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人生何处不相逢

又是一年暮春,被一场细雨洗净的空气里满是绿植的清香,港城医学院里的柳树和梧桐在清晨的阳光下泛着浅色翡翠一样的透绿轻柔的光。林荫道上,一个高大清秀的男生踏着满地碎光走到学校的马克思石像下,停下了脚步。

雕像附近聚集了一群满脸期待的学生,里头有个男生正半倚在旗杆上打瞌睡,雨歇风住,红旗低眉顺眼地垂着,上面隐约能看见“志愿者”几个字。他越过那些睡眼惺忪正说话的人,走到那个看着像是领队的女生面前,问道:“人齐了?”

那个女生脖子上挂了个负责人的牌子,闻言淡淡地“嗯”了一声。

她其实生得很美。那些学生中,算得上好看的和漂亮的其实并不少,但她不一样——是那种一眼就能看出的不一样,就好像一幅宋代的美人图突兀地搁在一片大花丛里一样。

女生及肩长的短发垂在脸侧,皮肤很白,有一双眼尾略微上扬的深眸,唇色是自然的浆果红,除此之外,一丝多余的装饰点缀也无。

但她的神情有些淡漠,看起来冷冰冰的,似乎不太近人情。

男生说了句“好”,转身招呼这些叽叽喳喳的学生依次上大巴车。他的声音清朗,说起话来自有一种让人信得过的稳重,还带着一点锦上添花的笑意。这么一张嘴,所有人都心甘情愿、老老实实地噤了声。

他和那个女生最后上了车,并排坐在最前面。车子发动了半天,两人也只是静静地挨坐着,没有任何交谈。

他们的目的地是距学校半个小时车程的体育公园。时候尚早,路上无聊,坐在后排的一个女生耐不住性子,瞥了眼他们的背影,侧过头悄悄对旁边的同学说起了小话。

“哎,丹丹,你说陈卓学长和熊学姐是不是……”

丹丹听这两位的事迹听怕了,不敢细看,只瞄了那儿一眼,便心领神会地低声接道:“般配。”

每个学校都有那么几个传奇人物,港城医学院也不例外。她们嘴里那位陈卓学长今年大四,是远近闻名的专业成绩过硬,相貌又是那种十分谦逊柔和的英俊,虽然也不太爱说话,但还是一进港院就取代了当年逍遥一时的学神大张哥,成了医学系的风云人物。

他的言谈举止虽然不像熊月升那么冷漠,反而有种完美无缺的平易近人,一言不合就递出一个温暖如春的微笑,但在大多数学生眼里,这位平常不怎么开玩笑的学长也是一朵云层里的高岭之花,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而唯一能和他并肩的就只有这位不苟言笑的学姐了。

同样优秀的成绩,同样认真的性格,都跟着季主任研究冷门的地中海贫血,甚至还有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只可远观”,虽然一个常年笑得春风化雨、无懈可击;另一个总是板着张脸又不近人情,但去年她刚入学的时候,不知多少苦苦暗恋陈卓多年的学姐就当即一个苦海回头悬崖勒马,把一颗乱颤的心好好兜住了。

几乎所有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就是那个人了。

在大一新生里,他们甚至还有一个“冷面判官笑面无常”的组合名称。因为这些新生对这两位传说中的人不太了解,全靠小道消息和江湖传闻。在他们添油加醋的编排里,陈卓和熊月升简直成了两位下凡历劫的神仙,静可和福尔马林里泡着的尸体相对独坐,动能徒手抓住满地逃窜的实验小白鼠。

而这俩神仙实打实地往他们跟前一坐,却看着一点也不像传闻里那般凶神恶煞,反而十分沉着冷静,简直像两个参破红尘的世外高人。

在满车好奇的目光和窃窃私语里,大巴左拐右拐,终于顶着八点钟热情的日光在体育公园的游泳馆外停了下来。沉着冷静二人组好像戴着两张复制粘贴的人皮面具,机器人一般有条不紊地带着这些新生去领制服分配工作。

港城市体育公园这两天有一场亚洲范围的蹼泳锦标赛,因为有不少外国选手会来,离那儿最近的港城医学院理所应当地积极参与帮忙,揽下了志愿者的工作。

于是,在魏主任的号召下,这些挑拣出来英语水平还不错的学生就在一个清晨被装车完毕,统一发送到了游泳馆的大门口。

陈卓笑起来的时候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而他旁边的熊月升则没有什么表情,俩人站一块儿俨然一个红脸一个白脸,办事效率高不说,也的确怎么看怎么郎才女貌。就算是来索命的,那也是赏心悦目的判官和无常。

志愿工作种类繁杂,有裁判辅助,有统计成绩的,有给运动员搬随身东西的,还有在观众席帮忙的。许丹丹先是磕磕绊绊地帮一个泰国教练打了车送去咖啡馆,转过头又跑过去叫韩国的小哥们去检录。她是外语系的,本身英语成绩很好,只是太紧张了,就算对方的母语也并不是英语,她也万万不敢造次,眼瞅着声音越来越小,直接熄火没动静了。

被她喊过来的韩国小哥是个笑脸卷卷毛,眼睛眯成一条缝,英语水平还不如她。眼看着这志愿者姑娘莫名其妙地红脸哑了声,他倒也不着急,两人一言不发地大眼瞪了一会儿小眼,正在附近晃悠的月升就朝这边飘了过来。

“有事吗?”

她一句不轻不重的话吓得许丹丹下意识一哆嗦,福至心灵,求生欲大于理智,当即对那小哥字正腔圆地蹦出了句韩剧里看来的“ka”(韩语“走”的意思),然后匆匆忙忙拉着他走了。

许丹丹吓得不轻,那小哥又一脸云里雾里,只好快步紧跟着。月升看着那两人风风火火狼狈逃走的背影,心里不禁想笑。她的工作是出成绩后带着那组季军去领奖,比赛还没开始,就四处看看还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地方。结果成绩斐然,刚往这边友善地走了两步,就成功把一个小姑娘连魂带人一起给吓跑了。

月升对这种情况显然习以为常,也没有放在心上。她慢慢走到泳池附近等着,出了一会儿神。

蓝幽幽的池水澄澈透亮,巨大的记分灯牌悬在不远处,整个比赛场其实并不算大,她注意到观众席并没有坐满。

因为怕找不到路耽误事儿,她也不敢乱跑,索性直接和旁边那些专业的裁判员坐在了一起,静静等着比赛开始。

闲着闲着,几位裁判员就开始热情地给她们这些完全外行的女学生科普起蹼泳来。其实在那儿的几个小姑娘都对这个陌生项目很感兴趣,奈何月升往那儿一坐,谁也不敢造次。一个短下巴、大眼睛的裁判大哥看她们似乎都兴致缺缺,就无奈地开玩笑道:“哎,到底不是奥运项目,大家还是想看自由泳啊。”

的确,蹼泳其实在大多数人的心里存在感并不高,月升也是到这儿才知道有这么个世界性项目,她侧头看了看那些运动员手里拎着鱼尾似的脚蹼,轻声说道:“不是的。”

她这么一张口,那些眼巴巴的小姑娘好像当即就松了一口气,纷纷如释重负地和裁判们交谈了起来。

“我看他们还抱着个小氧气瓶全程在池底不上来的,那是什么呀?”

“还有那个日本选手,看着那么厉害,简直拽到飞起,他什么来头?”

“对了,哥,我听梅子讲男子四百米有个特别帅的中国选手……”

月升在热闹起来的人声里背过身,凝神看向泳池边。有几个在这儿训练的小孩子正在来回跑步,他们全都长手长脚,皮肤白皙细腻,跑在最前面的小姑娘穿着一身淡蓝色的连体泳衣,长头发轻盈无比地甩在身后,笑得无忧无虑。她的眼里落满灯光,亮晶晶的。

她跑得比那些男生都快,脸上满是高兴。

真好啊,月升莫名其妙地想。直到有一个声音沉沉的女教练喊他们,月升才回过神来,比赛要开始了。

八个肌肉线条优美的运动员随着哨声戴上鱼尾一样的脚蹼,整齐无比地一头扎进了池水中。

因为有器械帮助,他们的动作非常迅疾,结实的脊背划过浪花,在五十米的泳池里都给人一种迎风破浪的感觉。

没过一会儿,这场比赛就结束了。

月升带着四个季军去领了奖,上午的比赛就结束了。运动员们都穿着脚蹼,加之长年累月的专业训练,他们的速度快得惊人,五十米的比赛几乎都是在比赛前响起的掌声还没结束的时候就比完了。一上午下来,在旁边的志愿者学生也不禁跟着心跳加速了好几回,基本全靠要挺住合影的意志站到了最后。

上午的工作结束,几个小组长跟月升碰头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就各自散开去吃午饭了。

月升看着人群三两结伴地慢慢散开,凭着直觉开始慢慢往大门的方向走。

这里并不大,她冷静地想,进来的时候就特别注意了一下,大门只有一个,总不会找错了吧?

话是这么说,真的有惊无险地到了门口,月升看到那群围了一层又一层的人,不禁也迷茫了。

上午她光顾着干活了,没有注意到那些小女生一直在讨论一个帅气的中国运动员。因为凶神恶煞的熊学姐特别嘱咐过,不可以在比赛间隙拉着选手合影,所有人都只好收心工作,同时暗暗忍着。正值大好青春年华的小姑娘们老在医学院里和一把年纪的陈年骨架和老鼠、蛤蟆做伴,乍一见到这些鲜活养眼的男生,一时大家都有点把持不住。

于是比赛一结束,大家纷纷热情得像逃脱熊掌的大马哈鱼,很有方向性地各奔目标,自然就把门给堵住了。

但好在花痴归花痴,大家还有起码的求生理智,这个时间,大人物们都早回去了,只有这些志愿者和仅有的几个运动员在,稍微放浪一下形骸也不会耽误太多事。

月升冷着脸经过的地方,人群自动就屏声让开了一条小路,生怕这位“判官”一个不高兴,她们以后就不能再这么造次了。

月升靠刷脸,居然顺利无比地从熙熙攘攘的包围圈中间穿过,眼看就走到了大门口。她悄悄松了一口气,掏出手机刚想发条消息,一道熟悉的声音就从人群中央的方向冲她喊了过来——

“大哥!”

少年人中气足,这声音听起来惊喜无比,又掷地有声,这么一嗓子号出来,在场没人听不到。于是,在月升愣住的同时,热情好客的女学生们也跟着一脸震惊地噤声了。

在熊月升学姐叱咤风云的光辉事迹里赖不掉地添上一笔“年轻帅气运动员当场认哥”的同时,月升的内心汹涌的浪潮翻滚一瞬,面无表情地朝着那个方向回了头。

那个人的身躯像抽长的小白杨一样挺拔结实,又是运动员标志性的长手长脚,一米八五的身高。她的目光犹疑了一下,直到扫到对方的脸的时候才辨出一点熟悉来。

线条清晰的下巴,爽朗的浓眉,还有那双十分有辨识性的大眼睛,只是轮廓比从前更成熟了一些。他一笑,又挥起了那个幅度如擦窗的“雨刮器招手”,朗声道:“大哥!”

月升像从前一样,波澜不惊地轻轻“嗯”了一声。

见她答应,本来就诧异无比的女生们纷纷觉得更惊奇了。

身材修长的少年三两步就越过自动避让的人群冲到了她旁边,中奖了一样看着她:“真是人生何处……”

不相逢。月升在心里把这句话接了一下,她想起满脸喜庆的阿祖,嘴角非常轻微地动了动。

林初阳上午没有比赛,本来只是在快结束的时候想来场地这儿看看,结果好巧不巧,一进来就被脱缰的“大马哈鱼”团团围住了。他性格开朗、笑容阳光,人又很有耐心,看见一个小姑娘犹犹豫豫不敢上前,就随口说了句“没关系的,你们是要合影吗”。

然后就一着不慎,被堵到了现在。

在人群里看到那个自动破开一条路的女侠的背影时,他一开始只觉得惊奇,很想喊住她带上自己。就这么多看了一眼,他的心里当真如同平地炸起一道惊雷,一个称呼自动地就顺着心脏爬上喉咙被他喊了出来,他如同覆舟之人风浪里瞥见浮木,激动到尾音都差点破了。

他好像还不太敢相信,凑近了去看月升。剪短了的头发漆黑利落地垂在脸侧,眉眼一如从前,是一片雾气缭绕的远山淡影,眼里的浓墨和水意在场馆里亮如白昼的光线下泼洒得淋漓尽致,映出几道若有似无的水意来。

任是无情也动人。

两年多没见,他不知所措地看了半天,才艰难地憋出一句废话:“头发剪啦?”

“嗯。”月升看着眼前这个在灯下白得几乎耀眼的人,心里却蹦出一个莫名其妙的想法:原来水里的漂白粉真能把人泡白。

她稍稍睁大了眼睛,点了点头算是应声。

围观的女学生们噤若寒蝉,看她面不改色地一点头,纷纷惊疑不定地猜测她的下一句话会不会是:唉,因为长头发沾了血不好洗。

然而这位帅气的运动员小弟显然没有给他大哥一个发牢骚的机会,他直接一个眨眼,把话题抢过去了:“去吃饭?我带你去食堂。”

林初阳不愧给她这个路痴做了好久小弟,一开口下意识就抓住了要害“我带你去”。

还没等月升答应,一道略微低沉的男声就在他们身后响了起来:“小熊?”

林初阳看了看这位不速之客,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这个“小熊”是谁。他顿时就不太爽,心想小熊也是你叫的?

月升“嗯”了一声,朝那人喊道:“师哥。”想了想,她又摇了摇手机,“有事耽误了。”

眼看“判官”和“无常”都驾到了,大一的新生们顿时由震惊到心虚,纷纷放下合影未遂的手机,假装自己只是围观的路人。

陈卓温柔地对月升笑了笑,淡淡扫了一眼林初阳,很礼貌地问道:“这位是?”

“哦,她是我大哥,”林初阳兴致缺缺地看了看他,直接越过他走到月升旁边,“我们先走啦。”

然后,他就在一众震惊的目光殷殷护送下,堂而皇之地丢下了这位笑面无常,挽着他这位冷面大哥的手,大摇大摆地出了门。

运动员餐厅里,林初阳端着午饭,遥遥冲不远处的那排人打了个招呼,就和月升在挨着窗的地方坐下了。

运动员和志愿者都在这里就餐,不过大家都理所应当地划好了楚河汉界,低头各吃各的,熟人挨着坐,其余的也不会互相打扰。本来还等着林初阳给多带一碗排骨的季成天先热情无比地应了声,接着就眼睁睁看着林初阳同志叛变革命,屁颠屁颠跟着一个挺好看的小姐姐跑了。

他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坐下,伸手就去夹对面人餐盘里的鸡丁,被对方一双筷子稳稳拦截之后,又唉声叹气把筷子一放,幽幽道:“我吃不下了。”

坐他对面的壮姑娘不知道他又在这儿搞什么幺蛾子,筷子戒备地在自己的餐盘前一挡:“你真吃不下啊?”

季成天“啧”了一声,一本正经道:“又又,你看你阳哥。”他说话带了很明显的东北口音。

被他称作“又又”的姑娘手还下意识地挡在鸡丁上,闻声飞快地往窗边的方向瞄了一眼:“我阳哥怎么啦?”

然后,她似乎才回过神来:“我叫程双,‘双’!”

“好好好。”季成天糊弄地应了两声,改也没改,“又又你瞧,那两人像不像谁……那谁写的一句诗?”

大概是越看越觉得像,他看了一会儿,十分肯定道:“就是那谁的那句,叫什么……无情多情……哎,什么恼?”

程双咬着筷子看着那两个侧影,顿悟了:“哦——我知道,我知道!是‘没头脑’和‘不高兴’!”

季成天:“……”

“多情却被无情恼。”坐在季成天旁边一直没说话的一个小哥头也没抬,一句话就轻飘飘终结了他们的对话。

季成天和程双交换了一个“好厉害”的眼神,前者不禁说道:“张弛你的脑壳真不只是个好看的摆设。”

一看程双光顾着猛点头,手上防线一松,季成天眼疾手快,立马伸出筷子深入敌营,全程稳而迅速,乱军丛中取上将首级。他一筷子夹走了对方盘子里最后一块鸡肉,得意地笑了。

程双这才反应过来,当即怒了,咬牙切齿道:“大成子!”

张弛全程低头安静地吃着菜,没有再搭理这俩活宝。

而另一边,“没头脑”和“不高兴”还不知道他们脑门上已经被安上了一句还挺伤感的古诗,无情的那个没有不高兴,多情的那个也一点也没恼,两个人你瞪着我我瞅着你,互相打量了好半天,谁也没伤春悲秋,反而都挺开心的。

尤其是林初阳,他简直是欢天喜地地把原本给季成天打的那份排骨推到月升眼前,然后就开始撑起脸欣赏这幅两年多没见着的秋山美人图了。

月升食不甘味地夹了一筷子土豆丝,轻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话一出口,她就觉得自己问得有些蠢。

在比赛场地,运动员还能来干吗?

一看她脸色一沉就要皱眉,林初阳赶忙把排骨又冲她推近了点,笑着幽幽道:“我来遇到你啊。”

大概是感觉自己的这个答案很不错,他有些期待地问道:“那大哥你呢,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呀?”

月升慢条斯理地把嘴里的肉咽下去,想了想说道:“乐于助人。”

林初阳:“……”

什么都没变。

两年前,月升和何芒在车站送别了林初阳。当时林初阳还打趣说他这是去挖煤,没想到一语成谶,一到北京他就开始了地狱式集训,比起在黑煤窑做苦工怕是就多了一天三顿盒饭,立马就和外界断联了。

之后不久,月升就考上了大学来到港城,而何芒去了欧洲深造,经常穿梭于各个国家采风学习,哪天处在哪个时区都不清楚。

等他从暗无天日的窑里挖了不知道几吨的煤,皮肤也成功泡掉了一层颜色之后,却到乡翻似烂柯人,已经根本联系不到她们了。

而林初阳辗转于各地比赛,难得回趟元嘉镇,结果只能看见穿着校服放学的学生,大家都在外地上大学,只有他自己从街头走到街尾,坐进一家热闹的店里自己点一份麻辣烫出神。

那家店从前是卖甜品的,生意一直都不错,现在换了老板娘,来吃饭的客人也一点儿都没少。他听着店里成群结队的学生下课后聚在一起说笑的声音,有那么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她了。

万万没想到,他来比赛的时候,只是一个闲着没事儿干跑过来瞄了眼场地,这就和大哥他乡遇故知,上一刻还是虚无缥缈地隔着千山万水,这一秒就面对面坐在一张桌子干瞪眼了。

月升也好久没见到他了,惊讶之余,她的心里不知怎么一**一**,涟漪层层,跟着轻轻地推起几道浪潮。她的神色虽然还是毫无变化,但声音不由得柔和下来:“下午有比赛?”

“嗯,有个800米,明天决赛。”林初阳嘴里咬着块鸡肉,想了想,“之后还有个接力,最后是1500米。”

他说完,不禁正经道:“大哥你看到了吧,我真的是个全面发展的选手。”

见她十分敷衍地点了点头,林初阳忍不住又往那儿瞅,眼巴巴道:“等我比完了,大哥行行好,怎么着也得尽一下地主之谊吧?”

月升不置可否:“先好好比赛,吃饭。”

她的目光瞥过那碗排骨,又飞快扫到林初阳的眉眼中间。他稍稍皱着眉,倒很听话地一脸认真地吃起了饭……

他真像是泡掉了一层颜色。

白皙的皮肤裹着清瘦了一些的身体,深色的眉目换了“背景色”,看着也就比从前更清晰明亮,好像时刻都有一束阳光落在眼角眉梢。

训练真的很辛苦吧。

这么一看,她心软了一下,垂眼轻轻补充了一句:“拿到奖牌的话,也可以考虑一下。”

从小她就性情寡淡,如果没人关心那就不要,她也不会去撒娇要求什么,没有就没有,没关系的。然后她的父母去世,她活得更像个有条不紊的机器人,高兴不会大笑,难过也不会痛哭,永远理智,永远冷静,下手去抓满地乱窜的小白鼠,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直到遇到了他。

好像机器人一下子有了颗心似的,破天荒地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好诚惶诚恐地捧着,冷冰冰的钢筋铁骨和电流软件中间,第一次有了片不敢磕碰、柔软的地方。

这片鲜活跳动的温暖,让她既陌生,又渴望。

林初阳惊喜无比地说:“那说好啦?”

她把目光轻轻柔柔地错开,沉声道:“嗯。”

下午的比赛,月升不知不觉也跟着上起心来,格外关注。等到林初阳在的那一组上了记分牌,她站在志愿者等待区,看见他站在七号道,笑着遥遥对这边挥了挥手。

周围的女生们纷纷捂脸“嗷”了一声。

哨声随之响起,一排来自亚洲各国的运动员开始穿戴整个的大脚蹼和呼吸管。不得不说,游泳的男孩子们身材都结实得令人发指,宽肩窄腰,清一色的倒三角。今天上午第一次接触到这些运动员的时候,好几个女生都害羞得脸红了。

“你看,你看,他们像不像美人鱼啊?”一个志愿者看他们坐着用脚蹼拨水,悄声说。

“是美人鱼王子,”答她话的这个人声音很沉醉,“尤其是那个……”

话说了一半,她大概意识到了谁在附近,只好生生刹住,给对方使了个眼色:“那个林初阳。”

对方心领神会地对起了口型:“也太好看了吧?”

“就是,可惜我听说……”

没等她说完,一排运动员听到哨响一齐扑进了池水中。

他们带起的浪花很大,巨大的脚蹼如同鱼尾,在水下灵活而迅疾地上下摆动,倒真如一群人鱼在拍水玩闹。浪花激起的声音和观众们的呐喊声连成了一首紧张刺激的交响乐,月升的心里跟着扯了一下,一边紧盯着记分牌,一边又忍不住盯着七号泳道。

三号道的中国台北选手一路领先,甩开第二个泰国选手半身的距离,而那个眯眯眼的韩国小哥紧紧咬在其后,眼看他们飞快地游到尽头再一个灵活的掉头。

在扑腾的浪花里,最后五十米转瞬结束。

计分板上接连蹦出成绩和姓名,月升在小册子上记下季军的名字,看到林初阳的排名就紧挨着他。

只差了0.04秒。

她快步走到八号道尽头,等那个韩国小哥从泳池中上来。所有选手都在终点处的水面上大口喘着气,月升的目光和林初阳交接了一瞬,发现他似乎状态不太好。他明白她的眼神是什么意思,就无力地笑了笑,摆了摆手。他的气息都没稳下来,就睁眼说起了大瞎话:“大哥你——不用担心我。”

她垂了垂眼示意,伸手去扶那个韩国小哥,冷静地说:“This way, follow me.(这边,跟我来。)”

一路把韩国小哥送到了颁奖候场的地方,顺利领到了奖牌和证书,月升才得空往回走。这是当天下午最后一场比赛,她交接完相应的工作,就想回头去找一下林初阳。

她还在想林初阳刚才的表情,没留神走进了侧面一条少有人经过的小道,一边走她一边还在心里盘算,他是怎么回事?

没等月升想出个所以然来,迎面过来的一个日本姑娘身体一歪,月升眼疾手快,下意识就往前一扶,把她接住了。

看胸牌,她认出这个选手的比赛在林初阳的上一场,也才结束不久。月升瞄了一眼她刚来的方向,发现那里是洗手间。

这个姑娘脸色白得要命,嘴唇都紫了,月升忙问:“Are you ok?(你还好吗?)”

日本选手闭着眼微微点了点头。游泳运动员身体肌肉比例大,就算看着只是匀称的身材,实际体重也很大。月升扶着这个站不住的姑娘也有点吃力,她刚才仔细地上下扫了一眼这个选手,发现这姑娘一只手按着小腹,脚上应该是刚才脱脚蹼的时候划了一下,一道小口子无声地冒着血。

除此之外,没有什么需要格外在意的地方。她应该是比赛撞上生理期,然后脱力了。

月升把她的一只手臂环过自己的肩背,心里飞快地过了一遍日本队的休息区在哪里,打算送她去躺一下。

月升刚要走,林初阳的声音就从身后不远处传了过来:“我来,我来。”

和月升判断的一样,林初阳今天不太舒服,一结束比赛就先跑去洗手间干呕了一阵,他草草洗了把脸,刚要出门就看见月升往他这儿来了,高兴得不行,就再退回门口兴冲冲地等着,想给她个惊喜。

谁知道半路杀出个林妹妹,眼看他大哥闷声不响地扶上人,转个头就要走了。

于是,他也顾不上晕,摇摇晃晃地赶紧追了上来。

“你别……”月升怕他看见血,赶紧回头试图制止这个即将扑街的人,“你别动!”

林初阳像没听见一样,三两步就凑到她们跟前,稳稳地矮下身子,什么事也没有一样把日本姑娘给背上了:“你要对我有信心。”

那几年煤还真没白挖,自己血槽都空了一半,五十米冲个刺大气儿也不带喘的。

他已经……不晕血了?月升只怔了一下,接着低声告诉这个日本姑娘要送她回去。

日本选手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月升对林初阳眨了眨眼,两人一起慢慢往休息区那儿龟速移动。

“我自己可以,你不好好歇着,跑过来干吗?”

“我……”林初阳无声地喘出一口气,学起了月升,一本正经道,“乐于助人。”

月升瞄了他一眼,用的是肯定语气:“你今天不舒服。”

“哎,没事儿,没事儿,小毛病,你别操心。”

她看见林初阳默不作声地停了停,似乎真的不舒服,不由得问道:“你真的……”

“你对我笑一下吧。”林初阳忽然侧过那张发白的脸,用黑漆漆的眼睛望向她,“明天你在终点那儿笑一下,我就能拿块奖牌。”

没等月升反应过来,他已经娴熟无比地岔开话题,面不改色地跑起了火车:“大哥大哥,你别板着脸啊!我说话算数的!到时候你就笑一下嘛,就当是为了……为了祖国。”

月升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把他看得心里一颤,当即老老实实地住了嘴。

“回去好好休息。”

“哎……好嘞。”

一路把那位日本选手送到了休息区,林初阳才终于腾出空来容自己虚弱一会儿。他拐出人家的地方,腿一软就要往走廊地上坐,被月升默默扯了一把,才勉强又站住了。

“你怎么回事?”

林初阳大概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舌头都有点不太听使唤,本来还想说个笑话逗她一下,努力半天未果,这才不情不愿地顺着毛老实下来:“没事没事,就……有点晕。”

月升闻言没说话,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林初阳小心翼翼往那儿瞅了一眼,果不其然,她很不高兴地板着张苦大仇深的脸,好像自己欠了她八百块钱。

还足足欠了两年没还。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正琢磨着该怎么把这事儿混过去,月升就开口了:“先送你回去,中国队休息室应该也在附近。”

“前边那个十字走廊,左拐走到底,倒数第二……”没等他说完,他们面前那条走廊中间就杀出两位过路好汉,一个眉眼锐利,一个壮硕稳重。两人都穿着中国队的外套,本来只是经过这里,结果往这儿一瞟,正看见浑身筋骨都软了的林初阳被一个表情不善的姑娘紧紧抓着胳膊,怎么看怎么像是被劫持了。这两人不由得一个急刹,壮硕的那个紧接着发出一声尖细的惊呼:“阳哥——”

月升耳膜一痛,有些惊讶地看向了那位壮硕的……姑娘。

然而她的表情变化本来就小,神情又严肃,这么冷不防往那儿一瞅,倒有点儿凶神恶煞的意思,直接带过去两道杀气,把那道魔音一路堵灭了。

“你哪儿去了阳哥?一出门儿你就没影了,把又又吓得够呛。”说话的这人眉眼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利落得有点儿凶,狭长的眼睛钩出那么些生人勿近的高冷,只是一开口就是地道的沈阳口音,让人根本怕不起来,反而有种怪异的亲切。

林初阳有气无力地笑了笑:“我乐于助人,去做了个好人好事。”

“那这位——”

月升的目光一收,若有所思地落在林初阳身上:“好人好事。”

林初阳:“……”

这两位好汉于是“哦”了一声,赶紧上前搭手帮忙。男生一矮身,那女生就把林初阳稳稳一搀,他们很熟练地一背一扶,这才在月升的目送下,拐进走廊离开了。

月升站在原地往那儿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要往回走。她掏出手机看了看陈卓给她发的那些信息,目光轻轻停在了最后一条上。

“是不是找不到路了?发个定位,我去找你。”

她的手指在屏幕上停了一瞬,刚要按下去,刚才那三人才消失的走廊里,又风风火火地响起了一声轰炸耳膜的“大——哥——”。

月升的手指一抖,还是凭常年在线的理智,才把手机握住了没让它掉下去。她若无其事地抬起头,看见刚才那个“又又”折返回来,着急忙慌地凑到她跟前。

“阳哥说让我送送大……”说到一半,又又有点心虚地看向了别的地方,似乎在犹豫该怎么称呼她。

刚才是怕她走远了听不见,情急之下学着林初阳喊了一声,现在到了人家眼前,总不能再这么套近乎,又又颇苦恼地看了她一眼,大概对平白无故又让人认了个小弟的事情十分过意不去,干脆把嘴闭上了。

“我叫熊月升。”

“哦,月升,哎?你真是他哥呀?”又又听见这个怎么看怎么互相呼应的名字,似乎十分惊讶,目光直接粘她身上下不来了。

“怎么了?”

月升不动声色地一回望,看得又又磕巴了一下:“没,没什么,大成子说……没事没事,月升你真的好好看啊,我们走吧?”

见她一句话里有好几个意味不明的主题,乱得接都接不上,颇得林初阳的真传。月升不禁将神色放柔和了点儿,边和她并肩往外走,边把声音放轻了些:“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请问你是?”

“哦,我叫程双,别听大成子乱讲,我可不叫……”程双顿了一下,颇生硬地把话题扯开了,“月升你在附近上学吗?”

“对。”

她们穿过长廊,一路朝大厅走过去。

“唉,以前就老听阳哥念叨,说什么回家总碰不到他哥,我们都跟着上火,这回还真是巧啊,用他的话说,真叫……什么人生何处不相逢啊!”程双的语气十分真诚,大概是不敢看她的眼睛,于是目光一路都索性对着前头斜上方的灯管。

她对着一排灯管真情实意地感叹了好一阵,悄悄想到,就是没想到……原来这位大哥是这样的。

而不远处的另一条走廊里,季成天轻飘飘地对背上的林初阳问了句:“阳哥,你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林初阳“啧”了一声,有气无力地说道:“怎么说话呢,晦气。”

“哎哎哎,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你那大哥什么来头?”

见林初阳只是垂着头不说话,季成天又道:“都是一个游泳池里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啊,快麻利儿交代了,不然老头那儿回头兜不住,我可保不了你啊。”

季成天稳当当地背着这位开始装聋作哑的战友,装模作样地“唉”了一声。

程双把月升送到门口,惊讶地看见一个笑眯眯的男生正在那儿等着。他半靠着墙正看手机,闻声把手机抬起来,冲她友好地挥了挥手。月升对她道了谢,这才终于顺利地出了游泳馆的大门。

学校里接人的大巴车早就离开了,月升这耽误了一阵,体育公园的正门也关了,两人只好拐去了侧门。

暮春的夜晚空气微冷,他们站在路边等车的时候,陈卓想把自己的外套披在月升身上,月升轻轻说了句“不用”。

星光晦暗,月色朦胧,只有街边的路灯亮着,长街少有行人经过,倒有了些寂寥的感觉。

这两位新生眼里的判官和无常就站在一盏孤零零的路灯下等车,都是高挑清瘦的身材,又都是偏白的小脸儿,昏黄的光线下一站,远看还真有点孤魂野鬼的意思。

吴春生远远就瞧见这两个人了,他心里没底地又看了眼打车软件,上头显示的地址就是这儿。

他稳稳地把车靠了上去,接上了这两位让他心里直犯嘀咕的客人。

体育公园的侧门这儿不对着主干道,还是个挺偏的地方,他才开夜班车不久,瞅见这条黑漆漆的长街心里都犯怵。但单派都派过来了,他只犹豫了一瞬间,就硬着头皮为金钱又一次折了腰。

路边的行道树影伴着灯光一道一道划过车窗,车内忽明忽暗。

吴春生从内后视镜里悄悄看了看这两位全程沉默的客人,额头上不声不响地冒出了一层薄汗。

他没敢看太细,只隐约看出那姑娘是个十足的美人,而那个小伙子在透过镜片和他对视的时候,还冲他默不作声地笑了一下,笑出他一身鸡皮疙瘩。

他刚干这一行不久,加的好几个夜班司机群里都有那么几个匪夷所思的故事,多是深更半夜,手无缚鸡之力的司机师傅会在偏僻小道上拉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他颤颤悠悠地回忆了一下,立刻就想起了“港城出租兄弟4群”里有人讲过的前几年附近学校有一对青年男女跳了楼,冤魂不散,老在那几条街上游**的故事。

他们的目的地就是那个港城医学院……吴春生咽了咽口水,下意识就想回头看看这两位客人的脚还在不在,又怕真的看见他们没有脚,于是生生忍住了。

他一边盼着这俩人倒是说句人话,一边又怕他们真的发出什么不是人类该有的动静。一车三个人两个沉默不语,一个噤若寒蝉,踩油门都像踩薄冰一样战战兢兢。无比漫长的十几分钟之后,车才终于颤颤巍巍地开到了学校大门口。

吴春生大气也不敢喘一下,心里直打鼓地听着那俩人下了车关了门,这才松了口气一抹脑门儿。手机收款的提示音随后冷冰冰地响了起来,他抽了脊梁骨一样往车座靠背一摊,哭笑不得地发现对方还给自己打了个五星好评。

陈卓和月升前后脚下了车,前者放下手机,看那车如释重负地开远了,忍不住说道:“那司机大哥很怕我们,刚才在车上,他一直在看我们的腿。”

陈卓闷笑了一声:“倒也是。”

“无常”和“判官”两位大人沿着学校里那个委委屈屈的小湖往宿舍楼走,所到之处还真是自带杀气,那道看不见的光环简直和强力杀虫剂一样,有一两对月下谈情的新生远远看见他们往这边走,忙不迭就和大头苍蝇一样乱窜着被迎面喷飞了。

月升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还是觉得那两对新生实在有趣,忽然轻轻笑了笑。

她这样感情寡淡又好看的,搁古代就是那种传说中祸国殃民的妖妃,君王用烽火戏几回诸侯她都不带赏脸咧个嘴的,这么冷不防一笑,倒把陈卓看得愣了一下。

月升嘴角上扬的弧度不大,不仔细看的话只能勉强看见一点儿转瞬即逝的笑意,但陈卓离得近,清清楚楚看到她的确笑了,货真价实。

在这两年来,还是……头一回见她笑。

等到月升的时候,陈卓一句没多问她去干吗了,刚才在车上两人也一路没说话,他的双商都高,非常懂那些人情世故,会看眼色,所以在老师和主任那儿特别吃香,在学生干部们中间也格外受欢迎。

但到了月升这儿,他开始瞻前顾后起来,嘴上不提,心里到底还是在意。

于是他把几句不同的话在心里挨个掂量了一遍,慎之又慎地挑出一句:“今天这么开心,碰到熟人了?”

月升眼里那点儿若有似无的笑意还没散,闻言想了想才接道:“是我……高中一个朋友。”

原本跟在“是我”后面的那几个字被她咽下去,换成了别的。

“高中一个朋友”,这几个字说出口的时候,她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几年前和何芒一起在车站送林初阳的场景。

那场没看到的流星雨,他们一起被罚站的走廊,午后阴凉下的甜品店,那间忘不了的医院病房,还有……还有那个闷热的夏夜,在那条十字路口,林初阳默不作声塞到她手心里的一颗糖。

陈卓一路把月升送到女生宿舍楼下才离开,月升踩着楼梯静悄悄地往上走。楼道里的声控灯没亮,她沿着条黑漆漆的楼梯一层一层向上,心里又想起了梦里那条阴魂不散的长廊。

还是没有尽头,她仍在绝望地跑……但走廊尽头好像有个人影,有个非常熟悉的人影在等她。

她闭上眼睛,把刚说出口的那几个字小心翼翼地又反刍了一遍——

“是我高中的一个朋友。”

第二天的比赛格外顺利,一直到下午快结束,一个抢跳犯规的也没有。

从裁判组到检录组都比昨天轻松不少,工作间隙他们还能凑在一起指点一下江山,把各国选手讨论个遍。

什么那个像弥勒佛一样和蔼的中国队教练其实是曾经的世界冠军,什么一号道的韩国小姐姐还是社交网络上一挺知名的网红,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月升的心思不在这些事上,全程低头整理着名册和成绩单,直到那个没下巴的大眼教练提了一嘴“中国队那林初阳”,才稍稍抬了抬头。

“你们别光看人家帅,成绩也挺能拿得出手,两年前进了国家队,塞尔维亚那次世界比赛只游了个接力,拿了团体银牌呢,就这还是半路练的蹼泳——人家以前是练长跑的。”

“哎,昨天他不只是晋级,也没拿奖牌吗?”

“这你就不知道了,他刚出来,参加的比赛不多,但他可是业内出了名的……”说到这里,那大眼教练舌头磕巴了一下,把后头几个字囫囵咽下去了。

背后说人本来就心虚,月升原本还侧耳凝神听着,结果教练半路忽然住了嘴,她面无表情地一抬头,正看见说来就来的曹操本人。

林初阳很热情地冲那脸白的裁判打了个招呼,然后在一众或是惊讶或是不好意思的眼神扫射下全身而退,异常顺利地在他们面前路过了。

走到月升旁边的时候,他还专程停下来郑重地笑了笑:“大哥好。”

然后在一片惊疑不定的沉默里,他轻飘飘地迈步离开,丢下一句不咸不淡的“大哥再见”。

直到他都走到比赛等待区了,凑在一起的这几人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其中一个男生没忍住问:“徐哥,您刚才说,出了名的什么来着?”

那徐哥眼睛本来就大,颇心虚地和自己背地里说嘴的人打了个照面,此时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活像两个猫铃铛。

他有点一言难尽地看了眼月升的方向,虽说那姑娘一直都冷漠地坐在外头,不像个多事的人,但他刚才在那掷地有声的七个字里惊闻了这位可是运动员家属,只好赶紧刹住八卦的话头:“这个你们一会儿就知道了。”

十五分钟后,当天那场800米决赛开始了。

参加比赛的都是昨天留下来的熟面孔,在大喇叭里念各国选手的名字时,观众席里不时会发出稀稀落落的欢呼声和掌声。

在念到七号道的林初阳时,月升沉下目光,朝那儿遥遥看了一眼。

然后,心灵感应似的,林初阳站在自己的泳道边儿上,非常高兴地冲她来了个标志性的擦窗式雨刮器招手。

不明所以的围观群众一看,还以为这嘿嘿笑的傻小子志在必得,不由得都给他鼓起了掌。

这么一阵莫名高涨起来的欢呼声里,林初阳笑得更灿烂了。

月升:“……”

比赛开始了。

月升屏息凝神地看着一排运动员整齐划一地入水,心里开始一边悄悄打鼓,一边盘算刚才那个姓徐的裁判没说完那半截子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那个教练提过的“抱着小氧气瓶全程在水下”的项目,怪不得她一开始一点儿也没认出来。

就在她专注地一心二用时,泳道里领先的选手已经带头一个转身,在哗啦啦的水声里飞速往回游了起来。

头200米的间距拉得其实都不大,但在泳池里转了几次身以后,距离已经泾渭分明地扯开,一路遥遥领先的就是昨天那个眯眯眼韩国小哥,泰国选手和中国台北选手紧随其后……然后就是林初阳。

月升的目光在那片蓝得透亮的水里驻足片刻,停在了他身上。

他在水下灵活无比地摆动着脚蹼,好像那是长在自己身上的尾巴,严丝合缝地连着筋骨血肉,飞溅起的浪花和水流裹着少年修长结实的身体,倒真像一条疾速游动的人鱼。

韩国小哥利落地又一个转身,场下的欢呼声忽然激烈了起来。

最后100米了!

月升一刻不停地盯着林初阳,他的动作随着那阵突如其来的声音骤然加快,在紧随着前三名转身之后,他掉头用力一蹿,和第三名差的短短一截儿距离居然立刻就被他追上了!

在月升旁边一个学妹的惊呼声里,林初阳的速度越来越快,几乎是肉眼可见地紧紧咬着排名第二的泰国选手,眼看就要越过,却十分让人紧张地停在了那个位置。

也就是水里出汗看不出来,林初阳这么一赶,那泰国小哥压力指不定比谁都大……就这么阴魂不散地跟着,要超不超,想甩又怎么也甩不掉,他这是想干吗?

最后50米,韩国小哥带头在赛道尽头掉转方向,朝最后的终点冲了过去。而他身后紧咬了一路的中国选手,居然在跟着转身发力的一瞬间,和他齐平了!

站在终点附近的月升在激烈起来的加油声里猛地想起来他昨天开玩笑似的那句话。

“你对我笑一下。”

明知道他埋头正发力根本看不到,她还是抬起头,认认真真地对着那片飞溅的浪花笑了笑。

也不知道为什么。

她心里漫不经心地想,就当是为了祖国吧。

前300米一直都和奖牌名次擦边的七道中国选手,居然在最后50米生生又一个加速,优势微弱地超过了那位泰国选手!

记录成绩的大电子屏接连蹦出成绩,林初阳的名字紧随那个韩国小哥之后,是第二名,银牌!

林初阳大喘着气趴在赛道间的泳道线上,刚有气无力地对凑近他的“大哥”咧出一个挺得意的笑脸,还没等他说一句“你看”,就眼睁睁地看着她点了下头,接着直接越过他,走到被他反超的泰国选手旁边,温声细语地和对方说上话了。

于是林初阳的微笑僵硬地变成了一个略带哀怨的凝视,他忽然就理解昨天中午食堂里苦等他一碗红烧排骨的季成天了。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你还是别深入敌营了。

比赛第三天,林初阳先是参加了1500米预赛,以第三名的成绩过关,又和季成天和张弛他们游了中国队的4×100米接力,顺利进入了下午的决赛。

下午先进行的是那场男子接力,中国队四个队员里月升通过查资料认识了三个,因此心里也有了些底,不像之前一样只是跟着旁观什么也不懂了。

第一棒张弛是典型的四平八稳型,泰山崩于前都不能耽误他再游快一点那种选手,很适合开局,还没等50米转身就已经稳稳拉开了一个人头的距离。排第二个的选手在网上的资料很少,她不认识,大概是今年首次出征的新人,有些紧张,等他有惊无险地来回游完100米,那一个人头的差距也刚好被两个人越过去了。

林初阳排在第三棒。他的发挥似乎是不太稳定的“慢热型”,在哗啦啦的水声里劈开浪花一路向前,先是强力胶一样牢牢地黏着排在第三的日本选手,在50米转身之后又是一个熟悉的突然发力,在交接的瞬间追平了日本队!

季成天随之入水。

这个满口地道东北话的英俊少年十分擅长短距离项目,爆发力极强,他简直像水里的一头猎豹,几乎是下水的瞬间就越过了原本的第三名,直追第二。

还没等到50米转身,他不动声色地一发力,已经越过了原本的第二名。

只剩第一名了。

他们的动作很快,一次又一次追平和反超几乎只是眨眼之间。惊人的速度、观众席里的欢呼与掌声和这些不断溅起的浪花混在一起,给人一种他们正在一池沸水里比赛的错觉。

月升的呼吸下意识地放缓,凝神注视着埋头发力的季成天。

少年脊背的线条流畅无比,犹如一头紧追猎物的金钱豹,在最后20米直接咬上了领先的韩国队,顺利反超!

记分牌应声蹦出中国队的名字,候场的志愿者们都在这种氛围里忍不住跟着叫好鼓起掌来。

第一名,金牌!

由于这次也不是第三名,气喘吁吁地从水里爬上来的林初阳同志只好又一次,眼睁睁看着月升对他点点头,转身领上被他追平的日本队队员走了……

他叹了口气拎着脚蹼追上季成天他们,跟着一个男志愿者去颁奖台领了金牌。

1500米的项目就在之后不久,没时间给他又喜又悲。林初阳把金牌往张弛手里一塞,转头就去好好等着他的比赛开始了。

那也是整场亚洲锦标赛的最后一场比赛,比完从主办方到志愿者都可以放松紧绷了三天的神经各自回家吃饭了。

月升带着这位活泼的“又又”妹妹领完奖牌,发现这位妹妹好像对她更感兴趣,跟着她月哥长月哥短地叫了半天,然后干脆和她一起坐在休息区里等林初阳的比赛结束。

1500米是个耗时耗力的项目,得在50米的池子里闷头游上30趟,15个来回,光是看都觉得肌肉酸痛。

怪不得上场的那些选手没一个嬉皮笑脸的,怎么看怎么像月升一样脸色冷漠,敢情是一点多余的力气都不能浪费,都得存着放大招蓄力了。

连林初阳都没笑。

但场下的人就轻松多了,程双一把接住季成天丢过来的小抽绳包,低头就从里头翻出两根巧克力棒来。

周围同在休息区的椅子上坐着的学弟学妹们不明所以,先是一脸困惑地看到中国队的两个运动员一前一后地跑到了他们这边坐下,又是一脸惊恐地发现其中那个壮硕的姑娘直接递了个东西给那位生杀决断不眨眼的冷面判官,还笑着问道:“月哥哥来一根吧?”

他们彻底服气了。

“好歹也是我给你拿过来的,又又,我也刚比完,正迫切需要营养来抚慰一下心灵……怎么不问我要不要来一根?”季成天的肩膀上还搭着条半湿的毛巾,走的是不拘小节帅气风,发型十分不羁。

“一共就两根。”程双小心地把咬了一口的巧克力棒往怀里护了护,腮帮子小仓鼠一样鼓起一块,“你别想了。”

程双专门给她的东西出于礼貌她不好轻易转送他人,眼看他们又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切磋一番身手,月升转头在她准备的小包里粗略一翻,发现里面还剩了个鲜橙没吃,果断一把拿起,在那四只四处挥舞的“爪子”中间插空递了过去。

“这个要吗?”

谁知那两人同时愣了一下,然后程双哈哈笑着把那个橙子拦截了下来:“月哥,月哥你太厉害了。”

“大成子……不吃大橙子。”季成天大概是过于惊讶她稳准狠的这一招,完全自乱了阵脚,居然一本正经地感谢了一番她的好意……转头回过神来,又开始专注地和又又小朋友抢起那半截巧克力了。

他们好像一点也不担心。

场上依旧是水花翻腾,差距逐渐拉大,也不知道那些选手已经不知疲倦地游了几个来回了。

月升的血糖向来和林初阳的发挥一样不稳定,一落脸色自然而然就显得就更凶一些,她自己也知道。

眼看场上的比赛进行到了白热化阶段,程双和季成天的比试也到了白热化阶段。月升不声不响地往椅背上一靠,轻轻撕开包装纸咬了一口。

她其实挺高兴的。

虽然面上看不出来,但她已经不动声色地把闷头比赛的初阳和油锅里扑腾的鱼联系到了一起。

程双哼了一声,低头不甘地怒剥起了那个无辜的大橙子,同时她又迫切地需要转移话题,想了想就有点突兀地对月升说道:“月哥你不用担心。”

她这一脸镇静的样子哪里像担心了……

月升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这句话里的“不用担心”指的是担心谁。

“第三天,1500米,还是亚洲范围。”季成天这句话说得一字一顿,“阳哥稳了。”

一般人还真听不懂他们这一唱一和说的是怎么回事儿。

在外人眼里,好像一个刚说完“天王盖地虎”,另一个就默契无比地接上了“宝塔镇河妖”,怎么“第三天”“1500米”几个没什么关系的词儿加起来的结论就成了“稳了”呢?

“是50米转身吗?”月升轻轻问。

季成天“哎”了一声,有点惊讶地看了看她,答非所问道:“你真是他大哥啊?”

没等月升回答,记分牌已经响了起来。月升回神往那儿一看,心里一动。

第一个蹦出来的名字正是中国队林初阳!

季成天嘿嘿笑了两声:“我就说稳了,他……”他刚说到一半,程双“哇”的声音就盖过了他。

电子屏幕上闪动起了两个加粗的单词,场下的观众也跟着惊呼起来。

NEW RECORD。

“他……还顺手破了个纪录?”季成天乐不可支地咬着手里没有了形状的巧克力,“武老头儿会不会血压升高?”

“他要高血压。”程双抹抹嘴小声道,“我就心梗了。”

季成天深以为然:“也是。”

月升:“……”

哦,那位武教练单名一个“仁”字,长了一张与名字十分符合的和蔼圆脸,弥勒佛似的,怎么看怎么像个业余打太极拳的。他曾经在亚洲和世界性的锦标赛里都拿过金牌,风风光光退役以后,直接回国家队当起了教练。

他专业技术过硬,很会指导,又有一身与外貌非常不符的暴脾气,要求严厉,因此带出的队员成绩都很拿得出手,很受敬重。

就是血压有点高。

等主办方和各国运动员们高高兴兴地升完旗合完影,大家也终于可以卸下担子各回各家该干吗干吗去了。

林初阳充分吸取了之前被热情群众围追堵截的经验教训,全程都机智地紧跟在他大哥后头。有月升这尊判官在前面这么一挡,结果自然是哪路神仙好汉也不敢近前。两人一路顺顺利利、大摇大摆地走到游泳馆的大门口,月升才低声问道:“你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啊?”林初阳笑呵呵地打起了马虎眼,“哦哦哦,我拿奖牌那事儿,那肯定是因为你对我笑了。我说话算话吧……哎,大哥你别走啊,说好的尽地主之谊呢?”

这回换成他慌了:“我交代!我全部如实交代!大哥你别生气……大哥!地主之谊啊!”

游泳馆紧挨着一条海水灌成的人工小河,白石桥下的水流散发的咸味儿清清凉凉,在缠绵的暮色中四处飘散,直往人鼻子里钻。

他挥舞手臂喊了两声,眼睁睁地看着那辆大巴一个瑟缩的颤抖,颠颠发动了。

林初阳又好笑又无奈地叹了口气,低头发现自己刚从武老头那儿好不容易捞回来的手机响了。

微信提示里蹦出一个新添联系人的名字,他看了一眼这个头像是一片空白的“二十四桥”,忍不住摸摸鼻子笑了。

他由衷地嘿嘿笑了几声,点击了同意。他心想,这下可不会再弄丢了。

大巴车上的新生们战战兢兢干了三天的志愿活动,从身到心都疲惫得像是拉着他们又去军训拉练了一回——中间还穿插着两天高考的那种。此刻终于得了空闲稍作休息,一个个都恨不得想高唱一曲《解放区的天》。

可惜大家经过这几天的辛勤劳动,此刻都没劲儿了。

月升轻靠在座位的靠背上,看着屏幕上瞬间蹦出了对方同意。她备注的时候留神了一下那个人的微信名。

“林阿浪”,一行跳脱的小字上压着一个非常令人存疑的卡通太阳,居然还有鼻子有眼地在冲她傻笑。她的手指在屏幕上短暂地停了一下,在备注栏里输入了“初阳”两个字。

满载着一车饥饿学生的大巴车稳稳地一个拐弯,开上了大学路。布满整条街的各色小吃和水果的香气逮着了人气儿,纷纷急不可耐地从窗缝里钻了进来。

不知是哪个男生终于忍不住,在满车的煎饼果子的焦香气味里喜极而泣,低低哀号了一句:“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

车里的学生们发出一阵疲惫的哄笑。

为期三天的比赛圆满结束了。

比赛结束并不意味着训练结束,但第二天上午,武仁还是大发慈悲地大赦了天下。大家跟老头儿叩谢了圣恩,都得了一天假用来休息一下,调整心态,之后好迎接新一波的高强度训练。

季成天终于得愿睡了个懒觉,惬意得口水都快从上铺不远万里地滴到地上去了,他一路策马奔腾地睡到快黄昏,这才快活地翻了几个身,心满意足地睁开眼,想起自己是一个不会冬眠的灵长类健全人。

窗帘拉得很严实,他就着屋里昏昏暗暗的光线朝下铺拖长声音喊道:“阳哥——”

这两个字寂寞地在小屋里来回兜转了几个圈,这才一头碰在墙壁上哀哀消散了。

他当这人还没起,于是气沉丹田,提上一口气:“起床啦——阳——”

季成天的声音倏地一停,后知后觉地被自己给彻底喊清醒了。他往下铺一探身,**只有一床薄被,哪还有什么大活人呢?

因为月升今天有课,林初阳把自己这天假期安排得明明白白,起了个大早就往港城医学院跑,蹭了顿早饭,然后跟在月升后头乐不思蜀地蹭了一整天的理论课。

张弛家在本地,程双他们都趁着今天要挟着这位地头蛇去这个沿海城市的知名景点耍去了,此刻正诈尸一样,肆无忌惮地屏蔽了武老头在朋友圈里刷屏。林初阳看也没看,乐呵呵地听着台上中气十足的大爷慷慨激昂地讲了一个半小时的人体解剖学。

一个字也没听明白。

大概是月升这张脸的杀伤范围略广,她不声不响地往后排一座,大批学生就和鸭子一样被赶到前头迎接杨老师的唾沫灌溉了。林初阳挨着她坐了两节课,周围敢凑过来的也只有轻微的晚风和太阳的余晖。

月升唰唰地记着笔记,不时抬头认真看看幻灯片。林初阳闻着窗外飘进来的淡淡花香忍不住想,阿祖这个班长怎么当的?这么个奋发上进的三好学生,当初怎么就没争取转来自己班呢?

在他满脑子遗憾着没能近水楼台的时候,一缕南风壮着胆子透过窗户缝挤进来,视死如归地撞在了月升的发梢上。

用何芒的话说,林初阳的脑壳一向只是个好看的摆设。他上一秒还在脑子里和阿祖对打,一下子没回过神来,看见她的头发被吹乱了,下意识就伸手帮她捋了一把。

然后,他猛然惊醒,意识到了自己正摸的是谁的脑袋。

他十分自觉地赶紧把作案工具收回来,心虚地盯着课桌,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月升手里的笔都没停,她只淡淡看了他一眼,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地低头继续记重点去了。

林初阳如释重负。

等他快快乐乐地听见下课铃响,才在大家收拾东西出门的声音里问月升:“一会儿我们去哪儿坦白从宽啊?”

择日不如撞日,他们都知道如果推到下次可能就没机会了,干脆就这回吧。

月升来港城两年,其实大多数的课余时间都在图书馆或者实验室,很少和舍友们出去逛街聚餐,对这片土地的认知估计和林初阳差不了多少。她把本子放进包里,轻松地说:“去银座。”

目的够明确的,直接把人拉商场去了。

银座购物中心四楼,一家韩式餐馆里。

服务生穿着统一的墨绿色制服,把木盘里冒着吱吱细微响声的小石锅放在了四号桌上。

锅里整整齐齐地码着漂亮新鲜的蘑菇和蔬菜,溏心蛋上撒了一把白芝麻,在灯光下流动着诱人的色泽。林初阳略带嫌弃地看了一眼颜色漂亮的胡萝卜丝,默默把那个煎蛋夹起来吃了。

虽然不在比赛期间,但月升还是谨慎地没有给他点任何荤菜,一份石锅拌饭,一锅豆腐汤,配上一小碟冰糖南瓜,就把中午饭都没吃饱的林初阳给打发了。

她隔着桌上的小灯看向他,冷冷淡淡地说道:“地主之谊尽了,坦白从宽呢。”

在灯光下,林初阳的眼睛黑沉沉的,他小心地把南瓜上的那粒蜜枣夹走,漫不经心道:“就是……有点水土不服。”

比赛第二天,月升就注意到林初阳的发挥有点不对劲。一开始他拼尽全力也只拿了第四名,可接着后面的项目拿了金牌。

季成天那天跟月升说的“第三天”和“亚洲范围”,水土不服的症状就会减轻很多,加上那么多个50米转身冲刺的“1500米”,可不是“稳了”吗。

她听到这个意料之中的答案,也没有太惊讶。碰见他的第一天,这个人就是因为身体不舒服没去上体育课,这才在树荫下看见闷头乱走的她。

一个满世界比赛的运动员,水土不服……月升悄悄叹了口气:“没有办法?”

“没事的,一直都这样,也就是有点头晕恶心,过两天就好了。”他满脸悲壮地夹了一筷子绿叶菜,这就诚恳地坦白完了。

林初阳自顾自地吃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还有事要交代:“哦,对了对了,大成子说大哥你看出我的底细了,很厉害嘛。”

他在50米那个转身时特有的加速,月升一开始就注意到了。

“那是因为……”林初阳咬着块南瓜说,“我觉得,每一次转身,就是一次从头来过的机会。”

所以他更擅长长距离的比赛。

桌上吊着的小灯在月升的眼睫下打出一小片柔和的影子,她想了想,轻声问道:“为什么是蹼泳?”

大概有很多人问过他这个问题,他们好奇,为什么他不选择名气更大、关注度更高的奥运项目,却义无反顾地挑了它呢?

月升并不觉得蹼泳有哪里比不上自由泳,她只是意外地发现自己居然对林初阳的想法十分好奇,所以很想知道。

林初阳大概有点惊讶她也会问这个问题,想也没想地先冲她笑了笑。悬挂着的小灯吊得离他们都很近,斜斜的光薄纱一样轻柔暧昧地落在他脸上,扫出一个英俊阳光的少年面庞。他的皮肤没有少年时颜色那么深,反而在光线下看着格外白,像一尊古希腊的大理石雕塑活了过来。

他无所谓地笑道:“喜欢不就是没有道理的嘛。”

月升没再说话。

两人吃完这顿一片肉也没有的晚饭,顺便就在商场超市里逛一逛消食。从四楼到一楼他们路过了好几家奶茶店,林初阳吃鸡胸西蓝花吃惯了,只一眼就简直快眼馋得坐地上走不动了。月升到最后才稍稍做出了点儿让步,在一排反式脂肪堆积的饮料中间,允许他点了一杯中规中矩的杧果拌酸奶。

林初阳捧着那杯酸奶一阵捣蒜似的点头,痛并快乐地抛弃了那杯无辜的奶茶。

购物中心全国各地都有,大同小异,没什么值得逛的。林初阳和月升都没什么东西想买,一路权当散步,晃晃悠悠走到一排夹娃娃机面前才停下。

林初阳兴冲冲地往前一站,试了几次没夹起来,运动员的好胜心就上来了。有道是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结果直到他这位专业划水的亚洲冠军投光了手里所有的硬币,也还是一个娃娃也没夹起来。

哆啦A梦和小羊肖恩正其乐融融地挤在一起朝他笑,仿佛在鄙视他这幼儿园大班小朋友的操作水平。林初阳十分不情愿地承认了自己的技术存在问题,然后果断急流勇退、金盆洗手了。他刚想叫上大哥走,月升却不声不响地往橱窗前一站,忽然问道:“你想要哪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