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3
路以宁写给秦桑的第十七封信
摘录)
嗨!秦桑。
我的朋友,遭遇了一些非常可怕的事情。
我的心情也一直处在痛苦和低落中,我觉得无能为力,不知道怎么才能帮助她。
是不是每个人的路,最终都要自己去走的?
我意识到我们的弱小,我们的年轻,我们对这个世界和对命运的无能为力,我突然好想快点长大,长成一个坚强的有能力的大人。
那样的人,就能帮助到想帮助的人吗?
其实,我也不确定。
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会有人对于美好的东西存在那么多恶意呢?
为什么那么美好的人和事,大家却看不到呢?
并没有深仇大恨,为什么要用力地伤害?
我太难过了,我觉得呼吸困难,心里好痛。
可是,我相信,我的朋友,她处在这可怕的事件的中心,她一定,比我更难过,更痛。
——小七
01.母亲这些年咬着一口牙,撑着一口气,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怪物。
花蕾和许长阳,上个星期的周六,约好在蓝鹊广场见面。
可是,许长阳第一次失约了。
那天约的时间是下午四点,花蕾提前半个小时到了,坐在音乐喷泉附近的长椅上等。
她太喜欢许长阳了,迫不及待想要见他的心情不需要掩饰,更不想矜持地故意迟到几分钟。
她只想要尽快地在第一时间见到他。
帆布袋里装着她很讨厌的数学书和习题册,平常她连看都不想多看一眼,拿去压泡面还嫌刺眼睛,现在却肯为了某个人咬牙翻开,一遍遍去啃例题,背公式。
然而,一直等到夕阳落山了,周围的天光都暗淡了,数学书上的数字变得朦朦胧胧看不太清。
接着街边的路灯亮起来,大妈们成群结队地出来跳广场舞。
许长阳却还是没有出现。
是忘记了吗,还是太忙了实在脱不开身?
花蕾猜测了许多种可能,自己和自己心中的小人来回问答,反复推敲。
在QQ的对话框上打出来许多字,又反复删掉,最后只剩下几个字:“你今天还来吗?”
你如果能来的话,我等多久也没关系。
只要你出现,我可以从白天等到黑夜。
但是,她一直没有收到许长阳的任何回复。
晚上七点钟,她终于忍不住拨了一个电话过去。
响铃许多声以后,终于接通了,对面是个中年妇女的声音:“喂,你是谁?”
不太客气的语气,还带着一丝质问的意味。
花蕾一慌,赶忙挂断了通话。
晚上八点,音乐喷泉准时开放。
随着不知名的曲子奏响,扬起的水柱开始不断变幻着形状与颜色,花蕾没有心情欣赏,她饥肠辘辘还没吃晚饭。
一个胡子邋遢背着军绿色登山包的男人走过来,在长椅的另一头坐下。他手里拿着一杯拿铁,还有一袋面包。
袋子上没有印出蛋糕店的LOGO,不知道是在哪家买的。花蕾觉得香味诱人,好想尝一口。
也可能是因为她太饿了,所以看见什么吃食都觉得香。
她决定再等半小时,许长阳再不出现,她就真的走了。
结果,那天她还是失望而归。
骑着单车回家的路上,花蕾想起许多个黄昏和夜晚,许长阳绕路送她回来,明明两个人的家不在同一个方向。
他不太爱说话,更别提是情话,偶尔一两句认真的关心,就能让她的心跳突然剧烈起来,好久才能平复。
冬天送到手上的热水袋和夏天的冰可乐,还有细心地询问你今天为什么不开心,对于女生来说,想要抵御这样平平淡淡的温柔实在太难了,所以只能放任自己一天比一天更喜欢他。
然而,是不是因为他对她太好了,所以一次爽约,就让她觉得分外沮丧和委屈?
第二天起床,花蕾看到手机里终于有了回音。
许长阳告诉她,昨天下午上完竞赛班以后出门碰见他妈妈在外面等,找他临时去见沪城大学的一位知名教授。
教授只从徽阳路过,住一晚,明天就走。望子成龙的单亲母亲总是想要尽可能地替儿子抓住一切机会。
跟教授见面谈话的过程中,许长阳的手机被调了静音,后来被母亲直接拿走没收。
他无法当场和母亲翻脸,只得耐着性子度秒如年,却因为无法集中注意力,表现不是上佳,回去后被母亲一顿猛训。话说得重了,母亲又是一顿崩溃,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诉自己这么多年的艰辛,说到生无可恋,哭到血压升高。
他忙着安抚她,一夜未眠,自然也没有机会从她的手袋里去偷拿自己的手机。
就这么拖到了现在。
有了回复,花蕾终于觉得安稳踏实了不少,回复他:没关系,我也只等了你一会儿就走了。
她知道许长阳的母亲性格偏激,许长阳曾经和她倾诉,说母亲一个人把他拉扯大,和家里的所有亲戚都断了来往,母亲这些年咬着一口牙,撑着一口气,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怪物。她很容易受刺激,很容易负能量爆棚,很容易崩溃,甚至崩溃起来,欲挥舞菜刀自残。
优秀的儿子是她唯一的精神支柱与希望。
花蕾理解许长阳此刻的疲惫与忧伤,她其实很想和他约下一次,但是最终,只是安慰了他几句,没有把话说出口。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花蕾在学校都没有怎么和许长阳碰面。
有许多次都是隔着人群远远看见,等她再走近时,他已经走了。
反倒路以宁继续当着两人的传声筒,替许长阳带话给花蕾解释。
最近理科班的年级前二十被单独拎出来开小灶加课,被数理化三科的老师轮番折磨,放学之后也得留下来。
路以宁自己同样顶着黑眼圈,一副疲惫至极的样子。
花蕾深表理解,午休时间让路以宁赶紧回去趴着睡会儿。
就这样,时间又过去了一个月。
这天,花蕾趁中午休息,一个人去小卖部买豆奶。
回来的路上,她明显感觉到有几组不认识的同学似乎在用异样的眼光偷瞄她,还指指点点。
她努力说服自己那是错觉。
《雀音》那次已经过去几个月了,被老师发现恋情的恐惧也已经慢慢淡去。
可是现在,她竟然又有了那种背上发凉的感觉。
心猛烈地跳动着,像是鼓槌用力地敲击着,眼前被阳光晃出了一片幻影,耳朵里开始嗡嗡作响。
不,不是错觉。
她最害怕的事,真的发生了。
刚回到教室,班上的一个同学跑过来提醒花蕾去看学校贴吧。
短短一个中午的时间,有篇帖子爆了。
那帖子讲的是花蕾跟许长阳之间的一些事,真真假假,最后甚至说他们俩已经到了去酒店开房的地步。
有图有真相,照片明显是偷拍的,角度不好,还很模糊,但熟悉他们的人可以辨认出来照片上的两个人是谁。
是去梧桐街新开的西点屋的那一次,是他陪她去的。
之后他们还去了那座只开发到一半就被废弃的公园。
夕阳收拢了最后一缕光的时候,不知道是谁先主动的,他们互相轻轻吻了一下对方,却被人偷拍下来。
好多人平常喜欢开着玩笑,起哄谁跟谁在一起了,等真真切切看到了照片,第一反应仍是鄙夷地说一句,咦,他们怎么这么恶心。
原帖下面跟帖的人越来越多,楼盖得越来越高,好奇的、窥探的、看戏的、担忧的,各种声音都有。
这么劲爆的消息出现在学校的贴吧里,如同一颗火种投入了油锅,以无法阻止的迅猛速度炸开,给所有人枯燥压抑的高中生活打了一针强心剂。
路以宁也火急火燎地赶来找花蕾。
“先别管其他的,最主要是删帖,不能让事情继续扩散了,否则老师们都会知道的。”路以宁说。
两个女孩躲在教学楼的天台上,拿着各自的手机,不停地给吧主发私信要求删帖,但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对方毫无回应。
花蕾干脆坐在了地上,她的头垂了下来,像被人扼住了颈子,双手撑着水泥地面,细小的沙砾硌着她掌心的纹路,像要深深往皮肤里陷进去。
路以宁看着她这个样子,心里像被火在烧。她急得团团转时,突然想到一个人——秦桑。
记得去年有人发帖大肆辱骂学校,是秦桑凭一己之力云淡风轻地解决了问题的根源,直接黑掉了对方的账号。
在路以宁心里,他就等同于半个黑客了。
“秦桑在电脑方面应该很厉害,我去找他。”路以宁从地上猛站起来,顾不得再掩饰自己的腿疾,像个小兔子一样疾跑出天台。
而花蕾只是呆坐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怔怔地掉下泪来。
路以宁冲去隔壁班。
午休时间,秦桑正趴在桌子上小憩,头朝墙壁的那一侧。
他枕着自己的手臂,只露出一双紧闭的眼睛。
他真的是一个极其克制的人,即使在睡梦里,眉头也锁得那么紧,似乎怕泄露了一丝心里的天机。
路以宁只犹豫了一秒,便用手指猛戳秦桑的肩膀,将他吵醒。
秦桑皱着的眉传递出不悦的情绪,不太耐烦地睁开眼。
他的视线里骤然出现了路以宁焦急的脸。
有那么一瞬间,秦桑的表情似乎有点儿恍惚,意识尚未全部清醒的软弱令他差点叫出那个名字。
Hi,小七。
你来见我了吗,小七。
他的嘴角甚至浮现出一点恍惚而放松的笑意。
但是,短到连路以宁都未曾察觉。
他便回到了清醒的现实。
“秦桑,你能帮忙把贴吧里的帖子删掉吗?”路以宁顾不得想其他,直接发问。
她太着急了,她隐约觉得,那不是一个普通的帖子。
那是她最好的朋友初生的稚嫩爱情,那是花蕾的命。
她要救花蕾的命。
她似乎从未想过秦桑不会帮她。
秦桑彻底清醒了。
他望向教室前方墙壁上悬挂的石英钟,离下午第一课上课还有一段时间。
没有问详情,他说:“你和我去学校外面的网吧。”
“怎么去?”路以宁急问。
秦桑带着路以宁直接从校门口出去。
他有学生会主席的特权,门卫都得给他开门。
那天中午,路以宁跟秦桑一起进了学校附近的网吧。
室内的空气不太流通,鼻子嗅到一股烟草味。
秦桑挑了一个后排靠角落的位置,开机上网,着手解决问题。路以宁坐在他旁边,按捺住内心的焦灼,安静地等待。
大约十来分钟后,他落在键盘上快速敲击的手指突然停住,偏过头来告诉她:“可以了。”
路以宁再次刷新学校贴吧,关于花蕾和许长阳的那篇帖子果然已经没有了。
像是一口憋了一整个中午的浊气,终于在胸口散开,她又能顺畅呼吸了。
除了谢谢,路以宁不知道还能说什么表达自己的感激。
从网吧出来,一路上她把这两个字重复了许多遍。
“不要再谢了。”秦桑轻轻叹了口气。
午后的街道寂静,古槐树在两旁撑开了树荫,身上贴满花花绿绿小广告的报刊亭就在前方。
“实在过意不去,就给我买瓶水吧,渴了。”秦桑说。
02.他不敢想象他想要呵护在心尖上的的那个女孩,这两天遭遇了什么。
路以宁本以为贴吧事件会渐渐平息,第二天却再次掀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课间跑操,各班队伍解散回教室,楼道里、走廊上堵得像春运,花蕾一时没留心,脚下突然被绊住,膝盖朝地面重重一跪。
四周的人看她摔得狼狈,避开她继续走,也不知道肇事者是谁。
花蕾没有多想,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灰尘,去卫生间洗手。
连卫生间也正是最拥挤的时候。
洗手台前站了几个女生,对着面前的镜子整理头发和衣领,刻意压低了声音仿佛在分享一个天大的秘密,脸上的表情和声音却是兴奋的。
“贴吧里说的那个花蕾你认识吗?”
“没说过话,但知道是哪一个,喜欢扎个蝴蝶结装可爱,恶心死了。高一的时候就听说她在追许长阳了……”
“真是明目张胆啊,我说许长阳那种学霸怎么会喜欢这种女生呢……”
“当然了,人家是社会上混过的,许长阳怎么招架得住。”
“你说她是不是真的堕胎了?我听说有人拍到他们一起去小诊所的照片了。”
“哇,也太难以想象了吧。”
……
花蕾的双脚像被钉在地面上了一样。
她的耳朵捕捉到的那些字眼像一把锋利的匕首朝她直插过来,带着钩,淬着毒,她避闪不及,痛得骤然攥紧了手心,骨节绷得泛白。
流言已经生根,猎奇的心理成了最好的养料,故事长成了张牙舞爪光怪陆离的可怕样子,每一根枝条,都变成了畸形的形状。
可怕至极。
如同地狱。
花蕾颤抖着,抖得像风中的残叶一样,怎么都控制不住自己。
常年灰蒙蒙总擦不太干净的镜子里突然映出她的脸,把热烈八卦的女生们吓了一跳。
大家默契地闭上嘴,终止了话题。
花蕾一步拖着一步,慢慢走近,咬着牙绕过了她们,手抖了很多次,始终拧不开旁边的水龙头洗手。
也没有人伸手帮她,大家像躲开瘟疫一样,作鸟兽散。
到了中午,昨天被删掉的帖子再次出现了,言辞更加过分。
花蕾拿着手机躲在卫生间的隔间里一条条浏览下去。
回帖里全是不堪入耳的辱骂,和在卫生间听到的内容差不多,多数是女生在对她进行人身攻击,说她勾引许长阳之类的。
故事已经自动生长出了无数个版本。
版本与版本间充满了可笑的冲突与自相矛盾。
然而不重要,没有人关心真相,所有人只需要一场刺激神经的狂欢。
一直到路以宁找来了卫生间,告诉花蕾,许长阳跟人打架了!
花蕾不敢再逃避,开门冲出来,快要急疯了,问路以宁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刚才在班上,两个男生一脸兴奋地凑上去搭着许长阳的肩膀打听花蕾的事情,说她是不是跟帖子里说的一样,很放得开,滋味是不是很好。
如同数九寒天跌入冰窖中,许长阳浑身一下就凉透了,冻得骨头僵硬,又立即似有火燎原,他那些冻住了的骨头被熊熊焚烧。
一向温和的人,谁也想不到,他能抡起椅子往对方身上砸。
这两天,他请了假在校外培训,并不知道帖子的事。今天一出现,就接收到暴风雨般的刺激。
他不敢想象他想要呵护在心尖上的那个女孩,这两天遭遇了什么。
而她为什么,什么都没有和他说。
花蕾和路以宁赶去的时候,许长阳和另外两个男生已经被教导主任带走了。
广播里的铃声及时响起,各回各的教室和座位,阻断了其他人的疯狂议论。
花蕾突然抱住路以宁,埋头在她肩上压抑地说:“以宁,怎么办,我好害怕。”
她拼命地咬住嘴唇,嘴唇都被咬出了明显的血印,眼泪汹涌澎湃,但是没有声音。
从昨天就开始逐渐坍塌瓦解的心理防线,在听到许长阳被叫走后,被彻底击溃了。
和许长阳在一起,于花蕾而言,从开始的第一天,就不是一个童话。
她的家庭,他的家庭。
她的出身,他的出身。
他的老师,她的老师。
他的成绩,她的成绩。
还有他们,那些茫然无法预知的遥远未来。
这一天的到来,似乎早已注定,只是她一直不知道会发生在哪一天,以怎样一种面貌。
所以,她没心没肺地笑,在他面前笑,笑得像一个不知愁苦的孩子一样。
因为怕来日无多,她再也没有机会为他而笑,用笑温暖他同样惶恐不安的灵魂。
路以宁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花蕾,她也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暴风雨,不知道事情会失控到哪一步。
她只能一遍又一遍抚摸着好友单薄的脊背,无力地说着“会好的”。
03.许燕芝发出了一声接一声的惨叫。
从小到大许长阳受过无数表扬,因为打架而被叫家长,这是头一次。
独自抚养他长大的单身母亲许燕芝接到班主任的通知以后,赶来学校,脚跟还没未站稳,就扑身上来,直接给了许长阳一耳光。
一声脆响,整个办公室内,清晰可闻。
班主任老黄和教导主任皆是一愣,反应过来之后,赶忙拉开许燕芝。
许长阳靠墙站立不动,从头至尾缄默着一言不发。
母亲的那一巴掌,把他的眼镜直接扇飞了,从挺秀的鼻梁上掉到地上。
他眼前的世界顿时变得模糊了,像镀上一层毛边。
连挂在对面白墙上的三角尺也如同被磨平了棱角一般,不再尖锐。
他看什么都不再真切,与世界隔开了一道屏障。
左边脸颊已经高高肿起来。
刚才打架挨了几拳,一侧颧骨青紫,嘴角破皮有血渗出来,清秀白皙的一张脸变得有些惨不忍睹。
不过,嘴贱的那两个男生伤得更严重,直接送去了医务室处理伤口。
所以,他还是维护了她吧?他的小女孩。
许燕芝打完后,并没有熄火,反而在看到儿子脸上的青紫后,一触即发陷入了更加失控的情绪里。
她像一头暴怒的母狮,疯狂大力拉扯着儿子的胳膊,狂吼着:“许长阳,你有出息了!你打架!好,你不要读书了,跟我回去!我们一起回去!一起从桥上跳下去,一了百了!你这个畜生,学会为女人打架了啊?真有出息啊?我们同归于尽!同归于尽!”
班主任老黄和教导主任都被许燕芝披头散发歇斯底里的叫骂惊呆了。
在他们的印象里,许长阳是一个优秀文雅,如同古代书生一样的好学生。
前几次家长会,许长阳都是被赞美的那一个,所以他们看到的许燕芝也是清清秀秀坐在座位上微笑着的正常模样。
然而,当她的嘶吼旁若无人地响彻了整个办公室,再用无穷大的疯狂之力甩脱了劝阻的老师,拉扯着许长阳直奔教室时,老黄才后悔,感觉这次叫许长阳的家长来,恐怕是犯了一个大错。
然而,来不及等他有补救反应,更意外的事发生了。
拉着儿子冲到教室,径直冲到他的座位上,把他桌上的书本朝书包里一顿乱塞,喊着要带不听话的儿子回家的许燕芝,突然从许长阳的书包里,抖出来一本速写本。
小的时候她送过许长阳学画画,但是高中学业紧,他已经很久没有画了。
速写本在她激烈的动作下从书本里滑落下来,掉在地上,呈现出翻开的样子。
许长阳的眼镜还没有捡回来,所以他看不清状况,但是他知道自己的书包里藏着什么秘密。
他几乎是同时甩开了许燕芝的手,想要扑过去抢书包。
然而已经晚了。
那雪白的纸张上,一页一页,用淡淡的铅笔勾勒着同一个女孩的身影。
她的笑容,她的秀发,她的眼睛,她的嘴唇。
还有,她美丽而神圣的身体曲线。
像是月光下的蔷薇花园里盛开的第一朵花儿,带着晶莹的露水,羞怯而温柔地向他展开。
肌肤胜雪,触手温柔。
其实连花蕾本人,也不知道有这样一本速写本的存在。
这是许长阳的秘密。
无数个听着许燕芝发疯的时刻里,他便锁上房门,戴上耳机,沉浸在对心爱的女孩的肖想里,摊开洁白的画纸,用画笔去触碰她的美丽温柔。
学速写的人,对人体自然不陌生。
青春少年,把用眼睛测量的女孩的美丽胴体,变成了画面,偷偷在纸上呈现。
想象着有一天,能把她彻底拥抱在怀。
然而此刻,这一切,在疯狂的母亲眼里,都变成了**邪和罪恶的证据。
许燕芝发出了一声接一声的惨叫。
她叫得那么瘆人,那么兽化,以至于班上的很多女生,都吓得哭了起来,甚至有人夺门而逃。
有几个年轻的孩子见过这样的架势?
这显然已经超出了他们对于猎奇的需求范围,变成了恐怖片。
许燕芝看不到其他人,她只是兀自惨叫着,尖啸着,手伸向空中,挥舞着那本速写本,喉咙里发出嗬嗬嗬的怪声。
“那个婊子在哪里!我要杀了她!我要杀了她!小婊子!勾引我儿子!你出来!我要把你千刀万剐!”
……
花蕾不在任何一个教室里,她已经走了。
她没有听路以宁的话回去上课,她提前逃跑了。
她的直觉救了她一命。
宽阔的马路通向远方,车流如梭,她奔跑着,奔跑着,没有方向,不知道去向哪里,然而,她只知道自己的脚步不能停下。
即使呼吸里已经带着血沫的味道,即使泪水已经将眼睛泡得肿胀变形,看不清前路,也不能停下来。
不能停下,一分,一秒。
她奔跑着,在奔跑中想起了不久前的那个夜晚,许长阳带她穿过树林爬上山坡,一起站在高处,他们沐浴着那晚皎洁的月光,眺望着整座城市。
当时的她在心里默默地祈祷,走吧,我们一起冲破最深的夜色,去最远的未来。
现在她知道,那大约只是太美的夜,给了她狂妄的幻象。
没有她,他或许才会有更远的未来。
学校里,教导主任和老师们都在找花蕾,许燕芝的表现令他们意识到了危险,他们担心出人命。
可是,发动了许多人,天台、卫生间、操场边全跑过一趟,也没发现花蕾的身影。
门卫大叔严守校门,说一只鸟都没放出去过。
直到有别的班上体育课的同学说,捡球的时候看见一个女生翻墙跑了。
许长阳被母亲以死相逼带回了家。
而花蕾,她父亲的电话永远处于无法接通,她的继母,只听老师说了几句事情的来龙去脉,就在电话那边骂了起来,嘴巴不干不净地诅咒着,最后干脆不耐烦地把电话摁掉了。
路家。
路以宁匆匆忙忙扒完碗里剩下的最后一口饭,正打算撂筷子,路谦又给她舀了一碗排骨汤,她推回对面:“爸,我真吃不下了,我这个月还长胖了两斤。”
路谦说:“长十斤都嫌少。”
“要真长十斤我会哭的。”
路以宁冲厨房喊了一声:“妈,我要的便当准备好了吗?”
“别催了。”妈妈说,“你去把冰箱里的黄桃洗了,顺便给花蕾带几个。”
今天吃晚饭前,路以宁说花蕾病了,多做一份便当拿过去看花蕾。
她爸妈以为是两个小孩学习压力大,不疑有他,也没有多问。
“九点半之前必须回家。”
“知道了。”
路以宁接过妈妈手里的饭盒,穿上鞋子出门。
路以宁打车去了花蕾家附近的一间公益阅览室。
阅览室处在两条小街交汇的地带,左侧是拆迁区,低矮灰旧的楼房相继倒下,右侧有几家生意冷清早早关门了的五金店。
这间阅览室于夹缝中生存,又无任何收益,不知道还能办多久。
自从妈妈去世以后,继母李珍搬进了家里,花蕾便与她相处不愉快,经常一个人跑出来,无处可去,就待在这间阅览室里。
这里是属于她的秘密基地。
以前周末,花蕾带路以宁来过几次。两个女孩躲在书架后面分享隐秘的心事,看喜欢的漫画,待上一下午。
阅览室傍晚六点关闭,这时候门已经紧紧合上。
路以宁下了出租车,一眼望去,前方窗口黑漆漆一片,安静得像座坟冢。
路以宁走过去趴在窗口小声喊:“花蕾,花蕾,你在里面吗?”
玻璃上透出了手机屏幕亮起的微弱的光,花蕾的声音喑哑:“以宁?”
“是我,就知道你会躲在这里。”路以宁敲了敲窗沿,“赶紧过来给我开门。”
“等着。”
花蕾摸索到墙壁上的灯控开关,按下,一室的黑暗被瞬间驱散。
暖黄色灯泡的光线颜色温和,照在她脸上,仿佛也终于有了些许属于人的温度。
她把路以宁放进来。
一进来,路以宁就把饭盒塞她怀里:“我猜你也没吃东西,让我妈给你准备的。”
“谢谢。”
花蕾下午一直待在这里。傍晚,管理阅览室的老大爷以为里面没人,直接锁好门走了。
如果路以宁不来,也不知道她准备要待到什么时候。
花蕾往嘴里塞着饭团,大滴眼泪从眼眶中滚落。
路以宁紧紧靠着她,想把自己的身体温度传递过去一点,然而对于现在的花蕾来说,也不过是徒劳。
路以宁想起不久前,她还时常拿许长阳来逗花蕾,她是多么喜欢花蕾圆圆的脸蛋上泛起的美丽红晕,嘴角压也压不住的甜蜜娇笑啊。
也许她们都还太年轻了,她们以为生命原本应该是这个样子的,是甜蜜的,是美好的,是健康的,是自由的,是充满希望的。
然而,现实展现在她们的面前,如此残酷。
那些以为,都不是的。
吃完饭后,两人默默地依偎在一起。
关了灯,呼吸也变得悠长。
路以宁含蓄地说了一下许长阳的妈妈出现后发生的事。
她要花蕾躲一躲,可能这两天都不能出现在学校了,怕许长阳那个疯子一样的妈妈真的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花蕾静静地听着,比想象中平静。
她抱着路以宁的一只胳膊说:“不是最近,是从此以后,我都不会再回学校了。”
“什么意思?”路以宁紧张起来。
“我不想读书了。”躲在这一方小小的空间里,花蕾已经想了很久很久,她已经想清楚了,“我爸身体不好,工资又低,我继母早就想要我辍学早点去打工。其实不读大学,也有很多工作可以做,不是吗?我本来就不是读书的料,学得那么吃力,那么痛苦,是因为有你和许长阳在那里,我才努力坚持……可是现在,我觉得该离开了。”
路以宁怔怔地眨着眼睛,她听出花蕾不是赌气,也不是冲动,而是考虑了很久了。
花蕾的话不无道理,条条大路通罗马,她明明有很多的优点,去寻找合适她的土壤并不见得是坏事。
只是,她怎么舍得?
“你……想去做什么?”路以宁声音干涩。
“我想去学烘焙。”花蕾回答,“你知道的,我一直很喜欢做这些事情,手工啊,焙烘啊,料理啊,花艺啊……你也说过,我一上手这些事,就变得很棒是不是?”
路以宁眼里含了一点泪,她知道花蕾看不见,但还是拼命点头:“是。”
“我和许长阳,现阶段是无论如何也走不下去了。那不如暂时分开,各自努力。他有他的路,我有我的路。等我有一天变成超级强大的糕点师,开它一百家分店,变成无敌女富豪,许长阳可能还是个只会读书的清贫书呆子呢!到时候我就带着万贯财产来‘娶’他,你说好不好?”
故作俏皮的玩笑像是要努力冲淡好友心中的不安和悲伤,花蕾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阳光一点,更像那个没心没肺在人前笑得格外漂亮的她。
“好。”路以宁觉得自己就像个傻子。
她一直以为花蕾幼稚,却不知道,花蕾比她成熟多了。花蕾聪明、坚强,在最黑暗的逆境里,也在为未来筹谋努力。
所有看轻花蕾的人都是傻瓜,她明明是一块瑰宝。
“以宁,别伤心,我们就快要长大了。等我们成年了,就可以为自己的命运做主了。这一句话,你也帮我带给许长阳。”
花蕾最后说。
赶在晚上九点半之前,路以宁回了家。
她房间的窗台上有一盆绿色的植株,是她当初和花蕾一起买的那盆昙花。
她们约好轮流照顾,也细心呵护,可它总不开花。
深绿色的叶子长了又长,除此之外,却没有别的变化。
但花蕾并不着急,她说,她相信它迟早一定会开花的。
这一周,昙花正好轮到路以宁照顾。
而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花蕾将居无定所,不再有能力照顾它。
所以,它不用再被送来送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