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你是我的心

一进入考试周,大学城各个高校的图书馆里满满当当地挤着无数个莘莘学子发愁的小脑袋瓜,自习教室更是闷热无比,有空调和吊扇续命的几个小教室早就被乌泱泱的人占满了,跑来抱佛脚的有志青年大都占不到座儿,只好亲密无间地胳膊肘撞胳膊肘,和互不相识的陌生人一起在桑拿房一样的大教室里挥汗如雨。

港城医学院也不例外。

还有起晚了连桑拿房里都没占到座位的,只好待在宿舍里昏昏沉沉地复习,看两页书就得咬牙掏出辣穿脑门的风油精闻一闻。

家里有矿的大佬们则会在期末充分将这一优势发扬光大,拎着课本和习题去附近的咖啡馆里点杯冷饮,一边背单词一边吹冷气。

每到这个时候,在走廊里、墙边的暖气旁,还有楼梯间的犄角旮旯,都能看见有人坐在小马扎上像苍蝇一样“嗡嗡”背书,而曾经见证了无数小情侣腻歪的湖边树荫下,也坐满了摇头晃脑、只差头悬梁锥刺股的苦命学生。

一进校门口的那尊马克思雕塑下,已经摆满了各种苹果、薯片、饼干、火腿肠,不知道是哪个系的男生还恭恭敬敬地摆了包韩国细杆烟,也不知道他老人家在天之灵抽不抽得惯。

期末考试的逼近,让所有人如临大敌,纷纷拿出了占座复习的看家本事。

但在所有的地方都像烧干了的锅一样吱吱冒烟的时候,有一个地方却依旧无人涉足、安安静静。

月升站在一片馨香的阴凉地里,举着一本书看得入神。

此时尚是清晨,白雾还没散尽,附近的树上传来有一搭没一搭的微弱蝉鸣。文英楼的天井里凉飕飕的,树木幽静,只有她一个人在这里。

两年前在港城医学院出过一起为情所困的女学生跳楼的事件,当时一度人心惶惶。在添油加醋的传言里,那栋楼的走廊里半夜会传来呜呜的哭声,非常可怕。

事情发生之后,文英楼被封了几个月,后来新生入学,需要教室,就又重新开放供他们上课用,不过安排的都是白天的课,一到傍晚,这儿就压根儿不会有人来。

也就只有月升敢来了。

以她的性格,哪怕面前突然诡异地冒出一摊血,她也会面不改色地绕着血迹走过去,更别提传闻中那些很不靠谱的诈尸闹鬼了。她一个冷面判官,如果真有一具僵尸不长眼,举着两只胳膊挡了她的路,她说不定会直接拎起一桶福尔马林给他浇趴下。

如果真的存在鬼魂和幽灵,那为什么她在梦里都见不到父母一面呢?她的梦里永远都只有那条令人窒息的、没有尽头的走廊。这种民间传说故事,她很早就不信了。

天井里的植物因为缺乏修剪长得非常茂盛,空气里都是草木恣意生长的芬芳。月升站在那个姑娘从高空摔下来的地方,漫不经心地把书翻过一页,继续看着被红笔画得血红一片的重点。

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从她身侧传来:“小熊。”

她放下书,看到笑容永远那么完美的陈卓:“师哥。”

也是在这儿,月升第一次碰见的他。

“要同时准备转系的考试和本专业的期末考,还要补上前两年那个专业的课程,很辛苦的。”他说。

月升只是摇摇头。

“想好了?”他问。

“嗯。”

闻言,陈卓停顿了一下,闷声笑道:“你好像和从前完全不一样了。”

月升无言,继续看起了手里的书。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陈卓忽然淡淡地说:“我妹妹就死在这儿。”

那个女生叫陈静,刚好在月升入学前一年去世。

“她和你的性格很像,真的很像,但她碰上了错的人。”陈卓的眉间少有地掠过一缕阴云,“第一次在这儿碰到你的时候,我还以为她真的回来了。”

他总是看着云淡风轻,被学弟学妹私底下称作“笑面无常”,没人知道他经常在深夜独自在这栋楼里徘徊——还因此吓跑了一个慌里慌张的小姑娘。从那之后,这栋楼更没人敢来了。

直到那天,他在这儿碰见了月升。

一种奇异的失而复得感让他忍不住想保护她、帮助她。

“我不会让那种事情再发生一次。”他时刻出现在她身旁,也真的就没有不长眼的小男生敢来搭讪。

两人都是沉默带着伤痛的刺猬,小心翼翼地躲在伪装得坚硬的壳子里,伤口散发的血腥气让他们不断靠近对方取暖。但他们身上都有刺,不能再近了。

过了很久,月升才沉声说道:“师哥,谢谢你。”

“我看那家伙对你还不错,碰到他以后,你也一直都很开心。”陈卓笑了两声,“看来我终于能放心撒手了。”

“日本那个交流项目,你终于下定决心去了?”

“对,本来我想,就算是教授追着我身后打我都不会去,起码得一直赖到你毕业……”他的眼睛很亮,犹疑了一下,试探着问,“月升,你能不能叫我一声哥?”

“哥。”月升定定地看向他,朝他认认真真地笑了,“你放心,我很好。”

陈卓怔了一下:“我……就要离开这里了。”

“我会想你的。”月升的眼睛黑漆漆的,她轻轻地说,“哥,你要去过自己的生活,不用挂念我。”

就在这个时候,她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月升略微低头一看,显示屏上正是“林阿浪”的视频请求。她不慌不忙地点击了同意,屏幕上随即出现了林初阳的脸。

“月升,月升。”他慌慌张张地压低声音,往身后心虚地瞥了一眼,才继续说道,“最近还好吧?”

月升平平淡淡地“嗯”了一声:“你现在不是应该在训练吗?”

两个月前,在何芒父亲那儿,林初阳顺利治好了腿,随后就一刻没停,赶紧归队继续训练。八月底在丹麦有一场世界级的蹼泳锦标赛,林初阳追着大部队到了广西那边的集训场地之后,他和月升的状态基本就是一个“做一整天运动”,一个“坐一整天”,两人都在全力以赴地忙自己的事,根本见不着面。

两人就像山间因为暴雨意外汇聚在一起的水流,在黑暗和风暴里相遇。如今雨霁云开,水位回落,井水和河水两不相犯,默不作声地退回到各自的生活里。

临行的时候,还是何芒和月升一起去机场送的林初阳。年少时也是这样,她们两个在站台把他送去远方训练,一路看着火车开远。

好像什么都没改变。

他在广西几乎全封闭地训练了两个月。托何芒这个“贵人”的福,他之前的伤好得很彻底,第一个月还没结束,他的状态就已经赶上伤前了。在那儿与世隔绝地“闷头挖了两个月煤”,大家的成绩都还不错,武教练这才大发慈悲,给他们这些“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原始人按顺序轮流使用半个小时的“免死金牌”手机。

第一个获赦的是季成天。

林初阳很不放心地又往身后飞快瞥了一眼,和他合伙抢了季成天手机的程双正全力抵着门,她的背紧紧挨在被捶得砰砰响的门板上,门外隐约传来季成天哀号的沈阳口音:“阳哥,咱做个人成吗!”

“阳哥说了!一会儿轮到他的时候,他的手机给你用!你消停一会儿,别成天和个大傻子一样。”程双的声音有点愤怒,明显是被他敲烦了。

季成天还崩溃地还了句嘴:“叫成天怎么了?怎么就‘成天’和个大傻子一样了?”

月升听着对方那里分外热闹的背景音,忍不住轻声笑了笑。

“我感觉好久好久没见到你了,我真的很想……”林初阳的话刚说到一半,就看见镜头被转到了那个叫月升“小熊”的男生脸上。

他这涌上脑门儿的满腔思念喷薄而出,还没来得及表达完,就呆呆地眨巴着眼睛看着那个笑眯眯的人冲自己打了个招呼。

月升的画外音一本正经道:“叫哥。”

林初阳:“……”

他万万没想到,当年对何芒那一幕惊世骇俗的“当哥的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哥”的场景会再度上演。风水轮流转,天道好轮回,他默默地仰望了一下天花板,眼里差点没含上一圈热泪,声音都有点颤抖地号了一声:“哥!”

陈卓笑得更开心了:“哎!”

月升这才把屏幕悠悠转了回来,本着公平公正的原则问道:“你抢人家大成子手机干吗啊?”

林初阳理直气壮:“我想你啊!”

口字形的天井里回声效果好,这句话在四面八方的墙壁上挨个撞了一圈,此起彼伏地消散在这栋分外幽静的教学楼里。

“想你啊……你啊……啊……”

“我也想你啊——”屏幕那一头,门后季成天的声音已经转为哀恸咆哮,“我的手机!”

“我特别特别想你,想看看你。”

“你这是怕忘了我长什么样了吗?”月升有点无奈地教育他,“快把手机还给人家。”

结果手机那头的林初阳居然选择性地忽视了后半句话,理直气壮道:“我不会忘了你的。”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会记得你。”

见月升闻言哑了好一会儿,他才提醒了一句:“嗯……这么久没见,你就没有什么想要对我说的?”

一语点醒梦中人。

月升眨了眨眼睛,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好好训练,不日新者必日退……”

林初阳:“……”

屏幕那头突然传来一声钝响,程双尖叫的声音一路顺着卡卡顿顿的4G网络号到月升这边:“阳哥,我快顶不住了!”

林初阳急急地抓紧手机凑近了:“你放心,我知道的,我这是自己吗,我可是‘武皇’行走的脸面……”

屏幕里模模糊糊的画面突然像灾难片一样剧烈地摇晃了几下,信号随即凄惨地被掐断了。

看来正义得到了伸张,这位“脸面”的手机终于被愤怒的受害者抢了回去。

月升放下手机,一路把陈卓送到门口。以往都是他送她,这回终于轮到她送他了。

她看着陈卓的背影远去,又抱着书转身走了回去。走到天井里时,热情的阳光毫不费力地挑开几缕微弱的雾气,明晃晃地落在她的肩头。她的发梢泛着黑釉一样的光,整个人都沐浴在盛夏温暖明亮的阳光之下。

翠绿繁茂的绿植随着微风沙沙作响,她安安静静地站在那儿,沉痛的过往就像一页薄薄的竹棉纸,悄无声息地被翻过去了。

俱是柳暗花明。

盛夏似乎最适合虚度光阴。

饱满的光线把绿叶和行人的肤色都烙深了一个色号,没完没了的蝉鸣声衬托得午后闷热的街道格外像聒噪的桑拿房。

大多数放了假的学生都变成了昼伏夜出的夜行动物,白天心安理得地缩在自己那一方小小的壳里睡觉吹冷气,直到黄昏时分才在妈妈愤怒的砸门声里堪堪地爬起来,慢悠悠地趿拉着拖鞋去小市场给絮絮叨叨的妈妈买菜。

元嘉镇有个夹在几栋居民楼中间的小菜场,一开始只是住在一楼的大爷大妈们把自家院子里种的辣椒、茄子拿出来互相交换,免了去超市来回的麻烦,图个方便。

小菜市场发展到现在已经小有规模,周末的清晨和傍晚,附近的菜农也会过来摆摆摊。

徐聪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地站在老奶奶的豆腐摊前,梦游一样指了指堆得整整齐齐的绿豆芽。

有句话说,身体和灵魂必须有一个在路上。他完美地做到了这句话中的“必须”二字,躯壳拎着包豆芽在小菜场里游**,而灵魂尚安适地平躺在八百米外他的**。

徐聪迷迷糊糊地走到一把新鲜的芹菜面前,隐约记得,似乎在老妈愤怒的声音里听到过芹菜。他困得神志不清,连价都不愿意讲,随便称了一把,夹在胳膊下就要走。

长长的过道两侧摆满了各种颜色新鲜的蔬果,他没看路,这么迷迷糊糊地一转身,正好一头撞到了迎面走来的人。

一个面无表情的漂亮姑娘左手拎着个沉甸甸的包裹,右手则稳稳当当地抓着个盛满青椒和油菜的灰白色布口袋,他这么晕头转向地往前一冲,姑娘稳稳当当一动没动,他直接往后一仰,慌里慌张地退了好几步,胳膊夹着的芹菜都掉了一地。

这下他彻底清醒了。

“对……对不起!”他越看越觉得那姐姐面色不善,以至于她左手那包捆得方方正正的东西都被他莫名其妙地想象成了炸药包。

“没事。”那个姐姐默默把手里的东西放到一边,矮下身子帮他捡起了散落的芹菜。

等徐聪回过神来,她已经把那捆芹菜重新放回了他的手里,然后拎起自己的布口袋和“炸药包”,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地走了。

月升静静地穿过热闹的小菜场,把那些热闹的烟火气都甩在身后,一路上楼开了门。她换好拖鞋,把“炸药包”搁在自己的房间,又拎起菜到厨房,拧开水龙头洗了起来。

整个夏天,她都在元嘉镇的舅舅家研究学习营养方面的相关知识,为开学前的那场转专业考试做准备。而且不得不说,她在这方面的确很有天分。

在前两天翻专业书时,她意外发现有一种很难发现的慢性食物过敏的症状和林初阳身上的症状很相似,于是立刻上网查了很多资料,心里大概有了点底之后,又跑去镇医院咨询了营养科的姚医生。“炸药包”里的,正是姚医生给她找的相关书籍和刊物。

她和姚医生一起打电话告诉了林初阳这个推测,并试着远程帮他把关食物,两人都在为了即将到来的考试或比赛全面备战。

他们之间隔了半个中国,可有很多时候,月升都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并不遥远。漫长的盛夏在忙碌中悄然而去,好像只有匆匆的一个瞬间。

八月中旬,中国蹼泳队前往丹麦备赛。在那之后不久,何芒在中国的暑期巡回画展结束,前往美国继续深造。而几乎是同时,陈卓也登上了前往日本的飞机。

陈卓站在长长的队伍里等待过安检。

队伍前进得很慢,就在终于快轮到他时,他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忽然回头看了看。机场大厅里只有拖着行李箱匆匆而过的人群,因为是早班机,还有好几个睡眼惺忪的人正打哈欠。

他没有看到那个人。

轮到他了,他最后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而后释然地笑了笑。他直接经过安检门,朝登机口走了过去。

“哥要走了,多保重。”他低声咕哝了一句,消失在了来来往往的人群里。

不远处,港城机场候机厅外的玻璃幕墙上,映着一个苗条好看的身影。月升一言不发地站在外面,悄悄目送陈卓离开。眼看那个人拐进了登机通道,她略一低头,鸭舌帽的帽檐盖住了她的眼睛。

最终她还是没能踏进去。

飞机的轰鸣声让她的心脏狂跳,手腕上早已愈合的伤疤好像也跟着狠狠地刺痛起来,她光是站在大厅门口都觉得头晕目眩、喘不过气,更别提走进去了。

飞机在她的眼里是父母的棺木,而整个机场则是停满了棺材的灵堂,一种挥之不去的压迫感让她没有办法去丹麦现场给林初阳加油,没法在何芒登机前给她一个拥抱,没办法跟陈卓当面说一声再见,甚至连给他们送别都不能。

光是站在这里,她都已经是拿出莫大的勇气和决心。

月升转过身,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师傅,去港城医学院。”

正式开学的前一周,学校里有一场评定转专业学生相关知识的考试,就在今天九点钟开始。月升去得还算早,就在走廊里和几个大一的学弟学妹站在一起背笔记。刚刚在机场的眩晕感还在,她有些不在状态,注意力一直无法集中,还有十几分钟要入场考试了,她的眉头不知不觉蹙了起来,把好几个小姑娘看得也莫名地跟着紧张了。

就在这个时候,她调成静音的手机嗡嗡地振动起来。

月升有些抱歉地对一起候考的学生们点了点头,走到外头轻点了接听。

这栋教学楼外的小花坛里种着很多灌木,经过一个夏天的肆意生长,已经没了假期前精心修剪的轮廓,看起来别有一种粗犷自在的美。

“月升,月升。”林初阳的声音轻轻的,听着有点模糊。丹麦和北京时间有六个小时的时差,那儿现在还不到凌晨三点钟。大概是怕月升数落他大半夜不好好睡觉养精蓄锐,他非常自觉地主动解释道:“我睡不着,想听听你的声音。”

姚医生和队医一起给他把关饮食后,到了丹麦这片遥远而陌生的土地上,他头一次没有出现晕晕乎乎的情况,走在路上再也不像踩在棉花上了。他破天荒地没用季成天他们伸手扶,而是在他们紧张的注视下,像一个车祸后头一次甩开拐杖的病人,自己好好地走到了宿舍里。

往年的比赛其实他也顾不上紧张,因为水土不服,大多数时间他都是迷迷糊糊地倒头就睡,现在冷不防这么一清醒,倒在沉沉的黑暗里睁着眼睛辗转反侧,有些失眠了。

月升怕他听出自己压抑不住的慌张,沉默了好一会儿,一个字也没说。

林初阳听到话筒里只有月升有点乱的呼吸声,想了想时间:“今天考试吧?我们明天……今天下午也有比赛。”他把一只胳膊撑阳台上,像是在望着无边黑夜里星星点点的灯火小声自言自语,“太阳公公出来了,他对我呀笑呀笑——”

他一遍又一遍低声哼唱着完全不在调子上的这两句歌词,好像国际通话的话费不是他攒了好一阵的零花钱一样。徐女士要是知道他把钱都花在跨国唱K上,一定会指派一个随行的小秘书,代她给他进行一番财务管理的亲切教育。

月升的眉头不知不觉一展,眼角一弯笑了。

他在那里……她的心里有个声音在悄声说,不用害怕。

远在大洲大洋那头的林初阳听见月升笑出声,这才堪堪地住了嘴。

“月升。”他说,“你可以的,不要害怕。”

十分钟后,月升和那些学弟学妹一起走进了考场。其实转专业的考试大都是从习题册和课本上出的原题,不至于太为难这些报错了专业或者是被调剂的学生。试卷上的题,月升绝大部分都会,加上她的心态又平稳了下来,所以做得飞快。考场里整齐划一的笔尖摩擦声里,只有她唰唰翻页的声音,听得好几个小学妹都心惊胆战的。

从头到尾检查了两遍之后,月升忽然站了起来,在监考老师有些惊讶的目光下,提前交上试卷,直接走出了教室。

月升的步子越来越快,走着走着就跑了起来。走廊里落满了正午跳动的阳光,但她再没有犹豫和惊慌,头也不回地奔进了那片明晃晃的光里。

在路上,她用手机订好了时间最近的航班,之后很快有条不紊地收拾起衣服来。林初阳走之前,知道她怕飞机去不了,还特地托他妈妈给月升带了张比赛的入场券送给她做纪念,她记得自己当时把票夹在了林初阳留给她的那本《我与地坛》里。

想了想,她抽出书翻开看了一眼,书页里还夹着几片压得薄薄的月见花瓣,她小心把书合上放进双肩包里,想了想,又在桌子前坐下,顺手在本子上写了一些东西,塞了回去。

然后她带着简单的一小箱行李打了辆车,在同一天第二次站到了机场大厅的门口。

人还是那个人,机场也还是那个机场,还是不断有人在她身边走过,飞机仍然使她感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压迫感。她站在原地,像在念什么咒语箴言一样低声默念了几句“我可以的,不要害怕”,然后一咬牙闷头跨步走了进去。

没有想象中惨烈的惊叫声,也没有任何东西爆炸,只有往来人群说话的嘈杂声,还挺吵的。她面色镇定,但心脏仍在怦怦直跳,做梦一样去取了票又托运了行李后,她感觉到因为过度紧张,自己的血糖正在飞速下落,于是赶紧快步走进机场的一家快餐店里坐下,点了一份温牛奶和三明治。

正是午饭时间,快餐店里很热闹,几个嘴角还沾着番茄酱的小朋友抓着半个汉堡在儿童区里玩,旁边一桌银白头发的老太太正在说笑,看她们的穿着应该是来自同一个老年旅游团。

月升低头咬了一口三明治,静静等待葡萄糖进入自己慌乱流窜的血液里,让自己冷静下里。等食不甘味、心里发慌地喝完了杯子里的牛奶,她才如释重负地放下了纸杯,起身走向洗手间,想要洗把脸。

冰冷的水流扑到她脸上的时候,有一个声音从她心底冒了出来:什么时候,自己也变成了这样随心而行的人?

她向来严谨,做任何事都会先考虑周到准备好,从不莽撞、从不惊慌,永远都有计划周全的Plan B……可现在呢?她望向镜子中自己湿淋淋的脸,忽然发现旁边的水池也有一个等待登机的姑娘,对方染了一头松石绿的短发,模样活泼,眼睛明亮,正在仔仔细细地对着镜子补妆。

口红的颜色是色泽十分鲜明的红,像小火苗一样,灵动、鲜活、美丽,像每一个期待生命的人一样。月升看得有些触动。

而镜子里自己的脸色有点憔悴,她打量了一下,弯下腰又接起一捧水,用力地泼到脸上。

这下清醒多了。她走回自己的座位,算了算时间,确定林初阳这个时间并没有在训练,也没有比赛,然后她有条不紊地拿起手机,拨通了那个号码。

只响了两声,电话那头就有人紧赶慢赶地接了起来:“喂?”

“初阳。”她深深喘了一口气,声音逐渐变得冷静起来,“你拿支笔。”

月升听到电话那头的人似乎是疑惑地照做了,接着就清清楚楚地背了一遍自己的两张银行卡账号,接着说道:“密码是130407,我改成这个了,怕你记不住。”她知道他一定会记得这串数字。

“芒芒和你妈妈的生日记得打电话,她们的生日日期和电话号码我都记在一个本子上,就放在我宿舍的书架最左边……还有你吃东西的注意事项,我也整理好了,那个本子就挨在边上。”

她分外理智,就像正躺在手术台上有条不紊地交代自己的遗言:“钱是我父母事故的赔偿金,一半你帮我捐给研究地贫的医疗机构,另一半你自己留着,你妈妈说得对,运动员吃的是青春饭,将来你退役了,有了这些钱怎么也会从容一点。”

“月升……”全程没说上话的林初阳终于得空插了句嘴,在这通内容怪异的电话里,他敏锐地听到了电话那头人声嘈杂的背景音,压低了声音问,“你是在机场吗?”

月升压根儿没有顾得上回答他的问题。长这么大,她还是头一次话这么多,好像过往憋闷在心里的千言万语,此刻都像火山喷发一样一拨接着一拨涌到心头,生怕这次不说,就再也没机会说了一样。

她的心脏像小鼓点一样在胸腔里怦怦地跳着,她喘了几口气,把手机挨近脸侧,自顾自地沉声说道:“你是我的无能为力,我的虚张声势,我的求胜欲,我的羞耻心。

“你是我日复一日的想念,我漫长无边的夜晚。

“你是我的心。”

冰山本来是没有心的。她以满身冷硬尖锐的冰刺为矛,浑身厚厚的雪壳做盾,那儿满目荒凉、寸草不生。可有一天,在这片广袤的冰原上,太阳出来了。

它试探着靠近,一层层融化了覆盖深厚的雪,带来了温暖和光。于是冰山丢盔弃甲,心甘情愿地融化进了苍蓝色一望无际的汪洋。

她有了一颗心。

下午两点半,航班没有延误,准时起飞。月升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小圆窗外的地面一路倾斜,不久之后,那儿变成了白云和蓝天。

在机场快餐店里,对林初阳说完那些话之后,她忽然觉得再没什么可怕的了。就算这架曾经剥夺了她全部感情的空中棺材把她带向万劫不复,她也没有任何遗憾。

飞机经过欧洲大陆的上空时,月升睡不着,在满机舱闭目养神的乘客中间,轻手轻脚地拿出了背包里的那本书。

她随手翻开书,正好翻到了中间折了角的一页。这一页的角落里有人随手写了一笔潦草的“2013.4.7”。

那是他们第一次在学校里见面的时间。上头史铁生的话底下浅浅地画了一条横线,她的目光顺着那条线向下看去。

“春天是树尖上的呼喊,夏天是呼喊中的细雨,秋天是细雨中的土地……”冬天的那句形容被改动了。

几年前坐在树荫下的林初阳一抬头,看到了正迷了路乱走的熊月升。

她的表情那么冷静,又带了点不易察觉的倔强,好像什么事都不能让她屈服,哪怕是她的恐惧都不可以。

林初阳下意识在书页上标注了日期,然后,在不久之后一节语文课上走了神,他想起她,做梦一样拿起笔,改动了最后一句——

“我喜欢的是你。”

丹麦,哥本哈根。

飞机经过了十一个小时的航行,终于落回了地面。丹麦与中国有着六个小时的时差,所以此时才傍晚七点半,太阳仍旧高悬。夏天还没结束,这里纬度高,所以昼长夜短。

月升在机场匆匆换了现金,打了出租车一路到市区的比赛场地,下车的时候已经八点多钟了,天还是亮的。

她匆匆经过一系列烦琐的流程入了场,总算勉强赶上了最后一场1500米决赛,赛程已经过半了。记分牌上的数据她在做志愿者时就会看了,她飞快地扫了一眼,分数都还没记完,就一眼看到了七号泳道正闷头摆水的林初阳。

林初阳的整个身躯都埋在水里,哗啦哗啦的水花在他的手臂和脚蹼间像小小的暴风雨,欢乐而激烈地碰撞又落下。

月升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好在水中转了个身,一下子就越过了旁边的一个选手。场下人声鼎沸,各个国家的人用不同的语言正在挥舞着各自的国旗加油喝彩。

在月升的眼里,他像一条灵动迅捷的人鱼,又像一艘迎风展开了白帆的小船。他一路乘风破浪、披荆斩棘,正朝着自己不断靠近。

林初阳曾经说过,不论发生什么,他都不会放弃。她相信。

月升安安静静地坐在观众席上,没有大声呐喊,只是淡淡地朝那儿笑了一下。她知道,他可以做到的。

最后50米,在解说员惊喜的声音中,原本排在第三名的七号道中国选手又一个熟悉的转身加速,浪花随之翻腾,他也加入最后的冲刺了!

很多时候,他们的人生就像一次又一次的50米转身。在小小的一方池水里兜兜转转、精疲力竭,而前头还有一个又一个关卡和转身等着他们,终点遥遥无期,而他们尚和第一名差着很长一段距离。

但这些都没有关系,他们一直都在全力前进,而且……每一次转身,都是一次从头来过的机会。

蹼泳的速度非常惊人,在观众们激烈的欢呼声中,第一名转瞬触壁!

计分板上随之亮起了冠亚季军的名字。林初阳以0.03秒的微弱优势压过了拿银牌的韩国选手,第一名,中国!

月升坐在观众席后头,遥遥看见了林初阳在水里高兴地做那个热情的“雨刮器招手”。

那是属于他的光芒和荣耀。

如果可以,她也希望成为那些光的一部分,照亮他。

月升由衷地跟着那些观众鼓起了掌。就在这个时候,她的微信提示嘟嘟地振动起来。月升点开一看,发现那是一大段之前发的语音消息。大概是她的电话打不通,那个人又很着急,所以才发了语音过来。

场馆里人声鼎沸,月升垂眼看了看联系人的名字,起身走出了门。

“你的转专业考试通过了,季主任知道你特别看重这次成绩,又打不通你的电话,所以在微信上联系的我。”

“我最近在忙着做一个地贫的研究课题,回来得晚了些,刚刚才看到。”

“恭喜。”

日本那儿应该还是凌晨三四点钟,夜里上岗的无常大人陈卓估计才刚刚回到宿舍,没来得及睡,就赶紧告诉了她这个好消息。

月升一路走到街边,把那三条语音慢慢听完,在输入框里打了几个字,很快就又都删掉了。她凑近手机,点开了语音:“哥,知道了,谢谢你。”

她拉着小小的行李箱漫无目的地走在哥本哈根的街头,发完语音一抬头,非常冷静地发现自己又找不到路了。

刚刚晚上八点半,天色都还没暗下来,她也不惊慌,干脆慢慢悠悠地在街上闲逛了起来。

这里是丹麦,安徒生笔下小美人鱼的故乡。街边涂鸦鲜艳的小房子像童话故事里的一样,满是岁月痕迹的尖顶大教堂古老而肃穆,而街边还有不停用两手向上空抛三个瓶子的街头艺人和给人有偿画像的流浪艺术家。

无波无澜的运河静静地在她身侧流过,各色各样的人和建筑毫无违和感地凑在一起,混合成了一幅奇妙而和谐的画面。

光线给所有事物都镀上了一层温暖迷蒙的金色,她走在形形色色的人群中,忽然想起了林初阳送给她的那些月见草。就像童话故事里为爱化为泡沫的小美人鱼,月见草的花语是“默默的爱,不羁的心”。她明白了什么是爱。

往事在月升眼前如画片一样一张张划过去。她默默地想着,原来……原来爱是这样的。

月升的手机响了起来,她回过神,接起来轻声说道:“初阳?”

手机里传来他激动的声音:“我拿了金牌!”

她低头笑了,不徐不疾道:“我知道。”

月升接着电话,在人群中一个转身,正好看到了运河街边正对面的林初阳。他的头发在暮色中金灿灿的,满面笑容地冲自己用力挥了挥手。

“我知道自己总是分不清南北东西,”她怔了一下,就笑着对着话筒无奈地说,“可我怎么老是能撞到你呢。”

林初阳的头发还没干透,他罩着件宽松的运动外套,应该是一颁完奖就跑了出来。高悬了一整天的太阳终于开始西沉,光芒正好从他的身后照过来。

“人生何处不相逢嘛。”林初阳轻轻地说。

街边一个长发艺术家的画布上,出现了这样一幅速写画面:在运河边的余晖中,在面孔深刻、发色多样的欧洲人中间,两个黑发黑眼的亚洲人举着手机,一路穿过人潮不断向对方靠近。

漂亮的建筑背景里,浓眉大眼的那个男生举着手机,歪着头,好像在卖力地对着话筒唱着歌。

而他对面那个好看的短发女生只是低头浅笑。她的眼角有个微微向上的拐弯,眉眼动人,笑起来的样子很美。

“太阳公公出来了,他对我呀笑呀笑,”林初阳就站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刚结束比赛的心脏还在胸腔里飞快地卖力跳动着,他目色沉沉地看着月升,第一次对她唱出了后面的歌词,“我爱你,你知不知道?”

月升抬起那双眼尾飞扬的桃花眼,心里一**。原来她一直都被这么温柔地爱着……而且,爱真的很美好。

每个人都有或多或少的缺陷,晕血、色盲、找不到路、水土不服……而他们像彼此残缺了的那块拼图,穿越人潮,穿越坎坷,终于找到了完美契合的另一半。

月升凝视着林初阳的眼睛,在晚风中轻声说道:“我知道。”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