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8

路以宁写给秦桑的第八封信

摘录)

嗨!秦桑。

最近,我犯了一些错误,冤枉了一个人。

有一个人,我原本以为他是个坏人,可是,几次接触后,却发现他其实是个挺不错的人。

习惯性思维和有色眼镜是多么可怕啊,先入为主的评价与判断,有可能会造成巨大的冤假错案呢。

我需要好好反省一下了。

现在我越来越觉得,人生不要那么急着下结论,许多事情,实在太复杂了。

就像我在某篇文章里看到的一句话:有时候,爱似箭,而恨却淬着蜜。

我需要学习和思考的,太多太多了。

祝我们都能少犯错。

——小七

01.现在路以宁不搭理人,但他乐意,偏生要自讨没趣凑上来。

窗外蝉鸣越来越聒噪时,路以宁忽然意识到夏天真正来临了。

天亮得越来越早,蚊子也越来越多。

凌晨五点,她被嗡嗡声扰了好梦,迷糊中摸着胳膊一数,鼓起五个小疙瘩,一时间痒得不行,不得不爬起来翻箱倒柜找花露水。

一番折腾下来,彻底没了瞌睡,她索性站在阳台上一边擦花露水,一边看这座城市慢慢苏醒。

朦朦胧胧的天光,笼罩在眼前,远方云层介乎于橘与蓝两种颜色之间。

楼下的凤凰木夏季开花,红而艳丽,像在晨雾中燃起一簇火苗。

日子如常过去,每日按时上学放学。

唯一掀起波浪的是教导主任饭后散步撞见一桩奇案。他在篮球场附近的空地上,发现一堆烧完了的烤炭和烧烤竹签。

一番推断下来,得出个显而易见的结论:昨天有人三更半夜来学校烧烤了!

“那么多吃夜宵喝啤酒的好去处,非要赶来玷污学校圣地寻求刺激,你们这些人存的什么心哪!而且多危险,有安全隐患知不知道!”

广播里正通报,抑扬顿挫掷地有声,唾沫快把话筒给淹了。

最后一句升华主题,非常语重心长:“同学们,学校是我家,爱护靠大家!”

学校一时半会儿还破不了案,找不出幕后真凶,但卫生得要人打扫。好巧不巧,那一片划分在了12班的包干区内。

路以宁作为班长,一马当先,肩负大任。

得再喊个帮手,除了花蕾,也没人心甘情愿地跟她出去“历劫”。

花蕾踩着香樟树影,跟在路以宁身后叨叨:“大中午的,愿意跟你一起扛着扫帚迎接烈日的炙烤,乖女儿,这是怎样感天动地的母女情深?”

路以宁请她喝汽水,这回是青柠味的,瓶盖也给她拧开。

“你该给我读首赞歌。”花蕾说。

路以宁满足她,酝酿好了情绪才开口:“大堰河,是我的保姆。她的名字就是生她的村庄的名字,她是童养媳……”

花蕾脚下绊住一颗石头:“我去!”

“跟艾青爷爷道个歉,我没有冒犯的意思。”路以宁深褐色的眼瞳里映着花蕾缩小的脸,语气郑重,“纯粹是为了应景。”

花蕾看她一脸淡定,嚷着好气好气。

整座学校,除了溜出来打篮球的学生,没别人在外边晃**了,路以宁和花蕾算特殊情况。

她们赶到第一案发现场,满地狼藉,垃圾比想象中还要多。

这工作量可不小。

好在空地旁边有绿树遮挡,树影浮动,不至于让打扫的人完全曝晒在太阳底下。

“看来昨晚这里举行了一场盛宴啊。”路以宁感叹。

花蕾踢开脚边的塑料杯,里面还盛着少许残留的透明**,不知道是雪碧还是二锅头。

她点了点数量:“一,二,三……就三个人,这么多烧烤签,估计得吃撑了吧。不知道会不会消化不良?”

路以宁说:“这你就别操心了。”

两人开始干活儿,不一会儿,汗珠就从额角冒了出来,一路滚过脖子。

耳边夏日里的蝉鸣声起伏不断,没个停歇。

一只青色的大螳螂停在修剪平整的矮冬青上,硕大的眼珠子似乎在瞅着她们。

见旁边也没其他人在,花蕾苦中作乐唱起了改编版《童年》:“操场边的香樟上,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矮墩墩的冬青上,有只螳螂停在上面……”

路以宁专程找碴儿:“劳烦你录下来自己听听,看看有一个字在调上吗?”

“话筒给你,你唱。”

花蕾拿起台阶上的汽水瓶,举到她嘴边,赶鸭子上架:“谁不唱谁。”

路以宁其实也五音不全,但她自以为比花蕾稍微好点儿,反正在好朋友面前不要脸,面子包袱都可以暂时卸一卸,于是不认,接着花蕾的那句往下唱:“黑板上老师的粉笔还在拼命叽叽喳喳写个不停……”

开头的“黑”字,声调上扬,拉出一个怪怪的类似鸭子被掐了脖子的声音。

都怪自己一个不慎,调起得太高,路以宁差点儿没喘过气。

花蕾哈哈大笑,路以宁自己也红着脖子笑了。

可是,竟然还有一阵突兀的笑声横插进来,不属于她俩,是个男生的音色。

路以宁一惊,回头,隔着一个花坛的殷红月季,她跟易千树两两对望。

一个乐不可支笑容张狂,一个脸上的表情凝固僵硬了。

易千树是从旁边篮球场过来的,看到路以宁在打扫,就停下来瞅了几眼。

结果不知道已经当了多久的听众。

他淋漓尽致地打过一场球,浑身是汗,太阳底下星眸灿烂,盛满了戏谑。

此刻他直勾勾盯着路以宁,特别没诚意地夸奖了一句:“真好听——”

路以宁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或者找块豆腐撞死算了。

她居然没注意到附近有人!

又想起之前在秀溪,与他打了两回照面,次次囧到不行。

她想问天问大地,这人是不是命中注定跟她八字不合。

易千树从花坛的一侧绕过来,借树乘凉,手里的矿泉水灌下去半瓶,没听见路以宁的声音了,还一脸挺遗憾的表情:“咦,怎么不继续唱了,路以宁同学?”

他早已牢牢记住了她的名字,其中王昆功不可没。

樱之谷回程的大巴车上,王昆那通解释让人想忘也忘不掉:“大马路的‘路’,可以的‘以’,苏宁电器的‘宁’。”

串起来一句话,老子叉腰站在大马路上可以看见苏宁电器。

当时易千树还怼王昆:“苏宁电器给你广告费了吗,老带它出场?”

不过这个很有画面感的解释,让他从此在看到路以宁的时候,脑海里都自动浮现出一个漫画Q版的路以宁叉着腰站在大马路上的画面,每次都能开心上半天。

不知不觉,竟把这个反差萌的班长当成他秘密的开心果了。

路以宁可不知道她对于易千树竟然有了这般特殊意义。

如果知道了,大概会想和易千树拼命。

此时有易千树在,路以宁不打算吭声了。她默默给自己打气,无论他说什么,她一概不理。

花蕾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识趣地配合路以宁噤声不语,甩了甩手中特大号的黑色垃圾袋。

袋子兜风膨胀,张开大口,路以宁迅速把扫好的垃圾七七八八倒进去。

枝条垂到眼前来,易千树随手扯了片墨绿的树叶,语气依旧很放松:“喂,你怎么这么没礼貌,跟你说话呢。”

这要放在平常,女生捧着巧克力送到眼前来了,他也就睥睨一眼,拽着书包侧身越过走人。

他做事全凭心情,自己舒坦就行,没个准则。

现在路以宁不搭理人,但他乐意,偏生要自讨没趣凑上来。

而且一点都不觉得尴尬。

真是一个我行我素的人。

易千树踩在花坛上,居高临下,衣服上一团零落的树影。

“路以宁,还活着就吱个声。”

路以宁抬胳膊擦了擦汗,声音故作冷漠:“你真吵。”

易千树哪壶不开提哪壶,戳人痛处:“你唱歌我也没嫌你吵啊。”举起喝完了的空水瓶投篮,掷向黑色垃圾袋。

歪了,空瓶落在地上滚了滚。

路以宁觉得,这人是真的欠揍,严肃道:“捡起来。”

“不捡。”易千树看到路以宁有点生气了,恶趣味地觉得甚好。

“你扔的,自己捡起来。”

“不捡。”就逗她。

一来一回,像俩小学生吵架。

路以宁气到奓毛,又拿他毫无办法,被逼得急了,口不择言憋出一句:“我记你名字,告诉老师。”

她居然说去告状,小学三年级之前的班干部才玩这样的把戏好吗?

易千树笑到喝水都要呛肺:“哈哈哈……大家都是九年制义务教育,为什么你如此优秀……”

花蕾在一旁看得右眼皮直跳,老有种不祥的预感,怕这两人能打起来。

她平时咋没发现易校草嘴这么欠这么无赖呢?

明明所有女生公认的,易校草是个高冷的人啊?

连校花许音音那般对他与众不同,也没见他多几个暖和脸色过。

这么和以宁杠上了,怕是中了什么邪哦。

再说,如果打架,双方实在实力悬殊,鸡蛋碰石头的感觉。

她就这么想着,路以宁还真径直朝易千树走了过去,手攥成拳头。

易千树大概没料到还有这出,有些讶然地望着路以宁。

这种心情好比华山论剑,无门无派的小虾米突然冒出来好像还要亮大招,他是不是该拭目以待?

路以宁在他的跟前站定,绷着张白皙小脸,紧蹙着眉。

天际浮云飘移,飞来只短嘴斑鸠落在花坛上。

易千树的目光锁定路以宁,防备她突然出手,就在怔然间,只见路以宁俯下身,拾起一块茶碗大的纸屑。

又往回走了!

压根儿就没有大招,这个货不过是到他面前捡个垃圾!

花蕾差点要大喊因为你太丢人所以我们绝交吧,可是说时迟那时快,原本站得好好的易千树,突然像一只矫健的豹子一般,身形毫无预兆地一闪,扑向了路以宁!

花蕾来不及惊叫出声。

路以宁只察觉到一阵少年炽热的气息突然贴住了她的后背,那温度仿佛是骄阳滚烫的余温。

她来不及转身,就被易千树握住了胳膊往边上一转。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

然而下一秒,就听到一声闷哼,身后的人仿佛失去了平衡。

路以宁吃惊地回过身,发现易千树已经倒在了地上,一只闯了祸的篮球正骨碌碌地朝旁边滚去。

他竟然替她挡了这一下飞来横祸……

02.她多无辜,被父子俩的怒火波及,一句话杀人于无形,把她贬到地底。

八组八号的座位暂时空了。

易千树摔断了锁骨,情况严重到需要动手术,已经去住院了。

路以宁擦完黑板站在讲台上,瞥见后排的那个角落,多少有点内疚。

这几天发的试卷和资料她都留了一份,按科目整理好,拿订书机一订,给易千树放进抽屉里。

他课桌上摊着本化学书,书下压着习题册的一角,最后两道填空题露了出来。

路以宁看了看,字迹虽然缭乱,但答案是正确的。

可见他上课也学了点东西,并不完全是在混日子。

下午最后一节体育课,路以宁跟老师请好假,搭车去医院。

病房号是从王昆那里打听来的,她考虑了许久,觉得自己应该跑一趟,否则良心难安。

不好空手去,就在路边买了一束马蹄莲。

病房里,易千树正半躺在**,白色的三角巾悬吊着左手胳膊固定在胸前。

为了促进锁骨骨骼愈合,左半边肩膀被桎梏住了不能动。

前方是一台电脑,正在放游戏直播。

路以宁敲门进去,就听见一连串的“推塔推塔推塔”。

一抬眼看见来人和她捧在胸前的花,易千树挑眉,表情还挺意外。

路以宁束手束脚地站在床边,酝酿措辞:“我……我来看看你。”

“哦。”

“你还好吧?”

“非常不好。”

好家伙,他就是这般有本事,三两句话就能把天聊死。

易千树见路以宁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儿,没端住,先笑了出来:“你内疚个什么劲啊。”

怎么一看到她,他就自动回到小时候的样子,净想逗她急逗她气呢?

也是有趣得很。

他觉得,摔跤这事是他自己倒霉,不赖路以宁。

是他出于本能反应,替她挡了下球,纯属自愿,所以他之前也没想过路以宁会来医院看他。

不过她来了,他发现自己也挺高兴。

路以宁忽然觉得,这人看着比之前顺眼多了。

床头柜上有个空的广口玻璃瓶,瓶身泛着浅浅的薄荷绿,上头扣着木塞盖。

路以宁问:“这是干什么用的?能拿来插花吗?”

易千树看了一眼:“好像我妈喝的美容酵素,没用了。”

“那我把花插上。对了,阿姨人呢?”

“去超市买东西了,待会儿就回来。”

空调的温度调得很低,置物架上放着台加湿器,喷薄出轻盈的白色水雾。

窗帘拉开了一半,夕阳透过玻璃漫进来。

路以宁拿瓶盛了三分之一的清水,把马蹄莲放进去,刚刚好。

白色的素净花朵,映衬着绿色的透明瓶子,花瓣上晶莹的水珠未干,有一种格外清新的氧气感。

“你怎么会想给我送花的?”易千树的目光已经离开了游戏直播,看着她忙活。

“本来想买水果的,但看着都不新鲜了。”路以宁说,“又刚好看见路边有卖花的,就直接买了。”

她这自然的口气,颇有几分贤妻良母的味道呢。

易千树被自己脑袋里突然蹦出来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还挺好看。”

路以宁觉得有些受宠若惊,觉得从易千树的嘴里听一句好话可不容易。

没高兴过两秒,易千树话锋一转:“既然来了,你帮我个忙吧。”

原来是有所求。

“你说。”只要不太过分的,路以宁都能答应,毕竟她心里还是觉得欠了易千树一次。

易千树想了想,似乎在犹豫:“你先答应再说。”

“哪能这样啊。”路以宁心里开始打鼓,怕被他坑。

电脑上亮起硕大的时钟屏保,易千树一看,心里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人应该快到了。

“我爸马上就要来了,你待在这里别出声就成,无论听见我说什么,都不许反驳拆我的台。”

“就这个?”

“就这点小忙。”

话音未落,易峥嵘已经从外面推门进来,他身形高大,走路粗犷,倒像携着一阵风。

路以宁主动跟人打招呼:“叔叔好。”

易峥嵘看向她:“千树的同学?”

“是我女朋友。”易千树抢先开了口。

路以宁心头一撞,被他惊掉了下巴,刚想发出疑问句,却想起刚才答应他的,于是什么话都不说,默默退在旁边。脑袋里却被满满的问号占满了。

奇怪,这俩人不是父子吗?

怎么随着易峥嵘的到来,病房里霎时变得剑拔弩张气氛紧张呢。

“你再说一遍?”看着儿子的表情,一股火直往易峥嵘脑门上冲。

易千树一笑,毫无畏惧地挑战父亲的权威,复述道:“向你介绍下,她是我女朋友。”

“老子交钱让你上学读书,是让你考个好大学……”易峥嵘怒不可遏,“你学人家早恋?”

易千树存心要给他找不痛快:“你上次找的小女朋友,就青城技校那个,也大不了我们几岁,你怎么不说耽误人家学习?”

这是完完全全地撕破了脸,不给对方留一丝一毫的余地。话都摊到明面上来讲,有多难堪,有多困窘,都得受着。

偏偏叫人无法辩驳,因为他说的,就是事实。

易峥嵘猛地伸手抓住窗台上装了水的花瓶,就想往病**砸。

瓶子被他高高举起,白色的马蹄莲掉落了几枝,清水**了**,洒出一半。

易千树却自始至终看着他,没有要躲开的迹象。

那一双像极了母亲的漂亮眼睛寂静无声,透着倔强和不屈。

易峥嵘扬起的那只手,顿了又顿,最终还是颓丧地垂下。

他一手撑在身后的置物架上,似乎想要把身体的大部分重量转移过去,好让他能轻松点、舒坦点,语气是极度愤慨过后的迅速消沉,声音陡然变低:“你会找个跛子?你就是为了气老子,老子才不上你的当!”

他知道易千树一向眼高于顶,挑剔、苛求。

话里暗含的另一层意思,是指路以宁不够格,易千树还看不上。

路以宁一直静静听着、看着,她背对身后橙红的夕阳,心中五味杂陈。

她多无辜,被父子俩的怒火波及,一句话杀人于无形,把她贬到地底。

身体的残疾,是儿时不懂事留下的永远烙印。这些年,她努力让自己方方面都变得更优秀一点,更懂事一点,也许潜意识里,就是特别害怕给人机会说出这个词:跛子。

她用优秀的成绩和完美的表现几乎给自己建了一个安全圈,安全得令她几乎忘记了自己的残疾。

然而,稍稍疏忽,到了外面的世界,一个小小的破口处,她就听到了真实的声音。

直到易峥嵘被气走了,摔门离开,她也没能把头抬起来。

地上的马蹄莲被皮鞋蹍压而过,白色而纯洁的花朵疲软地躺在一摊水渍中,仿佛很短的时间内迅速枯萎了。

只剩下两个人的病房里,又恢复了安静。

易千树渐渐从跟易峥嵘对峙的激烈情绪中抽离出来。

他看见后脑勺抵着窗户玻璃站着的路以宁,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才那番对话里,她被他们父子俩莫名牵扯进来,好像受到了某种意外的伤害。

易峥嵘的那句“跛子”,还在耳边没散。

“原来……你的腿有问题啊……”这话易千树只说到一半,如同鱼刺卡喉。

很少有这样一刻,他变得笨嘴拙舌。

人变得敏感的时候,就好像刺猬竖起了全部的刺。

就连一丝微风掠过,也能清楚地感觉到那搔刮而过的疼痛。

这就是所谓的,人胆小起来,连触碰棉花都会受伤。

譬如此刻,易千树话里的意思是歉疚,而路以宁捕捉到的却是讽刺和嘲弄。

她眼眶一阵发痒,但忍着没揉。

她努力瞪大眼睛,目光的焦点却并没有落在易千树脸上。

她整个人被落日的余晖包裹着,镀上一层光晕,轮廓温柔,说出口的话却锋利带刺:“欺负残疾人,很有本事哦?”

易千树噎住。

他觉得十分冤枉。

但是,随手拿她做武器来刺激父亲,又的确是他做的事,这样想来,他也不那么冤枉。

总之,一时间他竟然不知道该怎么自辩。

他之前是真的没有发现她有腿疾。

一来他盯着路以宁的时间也不多,几次正面交集,她不是坐着就是慢慢地小走几步,他也没往那方面想;二来他一向和班上同学没什么交往,因此也没听同学聊起过。

想来她这个腿疾,应该不是太明显的那种,所以容易遮掩。

难怪她常年穿着长裙,他还以为那是文艺少女病。

路以宁想来一直认真掩饰着,谁知道易峥嵘这个久经商场的老东西眼睛是真毒,路以宁在他面前只走了几步,竟就叫他一眼看出来。

这样说来,这老东西虽然好色荒**,这些年能发财,也是有他的钻营之术的。自己还是太嫩了点,难怪对他只能玩这种幼稚把戏,其实是无可奈何。

这样想想,就更令人窝火而泄气了。

“我真不是故意的。”

“……”

“我根本不知道……不知道你的腿有问题。我真没看出来。”

“……”

“我就是想气一下我爸,如果是其他女同学在,也一样请她们帮忙,真不是故意利用你。”

“……”

路以宁一个字都不信,反倒越听越生气:“你无耻!”

不小心被牵扯到的左肩传来阵痛,易千树疼得闷哼一声,顿时也没了耐心再解释:“算了,爱信不信!自卑的人就是喜欢疑神疑鬼。”

03.易千树,其实是一个非常温暖善良的人。

放学后,许音音来医院看易千树。

才走到走廊上,就看见路以宁从病房里冲出来,眼睛通红,像是哭了。

许音音连忙追了上去。

还有几个中年人一同在等电梯,路以宁站在队尾,看着显示屏上跳动的红色数字,不断上升,又堪堪在下一楼停住。

许音音赶快赶过去唤路以宁,她小心地柔声问:“你怎么啦?”

路以宁见是许音音,不自觉地吸了一下鼻子,低垂了头。

她知道自己现在很狼狈,最好背过身去找个没人的角落蹲着,放声哭一场,女孩儿的心思总如此敏感又脆弱。

可这一秒钟里,积压在她心头的更多是对易千树的怨怒,一时抵不过倾诉的欲望。

许音音把路以宁拉到走廊边的窗口,又追问她。

路以宁便把易千树用她的残疾侮辱她的事噼里啪啦说了出来。

但是内心深处,却还有一个小小的声音,似乎怀着某种期望,期望有人告诉她,真的是她小心眼,误会了易千树。

她其实是无法接受易千树是那样有心机又恶毒的人的。

许音音听完,立刻笃定地说:“这一定是个误会。”

路以宁吸着鼻子瞅着她,心里却莫名地松了一下。

“我很喜欢他。”许音音突然没头没尾说了一句话,让路以宁的眼泪唰地全止住了,她愕然地看着许音音。

许音音像是突然冲动下脱口而出,又像是积压了许久的秘密,终于找到了一个不顾一切释放出口的机会。

“我喜欢他很久了,从小到大都喜欢。”从第一句的冲口而出,到下一句的语调渐低,许音音的眼睛,柔柔地望向自己的脚尖。

美丽的发丝在耳边轻轻晃**,洁白如瓷的肌肤和小小的透明耳垂,透着一种少女独有的纯洁与神圣。

一时间,路以宁忘记了自己的委屈,竟然屏住了呼吸。

在徽阳一中,许音音是公认的小女神。

她美貌动人,性情温顺,成绩也不错。钢琴在小学时便过了十级,近些年更是以极高的专业水平屡屡参加各种青少年国际比赛,拿了不少大奖。

她在大家心目中,就是神仙姐姐王语嫣那种级别的。

路以宁记得,上学期班级搞篝火晚会,大家兴致高昂地玩游戏,写出你觉得长相最好看的人的名字。

他们那组,围成一个圈席地而坐,里面一共七个男生,其中五个写了许音音的名字。

路以宁没有想到,这么受欢迎的许音音,竟然会喜欢完全不靠谱的易千树。

熊熊燃烧的八卦之魂将她那点委屈瞬间烤了个干净。

她忍不住好奇地问:“你……你喜欢他?你真喜欢他?是因为他长得帅吗?”

可能她问得也太傻了一点,许音音一下子笑了出来,原本有点儿莫名忧伤的气氛一下子拨云见日。

“是吧,你也觉得他很帅吗?他真的很帅对吧?”谈起某个人,她眼中莹然有光,“这当然是一个原因啦,但是我喜欢他,不只是因为这个。”

许音音好像很开心终于找到了一个人,可以说出这些积压在心里很久很久的话。

她不知道为什么那个人是路以宁。

明明她们平日里交集也很少。

但是莫名地,她对路以宁有一种安心。

而且,这些话,她真的在心里关了太久了,仿佛一颗种子,经过了寒冬,来到了春天湿润的土壤,那么迫切地想要发芽。

“我跟他小时候是邻居,我们就住在同一栋。我三岁起就开始学钢琴,别的孩子在玩耍的时候,我天天被逼着练琴。我家里管得很严,那么小的时候,每天要练近十个小时的钢琴,手指都弹破了,也不能停。更痛苦的是,这样的我,没有玩伴,没有一个孩子正常的童年,只有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因为,我的父母非常凶,院里没有孩子敢来找我玩。只有他,易千树,他胆子特别大,他一点也不怕我爸妈,他总是能想到各种方法满不在乎地避开他们来找我玩,给我带各种各样孩子们之间的小玩具小礼物。那时,他是我童年里唯一每天都在期盼出现的人。”

几乎没有任何停顿,这些话或许已经在她心里重复了千遍万遍,那么自然地一气呵成。

带着骄傲和满足。

她终于告诉别人了,终于有人听到她的心声了。

是的,易千树,那个别人眼里的坏小子,是她的英雄。

他是一个温暖的勇敢地拯救了她的像骑士一样的英雄。

“易千树,其实是一个非常温暖善良的人。”

路以宁几乎听呆了。

她立刻相信了许音音的话。

少女眼里那神圣坚定的光不会说谎。

“温暖”这个词,常被用来形容阳春三月的风,初秋时分的太阳,暮冬里的红泥小火炉和炉上烫好的酒。

然而许音音,用它来形容易千树。

但是,想到易千树在篮球飞过来的时候下意识地护在她面前的举动,路以宁问自己,一个人深思熟虑过的事可以伪装,下意识的事怎么伪装?

路以宁啊路以宁,亏你一向以聪明自夸,其实,你还不如许音音。

你是一个只看表象的笨蛋。

华灯初上,路以宁失神地走出医院,她站在岔路口犹豫不决。

前方红绿灯已经调转了几轮。

黄昏时分闷热的风吹来,胸腔里好像堵着一团棉花。连续两三辆摩的停下来,问她走不走,她摇头,终于下定决心般转身往回走。

去道歉吧。

她误会他了。

知道错了就要道歉,她路以宁腿有残疾,可心是健康的。

路以宁再次站到了易千树的病房门前。

许音音前脚刚走,外出的程瑾就回来了,拎回来许多零碎的生活用品和营养品,架子上桌子上都堆满了。

是程瑾先发现的站在门口的路以宁,疑惑地问她:“你是……”

路以宁装得好像第一次来,一秒钟编好了借口:“阿姨好,我是易千树的同学,来给他送学习资料。”

程瑾赶紧让她坐,给她倒水,又问她吃不吃樱桃。

洗手间里传来哗哗的流水声,程瑾去洗水果了。

易千树自她重新出现,就一直没出声。他靠在床头听歌,表情平静得像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这人安静下来的时候,在这雪白的病房里,真是如漫画美少年一样好看动人。

路以宁蹭到易千树的床边,嘴唇抿了又抿,到底还是有点不敢正视他。

易千树看着她的样子,心微微软了软,觉得有点好笑。

内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他右手摘下一侧的耳机,决定还是给她搭个梯子,于是漫不经心地问:“又来和我吵架?”

路以宁赶快看了看洗手间,程瑾还没出来,她抓紧时间,声如蚊蚋:“对不起。”

易千树支起耳朵:“我没听错吧?”

“没。”

“那你说说,你错哪儿了?”易千树兴趣又上来了,他压低了分贝,逮住机会了,好好为难为难她。

背着家长,双方窃窃私语,颇有点军营帐中雨夜挑灯密谋的架势。

路以宁抓紧时间剖析自己灵魂:“我觉得我刚才不该那样骂你,确实是自卑让我太敏感了。我相信你了,你开始不知道我的腿有问题。”

最后,她还想努力扳回一城:“虽然……我骂了你,但还是帮了你的忙,咱们之间算扯平了。”

易千树听得笑眯眯的,真像是温暖的小太阳:“行,够深刻,那咱俩扯平了。”

路以宁看着易千树的笑容,心里一下子暖洋洋的,说不出来的轻松舒适。

这个人啊,真的有一种魔力呢。

难怪女神许音音都那么喜欢他。

不过,他知不知道许音音喜欢他呢?

应该知道吧,毕竟他对她那么好,又是一起长大的啊。

那他也那么喜欢许音音吗?

废话,这世界上哪有男人会不喜欢许音音那样完美的姑娘呢?

一念至此,路以宁未曾发现,自己的心里竟又隐隐地酸了一下。

她把自己胃里的不适归结为晚餐吃晚了。

这时,程瑾端着一盘晶莹剔透的樱桃出来了。

大樱桃个个殷红饱满,红得发紫,紫得近黑,挂着小水珠,简直诱人极了。

程瑾热情地招呼路以宁:“同学,快来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