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4

路以宁写给秦桑的第十九封信

摘录)

嗨!秦桑。

最近我有一个想法,我想,毕业以前,我要勇敢地给你写信,约你出来见面。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看到那封信,也不知道你会不会来。

如果来了,我们会是怎样的情形呢?

我能像在信里对你说话一样自然如老友吗?

你会对我好奇还是嘲笑或是无视?

我无法预测。

甚至觉得这或许是一个很蠢的决定。

但是,有人说青春就是用来犯错的,因为以后变成了成熟的人,我们就会更加谨慎,步步为营,害怕犯错也害怕尝试了。

你觉得呢?

其实,我现在给你写信,已经和最初的心情完全不一样了,仿佛给你写信,变成了一种习惯。

希望看我的信,也变成了你的习惯。

——小七

01.因为他的身后有着猛兽在追赶。总有一天,它会露出它长长的獠牙。

周日那天,秦桑在城西一带遇见李君纯属偶然。

他想找一本老版的教辅书,翻遍了学校和家附近的所有书店,一无所获。

结果有个书店店主建议他去城西的葛家坝看看,那里有个大型的图书仓库,或许里面有他要找的。

从家这边去城西,距离很远,他转了一趟地铁一趟公交车。

下车以后在地图上找葛家坝,照着路线走。

好在他方向感强,分得清东南西北。

就在看见“葛家坝”三个红色正楷字的同时,他也看见了旁边挨着的不远的大酒店,以及酒店门口的妈妈李君。

白色的日光倏然就刺眼了起来。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真的是他的妈妈。

是他说要去加班的妈妈。

但是,她刚刚做了新的发型,穿着一身鹅黄的洋装,站在一个离她的上班地点十万八千里的地方,手指间旁若无人地燃着一根烟。

不多久,就见一辆白色的小车优雅地靠近她,停下。

车的牌子不错,低调轻奢,是有品位的人会选的。

车门打开处,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钻出来,身形挺拔动作矫健,向着李君迎去。

李君随手将手里的女式香烟头扔在地上,踩灭,然后挽住了男人的胳膊。

男人似乎也满怀欣喜,低头在李君耳边说了些什么,李君便抬头笑了。

这一刻,隔着一条街的距离,秦桑也能感觉到李君笑容里的幸福与满足。

像被重物击中,脑袋霎时间产生了眩晕感,那辆小车已经开走了很久,秦桑仍然无法动弹。

之前,他一直为将死之人秦升平的胡言乱语而愤怒,他觉得李君虽然在照顾秦升平的过程里吃尽了苦头,但她一定还能再坚持一下。

他知道自己这样想是自私的。

然而,秦升平就要死了,他的眼睛已经彻底看不见了,清醒的时候也越来越少,整个身体完全瘫痪在了**,大小便失禁,随时随地都可能咽下那一口气。

再痛苦,又还要忍多久呢?

秦桑没有买书,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浑浑噩噩地回到家的。

推开那个两室一厅的门,看到苍老的爷爷正搬着小马扎坐在阳台上剥豌豆,驼着的背成了一张拉不直的老弓。

爷爷不爱说话,一双老眼是混浊的,时常没有焦距。

他的手机械地一动一动,剥出来的豆粒有时滚到地上,他也浑然不觉。

奶奶在打扫屋子,洗拖把的水是早上洗脸后留下来的。

秦升平昨晚痛了一宿,现在大概终于脱力地躺在**睡着了。但是止痛药剂加到最大,也维持不了他多久睡眠,最多两个小时,他又会从剧痛里醒来,发出绝望的惨叫。

每个人都已经疲惫至极。

这难得的短暂寂静,已经是这个家中现下最好的时光。

餐桌上的花瓶里插着李君几天前带回来的一束香槟玫瑰,花瓣已经蔫了,颜色变深变干。

奶奶从白瓷花瓶里抽出花枝,一把扔进垃圾桶,嘴里念叨了很多遍浪费钱。

秦桑进了自己房间,把门关上。

他瘫坐在椅子里,单手解开了衣服上前两颗扣得严丝合缝的纽扣。

心里堵得慌,无法排解的情绪始终折磨着他。

李君和陌生男人的背影,秦升平呼痛时的狰狞咒骂和满头大汗的绝望喘息,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秦桑从小就不是一个调皮孩子,人家是少年老成,他甚至从幼年开始就比别的孩子显得老成。

别的孩子看童话故事的时候,他就已经在啃《孙子兵法》。

他对自己的要求,向来与他人不同。

或许这就是命运,命运在他的灵魂里打下了警告的烙印,告诉他,他要拼命奔跑,不停向前,一秒也不能耽误。

因为他的身后有着猛兽在追赶。

总有一天,它会露出它长长的獠牙。

秦升平病后,他知道了那只野兽的模样。

如果要改变自己未来可见的命运,不因父母的过错而永远陷于泥淖,那么,他就要拼命。

一直以来,他都是这般警告自己,也是这么做的。
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心里,竟有了一点点少年人都有的温情、犹豫和软弱。

被家里的气氛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他竟然会偶尔希望有个人在他身边,听他倾诉,让他吐槽,夸奖他已经做得足够好,甚至,什么都不说,就那么静静地陪着他就好。

他察觉到自己的这种情绪是危险的,是掺着**的糖。

但他真的很累。

他的骨骼还不够坚硬,没有达到刀枪不入的地步,他觉得自己快要扛不下去了。

右手无意识地拉开了旁边的抽屉,扒开订书机、备用笔芯、曲别针等这些零碎的物件,最里面,放着一沓相同的淡蓝色信封。

这一年多来,有个叫小七的女孩,始终在坚持给他写信。

她的生活、她的喜怒哀乐就装在小小的信封里,送到了他手上。

从毫不在意,到内心嘲讽,到好奇心起,到每月期待。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小七已经成了他最亲近的朋友。

而那一次雨天窥视,让他知道了她具体的模样。

长裙长发的少女,小巧安静的脸庞,她叫路以宁。

他想如果对她倾诉,她一定会耐心倾听,认真地看着他,一句也不插嘴吧?

他如果对她说些赌气的傻话,她一定会善良地不嘲讽他,然后对他说你可以任性,你已经很棒吧?

他知道她的成绩也很好,那么相约一起考大学,会不会在枯燥辛苦的学习时光里,多一份来自于她的力量?

感觉世界一片黑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也想过如果握住她的手……

如果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应该微凉而柔软吧。

秦桑呆呆地坐了许久,他从来没有过这样失控的状态,但是他想原谅自己一次。

他突然抽出了一张白纸,拧开了钢笔。

笔尖点在白纸上,久久不动,洇开了一团墨痕。

他犹豫之后似乎终于知道该从哪一句话开始下笔,飞快地写了起来。

小七。

哦,小七,你好。

路以宁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自己穿上白色的婚纱,走过了一条很长很长的铺满了白色玫瑰花瓣的路。

除了那条路发着光,温柔而安静地指引着她,路的两旁,都陷在没有一丝光亮的黑暗里。

可是,她并不害怕。

因为她心里知道,秦桑,就在路的尽头,等着她。

她仿佛跋涉了许久,翻越千山万水般艰难地走到了他的面前。

她一直在努力地笑着。

她告诉自己,要把最美丽的笑容给他。

少年你为什么那么忧伤?

而我想要温暖你,想要给你小小的太阳。

白纱让她的视线变得朦胧,她走得很慢,但终于走到了那个颀长的身影面前,稳稳站定。

一双手伸过来,非常非常轻地,掀开了她的头纱。

然后,是一个柔软的、清凉的、落在额间的吻。

她的心狂跳着,被幸福和不安轮流塞满。

然而,睁开眼睛时,她看到近在咫尺的那张脸,俊美无双。

是易千树。

路以宁直接从梦里生生惊醒。

她的心怦怦狂跳着,按都按不住。

她简直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表情。

秦桑?易千树?

这两个人?

她什么时候在潜意识里,把易千树和秦桑放在一起比较了?

她慢慢调整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不再抓狂。

看向带夜光的钟表,凌晨四点。

她的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看向窗台的方向。

那里,放着她和花蕾一起买下一起供养的那盆昙花。

窗外月光皎洁,这样深的夜里,万物皆已沉睡,而月光下的植物,如若此刻开花,她难以想象,自己将会怎样欣喜若狂。

于是,她又想起了第一次给秦桑写信,在信里引用的句子——

凌晨四点钟,看到海棠花未眠。

她现在开始怀疑,秦桑是不是她的青春里,一个不曾存在过的幻梦。

即使这份情愫美如夜海棠,也只是存在于她的想象里,她不曾触碰,也不知写过的那些信,对方有没有真的看过。

她突然有了一个计划,她想,无论如何,毕业前,她一定要鼓起勇气,约见秦桑一次。

她要告诉他,自己就是小七。

她想知道,这场梦有没有结果。

02.等他走的时候,我去送他,祝他前程似锦。

冬天来临时,徽阳一中校园里的梧桐树早秃了,光溜溜的树杈暴露在冷空气里,遍地的黄叶要被风卷到天上去。

路以宁浑身上下,数脖子最怕冷,早早裹上了围巾。

她现在把半张脸藏在围巾里,只露出一双眼睛,想伪装成冰天雪地里的爱斯基摩人避开许长阳,结果还是在走廊上被拦截住。

她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多少次了。

许长阳还没有放弃。

“花蕾在哪里?”

重复问着这一句,一直到如今入了冬。

论恒心和毅力,有谁能比得过他。

加上路以宁现在跟他同班,想逃也逃不掉,无论怎样,最后都会被他逮到问上这么一句。

连路以宁都觉得,有些不忍心了。

但她答应过花蕾的,不能说。

她只能继续告诉许长阳:“我不知道。”

这些天持续阴雨连绵,被吹斜的雨丝飘进走廊,许长阳站在靠外的一侧,背上落了一层雨点。

路以宁把他往教室门口推了一把:“赶紧进去吧,外面冷死了。”

“真的不知道吗?”他仍然问。

路以宁心下一酸,围巾里传出沉闷的声音:“嗯。”

自从花蕾的手机停机,他们再也联系不上之后,许长阳能找的地方只有两处:一是花蕾家,李珍看他都看烦了,冷言冷语讥讽没少过,说那死丫头早不在家住了,你别碍着老娘倒洗脚水。

许长阳明知道不会有结果,却还是推着单车站在花蕾家对面的墙边等上一等。

寒风中默诵高考必背的几篇文言文打发时间,口中呵出的白雾飘散在暮色里。

他麻木地念着东坡先生的赋:“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

句子里的迎面清风,朗月挂高空陪伴着他,而现实却是一片萧条。

他知道,许燕芝是养大他把全部骨血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的母亲,他永远不能放下她,无论她如何疯,如何狂,如何不讲道理地撕碎他的幸福。

然而,花蕾是他压抑生活里勇敢活下去的明亮希望。

可是,她不要他了。

她害怕了。

她被他的疯子妈妈吓跑了。

第二处能找的,是路以宁这里。

许长阳分辨不出路以宁所说的是真还是假,他只是固执地想,他问的次数多了,指不定有一天她就愿意说真话了。

可这回,他等不了太久了。

“读完这个学期,我就要走了,出国留学。”许长阳告诉路以宁,“如果联系上花蕾,麻烦替我转告一声,我想在走之前跟她见一面。”

西维路一段,有家西点屋的生意始终不温不火。

知道的人不多,来的都是老客户,尝过店老板做过的蛋糕和甜品之后大多转变为死忠粉。

但这家店打不响知名度,因为它一年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大门紧闭不做生意,原因是老板外出不在家。

这家店店面设计得也不起眼,招牌就是一个大写的英文字母“W”,坐落在街角,斜对面的一家茶餐厅的生意比它要好上十倍。

最近这段时间,花蕾就住在W的阁楼上,每天花十二小时在厨房。

教她烘焙的人叫姜柏云,是这家店的老板,她跟他拜师学艺,认了师父。

然后在店里吃住,像躲进了一个香甜的小堡垒。

如果她不探出头去,便没有人找得到她。

花蕾是在蓝鹊广场的音乐喷泉附近遇到的姜柏云,那一次许长阳爽约,她等他等到饥肠辘辘。

这时来了一个背着登山包风尘仆仆的男人在长椅的另一头坐下歇脚。

他只休息了一会儿就起身走了,可他走后,花蕾发现一根样式简单的项链掉在地上。

黑色的细绳上坠着一颗子弹,是男人不小心落下的。

花蕾捡起来,莫名觉得这一样东西或许很重要。

没多久之后男人果然返回来找,花蕾物归原主,他问她需要什么报酬。

花蕾说不用,肚子饿得咕噜叫两声。

姜柏云难得笑了笑,把手中的那袋面包递过去给她。

她犹豫着尝过一片之后问:“哪儿买的?”

“自己做的,我开了一间小蛋糕店。”姜柏云说。

花蕾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你刚刚不是要谢我吗,我想好报酬了。”她说,“能教我烘焙吗?”

她神色认真,看着不像开玩笑。

姜柏云觉得这是天意。

他那小店里正好缺个人,门上的招聘启事粘贴了快大半年也没人给他打电话,现在倒是捡个现成的。

路以宁推开W的店门。

一对年轻情侣在挑选甜品,她轻车熟路地去了后厨,花蕾正在用樱桃点缀装饰一块黑森林慕斯。

除了蹭吃蹭喝,路以宁今天主要是来给许长阳传话。

因为花蕾跟许长阳之间闹出的事情,许燕芝把儿子的出国计划提前了大半年的时间,想把人越早送出去越好。

在许燕芝的计划里,儿子一定要成功,要飞黄腾达,要有金光闪闪的未来。具体是什么,她也不知道,但她倾尽全力,把最好的给他。

如此这般,方可不负她一生孤寂,半生失败。

所以,送他出国留学,那必是好的。

“他说走之前想跟你见一面。”

路以宁鼻尖上飘着浓郁的奶香,咬着姜柏云递过来的一小碟华夫饼,犹豫着说:“我跟他同班,他每天问我一次知不知道你在哪儿。不多问,每天就一次,估计是怕太烦人,觉得问多了会打搅到我……”

“但每天的那一次绝不落下。”

万人如海一身藏。

花蕾躲起来,许长阳就真的找不到了,可是他没有放弃过找她的念头。

“你去见见他吧,看在他找了你这么久的分上。不然……”

玻璃窗上凝着一层水雾朦朦胧胧的,外面的街景都模糊了,路以宁想了想,不然什么呢,她突然也词穷了。

“不然以后再想起来,我得多遗憾啊。”花蕾接了上去。

“你决定去见他啦?”路以宁高兴地问。

花蕾像是努力思考后才得出的答案:“等他走的时候,我去送他,祝他前程似锦。”

我也会努力的。

她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

姜柏云无意偷听两个女孩讲话,给路以宁送免费小点心的时候耳朵难免捕捉到两句,心如老僧入定,又不由得感慨年轻真好。

他剃完胡子剪短头发以后,从山顶洞人变成妥妥的帅哥一枚,眉目端正,看上去五官硬朗。

今天的工作到此为止,他摘了围裙和帽子,坐在店里的高脚凳上休息,再过半个钟头就可以歇业关门,回家躺**睡大觉。

花蕾送路以宁出去,厚重的玻璃门一拉开,外边的冷风扑到她脸上,从衣领里贴着皮肤猛地一路灌进去,她顿时瑟缩起肩膀抖了一下。

“我去对面搭车,你赶紧进去。”路以宁说。

花蕾返回店内,见姜柏云从储物柜里拿出罐啤酒,问她要不要。

花蕾摇头,给自己热了一袋牛奶,她想喝点热的暖暖胃。

啤酒碰上牛奶,姜柏云突然说:“小家伙,人生还长,要加油啊。”

说完继续摆弄手里新淘来的古董收音机,调了调频,传出阵阵雪花噪音,过了会儿才有音乐飘出来,低沉的女声却唱着欢快的歌。

花蕾听不懂词,不太像英语,但又分不清是俄语、法语还是印尼语。

她晃着悬在椅子外的一条腿,跟着节奏轻点地面。

她忽然很想许长阳。

03.这样的舒适,让人仿佛能想到时光静止,天长地久。

路以宁过人行道,朝西点屋对面的公交车站走去。

她留心瞥了一眼花蕾口中所说的生意比W西点屋要好上十倍的那家茶餐厅,隔着一层透明玻璃,看到里面果然满满当当都是人。

服务生来来回回在过道上穿梭,一个个忙得像上了发条的陀螺。

公交车站台冷清,只有路以宁一个乘客在等车。

她今天运气不太好,久久也不见有车来。

她把松散了的围巾取下来,重新在脖子上一圈圈绕好。

手藏进衣兜里,时不时轻轻跺一下脚。她无聊地朝四周张望,茶餐厅外面的几棵琴叶榕旁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个人。

身上穿着统一的店员服,白衬衫配黑西裤,侧脸对着路以宁。

餐厅窗口的莹白灯光洒在琴叶榕上,叶子越发显得森绿,他的脸庞落满了深浅不一的阴影,路以宁却不到一秒钟就认出了他。

是易千树。

这么冷的天,他没披个外套就出来放风,撑不了多久,就转身回室内,似乎只为出来透口气,走前居然喂了自己一颗糖。

路以宁看着他把剥开的大白兔糖纸扔进了垃圾桶,绕过琴叶榕抬脚上了台阶。

从错愕中回过神来,路以宁鬼使神差地跟着易千树进了茶餐厅。

暖气瞬间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包裹住她,她一边走一边摘围巾,偷偷摸摸地张望,在人堆里寻找刚才那个熟悉的身影。

但是他已经不见了。

路以宁被女服务员领到一个双人座上,她拿着菜单犹豫,刚才在西点屋里蹭吃蹭喝肚子还撑得厉害,只好说:“我先等人。”

服务员于是礼貌地先走了。

路以宁的目光继续在周围搜寻,身后传来一道声音:“在找什么?”

她回头,易千树突然出现在眼前。

他右手上拿着木托盘,刚去其他桌送了一道菜。

窄腰长腿站在吊灯下,整个人都沐浴在光晕里,头发往后抓了两把,露出额头,眼睛形状漂亮又透着凌厉,这与以往他在学校给人的感觉很不同。

这是一个路以宁从来没有见过的易千树。

她是跟踪他进来的,被他问起,一下子紧张,支吾着说不出话。

幸亏易千树见她答不出,也不再提。

没多久,他又去而复返,端来一杯温热的奶茶搁在她面前的方桌上:“请你喝的。”

那天易千树本来要到晚上十点才下班,但他在发烧,脚下虚浮着像踩了棉花,只好跟领班请了假,早点撤。

他换好衣服穿上外套,离开前把路以宁叫上,问她:“走不走?”

路以宁是跟着他进来的,又跟着他出去了。

易千树要去买药,沿着马路走一段就有一家大药房。

他头重脚轻,脑袋被冷风吹得似乎清醒了一秒,内里却如同有火在烧。

路以宁跟上来:“之前在外面,我看见你吃糖。”

易千树冲她笑了笑:“哪条法律规定了我不能吃糖?”

“这倒没有。”

主要是,他这个人平时看着太桀骜太酷了一点,突然叼起一颗大白兔奶糖,还真的让路以宁很惊讶。

地面上是两个人被拉长的影子,步调一致地往前走。

易千树唇有点儿发干:“没时间吃东西,肚子饿,含颗糖在嘴里舒服点。”

“会很累吧?”路以宁问。

“嗯。”

或多或少会觉得累。

这家茶餐厅要求严苛,但时薪还算高,他周末的时候过来兼职,人要连轴转,少有停下来休息的时候。

“为什么呀?”

“想看看众生百态,免得堕落。”他开玩笑似的说。

说实话,路以宁不太懂。

班上的同学都知道,易千树家很有钱,他这辈子就算什么都不做也能衣食无忧地过完一生。

在没有亲眼看到之前,绝对不会有人相信他居然在这么繁重的学业下还选择了兼职打工。

但她想起易千树摔断锁骨的那一次,在病房里,他与他父亲两人针锋相对的情形,又好像有点懂了。

也许易千树和花蕾,从来都不像他们表现出来的那样什么都没有想。

反而他们想得,远比她这种一心读书的人,要深刻得多,丰富得多。

易千树在药房门口停下来,路以宁才意识到他要进去买药:“你怎么了?”

“发烧。”易千树说。

他不说,路以宁完全没有发现。

她想也没想地伸出手背,碰了一下他的额头:“好烫。你要不要去医院打针?”

“直接吃退烧药就行,回去蒙头睡一觉。”

药店旁边就是一家粥铺,易千树买完药之后,路以宁拖他进去占了个座。

“你不是饿吗,怎么能不吃东西,待会儿空腹吃药更难受。”

“饿过头了,不想吃了。”

路以宁像是没听见,仰头看墙上张贴出来的菜单,口味有甜有咸,张口报了一大串像在说相声:“养生粥、养颜粥、润肺粥、香芋蜜桃雪梨粥、松子核桃红枣粥、燕窝粥、腊八粥……”

易千树轻轻鼓掌:“好口才。”

“你要哪一样?”路以宁问。

易千树咳嗽了一声:“怎么我感觉自己现在好像被我外婆管着?”

“不敢当,不敢当。”

“你说你怎么这么能操心呢?”

“我是你的老班长嘛,”路以宁顿了顿,“也是朋友。”

朋友这个称谓,早就担得起了。

路以宁跛脚的事从来不用在他面前遮遮掩掩,他从来不觉得她特别,也不特殊对她,只当她和正常人没有两样。

至于他的事,她也不多问。

为什么会跟父亲针锋相对,为什么许音音会跟王昆在一起。

他们默契而自在地相处着。

这样的舒适,让人仿佛能想到时光静止,天长地久。

“刚才你请我喝奶茶,现在我请你吃粥。”

最后点的是老板推荐的葛根粥,解肌清热,生津止渴。

粥冒着腾腾热气,往外飘着扩散。

易千树嘴里发涩,没尝出太多的味道,只不过那股热流吞咽入喉之后,缓缓淌入胃里,确实让人好受不少。

“上星期五,在办公室里,我听见老黄跟其他科任老师夸你成绩进步了。”路以宁突然没头没尾说了一句。

易千树突然被夸,握着瓷勺,满头黑人问号。

“我就发一次烧,你至于这么费尽心思安慰我?”他眼睛睁大,差点翻出个白眼。

路以宁被逗笑。

她这不算安慰他,说的也都是事实。

易千树同学好像开始努力了,努力学习,努力生活。

他不总三天两头地翘课了,不老往篮球场上跑了,不会每节课趴在课桌上睡觉了。

老黄盘着核桃的样子像个算命先生,预告他以后会是匹黑马。

乾坤未定,以后的事且等着以后来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