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 凤、凰

一路浑浑噩噩地走着,不知道走到了哪里,不知道走了多远,等我清醒过来时,天已经黑得透亮。

我坐在一个山坡上,将附近的草拔了个干净。

烛九是这时候来我身边的,他不说话,只是将那些还连根在土里的小草一根根又扶正,模样倒是仔细认真,我觉得拔草已经没了乐趣,便坐在他旁边低头看他

他的手指修长白净,面容阴柔,不细看的话,定会将他认成谁家的俏娘子。

兴许是我这目光太炙热,他翻身坐得离我更近,眼里带笑,双眼弯成好看的月牙儿形,问我:“我好看吗?”

我点点头:“好看。”

他得寸进尺:“那你要跟着我吗?”

这话问得实在唐突,我的心思刚被姚重华给打乱了,他现在问这一遭,更是令人心烦意乱得很。

他倒不逼问我了,我迟迟没有回答,他便安静坐在我身旁。

天边挂着半弦月亮,光亮得不透彻,生出一片昏暗来,想起白日里他说的那些话,我不禁问他:“天地还未开的时候,有这般黑吗?”

他摇了摇头,指着一处阴影里灰突突的草丛给我看:“那般色彩。”

我看过去,那哪里算什么色彩啊。

我又问他:“那你刚诞生的时候,等了师祖多久?”

他从地上拾起一根已经连根拔出的草:“不知道,那时候还不算时辰,我只记得是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长到我以为,这世上可能再没有同我一样的生灵了他才来到我面前。”

那应该是多长一段时间啊?

“这么长的年月寂寞吗?”

“寂寞。如果不是因为寂寞,他也不会将我创造出来。”

“所以你不喜欢一个人,总说一个人吃饭没乐趣是吗?”

“嗯,沉睡之前我从未尝过人间食物。那时候连肚子饿了会叫都不知道是为什么,后来他将我锁在无涯门里,我更是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未曾见过外面的世界,我连外面的世界变化成了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后来我逃了出来,一路往南,听刚刚成形的精怪们说,在那南禺山上,生出了一对凤凰,好看得很。我看过去,那里充满了灵力佛光,便晃来了南禺山,见着了你父亲与姑姑。”

“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便栖身在钟山,那里还不曾有生灵,我闲来无事,想到什么便照着样子变幻出来……想来律画便是那时候我衍生出来的。”

我点头“唔”了一声:“难怪她恨我。”

他点点头:“是啊,是我害了你变作这样子的,不然你跟着我,以后我来好好补偿你。”

他这人说话越来越没正行。

我往旁边挪了挪,他也跟着我挪了挪。

我忍不住问他:“那日晚上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他红了脸。我这番问,意思明了,他当时也是在场的,自然也是看了那场“春宫戏”的,里面那个女主角儿他自然看得清模样,可他偏偏认出了躲在草丛旁边的真正的我来。

那草在他手里圈成个圆圈儿,他放在眼前对着月亮比了比,解释道:“你就是化成了灰我也是认得你的。”

这话听来丧气得很,我扭头不愿意再瞧他。

他笑了一声,然后扳过我的头,他的双手就放在我的双耳之上,还是冰冰凉的,像今晚这月色,惨淡得很。

“无论你长成什么样子,变作了什么样子,或者别人又怎样变作了你的模样,你都还是你。她们可以冒名顶替,可是却都不是你,你有你独特的样子,把我的心牵动着,只要你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不管是隔着人山人海、万里河山,我都能一眼就认出你来,只要一眼。”

我听得迷迷糊糊的,恰巧天边飘过两片乌云,遮挡住了月亮,这下连微弱的光亮都没有了,只有点点挂在天头的零星碎子。

白日里再醒来时,因为姚重华那一出,夫诸和他不知道去了何处,现在他来了我身边,可夫诸却不见了身影。

我问他:“你可见着夫诸了?”

“见着了。”

“他去了哪里?”

“帝城。”

“去帝城做什么?他那腿脚又不好。”

“他瞧见了端倪,说去瞧瞧,将你交给我来照顾。”

那帝城里,确实是乌糟糟的一团乱。

他仰身躺在草丛里,手指着天边的点点星光。

他说:“你知道吗?天上的星星都是另外一个世界。我生在宇宙间,可却不过只是一个渺小的个体。”

他说这话可真不害臊,这天地都是他开的,他若说自己渺小,那我连一粒细小的沙尘都算不上了。

他兀自说了很多,我一一听着,等他不说话了,我喊他:“烛九。”

“嗯?”

“你愿意跟我回南禺山吗?”

“嗯?”

“你一个人也怪寂寞的,我其实不愿意再看你孤孤单单地过上这往后的万万年了。反正你同姑姑也熟识,她肯定不会嫌弃你的,对了,之前姑姑还说给你带梨花窖的,真可惜你一口都没尝着。不过我也一口没喝上。夫诸实在太小气了,两大坛子他连一口都不愿意给我留。等回了南禺山,你想喝多少便有多少,不够我就求姑姑再酿几坛子就是了。再说了,我现在这身上是你的灵力,如若哪天咱俩谁若是出了事儿,再互渡些灵力也是来得及的你说是不是?你把大半的灵力放在我身上,我其实也怕……怕你哪天出了什茬子……呸呸呸……瞧我这张破嘴,你是无人奈何得了的。反正,一来你免得无聊了,二来我们也有个照应,你说好不好?”

我自顾自地说了一大堆,根本不管烛九有没有在听,把心里想的全都一股脑说了出来。

可惜过了许久都没有人回答我。

他之前说让我跟着他,现在换过来让他跟着我,道理自然是一样的,可他就是死心眼闷声不理我。

天头的乌云散了去,月亮似乎变得亮了几分。星空明朗,我学着他的样子躺身在草丛中,很快就睡了过去。

这一天太漫长。

长到醒来的时候,我宁愿那只是个梦境。

迷糊之中,我听见有人在我耳边说话,他轻轻对着我的耳朵吹风,吹得我耳朵痒痒的,我翻了个身儿,听清他说的话。

“好。

“只要你在我身边,去哪儿都是可以的。

“我们不单单只有百年,还有千年、万年、万万年。

“且生,我爱你。”

第二日我同烛九一同回了帝城。烛九在帝城还有处宅子要置办,恰巧夫诸也在帝城,等夫诸瞧完了他说的那端倪,我们便动身回南禺山。

“歇心亭”里的花草落败了许多,庭院里顿时起了萧瑟之景,我看着这景色,难免暗自伤悲。烛九对宅子有了感情,两年里他一人在此,闲来无事的时候最爱来这里坐坐,眼下要走了,他反倒宽不下心,在意得很。

我笑他有了女儿家的伤感心事,他只管喝着他的茶,并不搭理我。

我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儿,突然看着亭子正上方的牌匾子上,“歇心亭”三个字写得气势磅礴、雄劲有力,跟这字面意思实在相差得太远。

我坐在他身旁,端起他沏好的茶,入口甘香。

他找了房铺老板来看房,这帝城的房子,实在是贵!想起当日他同我说这宅子的价钱时,听来我都替他肉疼。

房铺老板蓄着两撇小胡子,戴一顶高帽子,身上赘肉横生,走起路来左右晃摆,像极了一只趾高气扬的肥天鹅。可这肥天鹅虽然趾高气扬,价格却给得公道,他伸出五个手指头,那上面戴满了绿宝石戒指,也是个富贵主儿。

我被这价钱吓得瞠目结舌,当初烛九买这宅子时不过四根手指头,这一年的时间就白白多了一根手指头,实在划算得很。

肥天鹅将整个院子逛了个遍,最后停在歇心亭前,他抬头看着那龙威虎震的斗大三个字,连连晃头,声音嫌弃:“这个不行……这个不行……那字的力道配不上这么雅致的名字,得换得换……”

可是烛九听了却不依。

肥天鹅也不退让,两人争执了半天,最后以降低一根手指头的价格换得这牌匾子此后都绝不会换下来而成交。

我皱眉看着这两人,嫌一个人蠢又嫌另一个黑心,等转手了宅子主人,他还哪里管得那牌匾子换不换的事儿,还白白少了价钱。肥天鹅自然得意得很,当日便打了房契,等签完字,肥天鹅小心将房契叠好,仔细揣进兜里,心里盘算着这转手又能赚多少银子。

原来还是个黑心商人。

肥天鹅认定烛九是个冤大头,笑脸相迎问道日后这钱怎么结给他。烛九想了想,报了个地址给他。肥天鹅一听,撇嘴不干:“大人你这是捉弄我,那是穷人住的窄巷子,你该不是卖了这么好的宅子要搬去那鬼地方住去吧?”

烛九说的地方,是帝城边围的穷人村,那里的人平日里都不在城中晃**,只等摊贩们收了摊子提着篮子捡那地上的烂叶子。

肥天鹅这样说自然觉得烛九是在揶揄他,可是我听了,心里却感激得很。

那是代云的家,听说在代云进宫之后她那父亲就因为滥赌还不了赌坊的钱被活活打死了,她上面的两个姐姐被卖来卖去早不知道被卖去了哪个地方,现在家中只剩她娘亲一个人。想起代云,我心里便隐隐作痛,那妮子,我其实想念得很。

肥天鹅恭敬地将我俩送出大门,回过头时,还特别有礼貌地冲我挥了挥手。唉,想起无端被降低的价格,我实在肉疼。

烛九见了我这样子,嘴上嬉笑道:“你莫要忧心,那牌匾子怕是百年千年都摘不下来的。”

原来他早就留了一手,我暗暗偷笑,那也不算白便宜了那肥天鹅。

夫诸还是没有消息,我和烛九歇息在客栈里,还是两年前的那间客栈。店小二还是那个店小二,不过老板却不再是那个老板了。

在一楼歇息的时候,店小二上饭菜时细细盯了好久,后来给隔壁桌子上菜时,又不忘时时盯着我。

我被他盯得生了乐趣,将他招呼到了面前来,问他:“你总这般盯我,是因为我长得好看?”

我说这话说得没皮没脸的,没想到店小二倒直直连点了三下头,抬手抓着后脑勺:“姑娘不仅好看,看着也面善,我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

烛九对我此举无奈得很,可听见店小二这样说,倒是吃吃笑了起来。

他这一笑,将店小二的注意力又引到了他身上去。

店小二将烛九细细盯了半天,然后伸出手蒙住半张脸,然后又越过桌子,将烛九的脸又蒙了半张。

他大抵是想起来了,惊呼了一声,引来不少客人的瞩目。

我将店小二拉到跟前,示意他低调一些,这位公子以前是在部落间常走动的,得罪不得,要是惹怒了他,我伸手在自己脖子上抹了一下,小心你的脑袋。

店小二吓傻了,声音放低,趴在我耳朵边上说:“姑娘和公子我是见过的,大约是两年前来的店里吧。我说姑娘面熟,当年这位公子还戴着面青铜面具,今日取了下来,让我认了好一番。”

我见他如此配合,连连点头称是,然后附在他耳边说:“现在战事吃紧,你可管着点儿嘴巴,别给我走漏了风声,要是这位公子出了什么事,我唯你是问。”

他却不以为然,反而一副不相信的模样,同我们俩说:“看来姑娘也是唬人的,连这事也不知道。”

我和烛九抬头看他,他肩上搭着抹布,神色自怡得很:“姚大人此次攻打三苗族,不说大获全胜,可也是伤敌八分,将敌军逼回了丹水。子上……啊,不对……丹朱已经被废了!呸!自古以来有谁是叛了自己亲爹帮着别人来攻打自家帝城的?废了也好!就该废!不说他不说他,说来也晦气。说到姚大人,这次可就威风了,前日回城时那可是帝君和佩玖娘娘亲自迎接的。哎……说来这帝家之事也是悬秘得很……听说大小两位女上这次都秘密跟了姚大人去了战场,小女上心仪姚大人这是谁都看得出来的,不过可惜听说当时姚大人府上住了位姑娘,恶势得很,名不正言不顺的,反倒把小女上给羞辱了一番。唉……可惜哟,不过最神秘的还是大女上,听说大女上在营帐驻守的时候……”

店小二说得正起劲儿,可站在钱柜里的客栈老板早就看得不耐烦了,手里拨着算盘,心想当初盘算这店铺时可真不划算,经营不好不说,反倒养了些做事不起劲儿,聊起八卦事来却勤快得很的懒惰小二。

客栈老板把算盘磕在钱柜上“哐哐”作响,算盘珠子上下滑落着,散得早不知掉了好几颗了。

小二吃瘪,手上往肩上那么一搭,摇摇摆摆地就走了,客栈老板看这触霉头的样儿,心里感叹:作孽啊作孽啊……

我倒没想过,姚重华已经带兵回了帝城,还没两日,这帝城里就已经是传言满城飞了。

烛九抬眼看我,可我现在的心情却是十分难以形容的。

等用过饭,已经接近下午时分,我们两个人吃得慢,可能不仅仅只是换了老板,连厨子也换了,味道已经比不上两年前了。我和烛九各自叹了一口气,闷声下筷,吃完倒费了好些时候。

连着些日子,我跟烛九都在客栈里歇息着,老板倒还是客气,见我们两个住了些许时候,平时开小灶的时候也会叫上我跟烛九。一开始,烛九并不愿意凑这个热闹,可等我端了一盘子饭菜到他面前,眼神恳切:“你那宅子已卖出去了,可是我让那肥天鹅将银子全数拿给了代云那妮子的娘亲。那女人过得也实在苦,生了三个女儿,两个被卖了现已不知所终,一个又因我丢了性命,我心里实在愧疚得很,反正我们也用不上多少钱,我想着就全给了吧,没想到那肥天鹅倒是真挺听我的话。现下我们两个除了客栈房费,吃饭这钱,能省就省一点儿,你说是吧?”

说到最后,我自觉底气不足,可他尽数听着,听到恳切之处还频频点头,像是同意我说的话一般。

然后他端着那盘子进了房间,尝了一筷子后,问我:“你还吃吗?”

我进门连连喊着:“吃吃吃!我还没吃呢!”

可是一筷子下了口,呸!味道真是差到极致了……连前几日的味道还不如。

我委屈地抬头看他,他歪身斜靠在床榻上:“忍着吧,夫诸这几日应该就回来了。”

那就忍吧!

可是还没等回夫诸,这客栈里除了我这个传言主角,又来了一个。

娥皇那日是轻装打扮,她在我房前叩门叩了半晌,那时候我正睡得昏昏沉沉,迷糊听见是有声音响在耳边,打开门的时候,娥皇已经是一副倦容。

他们这些帝家人我是不愿意再过多接触了,可是对于娥皇,我多少有些于心不忍。

她性子软弱,不似女英般强干,生在帝王之家,又不娇作,相处起来实在轻松得很。

上次见面还是在营帐之内她带着药膏来见我,不过两月的工夫,她双眼已经深陷了进去,憔悴不堪。

她精神恍惚,双眼无神地看着周围的一切,转过头再看我时,突然轻声哭了出来。

哭声细细的,本来只是抽泣,渐渐又变大,后来直接伏在桌子上,哭得惊天动地。

她大概是伤心极了,没了帝家的尊贵样子,脸上哭得皱巴巴的,手握成拳,一下一下地敲击在案桌上,发出“砰砰”的声音。

这声音传进我的耳朵实在难受,我伸出手握住她的手,手上的青筋凸起,我问她:“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她起初不说话,等哭够了,打了两个响嗝。样子明明滑稽,我却笑不出声来,只等着她回答。

窗子外不知什么时候飞来了两只鸟栖身在窗棂上,探头往里看着,我跟娥皇面对面坐着,这下她直起了身子,跟我大眼瞪小眼。

我的耐性实在不太好,再说外面还有两只瞎凑热闹的鸟儿叽叽喳喳着,我抚着额又问她:“你来我这儿只是为了哭一场的?”

她哑着声音,话说得不利索,勉勉强强能听出个大意。

她说:“你对夫诸是何情谊?”这话问得莫名其妙了些。

想想这几万年来我同夫诸在南禺山上,嘴皮子上虽然斗得火热,可若真要说起来,是有亲人之情的。

我老实答她:“兄妹。”

“那他对你呢?”

我想了想:“妹兄?”

她并不满意,站起身走到窗前,伸手拂走了还在吵闹的鸟儿,一下子清净了不少。

“你真当此?”

……

娥皇回过身,窗外吹进来的风将她的衣衫吹得摆动,她生得当然好看,可是现下变得消瘦,衬得人萎靡不振。她心有不甘地问我:“你当真体会不到一丝丝?”

“那日他来了帝宫,我满心欢喜地以为他是为我而来,我一路跟着他,他藏身在母后的殿里,探听着什么。等他出了殿,我拦住他,他还像初见时一般对我熟视无睹,我不甘心,我堂堂帝君之女,对他真情意切,他连看都不愿意多看我一眼,我说我心里满是他一人,他却避开我,说他心里只有一人,已放了好些年。那个人,是你对不对?”

听了她这般说,我只觉得耳边发出阵阵声响,像是从隔了好远的南禺山上传来,经过了高山大海,四海九州,传到我耳朵里的时候,已经不真切了。

我抬眸一笑,心里却发涩得很:“是吗?”

“是吗?”娥皇讥笑看我,眼里是嫉妒到发狂的恨意。

她走到房门边上,站了半晌,嘴里干涸:“且生,我并不在意他心里是不是有我的,可是我却未曾想到,我同你说了这些,你只有一句‘是吗’。他是我的心上人,我自然是希望他能得之所爱,就算那个人不是我也没有关系,是你也没关系,可是我不甘心我求之不得的一份感情,在你那里却是轻描淡写的两个字而已。这真真让我,不止对他心死,对你也心死。”

说完,她便踱步出了门。

我依然坐在桌前,思绪万千。

有些事情,是我并不知道的。

可我却没有想到,这些事让我在人世的身边人,渐渐离我越来越远。

而我更不知道的是,在南禺山上,我的姑姑,她正煎熬着什么。

夫诸回帝城的那日,探身进了帝宫。

他心里的疑问,不过是为了这人世最为尊贵的一双人——帝君与帝后。

两年前一别之后,他便回了南禺山。山上似当初一般,草深树高,精怪满山,他一路往山顶而去,心里却生出一种特别不好的预感。

他的腿脚不好,一路奔到山顶的时候,已经是气喘吁吁。可还不等气息平稳,他就被眼前的景色吓得双腿一软,直直跪在了地上。

那里已是荒凉一片,枯叶败草焦黑地立在穴口,再往里看去,是漆黑的。

双膝跪行,那棵梨树早没了娇嫩的花朵,叶子簌簌而下,砸在他的头顶、肩上,再落在地上,化成了叶末。

他口齿不清地喊叫着,周围的精怪围成一团站在他的身旁,探头探脑地往洞穴里看去,等看清里面的那个人,全都惊叫着四下散去,留下一片灰尘和一阵悲凉的喊声。

“凰后……凰后……”

躺在洞穴里的人,似是有了反应一般,慢慢转过头来,看清了跪在地上的人,挣扎着坐起身子,可是奈何手上无力,又重重砸在穴榻上,发出一声闷哼。

她艰难地伸出手,像是召唤一般,将夫诸唤到了身前。她抬头往后看了看,气如游丝,问他:“生儿呢?怎么没同你一起回来?”

夫诸摇了摇头,强忍着眼眶里的泪水,男儿的血性早不知散去了什么地方,牙齿打着战:“您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面前的人,白发覆了青丝,眼睛深陷,布满皱纹的脸根本看不出模样来,伸出的那只手,干瘦得只剩下一层人皮,皮下青筋清晰分明。

夫诸接受不了眼前的一切,自他见凰后的第一面起,他就认定,南禺山上照拂生灵的凰后是天地间最厉害的神灵,她将永存这世上,百年、千年、万万年,如若不是天地毁灭,谁也伤害不得她半分。

可是眼前的人,再看不到一丝灵气。

姑姑直直盯着穴口,嘴里喃喃着,等听真切了,夫诸的泪水终于滑过脸颊,滴进尘土里,散成虚无。

穴榻上的人声音细若蚊蚋,自顾自地说:

“当年你要下山,我并不阻拦,可我未曾料想到,我再见你时,你已经是地下的一捧尘土。

“我自然是恨你的,可是我却又爱你,你对我,有过一丝丝的爱意吗,哪怕一丝,也叫我心满意足了。

“我放不下你,可胸腔里的火焰告诉我你不要我了,我俩生于一穴,是要一生一世在一起的,你却留我一人在这山上。我抽掉了情丝,带回了你的孩子,我将她养得很好,你可欢喜啊?

“我想同你在一处,你可愿意腾一处角落给我?

“那人世里,是我早早为了忘记你掉落的情丝,可就算我不要了它,它还是找着了你。你怎么这么狠心,就将我同你万年的情谊散了去?

“且洛,我一点都不恨你了,只求这人世百年,你能跟我好好在一起。

“……”

她用尽全力将手伸向半空,欲要抓紧些什么,可不管怎么抓,都是一场空。

她一早就抓不住的人,抓不住的心,现在要谈起来,都是虚假的了。缓缓垂下的手,缓缓滑落的泪水,无不在告诉她,不可能了。

烛九来敲我房门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

他斜身靠在房门上,手里提着一壶酒,在手中晃了晃。

“喝些酒吗?”

酒解情恨。是他曾同我说的。

下了楼梯,吃饭的客人不少,我俩坐在客栈的窗户边,正好能瞧见街上的行军。打了胜仗,个个威风凛凛,手中长枪直指天际。

旁边一桌的客人瞥了一眼窗外,同一起的人说道:“听说前些日子帝宫里出了档邪事,你们可有听闻?”

同桌的人放下酒杯,像是早已关不住心里的话,接着说:“当然知道,我父亲与帝君的疾医交好,听疾医说,帝后那本来要踏进黄泉的药身子一夜之间离奇康愈,疾医在殿前照看一日,也看不出是用了何法子。实在是奇怪。”

另一人说:“此事是怪,可还有更邪门之处。帝后那药身子好了,可佩玖娘娘如今却要靠着药汤日日养着,宫里盛传,多半……”

旁边的人又凑近了些,想要听得真切。

“多半是帝后殿里养了邪魅,施了什么法术,将她身上的病引去了佩玖娘娘身上。”

听到此处,众人不禁唏嘘了一把。

帝后慈面,佩玖良善,在这帝宫生活了二十余年,从未有过这档子事。

这事发生得蹊跷,不仅闻此事者议论纷纷,连宫中的人也暗自猜测不少。自帝君搬进帝宫里,待帝后实在好得过分,本是结发之妻这事不说,诚然帝后为他诞下两子两女也是功不可没的。虽说一子早夭,另一子现叛亲结党,可那四次产子之痛也实在让帝君对帝后更为爱惜得很。而佩玖更不用说,人前芳兰竟体,人后身操井臼,也是不可多得的良人。若说帝后对佩玖有加害之意,实在是难以猜想。

我和烛九吃着酒,并不同他们一般多作猜想。一念间想起律画大婚那日,瞧见的女皇的那张脸庞,我突然心里隐隐作痛。这痛像是藤蔓一般直直往上攀附而来,到了嗓子眼儿来,居然噎得我说不出半句话来。

不过一张人皮像而已,我探究不得这阵阵作痛是为了哪般,面色显了白色。烛九一直瞧着街上的行军,那队伍太长,连着好几条街才在他眼前现了尾端,等他再看我时,才发觉我的不对劲儿。

他坐到我身边来,手攀在我的背上,一下一下拍着:“你这是生了何般苦楚,面色这般不好?”

我明明想答话,到嗓子眼儿的话却突然哽住,大喘着气,想疏散这疼痛感,可施了好几次法也不见奏效。

他没了法子,手覆在我的风门穴上,往里灌了几分灵气。

我顿时泄气得很,他早早分了一半的灵力给我,现在我因为这没由来的阵痛又要去了他几分,实在惭愧得很。

过了时候,我终于平缓了过来,能清楚地说几句话。

“现在可好了?”

“好了些。”

“你这副样子可是吓着我了,若还有不舒服的时候定要同我讲。”

我实在再没脸要他的灵力,只是嘴上应着:“好。”

一壶酒下了肚,肝肠也醉了几分。月上枝头,客栈里只剩下零星的客人,也不只是为了吃食,多是借个地方聊聊家长里短诉诉苦什么的:谁家婆娘管得实在太过严厉,谁家相公在外养了不知何处来的狐媚子,我一一听在耳里。

我当初贪人世的好,却不知人世也有人世的难。

迷迷糊糊间醉了酒,瘫倒在了案桌上。恍惚间,我看见了师父与二师叔在我面前斗法,二师叔不喜受到师父的愚弄,耍赖坐在了地上,一个头顶光亮的人像是在黑暗间生了光辉一般,映得面前景象清晰。

那是一处荒废了的屋子,连烛火都没有,透着死寂。我像是一缕飘浮的影子,往里走近了些,一团黑色忽然出现在我眼前。

那人身子坐得挺直,背靠在灰突突的墙壁上,双手交叉,垂眸小憩着。那人呼吸平稳,在这空**的环境里听得真切,我又往前探了一些,在这昏暗的屋子靠着屋外点点的星光看清他的面容。

青色的外袍,浓密的眉,高挺的鼻子,薄削的嘴唇,下巴隐在衣袍之内,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他的周身,散发着不可靠近的屏障之影,可我却轻巧地走了进去,伏在他的身前细细看着。

他是烛九。

这里是无涯门。

原来我掉进了一个虚幻的梦境里,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梦境里是烛九当年还在无涯门时的景象。

原来万万年前,他是这般模样。一样的好看,只是却显着委屈。他是为了那些被创造出来的生灵才被囚禁在此,没有人晓得他被关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闭上眼是黑,睁开眼来依然是黑,比起他开了这天地前的灰茫茫一片,更叫人心生绝望。

屋外传来打斗的声音,想必是师父与二师叔又斗起了法来。只是这下动静更大,打在石壁上的声音让眼前的人不禁皱了皱眉。我伸出手,想帮他抚平了,奈何我只是个虚晃的影子,根本碰不着他。

然后是浑厚的一声厉喝,打斗声停止了下来。我听见师父还稍显稚嫩的声音,辩解道:“师父为何如此看重这地方?不过一处黑涌之地,却生生看作了禁地。”

我站起身,好奇地往外走去。

我知晓创始元灵早已仙逝几十万年。当年我同师父学艺时,听过不少关于他的事迹,说到底他是我师祖,想来在这梦境里我居然能瞧上他一眼,好奇之心自然难掩。

可是刚刚还轻而易举进入的屏障,这下却将我困于此中无法出去。

我听见师祖说:“这里面关的是一具恶体,是你们丧命斗法也斗不过的,如若你们不再贪恋这天地,大可以再来。为师自然不再相劝。”

而后,是一阵拂袖声。想必是师祖气极了,面对两个劣徒,再已无话可说。

我坐回烛九的身前,抬头看他时,才惊觉他脸上清亮的一条痕迹,是泪水。

他听见了。

他伤心了。

他是师祖的神子,心中对师祖自然是敬仰的,可是他不曾想到,在师祖的眼里,他不过是一具恶体,是违背了意愿就被狠心丢弃在了这里的一半灵力罢了。

所以后来他也狠下心地走了,去了钟山,再也不念想这个将他带来这宇宙间的人了。可是就连他自己也说过,他身上的任何一处都是记挂着这地方的。

耳边传来一个温暖的声音浅浅地唤着我:“生儿,生儿,醒醒,莫要着了凉。”

我转头嘟囔了一声,这句“生儿”让我误以为自己回到了南禺山,回到了姑姑身边。我声音细微,却撒娇道:“姑姑,这酒烈了些,我头昏脑涨得很,你让我再睡会儿。”

然后那人吃吃笑了一声。

我只觉身子一轻,被抱进一个怀里,他的心跳声就在我耳边,热烈又温情。

“那你再睡会儿吧。

“在我的身边,你尽管安心地睡去。

“这再大的苦难,都有我替你扛着。

“你何必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