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1

许音音的内心独白

千树,你一定不敢相信吧?我居然和王昆在一起了。

其实他一直有在关心我,给我带早餐的牛奶,给我温好暖手宝,晚自习后远远跟着我,保护着我送我回家。

我很早以前就知道他喜欢我,从他还是你朋友的时候起,从你还毫无芥蒂地信任着他的时候起。

每个人都觉得我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纯洁女神,可是,千树啊,你一定知道吧,其实我是一个特别软弱没用还爱逃避的倒霉蛋。

当年,如果不是你一直在窗外陪着我,用尽各种方法给我打气,连弹钢琴这件唯一值得炫耀的事,我也是坚持不下来的。

我还特别敏感不自信,充满小心机。是的,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王昆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好,我也是。

我渴望你不给我退路地拥抱我、肯定我、赞美我,一生一世只会陪着我。

是的,我就是这样想的,我疯狂地这样渴望着。

可是,千树啊,你不会的,你不会这么做,我知道。

你从来都不是你表面上那般莽撞,你其实心思细腻,总在把前因后果细思量。

你只是不说出来。

所以,你一开始没有这样对我,以后,便也不会这样对我了。

因为,你不够喜欢我啊。

所以,我要逃走了。

对不起,千树,因为总有一天,你会发现,你的犹豫是因为我在你心里没那么重要,而那时,你会头也不回地离开我,连朋友的位置,也许都不会再留给我吧?

所以,我先逃走了,王昆从来没有让我心动,但是,我总觉得,他不会离开我。

千树,你是阳光,而我,不是花朵。

01.这种“朋友妻”也要欺的小人,人人得而揍之才对吧!

高二开学后不久,路以宁神奇地发现,许音音竟然和王昆在一起了!

发现了端倪的不只是她一个人,何况那两个人并没有特别避讳。

于是,在窃窃私语和指指点点中,所有人都存了同样一个心思:为什么抱得女神归的人,竟然是他?

王昆,成绩差,表现差,油嘴滑舌,爱强行搞笑。虽然长相还不错,但以往有易千树作对比,也不见得有多突出。

如果许音音和易千树在一起,大家似乎就没那么难接受。

不知道为什么,同样是学渣,易千树总给人一种只是渣着玩的感觉,仿佛他哪天觉醒,就能随便恢复贵公子的本色。

所以以往大家看到许音音老追着易千树跑,也没觉得多违合。

但是,王昆……

男生们呸呸呸呸呸差点用唾沫把地面砸出一个坑。

凭什么是他!

何况,这人上学期还是易千树的死党不是吗?

难怪易千树在医务室要揍他。

这种“朋友妻”也要欺的小人,人人得而揍之才对吧!

这样的愤愤不平在当事者的坚决沉默里,最终没有掀起更大的风浪。

何况学业更加紧张,很快,大家也就再没有一丝多余精力分给他人的八卦。

高二分科后各班重新洗牌,路以宁读理仍在12班,花蕾读文去了4班。

两人的教室隔了一层楼,中午在食堂乌泱泱的人群中碰见的概率却高达五分之三,也就是说吃五顿饭能撞见三次,简直是拆不散的缘分!

两人得以继续搭伙,共一张桌子扒饭。

“你在4班怎么样?”路以宁问花蕾。

花蕾垂头丧气地说:“暂时不怎么好,只有几个同学是原来咱们班上的,任课老师也都是陌生的……数学老师贼恐怖,喜欢喊人到黑板上做题,我最怕这个了。”她吃了口餐盘里的红烧茄子,“以宁,我还是比较羡慕你,老黄还是你班主任,认识的同学也多。”

的确,路以宁现在所在的新12班里,有许多高一的老同学被留了下来,易千树、梁祝、李斯他们都在,当然也有新添的以前外班的。

路以宁朝花蕾眨眨眼:“放心,我会替你盯好许长阳的。一有任何风吹草动,就向你汇报。”

许长阳这次掉落到12班,像一块金元宝一样砸在老黄头上,可把他高兴坏了。

花蕾说:“你们‘三巨头’就差一个秦桑没有聚首。”

秦桑这次被分到了11班,跟路以宁仍有一墙之隔,好像冥冥之中注定了一般。路以宁微微有些失落,用筷子拨了拨被苋菜染成紫红的米饭。

花蕾忽然看着前面的方向愣了愣,坐在她对面的路以宁自然地转过头,跟着看了一眼,视线恰好捕捉到人群中,王昆伸出双臂护着许音音不被打饭的其他同学挤到的夸张画面。

花蕾啧啧惊叹:“我以为许长阳就已经够像演偶像剧的了,比起王昆,他简直太节制了。”

路以宁也点头赞同。

王昆现在是唯恐没有人看出来他成了许音音的正牌护花使者,动作表情极尽夸张之能,真正把许音音呵护成了温室里的娇花,爱情里的公主。

花蕾又重复:“他们好像在一起了,真想不通。”

这句她已经问过很多次了。

但依然没有答案。

其实,比她更纠结的,是路以宁。

她忘不了那天在医院里,许音音眼里的星光,那么美丽而神圣,坚定地对她说:“我喜欢易千树。”

我从很小很小开始,就喜欢易千树。

路以宁相信自己不会看错。

许音音对易千树的喜欢,是刻进灵魂里的,她能看见那三个字,在许音音美丽的瞳孔里发光。

可是,转眼间,许音音就接受了王昆……而且,王昆还曾是易千树最好的朋友。

这几个人,都谈不上和她关系多铁,路以宁自然也只能沉默。

然而,她却有意无意地找易千树说话的时间多了起来。

她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或许就是看到他那张恢复了冰山表情的脸和独来独往的背影,脑补出了几分萧瑟来。

吃过饭后,路以宁和花蕾一起回教学楼,在四楼的楼梯口分手,花蕾还得往上走一层。

结果两人磨磨蹭蹭,一起趴在走廊的栏杆上说话。

花蕾想起一件事情:“还记得上学期我们去樱之谷遇上的樱花盛典随手拍活动吗?有人匿名在班级群里发了两张‘音音女神’的照片。”

路以宁点头,说记得。

“大家都在猜究竟是谁拍的。”花蕾说,“其实是王昆。”

路以宁惊讶不已,原来那时王昆就盯上许音音了。

花蕾继续说:“王昆从梁祝那里偷的师,学的艺。他们平常不是老在一块儿打球嘛,梁祝喜欢摄影,王昆让梁祝教他的。否则直男拍照,你可以想象一下,会有多么惨不忍睹。”

“你怎么又知道?”

花蕾欢乐一笑:“因为我们家许长阳呀。我跟你说过的。梁祝得管许长阳叫小舅舅。”

当时王昆偷拍樱花树下的许音音,梁祝还在一旁指点了两句关于构图和光线的问题。

随手拍比赛结果出来,一等奖是梁祝拍的他们一群人打水仗的情形。

徒弟没有赢过师父,没法做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路以宁若有所思。

青春里这种叫作喜欢的情愫,其实是最珍贵的吧?她想。

像晶莹的水滴一般,仿佛能映照出那个心动之人的脸,在心尖上晃晃悠悠,怕它掉落下来,又怕它被岁月风干。

没有掺杂任何的目的,也没有任何的利益权衡和得失计较,喜欢就是喜欢了,随心而走,最后成为一段佳话或一份遗憾。

曾经的许音音对易千树是这样的。

许长阳对花蕾也是这样的。

她对秦桑……或许也是这样的。

只是她不知道王昆对许音音,是怎么想,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待在易千树身边,而心思千回百转的?

也许,他只是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放弃了想放弃的,选择了想要的。

路以宁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像要把胸中的一口闷气呼尽。

上课铃响前一分钟,路以宁匆匆忙忙赶回12班教室,在门口跟易千树碰个正着。

两人从东西两个不同的方向拥过来,堵住门,撞在一起。

路以宁抬头,见他面色冰凉,宛若无波,她心里一动,下意识地往后让了让。

易千树低头看了她一眼。也许是路以宁的错觉,她觉得他的眼神似乎有那么一瞬间变得柔和了一些。

她又开始在心里安慰自己,也许易千树没有大家想的那么受伤,那么难过。

毕竟,他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仿佛永远不会被任何人打败的嚣张少年易千树啊。

她张嘴脱口而出一个小小的声音:“喂。”

易千树走到她的前头,听到她的声音,又有些意外地回过头来,瞅了她一眼。看着她那眼巴巴的模样,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他忽地伸出熊掌,在她的头顶唰唰揉了两把。

像大熊揉小熊似的。

然后他就头也不回地回座位去了。

留下路以宁张口结舌,完全不知道自己在瞬间竟然微红了脸。

下午第一节课,拍校徽照轮到12班。大家因为躲过了课堂上的英语单词默写而雀跃,高高兴兴地排着队去一楼闲置的一间教室里照相。

听说是老校长听到了同学们的心声,决定响应民心。

因为之前的校徽是块牌儿,挂在脖子上,像个工作证,上面写着某某同学几年级几班。

毫无设计感可言。

新学期新开始,要换新校徽,干脆重新拍一次照。

之前拍得龇牙咧嘴的那些同学,要好好抓住这次难得的机会,挽回颜面。

争取漂亮一回。

教室门口排着一溜儿人,前面11班的还有十来个没拍。

但轮起来快得很,进去往红布前的凳子上一坐,摄影师提醒一句“背挺直,别伸脖子”,接着“咔嚓”一声就算过。

也就十几秒的时间。

女生把毛躁的头发捋顺,叫好朋友给自己拨一拨刘海。

细心的男生会整个衣领。

但大多数还是在插科打诨聊着昨晚的游戏。

路以宁照旧担任班长一职,站在摄影师旁边,拿着本班的名单一个个喊名字。

“易千树。”

路以宁知道他肯定不喜欢照相这事,以他的脾气,能老实过来排队就不错了。

果然,大步走过来的少年,没有好脸色。

在红布前的少年担得起“积石如玉,列松如翠”这八个字,他平素里就身板笔直,但脸上仍然没有笑,锋利的眼眉带着隐隐的阴鸷,同时脑门上写着另外四个字,“老子不爽”。

那副欠揍的表情就这样被装进相机里。

02.你看,你就是这样,装得很酷似的,什么心里话也不说。

放学以后,跑道上还剩体育生在进行日常训练。

夕阳下,时不时响起口哨声,教练监督着、催促着。

易千树一个人在球场上默默打球,书包和一顶鸭舌帽扔在旁边的草地上。

王昆竟然找了过来。

易千树余光中看见他的影子,没有理睬,篮球在掌心和地面之间来回逃窜,发出砰砰的闷响。

抬手一掷,球狠狠地砸在篮筐上,跌落在地上,滚出去老远。

王昆走过去拾起球,跑过来递给易千树。

就像他过去很多次做的那样。

他甘当易千树的影子和陪衬,甘当搞笑小丑和活跃艺人,仿佛心里没有半点自己的希冀与欲望。

但现实是,他有,还很多。

易千树接过球,面色无波,眼神冰凉。

他没有再投篮,只是抱着球,等着王昆开口。

他知道王昆迟早会来找他,也一定有话对他说。

果然,王昆沉了沉声音,开口道:“千树,我和许音音在一起了。暑假的时候,她答应做我女朋友。”

易千树的眼眸不易觉察地收缩了一下,表面上看,却没有任何触动。

王昆抬起头。

最重要的一句说出口,他镇定了许多。

他接着说:“你看,你就是这样,装得很酷似的,什么心里话也不说。你明知道音音她追在你身后很多年,但你就是不肯先开口向她表白。在樱之谷那次,你只要随手把我找来的花递给她,也不会再有我的机会。在医务室那次,你只要开口说一个‘是’字,也不会再有我的机会。你有过无数的机会,你都放弃了。所以,我上了,你不要怪我。”

易千树仍然没有说话,他的脸上微微泛起了某种表情,像是了然于胸的冷笑。

笑王昆的处心积虑,笑自己的后知后觉。

然而,他和许音音,没有走在一起,自然是因为缘分不够,而不是眼前的小子认为的,是自己的小心思得了手。

如果他和许音音都足够心意坚定,那便不会这么容易被这个人拆散。

他不配。

王昆看着易千树的表情,他心里有些发怵。

该说的也说完了,说完以后,好像把错误推给了失意的人,自己心里的罪恶得到了释放,自己变得舒坦。

他知道自己卑鄙,但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老子从小就这么教。

他讪讪地说:“那我走了,你保重。”

一转身,却听得易千树在身后语气平静地说:“等一下。”

王昆茫然地回头,看到易千树从容不迫地弯下腰把手里的篮球放在地上,然后慢慢走两步,到了他面前。

下一秒,一个足够坚硬和有力的拳头闪电般击至面目,王昆来不及躲避,用自己的脸生生接下了这一记重击。

一时间,有血的味道在嘴里迸射开来,眼前一片金星闪烁,耳朵嗡嗡作响,却仍能听到易千树的声音清楚地传来——

“这一拳,是你算计我的惩罚。从此以后,我们不再是朋友。还有,好好照顾许音音,别让她烦。”

喉间干涩,易千树抱着篮球独自走远,留下倒在地上的王昆,听着耳边自己粗重的喘气声,节奏紊乱。

傍晚归巢的鸟群从他们的头顶掠过,像一片灰色的云翳。

晚上难得易峥嵘在家吃饭,程瑾正好也从学校回来了,于是特地做了一桌子好菜。

易千树却觉得格外讽刺。在外出轨的男人心情好,终于肯回家吃一顿饭了,妻子却感到受宠若惊,努力想要营造出一种其乐融融的幻象用来骗自己,完全无视这房子的空气里,还有着某个狐媚女子的香粉味在飘**。

这要是放在小说和电视剧里,会被多少人评论二字真言,“渣”与“贱”。

他如果只是一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大概也会这样轻飘飘地说一句。

可面前的这两个人,是他的父母。

他厌恶易峥嵘那副高高在上的嘴脸,他不想看见程瑾粉饰太平的模样。

他讨厌一切假的东西,可总有人告诉他,假是为了让更多的人少受伤害。

他想改变这一切,否认这一切,可他才十七岁。

他更讨厌承认自己无能为力。

晚饭没吃几口,易千树就搁下了筷子上楼。

易峥嵘放下手里的晚报,眉头皱得死紧,看了一眼儿子的背影,终究还是没有说什么。

程瑾自然地给他碗里添菜,盛汤。

“这小子怎么回事?”易峥嵘还是忍不住问。

程瑾不知道如何回答。

她当然知道易千树怎么了,也知道对面的男人想要什么答案。可是,她都说不出口。

于是,她只能继续逃避,继续沉默。

在学校里为人师表的优雅老师,在此时变得卑微如尘,连呼吸都仿佛是错。

果然,她的沉默换来对面带着怒意的一句:“你是他亲妈,怎么什么都不知道?”话里带刺,责备的意味太过于明显。

程瑾继续沉默。

这太平,她早已无力粉饰。

从易千树长大了开始。

易千树洗完澡从浴室出来,坐在床沿上把头发擦干。

他的脑袋上顶着条毛巾,玩了一盘游戏,队友太坑,他耐着性子才坚持到最后没直接退。

房门被敲响,程瑾来给他送水果。

易千树越过她,朝楼下望了望,长形的大理石餐桌旁已经空无一人,只剩一堆残羹冷炙。

“人走了?”易千树问。

程瑾点点头:“以后别老惹他。大人的事情是大人的事,你搞好自己的学习就可以了。”

“你看我这样子像能搞好学习?”易千树反问。

程瑾无奈,最后也只是默默又叹一口气。

没过几分钟,再次响起敲门声。

“又有什么事?妈,劳烦你一次性说完行不行?”易千树趿拉着家居鞋去开房门,握住门把手一拉,看见许音音抱着苏苏站在外面。

“阿姨给我开的门,打你电话你没接。”许音音说。

易千树忙不迭把苏苏接过来抱着,那龟仿佛嗅到了熟悉的味道,伸出前爪挠他胳膊,他把它放到地板上。

四只龟爪子立刻沙沙沙有力地摩擦着实木地板,开始兴致勃勃地在光滑的木地板上玩溜冰。

不知烦恼,憨态可掬。

两个人都默默地看着苏苏折腾,有一会儿都没说话。

良久,易千树才想起来招呼许音音进门坐。

他搬家以后,许音音也来过几次,对他家并不陌生。

但是这次来,彼此却好像都有了某种不祥的预感,这也许是短时间内的最后一次了。

于是两个人的脸上,都有些沉重和微妙。

易千树的房间摆设万年不变,和许音音上次来一模一样。

中间一张大床,床后的背景墙被刷成一半黑色一半木色。

旁边是书桌,桌面上散乱放着几本书,压着笔记本的一角。

临窗的地方铺一块地毯,上面放一个懒人沙发,坐着躺着都舒服。

他刚才就躺在懒人沙发上听歌。

“IfyoumissthetrainI'mon,youwillknowthatIamgone…”

只打开了旁边的一盏落地灯,地板上满是深灰色的影子。

许音音并不坐下,只是张嘴问他:“易千树,你认真考虑过我吗?”

易千树被许音音问得一怔,完全没有料到一向温润如水的许音音会问得这么直接激烈,像是一颗火种,毫不顾忌地投射过来。

一时间,他纷繁复杂的思绪交织在一起,竟得不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这个问题,其实自从他感受到她的期待,同学们的起哄,王昆的逼迫和最后出击,他都曾无数次自问。

然而,始终没有答案。

说不喜欢,那肯定不是真的。

若说是那种想要笃定一生飞蛾扑火般燃烧自己的喜欢,似乎也不是那么回事。

许音音自然是很好的,好到她从那么小的一个粉嫩豆丁儿开始,就存在于他的生活里,变成了一种习惯。

但是,这是不是那种喜欢,他没有经历过,也无从对比,总觉得还差临门一脚想要表白点什么,生生差了点火候。

所以,他只能实话实说:“我不知道。”

答案似乎早在许音音的预料里,她轻轻呼出一口气,仿佛放下了什么重担。

她说:“我觉得,你是不喜欢我的。因为喜欢一个人,根本不需要这样认真思考,再三犹豫。”

她说:“就像曾经有人问我,我会回答,我喜欢易千树,很喜欢很喜欢。一秒都不会犹豫。”

她说:“就像王昆第一百零一次对我说,他喜欢我,可以用生命来保护我,也没有一秒犹豫。所以,我想给他一次机会,也给自己一次机会。”

她说:“我把苏苏还给你了。龟箱我也要人送来了,就放在下面的客厅里,所有的用品都送来了。”

昏暗的房间好像变成了一座大大的水族馆,深蓝的水中许多鱼游弋而过,寂静无声。

许音音低声说:“对不起,易千树,我太软弱了。我怕看到你走掉的那一天,所以,这一次,让我先走。”

房间里只剩下一人一龟。

一首歌已经单曲循环好多遍了,易千树摘掉耳机,把苏苏重新抱在膝盖上,盯着它瞧了会儿。

“哈喽,儿子,回家了。”

这是又要开始进行灵魂的交流。

先从生与死的哲学思辨问题开始,易千树跟苏苏说:“我刚才突然想到一个很重要的事情,咱们俩以后谁先死?我要先死了,谁来养你?”

他想了想,自己马上找到了答案:“那时候我应该有儿子孙子了,他们来养。我钦点你当他们的老祖宗。”

苏卡达龟一般寿命够长,养得好,这龟能给他送终。易千树摸摸苏苏的头:“活久一点吧,陪我一辈子那么长。”说完惊觉,自己是有多寂寞,对着一只龟说情话。

果然,苏苏动动脑袋,对他表示鄙夷。

“既然回来了,就好好跟我吧,饿不着你的。

“之前把你放在许音音那儿,说被人举报了,有森林公安上门搜查,要把你捉去动物园,所以放在她那儿避难,想必她也知道是谎话了。

“我其实就是看她练琴枯燥,她那爸妈又不近人情,弄个理由让你过去陪陪她。

“给你铲个屎,换个水,喂个粮,也算休息了一下,吸收点地气。

“不过现在,她有男朋友了,用不着你了。”

这话说出口以后,竟觉得有一丝释然。

他对许音音,并非她所认为的那般无情。

每个人的温柔,可能程度与表达都不一样。

有像王昆那般炽热的,也有像他这般闷骚的。

而许音音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他便希望她,没有牵挂地向前走。

他曾经对她的这份隐晦的温柔,但愿她此生再也不会知道。

03.但你记住,我是教书的,不是放马的!

数学课上,花蕾又中招了。

数学老师挑人上黑板做题:“今天是星期五,那就请三组五号的同学上来做一下这道题。”

花蕾正躲在书堆下看小说,正看到“藏金阁内烛火一闪,熄灭了,外边电闪雷鸣,房梁上突然掉下一个脑袋……”,被同桌一推,她吓得一颤。

同学小声说:“老师叫你呢,三组五号,上黑板答题。”

花蕾用目光一数座位号,还真是她。这位到了更年期的数学老师一定是故意的!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上来。”数学老师说。

花蕾只好硬着头皮上,她捏了根粉笔,用力点在黑板上,粉笔在她手里断成两截。

眼睛盯着题,每一个字她都认识,但连起来之后,她读不懂了。

这题没法儿做,寸步难行,只好先写一个“解”字,打两点冒号。

窗外的一束阳光安静地照在黑板槽里,眼前飘浮的细小的尘埃无所遁形,花蕾明明很紧张,却在这一瞬间仍止不住走了神。

数学老师站在一旁看她写步骤,那道目光让她觉得芒刺在背,心里发紧。

花蕾写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干脆放弃了,等着挨训。

“这道题很难吗?

“看黑板,刚讲过的例题摆在这儿,我还没擦。稍微变个题型你就不认识了?你同桌明天戴个帽子来学校你是不是也认不出他来了?他还是你同桌啊!

“我没有讲过一百遍,也有五十遍了。如果{an}是公差为d的等差数列,那么数列{an}中下标成等差数列的项组成的新数列仍然是等差数列……这句话很难记吗?”

花蕾觉得,还真的挺难记的,跟绕口令一样。

她在讲台上如同受刑,每一秒钟都难挨,等待刑满释放回座位的那一瞬间。

“下去吧。”数学老师说,“今天就放你一马。明天也可以放你一马,后天还能放你一马。但你记住,我是教书的,不是放马的!”

大家听了都在笑。

花蕾只觉得有点难受,她一贯把自己定位为差生,这时候也该没皮没脸跟着一块儿笑才对,她却好像没有这个心情。

数学老师还喜欢用优劣对比来分析问题:“看看你们,再看看人家,12班的许长阳,刚拿了块奥数竞赛的金牌!现在理科数学可比你们文科难,上次月考人家照样拿满分!”

这位数学老师姓朱名蕉,对许长阳同学格外中意,常把他的名字挂在嘴边。

说起来,师生两人还有一段渊源。

朱蕉高一没教过许长阳,只不过经常在办公室能碰见,优等生的存在本身就能引起各位老师的关注。

朱蕉有个习惯,爱把搜罗来的难度变态的数学题一道道抄在小卡片上,操场上集合拿一道,大礼堂开会拿一道,闲暇时间拿一道,随时随地琢磨。

随身配一支笔,有解题思路了就唰唰记下来。

有一天,朱蕉的小卡片掉在地上,被许长阳捡起来。

捡了也就捡了,他偏偏还对上面那道题感兴趣,花费了半天工夫解出来,几步写下答案。

他不知道这卡片是谁掉的,就直接搁办公室的窗台上。

朱蕉上完课回来看见,惊喜得像结婚那天收到一枚大钻戒,连忙向办公室里的其他老师打听这事儿是谁干的。

一打听就问出来了,是许长阳同学。

从此,朱蕉对许长阳青睐有加,逮住机会就夸他。

花蕾坐在底下听着,不禁想,被夸的这个人,是许长阳呢。

她正在被这么好的许长阳喜欢着。

想到这里,所有的郁结与阴霾,好像忽然之间不翼而飞。

课间跑操时,花蕾站在班级队伍里,许长阳和几个学生会干部过来清点人数,他走过她身边时,她悄声告诉他:“我上课又挨骂了。”

许长阳听她吐槽过许多次数学老师朱蕉,约莫与她八字犯冲,处处跟她过不去。

明明知道一百五十分的试卷,她大概只能拿三分之一的分数,就这么个水平,还偏爱喊她上黑板公开处刑。

许长阳什么也没说,手上一小本,记了两个跑操缺席者的名字,如同无事发生过。

再下一节课的课间,花蕾收到路以宁带过来的大堆零食,满满捧了一个怀抱。龟苓膏、烤肉饼、地瓜干、炸鱼丸、费列罗巧克力和卫龙牌小面筋,应有尽有,像搬来半个小卖部。

旁边其他人没忍住“哇”了一声,请问哪里还有这样的土豪朋友可以交。

伪土豪路以宁只是传话筒,替许长阳送一句话。

花蕾打开字条,上面就简简单单三个字:别难过。

花蕾脸颊发热,微微烫。

路以宁本以为会是一封情书,没想到是句三字经,笑了半晌。

世界上怎么还会有这么一本正经的男孩子,绞尽脑汁不知道怎么安慰人,买一堆零食,写一张字条,托人送去给你。

就想告诉你,别难过,我在这里呢。

梧桐街上新开了一家装潢精致的西点屋,花蕾前几天才偶然间发现的。她骑着单车从对面路过,只匆匆一瞥,被深深吸引住。

趁着周五放学后时间宽裕,她迫不及待地想去看看。

许长阳跟了她一路。

两人从学校单车棚里一前一后出来,混在熙攘的人潮中。

正是放学的点,众人一窝蜂地往校门外拥。花蕾的头绳上别着一个红白细格子的蝴蝶结,许长阳紧盯着,怕一眨眼就找不到人了。

他们中间隔着高矮胖瘦不一的同学,径直往前走,完全看不出来两人会是一路的。

直到出了校门老远,其余的人渐渐散了,他们仍然一前一后骑着单车在同一条小道上,像无形之中被一条线牵引在一起。

慢慢地,落后的许长阳稍微加快速度追上来,把前后变成了并肩。

他单车的铃铛上除了挂着之前的玫瑰花,又多添了一枚如意结,也是用棕榈叶编织成的。

花蕾手巧,这些都不在话下,她妈妈在世时喜欢做一些小手工,教了她许多。

她摘叶子随手编来玩的,被许长阳讨走,就一直留着。

“你说朱蕉要是知道你跟我在一起了,会不会气得翘辫子?”花蕾突然问。

许长阳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高二开学才不久,朱蕉和数学课两者都快变成花蕾的心理阴影了,指不定晚上做梦还在满手虚汗握着粉笔面对黑板做等差数列求和问题。

许长阳也算听过朱蕉的名号,这位老师爱钻研,还真有点学术精神。

教学生涯中贯彻落实“双标”二字,因此跟她关系好的学生毕业几年之后还回母校看望她,说讨厌她的学生也有一大堆,偶尔还有人忍不住发帖吐槽她。

“我本来有点难受的,但听到她夸你,心里又稍微舒坦了点,正负抵消啦。”花蕾说。

新开的西点屋冷冷清清,只有寥寥几个客人,大约是因为坐落在人流稀少的梧桐街尾,地理位置不太好。再者,各样西式糕点零售价偏高。

花蕾兜里的钱有限,一边挑选一边记着价钱,几样叠加起来花费多少。偏偏数学差,心算弱爆,脑袋里一团糨糊。

结账时许长阳等在一边,自然地掏钱,速度快过花蕾。

花蕾不赞同地摇摇头。

她因为家庭条件拮据,对钱更加敏感。在这段关系里,他们大多时候奉行AA制。

“是奖学金,我自己的。”许长阳眼底一片清明,“四舍五入……也相当于是你的。”

五分钟后,许长阳得到了一杯奶茶,是花蕾请他喝的。

他们坐在梧桐街公园的长椅上,开着白色小花的雀舌草一丛一丛,野性生长。

还有零星几束黄的、紫的点缀其间。

只开发到一半的公园如同被遗忘在了车水马龙的城市里,安静地沉睡在黄昏时分橘色的天光中。

软糯的红豆在唇齿间融化,暮色缓缓降临。

许长阳耳边飘来一句——

“许长阳,你真好。”

半个小时后,许长阳推着单车送花蕾回家。

绕过曲曲折折的深巷,头顶的电线越来越密集,编织成网。

原本就窄的过道两旁堆着杂物,颜色斑驳的油漆桶、三足鼎立断了一只脚的鞋架、老式的儿童学步车,还有支起的竹竿上晾着的大红裤衩。

“就送到这里吧。”

离家还有几百米的距离,花蕾怕碰见这条路上的熟人,坚持让许长阳先走。

“明天周六,有空吗?”许长阳期待地问。

花蕾疑惑地看向他。

“我可以帮你补数学吗?”

原来他还在记挂着朱蕉那茬儿。

花蕾觉得有点儿高兴,又有点儿甜蜜:“周末你不是要上竞赛班?你应该比我忙呀。”

“上完课还有时间。”

“那我去找你!”

“下午四点,在蓝鹊广场的音乐喷泉那儿见。”

跟许长阳挥挥手道别之后,花蕾继续往前走,步速变得更慢了。

夜幕四合,许多窗口的灯盏接连亮了起来。

仿佛有看不见的小精灵在空气里舞蹈,让人的心变得柔软可亲。

花蕾嘴角含着一点笑意,人才到门前,一盆水从屋里泼出来,来势凶猛,避无可避。

扬起的一片水幕几乎贴着她的面,擦过她整个人,“啪”的一声砸在路上。

路太窄,对面的灰墙上也被溅出许多星星点点的水印。

“还知道回来啊你?”系着旧围裙头发乱蓬蓬的李珍手里举着空了的塑料盆,顺便瞪她一眼,噔噔噔地返身回厨房。

“今天值日,留下来打扫卫生了。”花蕾解释说。

“我看你天天值日,你们学校怎么不雇你当个清洁工?每天的卫生你一个人全干了算了……”

李珍一边收拾厨房,一边把锅碗摔得啪啪响。

花蕾环视一眼,爸爸还没有回来,大约打工的工厂又临时加班了。

花蕾不敢顶嘴,默默回房间放书包,只扫了一眼狭小的书桌桌面,又急匆匆跑去厨房问李珍:“我桌子上的机器人哪儿去了?”

锅铲翻炒着青菜,刺啦炸响,李珍回头:“你跟谁说话?”

花蕾噎了噎。

她经常避开对李珍的称呼,“妈妈”这两个字,对着李珍怎么也叫不出口。

她知道这个家里需要一个女人,来照顾爸爸,也照顾她。

但是,李珍的刻薄和凶悍使她注定会是一个让人惧怕的存在。

她僵硬了半天,最终还是没喊出那个词,换成了:“珍姨……我桌上那个用易拉罐做的机器人不见了,你有没有看见过?”

那是她到目前为止做过的最难的一件手工活,过程中手指还被划伤了好几次,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完工。

是准备送给许长阳的生日礼物。

李珍冷笑几声,似乎料定了花蕾不会叫她妈妈。

“中午收废品的来了,当废品卖了,也不值几个钱。”她大声说。

这时,门响了,传来花蕾爸爸熟悉的咳嗽声与用力吐痰声。

李珍提高嗓门大喊:“老花,快点滚进来摆桌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