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5

许长阳在飞机上的回忆

那个女孩,是他生命里,最灿烂的阳光。

他知道,她和他从来都不属于同一个世界,但是,并不是妈妈说的那样,她配不上他。

不是的,是他配不上她。

他早就知道,迟早有一天,他会失去她的。

她那么灿烂,那么美好,她是阳光,而阳光被握在手心里,其实从来都是一个幻觉。

天黑的时候,阳光就会消失,谁也留不住。

他一次又一次地回忆起初次对她心动的那个黄昏,夕阳像最纯净的一款颜料,染尽了天边的云,而他因为害怕回家,拖延着脚步,在街上闲逛。

是的,他是个软弱的人,他知道此生都不能离开他那病态而强势的母亲,因为他害怕她。

怕她死去,怕她发疯,怕来不及孝顺她,怕无法达到她期望的高度。

怕那个永远都处在压抑和紧张气氛里的“家”。

就在那个黄昏,他看见了在街角喂流浪猫的花蕾,女孩的笑声像铃子一样清脆,她给每一只小猫取了名字,唤着它们,摸着它们。

她的手一定很柔软,她的心一定很善良,小动物是最敏感的,那么多小猫围着她,不怕她,因为它们知道她不会伤害它们。

她是和他的母亲完全不一样的存在。

她轻盈、活泼,脸上永远笑得甜蜜,好像没有阴影能够停留在她的眼中。

她叫花蕾。

他不可救药地喜欢上她,那么喜欢,那么喜欢,就像一株在黑暗中待久了的植物,疯狂地扑向阳光。

01.亲爱的少年,祝你幸福,愿你来年待她,如昔年待我一样。

许长阳离开徽阳的那一天,是个难得的晴天。

分布在城市上空的阴霾散开了,云层中央像被劈开一个巨大的洞,灿金色的阳光一缕缕漏下来,降临人间。

在去机场的路上,许燕芝开车一路叮咛各种注意事项,千万个不放心。

许长阳一一答应着,转头看向窗外。两岸风景迅速倒退变成一片虚无的幻影,像某部电影里上演的情节。

他无意识地摊开手心,发现竟然攥出了一手濡湿,汗津津的。

离别的时刻即将来临,他要孤身奔赴大洋彼岸。

而花蕾答应了的,来见他一面。

他感觉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她了。

要跟她说什么呢,“不要放弃我”“等我回来”,还是“祝你幸福”?

哪一种,是她想要的,他都给她。

可他猜不透她的心思。

看上去那么小小的瘦弱的一个人,坚决起来却像是心硬如铁。让人怎么也找不到她,不给人留一丝机会。

约定好的时间是下午四点。

许长阳坐在候机厅里,一直等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几乎一边盯着手表上的秒钟在走,一边留意四周。面前走过各色的面孔,都是陌生的人。

他突然想起自己爽约的那一次,蓝鹊广场,下午四点。

又是下午四点。

这个时间对于他和她来说仿佛是一个永远解不开的魔咒。

随着时间一点点地流逝,许长阳心中隐隐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外面长空万里,蔚蓝天际望不到尽头。

老黄提前给他写了毕业寄语:“从此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许长阳同学,老师祝你鹏程万里。”

是,离开徽阳以后,他会有更广阔的天与地,更多发展的机会,更灿烂的未来。

他莫名想起一句话:后来的我很好,只是,生活里没有了你。

只想一想,眼泪就快要掉下来。

期待的心情逐渐落空了,许长阳整个人焦灼又煎熬,连许燕芝跟他说话也没听到。

“宝宝。”许燕芝叫他的小名,“到点了,你该进去了。”

无数纷乱的念头如清晨的白雾被风吹散,转眼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被猝然拉回现实。

花蕾不会来了,他知道。

她没有打算原谅他,也没有打算再陪他走。

她有她的人生,她的人生计划里,没有他。

他拥抱了一下许燕芝,拍了拍她的背脊,轻声说:“妈妈再见。”然后转身进了安检口。

就像小时候每一次去上学,背着书包站在家门口跟母亲告别那样。

飞机划过天际,载着远行的人离开故乡。

花蕾被几页薄薄的纸困住了四五个小时。

整个下午,她呆坐在椅子上失去生机般无法动弹,脑袋里如有烟花炸开轰鸣作响,过后又死寂得没有一丝声音。

她看着时钟嘀嗒嘀嗒在走,许长阳也在走。

她清楚地知道,再不出发,再不出发,你就赶不上了,见不到他了。

可她的双脚像被冰霜冻住了,禁锢在原地,挪不开一步。

手中的报告单清楚地宣告着她接下来的命运。

乳腺癌中期。

外婆与妈妈都因这个病而过世,她一直知道,她属高危人群。

然而,她没有想到,会这么早,这么早。

外婆四十八岁,妈妈二十八岁,可是,她才十八岁呀!

十八岁呀……

她莫名地想起了在电影院那次。

她因为怕痒,一下子笑出声来,打断了他的探索。

其实,她不仅是怕痒,她还怕被设定好的命运。

她的眼泪滚烫地流下来,流下来,打湿了医院的报告单。

亲爱的少年,此去经年,后会无期。

祝你幸福,愿你来年待她,如昔年待我一样。

哪怕身处万里,山高水长。

02.他的人生里,从来没有风花雪月,也没有朗日晴空。

隔壁房间传来巨大的响声,打破了夜晚的宁静。

秦升平还在挣扎。

上周秦桑去医院给他领管制类止痛针剂的时候,连他的主治医生都叹息他生命力之强。

一般人痛到这个份上,几乎已是身在炼狱,精神上早已放弃,甚至只求速死。

但秦升平熬了一个月,又一个月。

把自己熬成了一具可怕的骷髅,夜夜哀号,却仍是不肯咽下那口气。

但是,约莫就是这两天了。

腹水已经充满了他的肚子,高高肿起如一个畸形巨大的球,皮肤撑到极致,已经薄得透明,仿佛随时会爆炸。

他已经尿不出来,渐渐陷入昏迷和呓语。

李君终于回来了。

秦桑打电话给她,问她要不要送父亲去医院度过最后的时间。

她放下包,似乎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毫不意外,倒像是这期待已久的一刻终于到来,有一种如释重负的麻木感。

她手中竟然还抱着一捧鲜艳的玫瑰,这次是粉色的,衬着气色良好的容颜,也彰显着她与这个家庭的格格不入。

自从断断续续不回家,李君在肉眼可见的回春中,无法掩盖,她也不欲掩盖。

对于这个家来说,她像是误入进来暂时歇脚的旅人。

正在收拾饭菜的奶奶突然就激动起来,儿子就快死了,老人终于情绪爆发,指着李君破口大骂。骂声中夹杂着哭音,恨不得将儿媳拖去十八层地狱下油锅。

李君却并不再沉默,尖起嗓子回击,字字句句正中要害,毫不留情,击得老人摇摇欲坠。

昔日也曾贤惠过的女人,此刻心狠起来,竟如巫婆。

秦桑坐在漆黑的房间里,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他手指僵硬地拧开台灯,把耳机塞到耳朵里,将音乐的声音调到最大。

所有的叫骂都听不见了,只剩下如雷的鼓点冲击着耳膜,一个沙哑的男声在唱着摇滚曲。

他知道,隔壁的房间里,父亲正在咽下最后的气息。

那个给了他一半骨血的男人,就这么悲哀地、可笑地在自己的妈妈和老婆的恶毒对骂声里,慢慢消失在这个世界。

仿佛他来过的时间,都是毫无意义的悲剧。

人的一生,怎么可以这样度过?

如果一生要如此悲伤地度过,那么,他宁愿自己也不曾来过。

目光无意间落在抽屉里的一沓淡蓝色的信封上,他缓慢抽出夹在其中的一张纸,是那天他写给小七倾诉心情的信,始终没有送出去。

开头是龙飞凤舞的两个字,小七。

小七,小七。

那是属于少年的幻梦,他也做过的。

但是,那不是他的梦。

他从来都不是少年。

从他出生开始,他就是一个世故的老人。

他想要风光地活,成功地活,不再像他可怜的父亲一样,被每个人踩在脚下,如同一团恶心的烂泥,没有人在乎,他是不是消失了声息。

他突然发泄似的将信抓成一团,扔进了废纸篓。

他是一个不配拥有幻梦的人。

所以,在他的人生里,不允许有一个浪漫的小七出现。

她是甜美的毒药。

她是危险的禁果。

而他,只能在不为人知的黑暗的地底爬行,唯有自己咬牙坚持向前,四周布满冷硬的石壁与泥泞的沼泽。

他的人生里,从来没有风花雪月,也没有朗日晴空。

只有不断地向前,向前,向前。

03.哭吧,就这一次,反正在雨里,谁也看不到。向她的梦,告别。

升入高三以后,所有人都变得异常忙碌。

路以宁在紧凑的生活中背着“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

当初读《劝学》只为完成任务,现在成了对自己的激励。

许多人桌上刻着不同的名言警句,或者贴着某位偶像的照片,用来鞭策自己不断前进。

老黄别出心裁,在课堂上说了一番话,是他从网络上读来的,用来鼓励“兔崽子们”,哪怕能对他们起到一丝安慰,也算成功。

“‘我们人体大约99%是由氢、碳、氮和氧原子组成的,这就是你和宇宙的深远关系——我们体内的氢原子是在宇宙大爆炸中产生的,而碳、氮和氧原子则是由恒星产生的。也就是说,你的指甲是碳构成的;每一秒,都会有成千上万的不稳定的放射性碳原子在你的细胞内和细胞之间爆炸。当你割伤自己时,星星的残骸便撒出来’……

“所以,不要害怕,也不要孤独,你体内的无数细胞在陪伴你,你身上带着你的整个宇宙。

“当你开心的时候,它们陪伴你。

“当你难过的时候,它们陪伴你。

“在无数个奋斗的深夜里,它们陪伴你。

“同学们,记住了,你是一个将军,有无数士兵在同你一起作战。”

这真是路以宁被喂过的一次最浪漫的鸡汤。

她埋头投入题海之中,看着日历上的日子被一道道斜杠画掉,像虫蛰伏入土,潜心等待来年的六月七号、八号。

等到那时候,她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一年后。

他们顺利地从徽阳一中毕业,跨越高考这道分水岭,去看更远方的风景。

秦桑收到了来自小七的最后一封信,她在信中约他见面。这周日下午三点,她会在学校南门口等他。

那时候,秦升平的坟头,已经长出了一层茸茸的绿草。

而李君,也已经很久不回家了。

秦桑过早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但他心有目标,也并不害怕。

他知道,他不会赴这个约。

那天的路以宁认真打扮了一番。

她对着镜子照了照,镜里的少女容貌依旧娇嫩,但眉梢眼角,依稀多了几分真正淡然的味道。

她并不确定秦桑会出现。

但是她早已想好,出现也好,不出现也好,这是她对自己这段青春的一个交代。

在这段不算漫长的岁月里,她和秦桑,因为这些有来无回的淡蓝色信件,而建立了某种浪漫的联系。

她没有对他说过“我喜欢你”。

也不确定自己对他的心意,是不是真的喜欢。

但是她知道,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刻,秦桑温暖过她的心灵,而她的信或许也陪伴过秦桑,那就是独属于他们的故事。

她不后悔。

到达学校的时候,天突然变得阴沉。

正值假期,学校附近显得冷清,没有了昔日学生们追逐嬉笑的热闹和喧嚣。

路以宁站在约定好的地点,安静地望着空**的街道和两旁幽静的古槐。

她知道,秦桑如果来了,就一定看得见她。

风渐渐大了起来,吹起了她的长裙和长发,猎猎作响。

乌云压得越来越低,远处传来闷雷的响声,像千军万马正在慢慢迫近。

后来,雨哗啦一下就下来了,像是倾倒了满天池的水般,没有一点温情地狂泻而下。

即使站在屋檐下,路以宁身上的淡蓝色长裙依然被打得透湿,裙摆像折翼的蝴蝶一样覆盖在她的脚踝上,一片冰凉。

风太大了,她必须紧紧抓住身边的白色栏杆,免得自己被吹走。

风雨迷住了她的眼睛。

她知道,那个人不会来了。

她给一个人写了近三年的信,可是,并没有打动他一分一毫。

或许,他甚至没有看过那些信。

毕竟,梦只是梦,醒来的时候,谁也不会向梦里遇见过的人告别。

路以宁其实早就想到了这个结果。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还是有些眼眶发热。

她仰起脸,让雨水用力地打疼她的面庞。

哭吧,就这一次,反正在雨里,谁也看不到。

向她的梦,告别。

路以宁不知道的是,在她的视角盲区内,与她相隔一堵墙的教学楼内,秦桑站在四楼的走廊上也正在看着她。

她在那里等了多久,秦桑就在那里站了多久。

他希望时间停止,自己就停在原地,不用继续向前走。

然后他看着小七,小七等着他,他们处在同一片雨幕下。

他的眼里闪过无数次挣扎与犹豫,想要走向她,告诉她,我来了。

可是,他清楚地知道,那个倔强地站在瓢泼大雨里的身影,具备着多么强大的魔力,她会把他带向浪漫,带向软弱,带向平和。

他将在她的笑容里不再冰冷,不再愤怒,不再压抑,不再那么害怕失败。

不,那不是他想的人生。

那不是他敢想的路。

她,太过温暖,所以他不敢走近。

时间一点一点溜走,天色渐渐暗下去。

路以宁站成了一具石像,秦桑也站成了一具石像。

而他也始终没有踏出那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