球放回原位,淡淡地纠正:“他是我师哥,不是你师哥。”

“此言差矣。”林初阳一脸认真地给她掰扯起了他们乱套的亲情关系,“你是我哥,他是你哥,同理可证,他也是我哥!”

自从徐女士把林初阳托付给她,这个大活人的一日三餐都得她跟着操心了。由于这俩都是伤病号,他们也就仅能在月升背着林初阳去食堂打饭和陈卓来送饭之间选择了。

因为他们俩在海上被发现的时候,陈卓就在救援艇上,林初阳对陈卓的态度已经好了不少,加之这个非常靠谱的人风雨无阻地来给他们送了几天饭,他已经把这个半路冒出来当他哥的人归类于一个壕沟里的亲密战友了。

虽然那饭的味道寡淡得惊人……但起码比月升背他下楼撮一顿要来得实际。

林初阳正据理力争,陈卓就拎着两个保温饭盒推门进来了,他笑了笑问:“你们是在说我吗?”

“季主任那里,我去给你请过假了,这个月你就好好休息,别多操心,系里一切有我。”

“嗯,谢谢师哥。”月升应着,慢慢用被纱布裹成小包子的手拿起了筷子。

**打开的一张小折叠桌上满满地摆了几盘清淡小菜,林初阳和月升面前一人一碗加了红枣点缀的小米粥,月升的筷子慢吞吞地在那粒红枣上方停了下来。

陈卓忙说:“我带了勺子。”

“我可以的。”月升的声音平平稳稳,一点波澜也没有。她盯着那碗粥看了一会儿,才缓缓地把筷子放下去。她夹得很慢,但是很稳。

她对面的林初阳都跟着紧张起来,端着碗一路看他大哥有惊无险地夹起了那颗枣,才安下心吃起菜来。

自从两人从月牙湾的外海获救回来,那块把他们撞得七荤八素的大石头就开始用他们身上的伤疤来不断提醒他们,是自己大发慈悲救了他们一条小命。

林初阳的情况还好一点,年轻人的筋骨好长,他最多被迫休息一个月不能下水,虽说一段时间不训练一定会和从前的成绩产生差距……但起码他还能回队继续做自己想做的运动员。

而月升心心念念执着追求的外科医生这个职业,却在她落水的一瞬间和小美人鱼一样变作了海面上泛白的泡沫,和她再也无缘了。

“期末考试小熊你也不用担心,平时成绩折合进去,不至于不及格,就是暑假在盛华医院观摩实践的名额……”陈卓不动声色地垂了垂眼,轻声道,“系里决定让孙若琳去了。”

月升夹了一筷子白菜,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下午第一节师哥不是要跟梅老师去当助教吗,别迟到了。”

陈卓会意,略点了点头就起身走了。

林初阳努力咬着嘴里的青菜梗看着门被轻轻关上,知道她这是不高兴了。虽然她的表情一直都不明显,平常怎么看都是一副冷冷的样子,但他还是能一眼就看出来,她很难过。

他手里举着碗小心地觑着月升的脸色,也说不出什么“东山再起”“从头再来”的傻话安慰她,低头想了一阵,他就从病号服的口袋里摸啊摸,摸出一颗糖来,一言不发地塞到了她手里。

她把筷子撂下,盯着手心里那颗糖半天没有说出话。漆黑柔顺的头发垂在她脸侧,她睁着那双弧度漂亮的眼睛一言不发地垂着头,好像在想什么伤心事。

但下一刻她忽然抬起头,眉眼间的那团阴沉瞬间烟消云散,她十分轻快地问对面吃菜吃得一脸忆苦思甜的林初阳:“你想不想去吃鸡?”

从前的月升简直是理智的代名词,吃东西也和机器人一样精准安排,为了随时都保持身体灵活头脑清醒,除了定期锻炼,薯条、炸鸡一概不碰,碳酸饮料一滴不沾,就算今晚天就要塌下来,她也会和往常一样早起吃饭并不忘及时补充维生素和优质蛋白质。

理智到有些刻板。

但改变这件事往往厚积而薄发,虽然在外人眼里只是一瞬间,可那个人的心里早已不动声色地天翻地覆——再也不是从前的那个人了。

去食堂的路上他们碰到一个落了东西匆匆赶来拿的小学妹,月升还淡淡地冲她笑了笑。那个姑娘天灵盖被月升笑得悚然一凉,惊疑她的熊学姐是不是磕坏了脑子。

被月升用轮椅兜着推了半路的林初阳比那个不知所措的小姑娘还惊疑,但他更怕被巡房的小护士抓包,只好飞快而敷衍地对小学妹一点头:“中午好啊。”

然后也不用身后的月升推着,自食其力地噌噌转着轮椅一阵风走了。

小学妹:“……”

林初阳身上还穿着那件被贴得花枝招展的病号服,往规规矩矩的医院食堂里一坐,怎么看怎么像从精神科里跑出来的。

他感动地看着眼前那盘家属区才配拥有的香喷喷热腾腾的咖喱鸡排饭,眼泪都差点掉下来:“这才是人吃的东西嘛。”

虽然提议来吃鸡的是他大哥本人,但这可怜孩子怕是从来没吃过什么垃圾食品,此刻也有点迟疑了。他看到月升短暂地犹豫了一会儿,才试探着夹起一块鸡肉来,他忍不住说道:“这好东西从前没试过吧,尝尝。”

是没尝过,月升一看到这些油汪汪、金灿灿的东西,心脑血管都快当场被胆固醇和脂肪堵塞了。

但是……试试又能怎样呢?

她生疏地吹了吹热气,试着咬了一小口。“咔嚓”一声,咸香瞬间顺着她的味蕾飞速遍布整个口腔,随之而来的就是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快乐感。这个时候她就听见林初阳说道:“好吃吧?别老那么委屈自己,你对自己太苛刻了,明明什么也没做错,放过自己多好啊。”

就像一直在惩罚自己一样。

她咬着鸡排,忽然想起从前在甜品店的时候杨亦萧沉沉的声音,他说:“害怕也没关系,不用那么完美。”

她想起去看流星雨的那天晚上,晚风吹拂林梢的沙沙声和漫山怀抱的万家灯火,她一个生无可恋地来这个小镇子消磨时间的人,对当时已经在等死的杨亦萧说“活下去”。

他们四个一起凑在病房里玩“真心话大冒险”,一起被赶到走廊里罚站……从前的一切都色彩鲜明、历历在目,只过去不到三年。

没有沧海桑田,世事也来不及变幻,连高中生常去的早餐店里的包子都没涨价,可那四个人里,死的死,走的走,转眼之间,就只剩对前途迷茫的他们俩了。

然后,她的动作倏地一顿,一滴眼泪默不作声地掉了下来。

月升觉得,其实很多时候,比起那些脆弱要人安慰的小姑娘,她这种执拗不肯掉眼泪的人才是真正的蠢货。

她感情寡淡、过分冷静,时时刻刻活得像个没有知觉的机器人。可大家都是肉体凡胎,她也像课本上的解剖彩图里画的那样,拥有一颗时刻把血液泵往四肢百骸的心脏,她也会痛的。

第一次当着人的面哭是因为林初阳,第一次由衷地开口大笑也是因为林初阳,这个人好像太阳一样,周身温暖,给她带来了人类该有的体温。

这个人对她说:“放过自己好不好?”这几年死死压在心头的那块大石头在那一瞬间化为齑粉,消失无踪。

她看了一眼对面不知所措地给她递纸巾的人,脸上又变回了不动声色的表情。

月升一边埋头慢慢夹着鸡排吃,一边冷静地掉着眼泪,分工明确,动作精准,连一声抽噎也没有。

她的人生并非一帆风顺,总有坎坷横路阻拦,下雨天放学没人送伞,家长会上也没人出现,这么多年,她都在那个找不到路的死循环里兜兜转转、举步维艰。

曾经她也失望过、绝望过,从没有人告诉她该怎么做。

原来答案就只是这么简单。

林初阳哪里见过这种场面,正震惊得不知如何是好,就听见月升轻轻说了句:“很好吃。”

林初阳惶恐了,这位平常叱咤风云的大哥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她这是被一块炸鸡感动哭了吗?

已经到了这一步,再坏还能怎样呢,她想,那就走下去看看吧。

置之死地而后生。

路旁一棵挺拔繁茂的梧桐树下,林初阳踏着满地浪花轻盈浮动的光影,朝月升走了过去。

五月中旬,天气已经开始热了。月升穿了一条修身的黑色破洞长裤,上身则是一件薄而宽松的长袖衬衫,搭配起弧度漂亮的眉眼和黑漆漆的头发,看着休闲又莫名的干练。

她倚着一辆黑色的电动摩托车,看了林初阳一眼,然后把手里的头盔向他一抛,后者像接球一样,伸出手稳稳地接住了。

林初阳把怀里的头盔戴好,老老实实地走上前坐到车后座上。月升也戴好自己的头盔,转动钥匙,一拧把手,车就稳而快地开动了。

车是地头蛇张弛同志给联系借来的,他平时少言寡语,连车也是低调叛逆。就是月升面无表情地开着这辆车……非常像叱咤风云的女特工金盆洗手,下了班买菜做饭顺路去幼儿园门口接自己的小孩儿回家。

林初阳乐不可支地坐在后座上,看着一排一排梧桐树从他们旁边飞过。春夏交接的暖风里带着清冽的草木气息,阳光下,月升的发梢像小蝴蝶一样追着花香上下飞舞。

自从那天月升在医院食堂的咖喱鸡摊位前惊为天人地吃哭了之后,林初阳就发现她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

月升就好比一个在山洞里苦修多年的老僧,忽然有一日投身万丈红尘,开始无拘无束地放飞自我。

他们只在医院里住了半个月就出院了,陈卓给她搞的那张假条还有一半时间,月升不想继续无所事事地躺尸,也不打算回学校去上课,其实父母去世时留给她的遗产和事故赔偿金足够她衣食无忧地度过这一生,哪怕什么工作都不做也没有关系。但周星驰说得对,人如果没有理想,那和咸鱼又有什么分别?她也有自己想要到达的地方。

除了学费和日常的生活费,这笔钱她就再没碰过了。就算到了这种地步,她也没打算就此放弃。在小护士们进来换药和纱布的时候,月升就随口跟她们打听附近的兼职工作——居然还真的让她找到了。

就在他们那天晚上吃饭的商圈里,新开了一家恐怖医院主题的鬼屋,正好需要大批的年轻人,去扮鬼……

月升去应聘的时候,只问了一句能不能保障人身安全——毕竟林初阳这个金贵的小弟有伤在身,不能轻易被打。在得到小老板十分肯定的答复之后,第二天她就带着跟屁虫小弟顺利无比地去打卡上班了。

那小哥的原话其实是:“安全,安全!哪怕下班晚了,不卸妆上街就行。”

林初阳觉得还挺有道理的。

月升悠悠地骑着小摩托,在阳光灿烂的街上拐了一个弯。

“直走50米,左转。”手机里导航女生的声音比她还要冷漠一点。

但她心情很好,显然对此毫不在意。风兜在她的棉衬衫里,像迎着浪的小小风帆。

月升顺着手机导航的指点一路骑到那家“森然医院”的大招牌下,该老板非常财大气粗地租下了三层楼的铺面,号称要搞一个中国知名的主题鬼屋,里头设有惊悚手术室、诡异太平间等各种题材的房间,月升、林初阳他们的工作也没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这批兼职的大都是附近学校的学生,应聘完的当天就统一接受了一个小时的讲解培训,现在完全驾轻就熟,先有序地排队领自己的衣服,再依次去化上滴血狰狞的妆。

月升分到了一件染满大片红色颜料的白大褂,脸白得没有一点人气儿,阴森森地举着个非常假的大针管。林初阳和月升一个组,因为月升替他跟工头姐姐说过他腿脚不太方便,所以他直接领到了挺尸的工作——就在月升拿着针管和小锯子的手术台上躺着装死,身上盖上一层染血的床单,在有人经过时突然坐起来就行——简单粗暴的仰卧起坐,连喊都不用喊一声。

森然恐怖医院的老板非常用心,那些手术室里的设备好些都和医院里的一样,虽说对月升这种从小在医院里长大的医学生来说,这些还没有学校里解剖青蛙的实验室逼真,但昏暗逼仄的灯光这么一打,走廊里瞬间阴森了起来,还真的有种压抑的感觉。

她盯着那条似曾相识的长廊恍了一下神,林初阳上来就拉着她走:“来来来,我带你,不会丢的。”

走着走着,他好像想起了什么,直接唱了起来:“牵你手,跟着我走,风再大又怎样,你有了我,再也不会……”还没等他忘情地唱出最后那句五音不全的“迷失方向”,途经的房间里一个穿着条宽松白睡裙的小姑娘就拉开门怒气冲冲地朝他喊:“同学,一会儿开门了,别唱了成吗?”

那姑娘脖子上还画着一条缝针的长疤,十分逼真,冷不防这么一冒出来,倒还真把他们俩都吓了一跳。

“成,成,成。”林初阳飞快地冲那儿摆了摆手,心虚地拉着月升赶紧跑了。

刚跑了没几步,月升没忍住笑出了声。

为了防止兴冲冲的顾客进来撞见凑在一起低头玩手机的“尸体”,这家“医院”的职工上班时间是要统一把手机交给工头的,下班的时候才能发还。而且他们去厕所的时候也得时刻警惕,路上碰见顾客,也要尽心尽力地吓人。但这些其实都不是事儿,最要命的是这里有三层楼,顾客从一楼买票进去,一路得找到三楼的出口,里头灯光昏昏暗暗,地方也绕,就老是出现尖叫的小姑娘们在一个地方不停地兜圈子,然后在那儿上班的人就得一次又一次出来吓人的情况。

当然,还有更惨的,他们因为房间偏僻,老是没人找到。

林初阳一早就在那张硬邦邦的手术**躺下去,仰卧一上午,没人给他一个起来的机会。

他们在二楼尽头的一个房间,因为大部分人都着急向上找三楼的出口,好多人压根儿都没往这儿走。

外头惊叫的声音此起彼伏,林初阳把身上的床单一掀,坐起来叹了口气:“哎,大哥,我们玩个什么东西打发打发时间吧?”

还没等月升问他玩什么,他已经一脸得意地从自己宽大的衣服口袋里掏出了一盒卡牌:“‘真心话大冒险’怎么样?”

在病房里玩这个游戏他们太熟悉了,两人无聊得很,屋里没有自然光也没有时钟,时间一久很容易给人一种错乱的压抑感,但他们俩倒还挺乐在其中,头碰头盘腿坐在那张手术台上轮流抽牌。

因为工作场地有限,他们基本上全程都在选“真心话”。玩到最后,林初阳没忍住选了一回“大冒险”,结果抽到的牌上赫然写着:诚实地回答对方任意一个问题。

这不还是“真心话”吗?

他借着头顶发红发暗的灯光抬眼看向月升,对方的一双眼睛顾盼生辉,在这么诡异的环境里居然都是好看的。

林初阳正看得入神,就听月升忽然问道:“那天你是怎么发现的?”

要是有旁人在场,他肯定对这句意味不明的话一头雾水,但林初阳一下子就明白了——月升指的是她落水的那天。

那天是阴天,又是傍晚,她们坐的小船离岸尚有一大段距离,他是怎么发现情况不对的?

林初阳愣了一下才耐心地解释:“咳,这大哥你有所不知,我会看浪的。”

“嗯?”

“老林不是海员嘛,从前他教过我。”林初阳干笑了两声,“我‘林阿浪’可不是浪得虚名,嗯,还有就是……我一直在看着你。”

他一说完,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月升定定地看向他,一言不发。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灯光朦胧,而她还在看着他。

在那几秒钟里,林初阳的心脏突然一阵乱跳。运动员的心率普遍都慢,这么冷不防一加速,跳得他一阵冲动,几乎想对她说出那句话来。

他慎之又慎地组织了一下语言,刚下定决心说出“其实我”,月升就轻轻打断了他:“有脚步声。”

这是终于有人发现这里了吗?可这时间有点太不巧了吧?

虽说林初阳几乎要淌下两行热泪,但也只好赶紧收拾收拾躺了下来,刚才狂跳的心头涌上一股微弱的懊恼:怎么偏偏这个时候来人呢。

走廊里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们不由得屏息凝神——这两个等着门开的简直比那开门的还要紧张。

终于,特意设计好的生锈门环发出一声酸涩的“吱呀”,两个探头探脑的姑娘走了进来。

月升眼疾手快,在她们推开门的一瞬间往她们眼前一站,龇着牙举起了手里的小锯子和注射器。

那俩女生见怪不怪地赏脸看了她一眼,居然一声尖叫也没有。

“敏敏快看,手术台那儿躺了个人,”其中一个女生的声音里满是兴奋,十分笃定地说,“他一会儿肯定会突然坐起来。”

林初阳正酝酿着一股气力要起身,闻声也尴尬地愣住了——这种情况他是起来,还是不起来好呢?

听着她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林初阳心一横,不管了,他猛地直挺挺地坐了起来。盖在他身上的白床单随之往下一滑,那个敏敏很给面子地“哇”了一声,然后指着他惊讶道:“他长得好帅啊!”

的确,就算是尸体,林初阳这浓眉大眼的也称得上是一具相当好看的尸体……但这好像不是重点吧?

这俩姑奶奶的心理素质好像有点强啊?

林初阳万万没想到还能碰见这么一出,只好茫然无措地对她们的盛情赞美回了一个礼貌的微笑。

“嗷,笑起来更帅了!”

门口干杵了半天的月升:“……”

营业第一天他们业绩斐然,碰上的第一批顾客热情无比,最后还跟他们合了影才走。

林初阳看到美颜软件里的自己头上还顶着两只猫耳朵,笑得十分凄凉。

接下来的两天,他们这儿也鲜有人找来,仅有那么几个顾客要么还没等林初阳坐起来就尖叫着跑了出去,要么就是要拉着这俩俊男美女合影留念。虽说乏味,倒比一楼那个老是被惊惧交加的小姑娘们追着打的阿浩要好一点。

等到了第三天,他们只下了两盘飞行棋就听到走廊里有动静了,林初阳还觉得今天业绩格外不错,把东西往床单里一塞就赶紧躺好了。

门是虚掩着的,留着一条引人来一探究竟的门缝。走廊里泛红的灯光伴着沉重的脚步声透进来,月升躲在门后,只等着那人一进来,就从门后猛地冒出来。

她屏息凝神,侧耳听到那人凑近了门,然后她一个深呼吸,刚想往外一站,那门随之“吱”一开,闷声倒下一个人影来。

躺在床单下的林初阳听着这声音不对,闻声坐了起来。他非常不解地看着门口那个穿着体面的中年大叔,怀疑这个人是不是上班走错了地方。

他一皱眉,还是不太敢相信:“这……这是我们吓的?”

“不是。”月升一咬牙把这个人沉重的身体翻了个面,“快过来帮忙。”

这个中年人有一圈怀胎五月般的啤酒肚,此刻眼睛紧闭着仰面躺着,脸色发青,仔细摸一摸,脉搏居然都快没了。

月升飞快地检查了一下,翻着中年人的眼皮对林初阳沉声道:“是低血糖。”

严重的低血糖会导致休克,甚至会有生命危险。

“我这里有糖。”林初阳赶紧朝口袋里摸了摸。

月升一摇头:“他现在咽不进,容易卡住或者呛着。”

林初阳点了点头,把糖又塞给了月升,意思是那你吃。

“那我打120……”他看出情况不对,刚说完这句话,一股寒意这才后知后觉地漫上他的脊背和脑门:所有职工的手机都被收走了啊!

整个主题鬼屋里都是尖叫和呼救的声音,他们这地方又偏,怕是就算出去狂喊救命都不会有人在意。这个中年人太沉了,没有意识也不能轻易挪动,林初阳的额头瞬间冒出一片冷汗:这个人要是交待在这儿,那他们俩也得交待了。

一直垂着头的月升忽然深吸了一口气,低头从宽大的白大褂口袋里摸出了一卷透明输液针管来。她站起身去翻墙边玻璃都破了的药柜,在一堆标签泛黄的生理盐水和药剂瓶子里摸出了一瓶标签被撕了大半的输液瓶来。

她快步走回来,解下头绳绑住中年人的手腕,又把那个插好输液管的大瓶子往林初阳手里一塞:“举着。”然后她非常娴熟地拍了拍中年人的手背,握着针头的手在血管上方停了一瞬间。

“我可以的,不要害怕。”月升蹙眉自言自语地念叨了一遍,凝神看准了静脉血管,把手里的针头一下扎了进去。

没有任何迟疑。

虽说恢复得差不多了,但到底是伤到了神经,月升平常用起筷子都没这么利索。林初阳睁大了眼睛看着她在几秒钟之内一气呵成,又从口袋里掏出两个创可贴把针管粘好。他十分惊讶地说道:“大哥,你……你怎么还随身带着这些东西啊?”

也不知道这个去烤肉都能带着脚蹼的人怎么会问出这种话来。

中年人的脉搏马上就强劲了一点,月升看了看他的反应,松了口气。她淡淡地看了林初阳一眼,轻声道:“不日新者必日退。”

“那你给他输的是……”

“葡萄糖。”

林初阳想起这个主题鬼屋的老板据说斥巨资买了很多货真价实的医疗器材,恍然大悟。月升却还没放松下来,她想了想,抬眼笃定地看向对方:“我们把他扶到手术台上,路上拦客人帮忙打120。”

这个中年人体重偏沉,林初阳和月升两个人伤都还没好利索,好不容易才把他弄上床。床底下有小轮子,他们一左一右,推着人就快步往外走。

这时,**的中年人好像有了点儿意识,他费力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同时闷哼了一声。

月升忙低下头问他:“您感觉怎么样?”

中年人闭了闭眼,好像很费劲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含糊的字来:“我……女……”

月升没有听清:“再坚持一下,我们马上就送您去医院。”

中年人痛苦地皱了皱眉,忽然用力抓住了月升的手。他的声音虚弱而沙哑:“拜托,女……”

“您女儿?”月升低下头去,只听到几个模糊的字眼,“我这就去找,放心。”

抓在她手腕的那只手力道一松,软趴趴地垂了下去。

“他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你先推他出去,我回去找他女儿。”月升往前用力推了几步,才松开了手。

她和林初阳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只是那一个瞬间,彼此都从对方的眼神里读到了“交给我你放心”,然后她毫无挂碍地一转头,和他们背对着在这条长廊里快步走了回去。

月升这个人,自小喜怒就不轻易形于色,哪怕出门当真找不着北,迷起路来也是一脸的游刃有余、面沉似水,就算真的慌张,别人也不会相信。她要说“我害怕”,就好比一个脱出凡尘的世外高人,非常冷静地一捋雪白的胡子,高深莫测道:“我不会武功。”

这里有年龄限制,太小的孩子不允许进,月升想了想,判断那大叔的女儿应该是初高中生的年纪,而且,很有可能就在这层楼。

可到这里玩的大多数也是那个年龄段的小女生,这个地方说大不大,说小也还真不算小,这么多房间,她到哪里去找呢?

走廊里投下的光色泽晦暗,气若游丝地闪着。空气里弥漫着十分应景的消毒水味儿,藏在墙边的道具干冰散发出升腾的白雾,整个通道里都充斥着一股难以摆脱的破败和萧条感。

她走在地砖上,嗒嗒的脚步声轻轻在四周回**。

两旁都是贴着封条或者泼了深红色颜料的门,有的虚掩,有的紧闭。往这个方向来的客人很少,门里的同事也大多和她一样是大学生,她推开一扇门,冷冷地对着一张涂画得恐怖却一脸震惊的脸问:“你们见没见过一个女孩子?”

那人乍一下没有反应过来这是个什么操作,还在原地愣了一下。

倒是她把扮鬼的人给吓住了。

呆了半天,那个嘴角旁化着一排红颜料的男生才不太好意思地说:“嗯……你说哪个女孩子?”

只找了一个房间,她就果断放弃了这个效率低下的办法,直接快步挨个儿推开门,在把里头那些“尸体”吓起来的同时,进去匆匆看一圈就出来。

这么一连走了四五间,她站在原地,深呼吸起来。

好好想一想,好好想一想……如果是自己,会往哪个方向走?她闭上眼睛,视线里慢慢出现了一片迟暮、颓败的金光。她像是又回到了那条梦里摆脱不掉的走廊。

月升身体里那个坏了多年的雷达好像忽然亮了起来,她沉下心按着它的指引往前走,第一次毫无恐惧地走进了那片光芒里。

她走到一扇门前,那是中学教室的门,准备告诉她父母死讯的班主任正在和课上的老师低声商量,她越过这两个人向窗户里看,斜趴在桌子上的小姑娘和自己的目光在那一瞬间相接,好像空气里响起“叮当”一声。

月升看着那个女孩儿被老师柔声细语地叫出去,站在那两个准备告诉她残酷现实的大人跟前垂着头。

她耐心等着,等着那个小女孩丢下他们往前跑。

小女孩听完班主任的话,用力眨了眨眼一扭头,手臂却被月升轻轻拉住了。

“这是真的。”她看着小姑娘惊恐无措的眼睛,想了想又说道,“不要害怕。”

月升紧紧地抓着小女孩想要挣脱的、一直在抖的手,那片小小的温暖被她牢牢地握在手心。

“跟我回家吧。”月升看着那个从前的自己,声音里是难得的温柔,“我带你回家。”

暗淡昏沉的夕阳光芒在那一瞬间飞快地消退,黑沉沉的走廊里只有一直在闪烁的红灯,月升回过神来,看到自己对面的小姑娘和一个惊慌失措的女孩儿重叠在了一起。她打量了一下这个微微发抖的女孩儿,轻轻柔柔地重复了一遍:“别怕,我带你出去找他。”

森然恐怖医院开业三天,还是第一次出现有人走着进去躺着出来的状况。看到那个脸色青白的中年人躺在泼满了红颜料和糖浆的道具手术**被初阳推出来的时候,匆忙赶来的老板和医护人员不禁双双震惊了。

女医生发现中年人已经被施行了急救,慌乱中还给了林初阳一个惊讶而赞赏的眼神。

他看出来了,这个眼神的意思是:小伙子,给你点个赞。

那个已经脱离生命危险的中年人被专业的医护人员平平稳稳地放到担架上,正往急救车里推,从“医院”入口那儿就传来一声带着哭腔的“爸爸”。

林初阳闻声回头,刚想打趣说这是谁这么客气,就看见月升手里拉着一个中学生模样的女孩儿,她扎着个摇摇晃晃的马尾,丢下月升朝这儿跑了过来。

她眼圈红通通的,扑过来拉住中年人的手,好像想说什么,可是又说不出来,只有泪水在眼眶里不住地打转。

中年人已经缓过来了,只是还有些虚弱。他费力地睁着眼睛朝女孩儿看了看,哑着嗓子说道:“彤彤,对不起。”

彤彤终于没有忍住,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

“我只是气你丢下我一个人。”她带着泪水用力咧了咧嘴角,咕哝道,“其实我早就原谅你了。”

这天是她生日,爸爸原本答应要陪她一天,可匆匆带她来商圈的一家店里坐下,表示吃完饭就要回去工作了。

可现在这个人也想丢下她走了。

她看着眼前的蛋糕和牛排,越想越委屈,听爸爸解释完不能陪她的理由,一气之下站起来扭头就跑:“那我就自己走,不碍你的眼了。”

然后她头也没抬,闷头乱跑,结果意外撞进了这家鬼屋。她爸爸由于工作多年不吃早饭,刚才又只来得及喝了几口咖啡,还什么都没吃,这么惊惧交加,急急慌慌地找了一圈下来,身体自然而然地抗议未遂、愤而死机了。

救护车的门被关上之前,那中年人忽然说了句:“谢谢你。”他躺在担架上,没法看向月升,看着像是对着空气郑重其事地道了句谢。

彤彤抬起春水一样湿漉漉的眼睛,抽噎着对月升点了点头。

车门合了起来,救护车随之发动了。

刚才在路上,月升匆忙中还对彤彤嘱咐了几句低血糖患者的注意事项,也不知道她记下了多少。

能做的全都做了,月升仔细想了一遍,确定自己的每一个步骤都没有出错。

好像还不赖。

看着救护车开走,月升忽然意识到,不一定非得拿起手术刀才能帮到别人。

她默默地念叨,如果他们的人生是一场疲惫漫长的1500米比赛……那就把过程中遍布的酸楚和挫折当成一次又一次的50米转身。

那是从头来过的机会。

“你说什么?”站在她旁边的林初阳没有听清,只见到她蓦地笑了一下,低低念叨了句“50米转身”。他还当她这是吓魔怔了,忙拍了拍她的肩膀,“没事吧?”

月升摇了摇头,看向眼前这个满脸都是关切的人。她的目光静静地在那熟悉的脸上扫了扫,心跳不知怎么忽然加快了。

好像和这个人一起的话,也就没有那么难了。

这阵潮汐一样涨起的心跳声在她的胸腔里不断回**,她迟疑了一下,欲盖弥彰地说:“没什么。”

林初阳看她破天荒地支支吾吾起来,好奇得不得了:“什么事这么高兴啊?”

月升想了想,在那两个呼之欲出的想法里,理所当然地挑了另一句实话。

风吹拂过她散在耳旁的发梢,扬起一阵淡淡的蜜桃洗发水的气味。她的声音轻轻的,但听起来冷静又笃定:“我想好了,我要考注册营养师。”

在分外忙碌的吓人又救人的一天结束后,这两个尽职尽责、身心俱疲的扮鬼员工终于可以卸妆下班了。

别说是森然恐怖医院,就是在港城这么多年所开的主题鬼屋里,都从来没有出现过把顾客抬上救护车的惊险情况,而且万幸的是,那个大叔没有出事。

林初阳满脸是血浆地推着手术床跑出来的时候,被好几个围观群众看到,他们在惊讶之余,还顺手把现场的照片发到了社交网络和朋友圈里。

惊险、刺激,吓晕了还立马抬你上救护车,一半好奇,一半又免了后顾之忧,当天下午,闻讯赶来围观的顾客数量噌噌噌往上涨,然后那儿的营业额就抑制不住地……更好了。

清水哗哗地从水龙头里冒出来,林初阳满满地接了一捧,用力地洗起了干在脸上的道具血浆。他们干的是白班,下午五点准时洗脸走人,他看见镜子里的自己仍旧看起来惊悚无比,不禁默默希望水龙头里流出来的是卸妆水。

他仔仔细细地洗了半天,脸上才终于有了点儿人类的模样。

林初阳放下毛巾,换下那身破烂的病号服从男厕所里走了出来。等了没一会儿,月升就慢悠悠地出现在了隔壁女厕所的门口。

她的眉毛和几绺碎发被水流浸湿,又洗干净了脸上那些惨白的粉,此刻看着眉清目秀,居然还少有地带着一点温柔和动人。

“我们去吃好吃的。”林初阳高高兴兴地拉上她想要走,就看见小老板迎面朝他们走了过来。

这儿的“院长”姓李,年纪很轻,大概自小就夙兴夜寐努力读书,是个不苟言笑的少白头。

也不知道这么严谨的一个人是怎么想起来开鬼屋的。

小老板那一双狭长的眼睛从镜片后头投出两道精明的光,他先是非常郑重地拦在他们的路中间,说了句官方的话:“今天的事多谢你们。”

见他们俩只是敷衍地“哪里哪里”“没有没有”,他若有所思地咳了一声,补充道:“奖金会和工资一起发到你们的卡里。”

没等月升张口拒绝,林初阳看了她一眼,就朝小老板笑呵呵地摆了摆手:“不用不用,我们做好事从来都不留名。”

小老板是何等人物,高等学府毕业的精英人士,见他们对钱不感兴趣,于是又掂量了一遍,颇自信地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了两张折叠整齐的门票。

“李洪峰老师的考研讲座,你们有兴趣的话可以去看看。”李洪峰是当地一个非常知名的讲师,大概是小老板以为这两个视金钱如粪土的大学生十分热爱学习,于是非常大度地忍痛割爱了,“实不相瞒,李老师……咳咳,是家叔。”

考研讲座是什么?月升悄悄想,总感觉那里堪比声势浩大的邪教聚众现场。她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出现一幅画面:传销头子在讲台上振臂高呼:“知识就是力量!”一众眼睛放光的学生群起响应:“就是力量!”

只是想了想,她就赶忙谢绝了这份沉甸甸的美意:“还是您留着吧。”

连续碰了两鼻子灰,小老板有点摸不清这两个人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这样吧。”小老板略一思索,就低头掏出了另外两张折了角的门票,“有朋友送了几张画展的门票,是当代大师丹浮生的,你们觉得怎么样?”

他们哪里敢再拒绝,常言道君子成人之美,月升实在不敢再拒绝这份汹涌而来的美意,谢了一声就接住了。

小老板如释重负,好像再也不欠他们什么,转头就走了。

林初阳捏着手里这张皱巴巴的门票,看到上头写的日期,发现明天就是画展的最后一天,时间还挺赶的。他哑然道:“这个什么画展也在这里,大哥你明天有安排吗?”他知道下班后她也很累了。

反正他们暂时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月升无所谓地“嗯”了一声:“那明天就去看看吧。”

两人下班中途被拦截了一下,等紧赶慢赶地上了四楼的美食区时,已经完美地赶上了大部队下班觅食的饭点。他们在几家爆满的拉面馆和寿司店门口只略停了一下,就果断地选择去赛百味。两位少年英侠一起买了个切成两份的大号三明治,再一起身手矫捷地爬到顶楼去吃。

这里一共七层,他们一路坐扶梯上了没有人去的楼顶躲清静。晚风沉醉,像一杯甜腻的冰酒,扑在脸上柔情似水。林初阳把一条胳膊搭在砌好的水泥台子上,另一只手举着三明治咬了一口。暮色像昏沉暧昧的薄纱,被尾随而来的黑夜严丝合缝地遮住。初上的华灯像极了一串串火光微透纸壁的小灯笼,错落地悬挂在这片起伏的钢铁山丘上。

星星点点的灯光落在月升的眼睛里,她无言地看了一会儿,恍然想起几年前,他们四个一起在山上的那个夜晚。

当初热热闹闹的流星雨小队,现在只有林初阳还待在她身边。

寂静里,林初阳又咬了一口三明治,忽然说道:“因为我想看看大海。”

“你之前问我为什么选蹼泳,”他的声音很轻松,带着一股少年特有的大方爽朗,“因为我爸爸是海员嘛,我想知道他喜欢的大海到底是什么样子,当时就想也没想地报了游泳的项目。

“蹼泳的速度很快,每次在水下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短暂地隔开了,那段时间里,我的眼前只有气泡和浪花,没有任何纷扰。在那个瞬间,我要做的就是拼尽全力不断向前,别的什么都不重要。

“而且体育竞技真的算是最公平公正的事情了吧,当然,不能把那些灌兴奋剂的算上。”

远处彩灯的光朦朦胧胧地扫在林初阳的脸上,让他的神色看起来无比温柔:“这个完全没法偷懒,不能蒙混过关。你付出多少汗水,就得到多少荣耀,没有任何捷径可走。因为一旦走了捷径……捷径就成了唯一的路了。我不会放弃,哪怕我游得不快了,哪怕我再也拿不到奖牌、一上场就被人笑话,我也不会放弃,”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忽然偏头笑了笑,“大哥你信不信?”

有一个瞬间,她觉得自己正长长久久地待在一场醒不过来的梦里。

连绵的灯火在他们身后,有呼吸似的不断闪烁起伏。环线道里的汽车都映着釉面一样的光,在路上飞快地行驶着,街上流动着热闹无比的人潮,从天台这儿看过去,整个商圈看起来像极了一个正在无声转动的巨大表盘。

他们都在一场名为“活着”的盛大梦境里。

所有人都在时间的表盘里努力前进,一刻不停。

月升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在风里轻声说道:“我知道你可以的。”

美术馆位于六楼,这里的五楼就是一家布满激光和摇滚乐的健身房,可谓实打实的闹中取静。他们沿着扶梯一路向上,沿着走廊往里走了几步,没费多少力气就找到了六楼的展馆门口。

来这里的人很少,和四楼已经热闹非凡的餐饮区不一样,只有零星几个人,看起来格外冷清寂寥,好像连室温都跟着降了两度。

一步入桃园。

展厅里的墙面错落地挂着大小不一的油画框,画面里多是浓墨重彩的金色和红色,鲜艳的太阳花、叶片被余晖染成金黄的杨柳,画家的用色非常大胆,几种十分显眼的颜色混杂在一起,看起来有一种新奇又略带怪异的美感。大片的金色使通道的两面墙上仿佛挂着一排排正在燃烧的壁炉,有的星火浮动,有的满膛火光。

丹浮生不是个画水墨画的吗?月升心里疑惑,低头确认了一遍门票上写的地址,发现似乎走反了,丹浮生的画展在六楼的另一边。

果然……

不过,林初阳和她明显对这点并不在意。不论是孤礁、病房、鬼屋还是走错的画展,只要是和身旁的人待在一起,其实在哪里都没有问题。

一进门的时候,林初阳就以他们“刚刚共患难过他又受到了惊吓”为由挽住了她的手,她没有像从前一样抽回来。好像经由那个有血有肉的人这么一牵手腕,她也有了一颗心了。

墙壁上都是呼之欲出的火光,那些跳脱的色泽象征着黎明和希望,不知怎么给了她一种熟悉的亲切感。

通道的尽头是一幅巨大的黑白人物肖像,非常显眼。画中的男生正侧着脸往画框外看,他的面孔被光线模糊了,但很明显有着让人心动的、眼尾上扬的桃花眼,眼角处还有一颗小小的痣,眼神明朗。而他的另半边脸则完全消失在那片灿烂的光里。

那是朝阳投在他脸上的光。

大画框前面还站着一个背对着他们的姑娘,她戴着软边的米白色小帽,身上穿了一条砖红色的薄长裙和白色的开衫,长发乌黑,垂在肩后。

月升和林初阳被这幅莫名熟悉的画吸引了过去,他们走到近前,越看越觉得画里的人他们认识。

画的名字是Hope,希望。

旁边是作者的署名“Moon”。

“好看吗?”那个一直在看画的姑娘忽然转过头来,对他们笑了笑。

林初阳看着那双明亮的、像小猫一样有灵气的眼睛,瞬间犹如被电流击中,心脏都跟着踉跄了一下。

“芒芒?”

“什么时候回来的?”林初阳手里捧着一杯什么都没有的“冒牌”奶茶,“回来怎么也不来找我们?”

上一刻还在鬼屋里尽职尽责地工作,下一秒已经和这个千山万水外的人重逢,谁也没想到,他们阴错阳差地走到这里,竟然还能碰见何芒。

“说来话长。”何芒低头吸了一口杯底满满的珍珠,她手里拿的这杯糖在、冰在,奶茶的灵魂也在。她心满意足地咽下去,十分舒服地点了点头,“我这不是来找你们了嘛。”

在画展的展馆里喝冰奶茶而不是香槟,他们也算是小小行为艺术了一把。

林初阳举着手里那杯清汤寡水的“奶茶”,一时之间几乎淌下两行清泪:噎人噎得这么到位,他这个大哥的地位怕是不保了。

其实何芒说得也没错,她年少外出求学,没有经验,迈出祖国的大门没多久,就直接把随身的包给搞丢了,录取通知书和手机跟着包离她而去,她没能顺利进入那所大学。思虑了没多久,她就选择了游学。这三年她在各个国家的社区学校进行交流学习,逢年过节就在街头给人画画或者在咖啡馆打零工赚生活费,没法回家,因此几乎算是音信全无。

茫茫路远,她和他们隔着一山又一山。

就在前一阵,她还在意大利一个小镇的教堂里给人修补天顶和壁画。她像刷墙的泥瓦匠,戴着报纸折成的尖角大帽子坐在秋千一样拴着两根粗绳的木板上,待在那儿,一吊就是一下午。

“那几天镇子里一直都在下小雨,结果有一天,天气忽然放晴了。”

镇子里的人们被困在家里好几天,此刻都兴奋地走到街头欢呼。雨霁云开,明朗和煦的阳光透过教堂顶的玻璃彩窗,正好落在了她身上,蝶翅一样五色斑斓。她没有一种颜色辨认得出来,可她感受到了那片美丽的、令人落泪的温暖。

“太美了,这个世界这么美,我要替他好好看看啊。”于是她收拾行囊,准备带着那些画一起四处游历,这里只是第一站。

林初阳十分好奇:“怎么会在这里,而不是元嘉?你知道我们在这儿?”

“我当然是……夜观天象,觉得我一定会在这儿碰见你们的。”何芒的眼睛里总有一股灵动狡黠的光,“我说完啦,但你们怎么会在这里呀?”

她还没说完,从碰见她到现在一个字都没说过的月升忽然走上前,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了她。

何芒可算不出来这个,她举着杯奶茶愣了一下:“怎么了?”

那个从来都是冷冰冰的人在她耳边小声说了第一句话:“我很想你。”

明明只有三年没见,可一朝重逢,沉着冷静的月升变成了随遇而安、一身血浆的扮鬼员工;而思维跳脱、活泼乐观的何芒却变成了温柔娴静的画家。一个剪了短发;一个又留起了长发。两人好像一面互相颠倒的镜子,不知不觉,时光让她们活成了对方曾经的模样。

“我也很想你。”何芒鼻子一酸,就把奶茶塞给了林初阳,腾出手来拍拍月升的背,温声咕哝道,“很想很想。”

一手一杯奶茶的林初阳腾不出手来,只好笨拙地张开双臂,松松地凑了上去,把那两个单薄的女生温暖地环了起来,他感慨地号道:“还有我!还有我!”

何芒本来都快哭出来了,眼泪酝酿到一半,生生被这句话给堵了回去。她“扑哧”一声笑了:“我刚才话还没说完,我说,那你们可得好好谢谢我。”

林初阳还不愿意撒手,迟钝地问道:“怎么?”

“因为我没回家,先来的这儿。”何芒吸了吸鼻子,“所以老何特地来接的我。”

林初阳还没反应过来,月升的心里却倏地一亮:何芒的父亲何建邦,是知名的骨科医生。

月升和何芒心有灵犀地相视一笑,已经感动了好半天,林初阳才恍然大悟:“哦——”

“芒芒。”他挠了挠头说,“你记不记得,从前你跟我说,我的朋友里头有个贵人?”

他生性就乐观开朗,爱交朋友,一直都拿这句玩笑话当作正大光明结交朋友的正当理由。

何芒睁大了眼睛。

原来兜兜转转,那个所谓的“贵人”就是她自己啊。

他们三个一起感慨地站在那幅大肖像画前,画中人仍旧目光温柔地侧头看着他们。几年前的那个深夜,因为乌云,他们并没有如愿看到传说中的白羊座流星雨。

可第二天清晨,他们在半山腰上,意外目睹了一场盛大灿烂的日出。

“白羊座流星雨象征着天真和活力的丧失,公羊试图营救受到迫害的王子和公主,可最终仍是无力回天,王子不知所终,公主掉进大海。但也许正是这样的陨落,才把希望和新生带到了人间。”

那幅画的名字叫“希望”,他们三个静静地站在画框外,和画里的那个男生一起看着辉煌灿烂的朝阳。

就像从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