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0 终章

再醒来时,头昏脑涨得厉害。不知道烛九从哪里得来的一壶酒,竟有这般的烈性,我睡到日上三竿之时,窗外红日正当头,洒进房间的阳光把被子也照拂得温暖。

我翻了个身,手悬在半空之中,意识清醒得很,却不愿意睁开眼来。

突然手上被人一握,放在了床榻之上。

我睁开眼,正对上烛九的眉眼。

他柔情地看我:“怎么不装睡了?”

我坐起身子,不满地看他:“你在我房间里做什么?”

他跷腿坐在床榻边的木凳上,语气柔软:“昨夜里风大,我来看看要不要替你合窗。”

我看去窗边,窗户正大开着,奇怪地问他:“那为何窗户又是打开的?”

他听了好笑得很,往我跟前凑了些:“我合了窗,又听见有人说热得很,接着就丢了被子又要扯动衣衫,所以我又打开了。”

我恼怒,咬牙说道:“且生真是不敢,要劳烦钟山大人替我做这档子闲事!”

他伸手在我脸上拧了一把:“我自是愿意的,你大可以放心地谴使我。”

他说得轻轻巧巧,我却耳根子发热得很。

我俩就这般僵持着,他笑着,我恼着。

久久之后,他终于轻笑了一声,声音依然软得很:“果然拿你没法子。”说完便开了房门走了出去。

合上门的时候,他往廊间走去,那里是一排木栏,然后低声说道:“这天地,又要变化一番了。”

我好奇,欲言要问他。

他说:“夫诸大抵是快要回来了。”

而后,真的合上了门。

营帐一别后,算来已有了半年的时间。夫诸来瞧这端倪,实在是久了些。

一番洗漱之后我便摇身下了楼,烛九坐在窗前,正同店小二说着什么。

等我走近些,店小二起先说得起劲儿的模样不见了分毫。

我咳嗽一声,他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给我腾出了位置。我在他面前坐下,看了他一眼,他又吓得往后退了两步,嘴里问着:“姑娘为何这般看我?”

烛九抢先接了话:“你去厨房里端些饭菜来,且姑娘多半是饿着了。再用姜头煮些热汤来,给她醒醒酒,这下脑子怕还不大清醒,看谁也不欢喜。”

店小二得了话,甩着肩上的抹布便往厨房走去,一边不乐意地离开一边又朝厨房里正掌着勺的胖厨子喊着:“大李头,快快煮些姜头汤来,晚了的话店里就要被砸了!”

在钱柜前正打着算盘的客栈老板听了此话往这边看我,眼神里探究着是我动手还是烛九动手,一脸防备。

我转头低声笑着,烛九也跟着乐。

我正了正脸色:“你笑什么?”

他端起茶杯,轻快得很:“看你乐意笑,我也乐意。”

这一日,街上的行军又多了些,比起前两日来,足足加了一成的兵力。

店小二端上姜头汤时,我不禁问他:“这几日城里为何多了这般多的行军之人?”

流波山之战已过去了半年之久,赢仗歇兵后,帝君大喜,放宽了城税,百姓高兴,日日走在街上也是意气风发得很,逢人便夸赞帝君体恤民苦,实乃明君之举。丹朱仗败,退回了丹水。听说日日消沉,夜夜灌酒,苦得三苗族的战士受了军罚,讙兜一怒之下,斩罚了将领,这才安生了好些日子。

可现下这模样,却大不似安乐模样。

店小二忧心得很,眉头一皱,口中一叹,恨得牙痒痒,怒色而言:“那该死的丹朱不知又从何处得了兵力,预谋再攻回帝城来。帝君不敢松懈,命姚大人领了一众士兵,日日守在城里,若见了可疑之人,便将其绑了回去。这些日子已经有好些精壮男子受了罚又被放了出来。如若不是丹朱,我们何苦的要受这份罪日日担忧,真是苦哦。”

正说着,街前又行来一队军马,为首的人脸上肃色满容,冷若冰霜。身子摇晃在马上,单薄的身子被银色军装罩住。

我遥遥看他,心里依然**起一浪。

我许久未见他了,从别人口中倒是听闻不少,说他年少有为、英勇骁战。

这些话我曾经同样用在他身上,可今时不同往日,我心里满满的恨意,就这样被拉动着。他曾经在战场上率领千军万马,踏过敌军的千万尸骨,现在却踩踏在我的一颗真心上,鲜血淋淋。

突然一只手伸了过来,盖住了我的眼睛。

我听见烛九说:“不要看他。”

我魔怔般地闭上双眼,在两层屏障之下,那人的面容真的就模糊了。

等他那只手从我眼前撤下,我着了些光亮,眼间一颤,再睁开时,夫诸已坐在了身前。

一身的白衣,头发束得好看,看起来谦谦有礼似哪家公子一般。

我惊喜问他:“你这下可将事都办好了?”

夫诸点点头。

我又问他:“那等你歇息两日我们便回南禺山好不好?我想姑姑想得紧。”

又想到这不过近三年的时间,我在这人世遭遇的一切,我心里苦痛得实在不堪,我想回南禺山,倚靠在姑姑的膝边,同她好好说些话。当初她同我交代的那句话我并未放在心上,所以现在受了伤,我就想往她的身边靠去。不过是因为我知道,不管我犯了什么样的错,不管我把自己弄得是怎样的伤痕累累,她都会安抚我,轻轻唤我一声“生儿”,却再拿我没有办法了。

可是夫诸却久久不回我的话,我盼望得急切,又问他:“你说好不好?”

他这下变了脸色,苦涩地同我说道:“恐怕还要再留些时候。”

我不解地看他,他和烛九并排而坐,两人的神色各异,各自变化着。

他俩应该是知晓了什么,却有意瞒着我。我端坐在他俩面前,等着他俩之间谁能同我说道说道。

可还没等到他俩开口,刚才那支队伍终于走到了尽头,方向是直往帝都城门去的。旗帜扬在半空中,将士们个个面露肃杀之色。

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要变天了。”

天头团云翻滚着,带起乌泱泱的天色来,雷鸣作响,时有蛇电从天头划过,亮起一片。

突然间大雨骤下,雨帘冲刷着街上的一切,小摊贩们迅速收拾着临时搭起的摊子,急匆匆地往家里赶去。

那碗姜头汤我迟迟未喝,再端起时已经凉透了,也省得我还要作势吹上一吹,我细细抿了一口,昨夜的酒意早就散了去,可这姜头汤熬煮得确实不错,我咽下一口,汤液淌过喉咙往下,却莫名其妙地堵在了一处儿。

我咳嗽了两声,烛九轻轻拍了拍我的背。

“你先上楼歇息着吧?”

这味道实在辛辣得很,我嗓子辣得有些疼,只是摆了摆手,示意并不要紧。

夫诸一直望着窗外,他在看什么我并不知道。只是我同他认识了这些年,还是第一次见着他脸上连着变化了好几番的神色。

他这人平日严肃惯了,很少露笑。那时候师父初次见他,本要同他亲近的,却没想到也在他这儿吃了闭门羹。索性此后师父再见他时,也不大乐意同他讲话了。一日我跟师父坐在戏台子前,台上唱的是威猛善战的将军在上战场前同心爱的人告别,将军是厉色之人,连临别前的情话说得也是别扭,看着怪让人难受。等到将军上了马,师父同我说:“你们山上那夫诸小子,便是我见过的面无神色的第一人了,这个将军在他面前只能称第二了。”

如若让师父见了夫诸现在这般模样,一定会悔得狠狠抽自己两嘴巴来收回那句话。

见他这番模样,我料想定是有不好的事情发生,扯着夫诸的衣衫一角问他:“你莫要瞒我,可是出了什么大悲之事?”

如若不是什么大悲大痛之事,他定当不会是现在这模样的。

他正眼看着我:“且生,你可还记得混沌之地?”

我当然知道,那是烛九当年没能开出的一角,是众神畏惧的地方,是神罚之处,是我当日为了送姚重华登上帝位逆天改命后只能栖身的一处地方。

可我不知道他为何这般问。

“你要做什么?”

他却并不回答我,只是同我身后的烛九交代着:“你带她回南禺山吧。”

我心里陡然一惊,我诧异他为何要同我说起混沌之地,又诧异为何他只让烛九带我回南禺山。那他呢?他要去什么地方?他不打算,同我一起回去了吗?

我不依,手上使力抓紧他的衣衫:“你到底要做什么,你同我说清楚!”

他站起身在我身旁坐下,他仔细将刚才被我抓皱的衣衫抚平,一脸的无所谓同我讲:“你不必挂心……”

然后我只觉眼前一黑,便什么事也不知道了。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时,客栈里已经是空****的一片了,大雨刚刚冲刷而过,夜色撩人,现出条条火红来。屏障将我罩了起来,我手一挥,轻松破解开来。

我走出了客栈,街上亮着点点灯火,夫诸不在,烛九也不在,只剩下我一个人,在这夜色里慢慢前行。我一路往前走着,什么事都想不真切,我只记得昏睡前,夫诸说起的混沌之地,还有我问起姑姑时,他的沉默不语。

我心里又泛起酸疼来,一直不见消散,最后瘫坐在地上,四下打着滚。这一下烛九不在了我身旁,没有人能再给我灌些灵力,我疼得大声着喊:“烛九……烛九……”

等叫出口的时候,我已经是神志不清了,我忘记了自己叫的是谁,只是一直傻傻念着那两个字。

意识渐渐消散,风吹了过来,像是把我的几缕魂魄给吹散了开来。

我看见自己躺在一尊神石像前,旁边的黑影精怪围着我,拉扯我的头发,撕裂我的衣衫,然后是山摇地动,那尊神石发出耀眼的光芒,我不禁伸手遮住了眼睛。等那阵光芒散去,那团黑影精怪也不见了踪影。地上的那个我依然安详地躺在那里,而身前却站立着一个人,他面对着地上的我,然后俯身而下,细细端详着我的样子,我听见他问:“你是且家的孩子对不对?”

可是地上的那个我早已经失了神智,根本无法睁开看他,更不要说开口答他。

那人在地上的我身旁撑地坐下,他说了好些话,却都是喃喃之语,根本听不清。等他说完,他又伸手放在我的额间,在我身上灌了好些灵力。山下渐渐传来的脚步声让他回了神,他靠近我的耳边,这一声不再是喃喃之语,而是故意说给地上的那个我听的。

他说:“我给你万万年的生命,我们不单单只有短短时间,还有千年、万年、万万年。”

说完,他便消失了。

我转过身,面前又是另一番景象。那是南禺山,我再熟悉不过的地方。

洞穴前的梨树还只有半人高,姑姑穿着一身素色麻衣站在石榻前,她的样子看着消瘦了些,面有倦色。而从洞穴里又走出一个人来,那人立身在姑姑身后,问她:“你可想得清楚明白了?”

姑姑摇了摇头,声音酸楚:“想清楚了。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错,我是记恨他丢下我一个人就下了山,可是那又怎样呢?如若他心里没有我,我千方百计把他留在身边又有什么用呢?他不开心,我也不会开心的。如今他没了,我只是再也没有机会能开口问他一句,他的心里真的就不曾留有一处角落给我吗?”

那人叹气:“前尘莫问,来日无方长。”

姑姑拈起地上的指长精怪,放在手里拨动玩耍着,说:“陆压,你把我这情丝拔了去吧。我才不是什么圣心之人,我实在难以带着对他的那份爱还要养着他跟别人的女儿,可是他在这世上就只留下那个可怜的孩子了,我更不忍心看着那孩子颠沛流离在外。”

她说得淡然,可是只有她自己心里知道,她经历了几番的挣扎和苦痛,才终于做了这个决定。她这万余年来,一心放在父亲的身上,我之所以不曾探究得到,原来……原来是因为她早在将我带回南禺山前就将情丝拔了去。

我浮在半空之中,渐渐欠身落在了地上,我往姑姑靠近了些,站在她的身侧,像小时候总蜷身在她膝前一样,我将头枕在她的双膝之上,抬眼看她。她的眼里是死寂的,都说心死了,人也就死了,可是她却心狠,明明让自己的心死了,还要强忍着泪水咽回去,将负她心之人的女儿照料得这般好。

还有一缕魂魄,一直在半空中浮着。

等停歇下来的时候,眼前是茫茫的戈壁,黄沙漫天飞舞,三军将士齐声高喊。姚重华骑马在前,身后的将士视死如归。

我不愿意再看他,他伤我伤得那般深,他的此后我都不愿意再过问。可是等我正欲回身时,与之对立的三苗族将士之前,一身戎马装扮的将领中间,赫然立着三人,那是讙兜、丹朱,还有渐离。

明明当日……明明当日渐离就死在了三苗族战士的刀下,为何这世间还有同我相像的又一副面孔?

渐离被讙兜牵制着,脸上是怯懦又害怕之色。

讙兜举起渐离的手,高声问着姚重华:“这是你心爱的女人,你可愿意以退兵换得她的平安?”

我讥笑,此举实乃小人所为。

我并不奢望姚重华对我还有情谊,可他眯眼辨别了后,只说:“想不到曾经的堂堂的子上,总是沉迷于这等骗人的把戏里。你面前的那个人是不是阿生我自不会认错,而那个人到底是谁,想必丹朱你最为清楚!”

他这般说,我反倒愣了神。

丹朱受气,举起渐离的另一只手,手起刀落,一只胳膊便被卸了下来,鲜血洒在旁边将士的头盔之上,血色与银色交织在一起,刺眼得很。

他以为这样就能吓住姚重华,可不料对面的人连眼睛也不眨一下。

此番无动于衷,眼里却坚毅得很。

这半缕魂魄就这样同三方将士僵持着。我心里渐渐发闷,像是被什么冲击着。还不等我清醒过来,就见丹朱将马上的渐离扔下了马,嘶喊着,率先带着部分兵马冲了出来。

我曾记得,渐离同我说她跟丹朱之间是有情谊的。可现在看来,那份来自丹朱的情谊明显是虚假的了。如若有真,他也不会那般对待渐离。

兵马往中间聚拢去,黄沙盖过天地,卷起层层沙雾。

三方将士厮杀,我栖身在半空之中,被一拨又一拨的将士穿过了身子。听说讙兜从当年的叛乱之党——鲧那里调来了一队死士,现下三军相抗,姚重华自然是无力抵抗的。

矛起盾挡之间,姚重华却以微弱之力渐渐占了上风,帝君麾下的将士是受多年的训练而来的,靠的不是绣花枕头般的花拳绣腿,打的是实打实的硬仗。渐渐地,丹朱便被逼退了一些。

姚重华见机直往丹朱而来,得帝君之令“如若丹朱誓死反抗,其头颅可取”,他的长枪直直逼近丹朱的喉咙,只要再近一些,就能取丹朱的头颅。

丹朱并不慌乱,他身子后斜,尽量避开来,然后高喊一声:“律画!”

先前被他卸掉一边胳膊,瘫躺在地上早已看不清模样的女人撑地起身,身子腾在半空之中,她捏诀挡身在丹朱身前,将那长枪生生掰弯了来,怒吼一声,双眼通红,衣衫在漫天黄沙里飘飞着。

姚重华反被逼退,长枪直抵心口。

我皱眉看着这一切,但是……但是我从未想过,在这紧急之间救下姚重华的人,是夫诸。

他覆水而来,将律画冲击到了丹朱统率的军队末尾。他立在三军之间,白衣裹身,在黄沙里看得真真切切,而后立身在他身边的,是烛九。

律画本是躺身在地,些许是感受到了烛九身上的气味,她挣扎着 起身,发出擂天倒地的声音,她双眼通红,再顾不得面前的人到底是谁,一路杀了过来,哀鸿遍野,血流长河,到了夫诸、烛九面前,她的神智早已散了去。

她曾经说过,总有一天她一定会让我尝到这世上最噬人心骨的疼痛,她终于做到了。

那时姚重华正躺身在夫诸、烛九二人的身后,可他不死心,攀上马又往丹朱、讙兜方向而去。烛九腾身将他拦了下来,可就在那一瞬间,我感觉到我这半缕魂魄被他护在怀里。我不知道他能不能看见我,我半睁着眼睛,抬头看他。

他说:“你安心地睡。”

可是……

那时律画已经直直朝夫诸冲去,夫诸的腿脚不好,一把被律画牵扯进她额间的那团火焰里。

原来……那团火焰是她最后的赌注。

我愤然地瞪大了双眼,我亲眼看见夫诸的身影在那火焰里,他看着我,眼里带着笑。他很少对着我笑,我以前总嫌他性子不好,对我又总是冷淡,我总是闷气是他不懂得。可是现下这一刻,我却不忍看他了。

烛九飞身而去,可律画铁了心要让我不好过,不等烛九落地便已经化成了烟土,混进这黄沙里。

噬人心骨的疼痛,原来是这般感受。

尽管被烛九抱在怀里,可我仍然能感觉到我的身子在一点一点地下沉,坠进无尽的深渊里。我的心像是被谁用刀子一刀一刀地用力剜着,见了骨头,也要把淋淋的匕首插在我森白的骨头之上。

我耳际嗡嗡作响,嗓子里发出“咯咯”的声音,我散去魂魄前心里泛起的那阵酸楚,这下喷涌而来,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那是一声直上云霄的叫喊——

“夫诸!”

以前在南禺山上,我羡慕各路的鸟儿们有自己的同类,可是鸟儿们却偏偏艳羡我的嗓子。我那时贪心,除了这副嗓子,还想同他们一样有自己的同类,所以我求着姑姑要下山,等如了愿,这一趟却把我打入了万劫不复之地。

我不仅没能找到同类,连仅有的一副嗓子也在那日撕心裂肺的叫喊之后再不能发出声音来。

重华与皇英大婚那日,我央着烛九带我去看看。

那日一仗,姚重华誓死拼搏,终于擒得了丹朱与讙兜二人,可是身上确实伤痕累累再没有一处好皮。他被养在宫中足足半年之久才活了过来,听闻是佩玖以自己的皮肉做了药引才将他救了回来。

我笑佩玖的苦心,如今终于要实现了。

再有半年时长,帝君允诺重华与皇英的婚约。

那日炮响九十九声,同当年帝君迎娶佩玖时一般,宫中大宴,帝君喜极,在城中摆宴三日,更是宴请了城边的穷人村。衣衫褴褛的男人女人拘谨地坐在席间,却不知道如何下手动筷子。

佩玖全身烂肉,只能养在殿里日日躺在床榻之上,我曾隐身去了帝宫之中,她的野心终于实现,即使身上没了一块好肉,却也乐得再合不上嘴。

陈伯自请回了宫,日日伺候在佩玖殿前。半脸猩红的男人跪坐在地上痛哭流涕,声音悲切。

烛九拉着我立身在半空之中,重华骑马在前,随后是顶绣着富贵牡丹、丹凤朝阳的大红色彩绸花轿。

那里面坐着的是娥皇、女英二人。

风大,烛九将我搂得更紧了些。

飞沙吹进了眼睛,我只觉脸上泪水簌簌而下。

那下面骑马而行的人,是我当初要留在人世的开始,而现在我放手,是因为我不敢再要了。

我总是贪心,所以现在要惩罚我,总要失去些什么。

这嗓子要不要我并在意,可让我痛心的是,我把夫诸带来这人世,却再不能将他带回南禺山。他那么一个不爱奔波的人,这短短的几年里替我走了多少地方,我只能在难以入睡的夜里,一点一点地探究到。

离开人世之后,烛九将我带去了南边的一处神山,那里唤作九嶷山。

听说那山上有一汪池水可以治好我的嗓子。我跟着他,一路来了此。嗓子治不治得好在我看来已经不打紧了,我只是……只是需要些时间来想想,等回了南禺山,我要怎样跟姑姑把这几年的经历讲得更细致一些。

九嶷山上常年青绿,花乱人眼,实在是一处人间仙境。山上生灵并不多,来去也只有过路停歇的飞禽鸟兽,偌大的山间,只有我跟烛九两个人。

他在山脚下搭了一处草亭,一日闲来无事提笔写了几个字——歇心亭。

那是之前他宁愿降价也要留下来的牌匾,看来也是出自他之手的。

我坐在草亭子外,看他轻快地飞身将牌匾悬挂在亭梁上。他总是怕我无聊,时时跟我说着话,我沉默以对,他不厌其烦只是悉心地照顾着我。

想他堂堂钟山之神,跟在我这么一只一心要往人世里扎身最后却弄得伤痕累累的蠢鸟身边,我总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对不起他了,而我身上有来自他一半的灵力,更是让我羞愧不已。

我想起那日在客栈里遇见他,他还戴着青铜面具,坚毅的冷漠线条遮住了他的半边脸庞。

心神一恍,我突然想起那天我一直叫着的,是他的名字。

这天夜里,风吹得山上的青绿掉落不少,迷糊间我听到有人的脚步声往我房间的窗户边走去,然后是“吱呀”一声,再没有风灌了进来。烛火早燃尽了,我微微翻了个身,耳边响起声音。

“这以后万万年的时间,你就待在我身边好不好?”

屏息无声。

他坐了许久的时间,起身的时候我又翻了个身面朝着他。

漆黑的屋子,只能大概看出个人形来,他立身在门边,担心我有何不舒适的地方,走了过来。

那双乌黑幽深的眸子看我,我攀手搭在他的胳膊上,干涸沙哑地答他:“好。”

天边腾来一团祥瑞之气,夜色正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