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
属于秦桑的独家记忆
片断)
他决定去看一看,她是谁。
这对他的智商而言,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他简单观察分析,就得出了她送信的规律和下一次的时间,于是,他提前在等。
那是一个周五的中午,天空下着小雨,五颜六色的伞如同盛开的花朵,挤挤挨挨在校门口浮动。
有些人要出去买吃的,有些人要进来,有些人挤在传达室里翻找自己的信。
她出现的时候,长发长裙,一把淡蓝色的小伞,缀着点碎花,遮住了大半张脸。
然而,他还是一眼认出她来。
是路以宁。
那个成绩与他几乎不相上下的路以宁。
那个说话总是轻轻柔柔看起来人畜无害,但眼睛里有着某些尖锐的东西的路以宁。
那个走路总是不紧不慢和同龄人气质不一样,好像永远都不会着急上火的路以宁。
那个,有些特别的女孩儿。
他站在一处远远的树荫下,看着她轻轻收了小伞,看着她走进了传达室,看着她状若无事地加入了几个拿信的同学中。
然后,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淡蓝色信封,从她宽大柔软的毛衣袖子里滑出来,无声无息。
他甚至想象到了那一瞬,她眼里升起的小小的笑意,得意的,得逞的,满足的。
他目送着她撑开碎花小伞慢慢走进蒙蒙细雨里。
你好,小七。
01.“哎呀!好大一只乌龟!”路以宁脱口而出。
路家今天来了客人。
高舰拎了大包小包的家乡土特产上门,可把路以宁高兴坏了,扔了笔出去打招呼:“叔叔好。”
昨天吃晚饭才听父母说高舰要路过徽阳,没想到今天就见着面了。
高舰常年一身灰白工装走南闯北,模样没怎么变,跟以前一样,魁梧高个儿大花臂很能唬人,五官却生得出奇的驯良和善。
路以宁的父亲路谦调侃他,说他如果只露脸,端坐在高台上能扮菩萨。
如果挡住脸,露出大花臂就能去收保护费。
路谦和高舰是早年在工厂里认识的铁哥们儿,两人年纪相仿,性格投缘,无话不谈。
后来厂里不景气,两人就先后停薪留职了。
记得路以宁七八岁时,他俩一起合伙开过店,可惜这条路没能成功发家致富,最后店垮了,钱也赔光了。
后来路谦选择了当货车司机养家糊口,而一人吃饱全家不愁的高舰索性成了走四方的背包客。
只是不管走得多远,一年半载的总要回路家坐坐,每次他回来时,也就成了路以宁最期待的日子。
高舰老顽童一个,孩子缘贼好,陪着路以宁瞎闹腾,摘星星捞月亮的,从不嫌烦。
他还有一绝活儿,特会讲故事。
信手拈来胡乱编的,书本电视里看来的,旅途上亲身经历过的,真真假假一锅乱炖,总之说出口的故事必定精彩绝伦。
他连讲个《小红帽》也能有新花样,叫人意想不到,拍案叫绝。
他的知识还无比渊博,什么话题都能聊上一段,尤其是在图书馆的书里看不到的传奇和野史,每次说得小以宁一愣一愣,却又对世界充满了好奇与期待。
这次见着路以宁,高舰第一句就是:“哟嚯,小姑娘又长高了。”
“叔叔你也一点儿没见老。”路以宁开心地拿了杯子给他沏茶。
路母也才刚下班回来,洗好水果给他们端到客厅去。
路以宁本来还想听高舰说说最近旅途中有没有发生过什么趣事,奈何高舰这次来似乎跟父亲有正事要谈,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书房,还把门落了锁。
路以宁无聊地坐在客厅看电视,换了几个台,这个点播的都是新闻和广告。
在厨房张罗晚饭的路母隔着窗户喊:“作业做完了没有?”
“做完了。”
“明天的功课提前预习了吗?”
“预习了。”
“今天学的都重新过了一遍复习了一遍吗?”
“复习了。”
“英语单词背了吗?”
路以宁从果盘里揪了两颗水灵灵的葡萄起身。
行了,再不走得被盘问到天荒地老,她不如回房间好好待着啃个书摸个鱼。
路以宁的小卧室,一推门进去是一排四四方方的橡木书柜,木色温润通透,美观大方。
目光一路扫过书柜上的书,《夜航西飞》《樱桃青衣》《镜湖》,最后还是挑了本杂志在手上随手翻翻。
她惦记着今天要和高舰聊天,因此也不想复习,只一边打发时间一边支着耳朵听动静。
杂志翻完,高舰似乎还没有从爸爸的书房出来,路以宁从底层抽屉里拿出信纸。
下笔之前需谨慎,左思右想,她差点咬笔头。
最近发生了什么有意思的趣事,让人忧愁的烦恼,看过的书和电影,都在脑海中过了一遍。
她想要倾诉的太多,最后挑挑拣拣了几件,往信纸上搬。
成套的淡蓝色信封摆在桌上。
外面忽然下起了雨,噼里啪啦打在窗户上,被风裹挟着一并吹起来,扑了路以宁一脸。
她赶忙护住信纸信封,手忙脚乱地去关窗户。
路母在阳台上扯着嗓子喊路以宁帮忙收衣服。
今天不巧还洗了床单和发霉的冬衣,没想到老天爷突然变脸,豆大的水珠子连串往下倒,一时间世界变得安静又喧嚣,充盈着暴雨声。
母女俩齐心协力,争取手速赛光速。然而小的终归熟练不过老的,路以宁沦为衣筐,抱着从胸前堆到她鼻梁的衣物往屋里走。
她想准备卸一趟货,头上遮天蔽日横飞过来一条橘红枕巾,不偏不倚盖住她脑袋。
好在一番抢救下来,危机终于解除。
路以宁松下一口气,端着瓷杯喝口茶,像个老干部似的靠在窗口赏一赏雨。
半空中蒸腾起了渺渺的水雾,被风推着往前走,天地间混沌了颜色,变成一团灰。
最突兀扎眼的要数小区外一堵拆了一半的红砖墙,高低起伏凹凸不平的一线,跟心电图似的。
大雨来得快也去得快,不多久,凶猛的势头削减了一半,转变成淅淅沥沥的小雨。
路以宁准备回房间继续写信,视线忽然瞥到离家不远的一处屋檐下,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不是许音音是谁?
她手上好像还抱着一堆东西,很吃力的样子,刚才的雨显然淋湿了她,她瘦弱的样子显得狼狈又楚楚可怜。
路以宁连忙拿了两把伞冲下楼。
“许音音!”
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原本还在盯着地上的水洼愣神的许音音猛抬头,路以宁已经来到她面前。
手中的伞急急遮在许音音的头顶,路以宁这才看清,许音音手上抱着的,居然是一只巨大的乌龟。
她吓了一跳。
那龟的壳足有一个小脸盆大小,她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龟,那龟也成了精似的并不怕人,伸着脖子瞪着小眼珠瞅着她,脑袋还一点一点好像打招呼。
“哎呀,好大一只乌龟!”路以宁脱口而出。
许音音张了张嘴,本不欲解释,却又没忍住:“苏苏不是普通的乌龟,它是一只苏卡达陆龟。”
路以宁不知道什么是苏卡达陆龟,她只是很震惊大雨天的女神抱着一只巨龟在外面走什么,目测这龟够重的,难怪许音音一脸吃力。
“给你一把伞,你去哪儿啊?你都淋湿了!”
许音音苦笑,她身上的衣服洇开了一片片水迹,裙摆冰冷地粘在小腿肚上,头发也湿了,身后的书包更是不能幸免。
路以宁指了指身后的小楼,提议道:“我家就住这里,要不要上去换件衣服?”
“谢谢,不用了。”许音音客套又礼貌地拒绝了她。
路以宁不好勉强,视线又落在那只大龟身上:“这个……龟……我能摸摸吗?”
许音音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把苏卡达龟往前托了托。
路以宁伸手摸摸龟壳上黄褐色的纹路,龟扭头瞅了她一眼,仿佛在笑她胆子小。
“这么大的龟,它吃什么?”
“吃素的,有专门的龟粮喂它,平时也喂些时令青菜或者干净青草。”
“这样啊……你刚才叫它什么来着?”
“苏苏,苏州的苏。”
路以宁没养过小动物,她虽然喜欢猫与狗,但父母不太同意她养,更别提养这么大一只乌龟。
此时此刻,她的内心滋生出一种类似于羡慕的情绪,不由得想多打听几句:“你会带它去学校玩吗?”
许音音支吾着:“不,不行。”她眼睛瞟了一眼天色,将话题截断,“我得回家了,谢谢你借我伞,我明天带去学校还给你。”
路以宁见她一边把苏苏小心地搂在怀里,一边吃力地撑伞走进雨中,突然觉得平日里温柔和顺的女神,其实也蛮有性格的。
刚走几步,许音音却又转过身走了回来。
许音音站在路以宁面前,用恳切的眼神看着她,说:“以宁,求你件事,能不能不要告诉别人,看见了苏苏的事?”
02.易千树说:“我们没有感情。”语文老师说:“多读几遍,可以培养感情。”
广播里“又又又”通知大扫除。
法国友好学校交流团明日来访,请同学们笑脸相迎,展现我校良好风貌。
中华礼仪之邦,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于是上午请来工人把花木修了一遍,门口两尊威武的大石狮子被仔仔细细擦了一遍,密密匝匝贴满各项通知跟路边广告牌似的宣传栏被彻底清理了一遍。
风吹日晒褪了色的小彩旗得换,食堂大门上裂了条缝的磨砂玻璃得换。
借王昆的一句话来说:面子问题真是事儿妈。
班上黑板报的主题仍停留在三月学雷锋,得换。
宣传委员忙不过来,拉上路以宁过去帮忙。
她踩在凳子上,手托颜料盘,匀称地沿着粉笔勾勒出的轮廓给正中央几个大字上色:知礼如君,亭亭如莲。
教室里扫地的、拖地的、擦窗户的、整理讲台的,谁也没能闲着。
木棍相击,咚咚作响。
俩男生倒持着拖把,拿杆比画,假装自己是剑道高手,心若在梦就在,人生处处是舞台。
老黄过来巡视情况,他们的表演秀被迫中止,推着拖把左一下右一下,能在地上画出朵花来。
老黄夸了一句“黑板报漂亮”,却没看见班上几个重点关注对象,问大家:“王昆、易千树、梁祝几个哪儿去了?”
“老师,他们又浪里个浪去了!”有同学调皮了一句。
路以宁没忍住笑,手一抖多蘸了点颜料,往黑板上抹的时候笔下又黏又稠。
花蕾被分配去打扫走廊尽头堆放杂物的小房间,此刻正在用指甲盖抠窗户上残留的胶带条,就见楼下老黄朝着篮球场的方向风风火火逮人去了。
第二天,法国友好学校交流团按时到达,豪华大巴车开进校园,路以宁他们班正在上语文课。
坐窗户边的一组同学默契地往外张望,动作整齐划一,跟元旦文艺会演上排练舞蹈差不多。
语文老师抿一口茶,翻了翻书,挑了个倒霉蛋:“唐文,来,你把课文最后要背诵的几个自然段有感情地朗读一遍。”
被点名的同学愣了,同桌女孩儿小声提醒他:“《廉颇蔺相如列传》,从‘既罢,归国’那儿开始。”
唐文读:“既罢,归国,以相如功大,拜为上卿,位在廉颇之右……”
磕磕绊绊总算念完,语文老师说不错,让他坐下。
“虽然不错,但还是缺了点感情。王昆、易千树,你俩来吧,一个读廉颇那段,一个读蔺相如那段。注意啊,廉颇情绪上头正愤怒着,而蔺相如谦逊,语气应该是平静包容的。”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拉回到课堂上,顾不上瞪大眼睛搜寻金发碧眼的法国小帅哥了,等着看两人演一出好戏。
王昆站起来:“老师,我们读不好。”
语文老师鼓励他们:“读不好更要练习,别有压力。情绪到位了,也能感染人。”
易千树说:“我们没有感情。”
语文老师说:“多读几遍,可以培养感情。”
有人窃笑不已。
王昆与易千树对视,心知肚明,这一劫是逃不过去了。
那还等什么,来吧。
王昆作势抬手,一捋压根儿不存在的长胡子,怒发冲冠,眼里蹿起了火苗:“我为赵将,有攻城野战之大功,而蔺相如徒以口舌为劳,而位居我上。且相如素贱人,吾羞,不忍为之下!”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贱人”二字分外嘹亮,像捏着青竹叶吹了一哨子。
先前底下那点儿窃笑的范围扩大了一圈,分贝也提高了不少。
易千树瞥了王昆一眼,抵在墙上的肩膀蹭了点灰,课本握在手里,仿佛随时会朝王昆的脸上飞。
好在最后相安无事。
“卒相与欢,为刎颈之交。”
语文老师带头鼓掌,真情实感地夸奖:“精彩!”
尾随着其他人一阵叫好,酒吧里歌迷捧场似的就差振臂一挥,高喊一句再来一首。
王昆抱拳作揖,还来劲了:“谢各位捧场。”
易千树:“……”
拉开椅子坐下,喝了口水润润嗓子。
路以宁和花蕾从食堂吃完饭出来,走林荫道上正好遇见法国交流团的学生们,她俩没加速超车,跟在后面慢悠悠走了一段。
天气渐热,太阳高挂在头顶,被两侧的松木和老樟树过滤了好几道,地上铺着一层又一层的碎影。
日光被削弱了,前方异国女生短裙下**在外的一截小腿依旧白得晃眼。
她们的头发也漂亮,金黄泛着光泽。
花蕾一阵艳羡,问路以宁:“要不我周末去染个头发吧?” “人家那是天生的。”
“唉!”
路以宁没理会她唉声叹气,目光落在人堆里的秦桑身上。他作为学生会主席,是负责接待交流团的主力军。
他英语口语好,同外国人交谈起来毫无障碍,正与人说着什么,侧脸带笑。
花蕾爆了一声粗口,把路以宁的魂唤了回来。
“你怎么了?”路以宁问。
“有人勾引我!”
“二缺吧你。”
刚才走队伍后面的一个法国男生似乎发现了她们,回头冲花蕾眨眼放电,才有了这么一出。
花蕾回味:“正脸还挺帅的,蓝眼睛真好看。”
路以宁笑:“跟许长阳比怎么样?”
“那当然还是差远了。”花蕾求生欲极强。照她心里的标准来,小栗旬演花泽类的时候也没许长阳帅。
“老实说,咱们学校男生里面颜值最能打的都在咱们这届。咱们班易校草,隔壁班秦桑,7班赵淮安……据说劳卫部检查卫生的学姐们都抢着来咱们这边。”
花蕾又要给路以宁科普了:“这里面还有一桩八卦你听不听?跟秦桑有关。”
路以宁刚想说不听,因后面的名字立马嘴上踩刹车,拒绝的话全咽回去,做乖巧状:“您请说,小的听着呢。”
“那我今儿就来跟你讲讲,秦桑是怎么‘登基’的。”
“登基?”
“就是说他怎样在高一就越过了众多前辈直接问鼎学生会主席的。”
路以宁回忆了一下:“当初我们这一届进来,学校各部门招新。我记得好像没过多久,上一任学生会主席不干了,秦桑就顶上去了。”
“对。”花蕾重重点头,“你想想啊,他一新生,怎么就能直接上任了。”
这样说来,确实蹊跷。
花蕾如同手握江湖机密,嘚瑟着,路以宁拿眼睛瞅她:“赶紧说。”
“你别着急呀。”花蕾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
法国交流团的人已经走远了,她们俩见还有时间,找了个僻静阴凉处,吹吹树墩上的灰坐下来。
“上一任学生会主席是个女生,因为身体原因退学了,临走之前看中了秦桑,觉得他能担重任,直接就退位让贤了。”
“不能这么草率吧?”路以宁质疑,“其他人能答应?”
“当时秦桑干了两件事,很多人都不知道。一是赶上西沙街那边有个疯子窜出来吓唬人,专挑个矮瘦弱的女生下手。那会儿没人管,秦桑组织了学生会的几个男同学每天过去蹲点站岗,直到后来警察把人逮了。
“二是那阵子有人在网上黑咱们学校,不知道什么仇什么怨,熬夜盖了几百层楼喷粪,骂得特难听,估计是心理扭曲。秦桑把他的帖子黑了,账号都没给留。第二天贴吧里一片安详,没半点动静。要不是当时有人通宵打游戏顺带去贴吧里逛了逛,围观了全程,还真没人知道那晚的血雨腥风。”
路以宁听得有点玄乎。
花蕾一拍大腿,佯装手里有块惊堂木:“秦桑就干了这么两件事,学生会内部人员都服了。投票的时候一致通过,没有人反对。”
路以宁感慨:“或许他确实也是最适合的人选,接人待物很有范儿,说得老套点,他身上有组织和凝聚力。”
花蕾表示赞同。
“不过,学生会头上还有老师管着,秦桑就这样走马上任了,老师能同意?”
“你见过哪个老师不喜欢秦桑的吗?”
“也对。”
路以宁挺着的脊背往下松了松,泄了口气般,故事听完,心头涌上一股少年不可追的无力感,了解越深越觉得那人优秀,自己离他还差一大截,同时又有点隐秘的骄傲和感同身受的自豪。
花蕾一通爆料完毕,咂咂舌,从兜里掏出瓶养乐多。
一人一口地喝着,没两下就见了底。
花蕾捏着空瓶:“知道这里面最让人八卦的一点是什么吗?”
“什么?”
“据说——上一任学生会女主席喜欢秦桑,一开始看重他,存了私心。”
她说完乐呵呵地笑,八卦让人快乐。
“这些你怎么知道的?”路以宁问。
“我也是最近才听说。”花蕾的眼神变得不可描述,挑眉,坦言,“那天蹲厕所,听隔壁坑学姐跟人聊天的时候说的。”
嗬,原来是厕所文化。
03.分明是已经预设好答案,不过是咬牙切齿问出来罢了。
路家订了份当地的徽阳日报,路以宁这几天取报纸分外积极,每天都要翻上一翻。
皇天不负苦心人,被她找到相关报道——“法国中学生来华交流,体验中国传统文化”。
虽然报道篇幅小,被排版在角落里,但好歹还配了张照片,简直良心。
照片高糊,秦桑露了脸,只能分清鼻子眼睛。
即便是这样,路以宁也盯着欣赏了半分钟,最后拿小剪刀把照片和新闻一并剪下来,夹进日记本里好好收藏着。
饭桌上,一家人围坐,电视机打开,声音调大。
吃饭时间看民生新闻最有乐趣。
比如16路公交车上某老人痛斥年轻女子不让座、芙蓉街头恶犬伤人、酗酒父亲争夺小孩抚养权、包工头拖欠工资……
众生百态,都在这里面了。
今天突然蹦出来个不一样的,让人眼前一亮。
那新闻里,背景是一中的大礼堂。
红木讲台上搁着一束淡粉的百合,还插了几朵夹竹桃。花搭配得一般,发言的人却精彩。
清清爽爽的少年郎,气质镇定从容,不太需要垂下视线去瞄讲台上事先准备好的稿子,流畅地一路讲下来,不疾不徐,颇有大将之风。
他声音偏低,有向低音炮发展的趋势,虽然不知道说了什么,但总之让人觉得舒坦。
连路谦也停下筷子,忍不住问了路以宁一句:“这不是你们学校吗?”
“对!”路以宁与有荣焉,“台上发言那个叫秦桑,隔壁13班的,我认识。”
不等父母继续打听,她一并倒豆子似的往外说了:“有法国学生来我们学校参观,秦桑作为学生代表,负责接待他们。”
“他就是秦桑啊?”路母对这个名字留有深刻的印象,“每回开家长会我都能在年级光荣榜最顶上见着他,记得他老压你一头。听这名字我还以为是个女孩儿,原来是个小伙。”
路以宁一听不乐意了,喜欢归喜欢,胜负还是重要。
她被激起了好胜心:“妈,您总共也才开了两次家长会。后面时间还长,说不定哪次我就弯道超车了好吗?”
路谦给她夹了块红烧肉:“少说话,多加油。”
秦家。
两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在忙碌地张罗晚饭,秦桑开门进去,叫了一声爷爷奶奶。
厨房油烟味浓重,辣椒味呛鼻。老人不肯开抽油烟机,说费电,一根筋拧死了怎么也说不通。
结果每次来,呛着自己不说,还熏着客厅和内室到处都是油烟味。
为了这事儿,李君没少跟二老起争执,一天吵三次,闹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然而她一去上班,老人仍然我行我素。
她索性闭嘴。
秦升平回家了。
他依旧躺在内室的那张**,右半身已经偏瘫,已然下不了地。
三甲医院都是求救的病患等着床位,自然不能让一个将死之人在那儿占着,于是开了一堆止痛药,把他打发回家。
回家了自然还是需要人照顾,于是,秦升平八十多岁的老父老母又从乡下赶了过来。
这几年,他们来来去去,也不是一两次了。
秦升平房间的门虚掩着,漏出一线乳白的灯光。
秦桑轻轻推门走进去,才发现墙壁上的电视竟然开着。
看来秦升平今天心情不错,其实肿瘤压迫了他的视神经,他已经越来越看不清这个世界了。
尽管每日清洁打扫,空气中仍有股挥之不去的腥膻味,同浓重的中药味交织在一起,无声地弥散。
“爸,我放学回来了。”
秦桑突兀地唤了一句。
秦升平半靠在床头,身后塞着大卷棉被,支撑着他无力的身躯。
他仿佛没有听见儿子的声音,混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电视屏幕。电视屏幕一闪一闪,忽明忽暗,是这个弥漫着死亡气息的房间里唯一的生动。
秦桑悄然起身,准备回房间做功课。
秦升平突然喊了一嗓子:“别走!”
秦桑吓了一跳,弯下身子凑近问:“爸,你要什么?”
“给我,给我录一段。”话语有些含混不清,手指的方向却是明确的。
秦桑一看就明白了,那儿原本摆着一台老式录像机,秦升平还没病的时候,挺喜欢用那台录像机录下自己喜欢的节目,可是那录像机早坏了,那里此刻已空无一物。
秦桑耐心地解释:“没了,爸,录像机没了。”
“没了?”秦升平有些迟疑地把脸吃力地转动了一下,仿佛这才看清眼前的人是自己的儿子。
秦升平有些沮丧地吸了一下鼻子,低垂下头,像是颈子断了一样的角度。
他眼睛努力朝上翻了一翻,嘴里嘟囔道:“一会儿新闻重播就开始了,我中午在电视里头看见你了,我想录下来。”
秦桑怔了一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而后明白过来他在做什么,心里突然像被电狠狠打了一下,痛得差点一哆嗦。
他想把儿子出现在电视上的画面给录下来。
原来他还记得自己是爸爸。
秦桑放柔了声音,安慰秦升平:“没关系,不录也行。”
秦升平依然沮丧,却仍只能无力地晃晃头。
秦桑一低头注意到秦升平嶙峋的手背上乌紫一片,沿着凸起的青筋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针孔。
这一瞬间,他突然心酸得无以复加,眼泪蓦地涌上来,咬牙忍住不让它往下掉。
“要不要喝水?”秦桑哑着声问。
他看到爸爸青色的唇已经干裂起皮了。
一个大男人,现在甚至连独自倒杯水都做不到了。
所以,这一刻,他理解了秦升平的恐惧害怕与扭曲。
见秦升平点头,秦桑去倒了杯温开水过来喂他。
秦升平吞咽太急,细小的水柱沿着他的嘴角蜿蜒地淌进衣服领子里。
秦桑忍不住出声:“你慢点。”
秦升平不在意,动作僵硬地抹了把嘴。
“饿不饿?”秦桑说,“再等几分钟就能吃饭了。”
电视机里传来男主持人浑厚磁性的声音,秦升平挪开眼,只脑袋动了动:“最近学习成绩怎么样?”
即便是这样枯燥乏味的寻常问候,秦桑也很久没有从父母的口中听到过了。
他压抑着情绪点头:“还好,名次跟以前一样,没往下掉。”
秦升平欣慰不已,暂时忘却了一身的病痛。
他是个粗人,不太会表达,但这个儿子,却是他在这个世间最大的骄傲。
想到儿子,就自然想到了妻子。
想到妻子,刚刚明亮一点的脸色,忽地又阴暗了下来。
“你妈呢?”
不像询问,倒像寻仇。
“还没回。”
“怕是不想回吧,看着我这个病鬼晦气。”
分明是已经预设好答案,不过是咬牙切齿问出来罢了。
秦桑刚暖的心,一下子凉了下去,他下意识地把杯子端开了点。
秦升平却已经再次进入了自己的幻想世界。
他目光游离着,最后定格在儿子身上,忽地伸出唯一能动的左手,像一把鬼爪般,使尽全力钳住了秦桑的手。
他的声音里,蓦然腾起了异样的激动:“儿子,你英语好,你给爸查查。听说美国研发出了抗癌药,你查查在哪儿、怎么去,你带爸上美国看病去……”
秦桑想抽出手,秦升平却使出全力钳得更紧,仿佛那不是儿子的手,而是他即将陨落的生命里最后能够抓住的一点星火、一块浮木,他必须以生命相搏。
秦桑甚至能够看到他们的手相接处渗出来一线血丝,他却不觉得疼。
他知道秦升平接下来要说的话,他不想听。如果听了,他知道会比身体上的疼痛,更疼一百倍。
然而,他摆脱不了他的病父。
正如他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无法选择降生的家庭,无法选择一个健康的父亲还是生病的父亲。
他只能咬着牙面对,不能软弱,不能后退,不能回头。
他的人生,只有一个出口。
听不到儿子的回答,秦升平果然越来越激动,他用力晃动着儿子的手,混浊的唾沫星子喷飞到儿子的脸上。
“你是我儿子,为什么你也不想我好?你们一个个都想着我死是不是?我没用,我是个病鬼,我不会赚钱,我花光了家里的钱,你们就想要我死是不是?你们没有良心!”
在厨房做饭的老人听到儿子的咆哮,忙不迭地跑进屋来,看到病如鬼的儿子正抓着站在床边的孙子喊叫。
老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颤颤地上前劝解。
秦升平却已经红了眼,突然松开了秦桑的手,往后一仰,左手如枯骨般举起来抱住了自己的头,痛苦地嘶吼起来。
“好痛啊!好痛啊!救命……救命……救救我啊……老天爷……”
老人抹着泪手忙脚乱给秦升平找医院开的止痛药和止痛贴。
秦桑站在那里,虽然这五年已经经历了无数次这样的画面,然而每一次,都仍然像在炼狱中央。
他不知道挺过了这一关,他的人生还有什么不能面对。
他站在那里,接受凌迟。
秦升平的喊声渐渐如垂死的兽,嘶哑绝望,怨毒带血:“李君你这个婊子,你去哪里了……你去找野男人了……你为什么不带我去美国治病……给我找药,给我找世界上最好的药……你这个婊子把钱拿出来……”
陪着儿子痛苦的老人不明就里,也开始跟着痛骂媳妇。
魔鬼的折磨下,软弱的人们似乎只有找到一个更弱小的对象进行欺凌,才能缓解他们对于不幸命运的耐受度。
“够了。”
在这鬼哭狼嚎的地狱里,秦桑冷静的声音,像一块冰砖,投进了父亲和爷爷奶奶的耳朵里。
“人终有一死,没有人有义务陪你一起死。所以,因为你们的恶毒,她再也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