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再见晚樱

林初阳心满意足地咬着杯子里的杧果块,老大爷一样半瘫在过道里柔软的旧沙发上。

他的身边杂七杂八地堆了好几个卡通娃娃,后脑勺还枕着两只什么也没做错的小猪佩奇,先前还在橱窗里头笑话他的哆啦A梦已经被挤得变了形,正十分不满地对他怒目而视——而这件事的罪魁祸首月升,正一言不发地站在抓娃娃机前头,手指灵活地摆弄着操纵杆。

她的手一向很稳,人又极有耐性,一圈彩色的小灯飞快地沿着机器转了几圈,被夹在半空的小熊浑身一抖,乖乖在吱哇乱叫的音乐声中掉了出来。

坦白从宽的小林同志一手举着大杯酸奶,一手利落地接过迎头丢来的布朗熊。月升头也没回,手指灵动,五颜六色的光映在她冷静淡漠的瞳仁里,琉璃一样。

他不想回去了。

对于港城来说,这只是一个很平常的夜晚。

商业街上的明灯如繁星一样自中心蔓延,织成一张闪光的蛛网,疲惫的车子裹挟着烟尘气,一辆辆甲壳虫似的在那些网上滑过去。

道旁的行道树被路灯扫出油画一样层叠的色彩,灯下的人行道上走过一对年轻人,他们的面孔都很耐看,高挑挺拔的男生眉目浓墨重彩,瞳仁黑亮、鼻梁挺直,薄薄的嘴唇颜色微淡,看起来有一种藏不住的朝气蓬勃。而他旁边的女生五官精致,像个不动声色的洋娃娃,只是眉宇间没有什么笑意,活像谁欠她两百块钱没还似的。

那个男生和她在灯下慢慢地走了几步,忽然睁大了眼睛,快步钻进了旁边一家花店里。不一会儿,他就神秘兮兮地背着一只手出来,看向回过头来的女生,笑着追了上去。

“大哥,大哥,你猜我手里的是什么?”

月升的眼皮都没掀一下,好像毫不吃惊地说道:“是晚樱草。”

林初阳一脸被戳穿的惊讶,他把身后那捧花小心地递过去:“给。”

粉色的柔嫩花瓣在夜风中轻轻抖动,非常好看。

上了大学之后,月升偶然在一堂课上看到了这种药用价值很高的植物,心宽体胖的梅老师在课堂上把它的营养保健效果从帮助降血糖一路语气激昂地讲到清除自由基,月升一句也没听进去,破天荒地走了神。

在元嘉镇的时候,那个人冒着和校长老王同归于尽的风险,把它摘来送给她。它还有一个名字,叫“月见”。

月升接过那束花,半天没说话。

两人一路慢悠悠地走到公交站牌下搭车,当然,林初阳对月升表示的“自己可以坐回学校”置若罔闻,强行和这位分不清东西南北的大哥顺了一把路,一直把她送到学校,他再去街对面搭另一趟车回体育公园。

这张热情的狗皮膏药一直赖着跟到学校大门,才依依不舍地站住了。

“大哥。”林初阳对她狡黠地笑了笑,“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后会有期。”他说起话来声音里带着一股自然的慵懒,和赛场上那个飞快的人完全联系不上,听起来居然还挺让人信服的。

一个要回队训练,一个还要接着上学,放假回元嘉镇也不一定能碰上,大家各有各的生活,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这么一股谜之自信。

月升上下看了他半天,才淡淡地嘱咐句不冷不热的“好好训练”,充分彰显了该有的大哥风范。

看他好像完全没听进去,她想了想,冷静地轻声给他洗起了脑:“不日新者必日退,未有不进而不退者。”

这么句绕口的话她说得平平淡淡,好像一句稀松平常的“好嘞,那我们回见”。

“我记住了记住了,大哥你……唉,和我们武老头一定相见恨晚。”林初阳装模作样地长叹了一声,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过了马路,杵在对面的站牌下乖乖等车去了。

月升怀抱着那束小小的花,一直走到那尊沉思的马克思雕像下,回头一看,他还在那儿乐此不疲地朝这儿招手。

怎么看……怎么像个抽了风的大型人肉雨刮器。

“你这朋友很有意思。”雕像后头缓步走出一个年轻人,看样子是在这里等了一阵。他把目光从那个张牙舞爪的雨刮器精那儿收回来,轻飘飘地落在月升手里那捧小花身上,“玩得开心吗?”

“嗯。”月升朝他极轻地答了一声,犹豫了一瞬间才说,“师哥其实不用这么为我上心。”

月升这位师哥一向照顾她,但凡她要单独晚上出去,一定会定时定点地出来接人。今天还是因为林初阳一路赖着跟了回来,他才没露面。

“不麻烦。”

两人话止于此,地府无常和判官踏着沉沉的夜色一路并行,都是步伐轻而稳重,又都是苍白好看的五官,一个天然地带着三分笑意,一个冷着脸毫无表情,倒真的怎么看怎么有种惊悚的味道。

直至宿舍楼下,陈卓才又垂眸笑了笑说:“明天见。”

月升看着他笑得弯弯的眼,一下子又想起了林初阳那句“后会有期”。

“师哥再见。”月升点了点头转身上楼。她想起了高中在篮球场见到林初阳那次,自己被迫凑了一回热闹,还上赶着和这位日后的小弟来了次很不友好的会面。

她把手里湿淋淋的发带一把拍在他的脑门儿上,而他正虚弱地笑着,吊着气断断续续地念叨什么“人生何处”。

阿祖蹲在他们旁边,惊疑不定地直喊“不相逢”“不相逢”。

月升的嘴角闪过一丝极轻的笑意,像薄纱被风轻微地扯动了一瞬,转眼又归于平静。

她暗自想,什么时候还会再见呢。

其实月升还特地查过,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生理构造上就对方向不敏感,但这个问题还没等她弄明白,她就十分确定,林初阳与生俱来的设定是哪句话了。

没过几天,系里就下了通知,因为之前邀请他们参加志愿活动的主办方对他们非常满意,所以主动邀请他们周末傍晚去海边吃烧烤看日出。

港城是个不大不小的海滨城市,早些年靠着港口贸易和海滩旅游发展壮大,有好几个漂亮的海水浴场和沙滩。但月升的学校正好坐落在新开发的北区,经济发展和上层建筑都有点没跟上大部队前进的步伐,只能和附近仅有的一家体育公园相依为命,能看见的“海”也只有从公园底下流过的那条无波无澜的小人工渠,苦命得很。

这么一来,平常只能在学校里守着小破湖拍照抒怀的学生们简直像中了回头彩,纷纷表示如果需要,以后义不容辞,还愿意被拉去“军训”一回。

浩浩****喜笑颜开的队伍里,大概唯一一个不兴奋的就是月升了。

别人看起来轻松得像是要去大海边郊游,她看着活像是戴着枷锁流放宁古塔。

她对烤串这种非常不健康的食物没有兴趣,对大海没兴趣,对日出没兴趣,对好多并不熟悉的人聚在一起更没兴趣。但偏偏她又是系主任钦点来看住那些“小鬼”的“判官”大人,此刻也只好尽职尽责地冷起脸,指挥起男生搬运帐篷和食材。

他们下车的地方叫月牙湾,早几年还是比较著名的景点,暑假的时候非常热闹。但前几年好像出过暗潮卷走游客的事故,而且最近几年港城新开发了一个规模更大、游乐设施更齐全的海水浴场,这里的游客也就被大量分流了。

月升他们来的时候正是四月下旬,完美地错开了旅游高峰期,一行人简直霸占了整个景区,坐在块岸边的小石头上都宽敞得像山大王登基。

那天云层很厚,冷白色的天空有点阴沉,一点也不晒,海风吹在身上凉快又舒服,好几个内陆的小女生都没见过海,很想坐停靠在岸边租给游客的小船去近海玩一会儿。陈卓还在和那些男生安装帐篷和烤架,腾不出空,老妈子月升只好身体力行,任劳任怨的牧羊犬一样跟在她们后头去找小船了。

她把琐碎的事情跟大一的一个班干部交代完,转头刚要走,身后就宿命般地响起了一声阴魂不散的“大哥”!

这中气十足的声音刚被浓墨重彩地和熊月升的光辉事迹一起记录在港城医学院的民间轶事簿里,墨水都还没干透,在场的大部分人都太熟悉了。他们诧异地抬起眼,发现搬着食材下车的这些人正是之前蹼泳比赛的那几个运动员。

月升心里一颤,阿祖摇头晃脑的身影就在她眼前飘过:“不相逢!不相逢啊!”

原来他那天说的话是这个意思吗?

“你们也在啊,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哈哈!”林初阳一脸惊喜的样子有点浮夸,旁边的程双抱着一袋子土豆,闷声提醒:“阳哥你演得太假了。”

林初阳尴尬地咳了咳,抬了抬下巴转移众人的注意力:“这个,其实我们也是主办方邀请来的……你们这是要去海上兜风?”

月升身后的一个小学妹眼睛都跟着放光了:“是呀是呀,你们要一起吗,我们船上不挤的。”

“不啦不啦,我们在水里泡的时间够久了。”林初阳干笑了两声,压低声音看向月升,漫不经心地说,“不过大哥要是想让我去,那我肯定……”

他穿了一身休闲的白色运动外套,手里还拎着把从门口商店租的大蒲扇,一看就是个专门来张嘴吃肉的,根本不打算沾水。月升只略扫了一眼,就善解人意地制止了他:“不用,你忙你的就行。”

两人简单寒暄了两句,月升就跟在那些小姑娘身后上船去了。怀里揣着一颗大白菜、肩上扛着一根钓鱼竿的季成天在林初阳身后看了半天,没忍住哈哈笑着把白菜往程双手里一放,腾出一只手来拍了拍他的肩。

月升判断得不错,比赛结束之后,林初阳、季成天他们留在港城集训了几天,这食堂寡淡的煮鸡胸和西蓝花正吃得伤心欲绝,一个个馋虫全被这顿烤肉给勾来了。

他们在水里泡的时间实在太久,自然没一个对水上游乐有什么兴趣,几人穿得都很休闲,怎么看怎么不像游泳运动员,反而像古时候特地出门放浪形骸的观光大爷。尤其是张弛,拎着蘑菇和烧火用的小木棍,满脸都是冷漠淡定。如果看向他的眼睛,完全可以从里头看到不理尘世、躬耕南阳,不求闻达于诸侯。他们搬着一堆吃的喝的,非常熟络地就和那些志愿者大部队混到了一起。职业运动员的身体素质都非常靠谱,有几个男生去帮忙,帐篷很快就装好了。

阴天空气格外潮湿,加上又在海边,炭火几次都点不着,最后还是林初阳献出了自己的老头儿大蒲扇,像铁扇公主一样舍身半蹲在铁架子旁边扇了好半天,大家才成功做了一回熟练掌握火和工具技术的现代人。

忙完食物这件大事,熏黑脸的林初阳才扛着一根颤悠悠的钓鱼竿,优哉游哉地走到了在岸边钓了半天鱼的季成天他们身边。吹着海风钓着鱼,身后的烤肉冒着诱人的香气,还有大哥在,挖了几年煤的他心满意足,轻声感慨了句:“真像做梦啊。”

月牙湾的设施齐全,人工礁石和玻璃栈桥都有,“林黑脸”把渔线悠悠一甩,一屁股坐在向海里延伸的水泥墩子上,专心地看起海面上那几条小船来。

他们是下午来的,这么忙活了半天,天色也沉了下来。浪花有一搭没一搭地拍在他们脚下的礁石上,在石头上留下一圈又一圈沁黑的影子。漂到深水区里的小船略有摇晃,但船上的小姑娘明显都不太介意,她们很高兴地都在比着剪刀手拍照合影。

岸边的张弛一言不发,桶里已经有了三条鱼,而程双坐得腿都麻了,还一条也没见着,她左看右看,搬着小板凳就要和张弛换位置:“鱼怎么都在你那里啊?”

而她旁边的季成天巴巴地守了半天,眼看一条小鱼就要咬钩,结果眼睁睁看着它正好被程双这一嗓子吓得浑身一哆嗦,扭头就跑了。

他很崩溃地指了指海面:“又又,鱼!”

程双眼睛一亮,搬着小板凳又往这儿凑:“鱼?鱼在哪儿呢?”

随后这两个互相不服气的活宝就咋呼着拎起各自的鱼竿打起了把式,两个人的肌肉线条都结实而流畅,这么胡乱地比画起小鱼竿都和庙里的武僧操练似的。林初阳和张弛恍若未闻,一个老老实实看着海、一个安安稳稳钓着鱼,怎么看怎么像两个深藏不露的扫地老僧。

阴天中的大片乌云和墨蓝色的海水几乎连成一体,颜色浓重的海水和灰白的浪涛不断在初阳的瞳孔中轻轻浮沉翻滚,犹如一幅日本浮世绘波浪图。

现在不是旅游旺季,海水中仅有的几条小舟像落叶一般随浪起伏,比起晴天的碧空蓝海更有一种特殊的美。林初阳看了一会儿,瞳孔骤然一缩,心脏跟着剧烈一震:“不对,要喊她们回来!”

程双挥舞着手里的钓鱼竿,正追着季成天打得不分上下,眼看就要决出个雌雄来,她却忽然把东西往地上一丢,揉起被短发挡住的眼睛来:“怎么起风啦?”

季成天看初阳一脸凝重,刚想问问发生了什么事,像老翁一样一动不动钓了半桶鱼的张弛已经收竿站了起来,冷静的眸子正好扫过他的眼睛:“下雨了。”

“下雨了?哪里……”季成天一脸迷茫,冰凉的雨滴紧接着“啪嗒”一声落在他脸上,他说着抹了一把,睁大了眼睛,“怎么还真下了?”

他们说了两句话的工夫,越来越多的雨滴就像断了线的珠帘一样,猛然开始哗啦啦地往下掉。这场雨砸得正在兴冲冲扇风烤肉的学生们一个措手不及,他们纷纷惊呼着手忙脚乱地开始收起东西来。

程双一把捞起空****的小桶举在头上,喊道:“我们先回帐篷里躲一下吧。”

她看林初阳一动不动地盯着海面,好像一个字也没听见,不由得小声喊了句:“阳哥!”

“你们先回去,我……”他脸上刚才被熏黑的地方被雨水浇了个干净,看起来一片苍白,漆黑的头发和眼睛被水光映出一片幽幽的锐利。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浪头用尽全力,在他脚下“哗啦”一声拍得粉碎。他神情微动,好像看到了什么,忽然转头就迈开步子往回跑了起来。

无色的冷雨在他的肩背处溅起一片片的水花,雨越下越大了。

黑色的伞面上接连洇透出一片片水渍,伞下的陈卓独自站在海滩等那条船,他掏出手机,屏保是一个很漂亮的女生,笑起来和他有几分相似,他顿了一下滑开屏幕锁,一道声音就在耳旁炸了起来。

“下雨天室外用手机,高才生你不要命啦?快回去!”林初阳拎着鱼尾巴一样的脚蹼经过沙滩的时候,往这边喊了两嗓子,他的声音忽然变得非常冷静,“回去报警救人。”

“你是说……”陈卓讶异地看林初阳活动了一圈胳膊,话还没说完,他就匆匆点了点头,往之前钓鱼的水泥长堤那儿跑了过去。

程双、季成天他们正往回跑,看见林初阳居然又奇怪地折了回来,季成天“哎”了一声,还以为自己猜错了:“你疯了?”

林初阳理也没理,直接飞快地越过他们,在岸边的长石台上利落地把那些装备穿戴好,随后一头扎进了水里。

被晾在原地淋雨的三人举着水桶面面相觑,程双的舌头都不利索了:“阳哥这……这是去……去干吗?训练吗?”

季成天摇了摇头,半天才喃喃道:“武老头要知道了,一定会犯高血压的。”

其实陈卓一见起风就想叫海上那些人赶紧回来,可惜实在离得太远,他刚想给月升打个电话,雨就劈头盖脸地开始落了。景区里只有他们一行人,一群新生都缩在帐篷里害怕得不行,他实在走不开,只好叫了两个男生冒雨跑去最外头大门口那儿的商店报警喊人。

先前那个好不容易点起来的烤架早已被浇熄了,湿淋淋的木炭凌乱地散落在沙滩上,暴雨裹挟着蛮横的风,在帐篷上摩擦出瘆人的呜呜声。

浪越来越大了。

一个小时后。

摇摇晃晃的小舟在浪涛里惊险地漂了半天,快到岸边的时候船上的小姑娘们都没力气划桨了,眼看着船又要往外海漂,正好被匆匆赶到的景区救援队给扯了回来。风浪其实已经比刚才小了不少,但几个内陆来的女孩子还是吓得一个个小脸煞白,其中一个冷不防一着地,腿直接软了。

最后一艘小船也靠了岸。

旁边的人七手八脚地上去扶她,一直在岸边等着的陈卓匆匆扫了一眼,发现人数不对:“熊月升呢?”

那姑娘半天也没站起来,她的眼睛睁得很大,无神地只是发抖。陈卓这尊笑面无常头一次敛去了笑意,冷冷地问道:“我问你,人呢?”

那个姑娘浑身一震,接着“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满脸的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半晌才哆哆嗦嗦地抬起手,指向了仍在翻滚着浪花的海面。

陈卓心一沉,猛然想起林初阳下水前那个骤然冷静下来的眼神。他往那个方向一望,天暗得彻底,厚实的阴云遮着仅有的一点星光,海面上浪涛嘶吼,漆黑一片。

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不是泪水,是雨水。温热的水轻柔地流过她的脸颊,她茫然地睁开眼睛,看到了头顶明晃晃的暖灯。

她淡漠地任由水漫过自己的身体。温暖的水流慢慢在浴缸里上涨,带给她一阵又一阵舒服的眩晕感。原来不是泪水,她想,从头到尾自己都没有掉过眼泪。

敲门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隐隐约约传了过来,她昏昏沉沉地听出那好像是舅妈的声音。

浴缸里的水已经涨到她的下巴,她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自从父母出事后,她还是第一次梦回这个地方。大多数夜里,她都在那条看不见尽头的走廊里玩命地闷头绕圈子,别人的人生都在前进,只有她兜兜转转,像条无休无止追着尾巴咬的贪吃蛇,横冲直撞把自己的生活缠成一团乱麻。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在原地。

可现在想想,一切又都好像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砸门的声音越来越大,她迷迷糊糊地从心底感到一阵庆幸,还好那天舅妈来了。

她的高考成绩不错,其实完全可以选择国外交流的项目,但因为想陪着舅舅、舅妈的关系,加之她对飞机有挥之不去的心理阴影,所以权衡一番,就填报了省内普通一些的学校,这里离元嘉不远,坐动车就能到。

那个人的声音隔着时光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不然我该去哪儿才能遇到你呢。”

浴缸里的水慢慢漫过了她的眼睛。层层叠叠的水波一**一**,头顶的暖光灯也模糊成了一块暗淡的光斑,红色的温水逐渐漫到地上。

但不知怎的,这回和那天不一样,门并没有被砸开。她心里一惊,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可随着她的挣扎,那些浅浅的温水忽然变成一片深不见底的汪洋,她一下子落回了那天晚上冰冷的海水里。

一个学妹在自拍的时候,正好一个浪打过来,手机从手里一滑,那个学妹伸手要接没有站稳,眼看就要扑进海里。月升在她旁边,先是接了她掉下来的手机,紧接着又扯了一把倒下去的她。又一个浪头在那一瞬间咆哮着碎在船尾,月升下意识把那个学妹往船上用力一拽,自己被甩了下去。

灰蓝的海水冷得刺骨,像无数小刀子在戳她的筋骨和皮肉,她就算会游泳也在浪里呛了好几口水。海底的暗流像不肯放她一马的噩梦,顺势就把她往外卷。不久她就重重地撞在了一块暗礁上,开始往下沉。

恍惚之间,她迷迷糊糊地见到一个人鱼般的身影朝自己游了过来。

她被人温柔地托了起来,随后离头顶那些水波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月升猛然睁开眼睛。

海水独有的腥咸味儿正在弥漫,她先看到的是头顶深青的天色,几丝橘红的光透过撕扯碎的云层,深蓝、玄青、铅灰和橘红交织在一起,犹如一幅莫奈的油画。

她迟钝地想了好一阵,还是没想出来自己是在哪里。

一张惨白的笑脸跟着探了过来,挡住了那片漂亮的天。

“醒啦?缺氧没?”他不太放心地仔细打量了一番,咕哝了一句,“傻没傻?还记得我是谁吗?”

见月升只是愣愣地看着他,他怕她真的撞到了脑子,想了想,有点着急地补充道:“海为什么是蓝色的?”

他的脸苍白无比,头发还是湿的,一对漆黑的眸子水汪汪地亮着,小海豹一样真诚地、珍惜地看着她,像在看着什么宝藏。

“因为光的折射,大美说的,你不记得了?”林初阳的声音有点嘶哑,“大哥?”

月升默默地看了他半天,忽然就笑了。她本来就溺过水,体力不济又冻了一晚上,一笑就忍不住直咳嗽。她咳了半天,才哑着嗓子说:“因为海里有鱼。”

“鱼会……”月升长长地喘了一口气,“吐泡泡。Blue,blue,blue……”

林初阳坐在一块凸起的礁石上,脚蹼还没敢摘,沿着磕破的腿半垂在水里,和伤痕累累的鱼尾似的。月升则蜷着躺在那块小小的空间里,林初阳用两只手小心地托着她的后脑枕在自己的腿上,正专注地看着她。两人的脸都被泡得苍白冰凉,鱼尾、孤礁,半浸在海平线尽头的太阳在水面上染出一道道血渍般的光,遥遥看过去,像极了救了公主的人鱼王子。

“我们在哪里?”月升轻声问。

林初阳抬眼看了看一望无际的海水,苦笑了一下:“这你可问住我了。”

月升闭上眼睛想了想,慢吞吞地说道:“那我问一个你知道的,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个人出来聚餐钓鱼都会带着全套装备吗?

林初阳垂着脑袋看着她,他的目光在月升青红一片的手背上停留了一瞬,就不动声色地飞快移开了:“哎,不日新者必日退嘛,这可是大哥你说的。”

停下来无声地喘了一会儿,他才又说道:“昨晚吓死我了,还好我直接把又又的气瓶抢了就来。”

海面上的波涛平静下去的时候,海底的暗渠和漩涡却卷得更凶,他一路追着月升往外游,抓到她的时候正好有一道暗流卷着他们往礁石撞了过去,他下意识地把月升往前一护,结果自己在那块破石头上磕了个七荤八素,腿一下子就疼得他呛了一口水。

也不知是福是祸,黑下来的海面上什么都看不见,他拖着一个人本来也怕找错方向离岸越来越远,这么冷不防地往这块破石头上一撞,他直接顺势带着月升爬了上来。还好那块礁石勉强能容下他们两个,如果一整晚都泡在漆黑冰凉的深水里,不吃不喝,失温力竭,菲尔普斯都活不下去的。

他们待的地方是一片暗礁群,退潮的时候也只能勉强露出几块丑陋恐怖的粗糙棱角,夜深伴着风雨,救援的小船开过去非常危险,他们只好等天亮。

救援的直升机也来过,可海面这么大,那两三束大探照灯照上去就像猫眼似的,林初阳、月升当时正好躲在那块避风的礁石背面,被阴影盖住了。

林初阳飞快权衡了一下,以他当时的身体状况,跳到水里游到海面呼救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先不说他游到那两只猫眼下的概率有多大,无论如何,他都不能丢下月升。

过了一阵,光线微弱的猫眼也被风雨淹没,消失无踪了。

月升叹了一口气:“乱来。”

两人在海风里冻了一晚上,林初阳的嘴唇白得一点血色都没有,他努力咧了咧有些僵硬的嘴角:“哪有,淹死……淹死一个拿过金牌的职业游泳运动员,好像还是有点困难的。”

月升没有笑,而是平淡地说:“我们可能回不去了。”

“没事的,就算回不去我还陪着大哥你,即便运气差做了鬼也不会是孤魂野鬼。那些小姑娘那么怕你,到时候我们就在这片海上四处晃悠收保护费。再说……再说你那个什么师哥应该挺靠谱的,是吧?”

太阳从海平面一点点上升,光和热在他们麻木的四肢上若有似无地爬,带来了一点酸痛的知觉。林初阳的眉眼处扫过一道淡淡的光,映成金棕色的眼睫低垂,让他的目光看起来格外深邃。

月升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轻轻笑了。

他们在水里折腾了半天,又冻又累,还平白被狠狠磕在一块救了他们命的大石头上,两人都精疲力竭,还随时都有可能脱水变成这块石头上盐晶剔透的两条咸鱼。可就在这种时候,月升这个平常烽火戏诸侯都不会赏脸笑一下的冷面判官,却非常罕见地笑了两回。

她冷漠也好,固执也好,脆弱也好,坚韧也好,古灵精怪也好,有点脾气也好。只要她这么自在轻松地在阳光下一笑,眼角眉梢都在闪光。林初阳默默想,谁会不喜欢看呢。

“运气是不好,”她的喉咙干得发痛,可依旧在笑,“但好像……也没那么差。”

月升一直都觉得自己的运气很差劲,所以她竭尽全力,能争取就努力争取,因为运气实在是太差了,不能指望它。

其实她怕的也不是什么困难和挫折,而是不论发生了什么,面对那一切的只有自己一个。

但这回不是她自己了……她看着林初阳的眼睛,心里忽然涌上一股劫后余生的侥幸。

“我掉进水里的时候大概晚上六点五十分,现在差不多十个小时了,你伤到哪里了吗?”月升努力理了理头绪,问道。

“腿碰着石头了,应该没断。”

“还有痛觉吗?”

林初阳仔细想了想:“刚开始很疼,现在都麻了。”

“好。”月升眼睛里头好像有什么东西暗了一下,随即又不动声色掩盖了过去。

她非常自然地板起了脸,问道:“我应该呛过水窒息过一段时间……你做了急救措施吗?”

林初阳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起这一出,惊讶之余有点心虚地“嗯”了一声,把目光移开没敢看她,半天才忐忑不安地接着说道:“我爸爸是海员嘛,之前我跟他学过来着。”

林初阳把月升捞上来的时候,发现她的呼吸都停了,情急之下……就给她做了人工呼吸。

他垂着头老老实实地听候发落,还以为这辈子的清白也就交待在这儿了,结果他心惊胆战地等了好半天,只等到一句波澜不惊的专业评价:“做得不错。”

还是关于急救技术层面的。

“月升……”他想说些什么,转头的动作却一滞,紧接着,他敏锐地侧过耳朵,低声道,“你听!”

“好像有引擎的声音?”他凝神听了一阵,有些激动地说,“好像……不是好像?”

他惊喜地抬起头,看到了远处正破开浪花朝这边驶来的几艘搜救快艇。低空飞行的直升机像竹蜻蜓一样,正朝着他们过来。然后,他抬起手,用力做起了那个雨刮器没关一样的挥手:“我们在这儿——”

半浸在海水中的太阳在那些船只背后缓缓升起,好像水浪波纹都染上了金灿灿的暖意,月升侧着头蜷躺在初阳腿上,时隔近三年,两个人又一起看到了一场沉默而壮阔的日出。

这次和从前在小黑山上看到的,是同一个温暖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