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8 决裂
醒来时,烛九熟睡在我旁边,我捏诀在他周围置了屏障。
回了三苗族的营帐,我再次见到了丹朱。
他还是那般模样,只是脸上多了肃杀之意。帝城人人皆知,帝尧最疼爱的儿子,嫡长子丹朱联合外族部落,囚禁了自己的叔叔,举兵打回了帝城。丹朱站在将士之中,皇族的霸道之势昭然可见,他到底是生于皇家之中,兵举过几次,仗打过几场,恐怕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终有一天,他会带兵打回自己的部落,他生于长于的帝城,是他心里揭开就鲜血直流的一处角落,可是这块角落现在被他的父亲亲手剜开,露出淋淋血骨,再不能愈合。
讙兜并立在丹朱身旁,一副莽夫样子,到底是外族,丹朱同讙兜站在一起,画面自然和谐不到哪里去。一个是富贵亲子,一个是部落首领,他们此次联合,共同的目的不过是要将那富饶、兼富天下的帝城收入囊中,再自立为王。
我隐身穿过了肃立的将士,拨开帐帘的时候不想看见了律画正坐在营帐之中。
她听见声音并未回头,只是声音淡淡地同我说:“两军就要相见,妹妹这时候去了哪里?”
想起渐离对律画还是忌惮得很,我故作惊吓之状,怯声回她:“我……我已经多日未见子上了,只想看看他而已。”
她冷哼了一声,站起身走到我面前,现在面对面,我这样子装得更加可怜。
她把我上下看了个遍,脸上突然生起怒意,伸出手扣住我的脖颈将我直逼到营帐边上。
我瞧她这样子,声音更软了下来:“姐姐莫怪……我只是……我只是对子上太过思念……”
“且生!你以为你能装到什么时候?”她声音冷淡,却含了满满的恨意。
我急急开口:“姐姐……你在说什么?”
她见我并不承认,手上力道又重了几分,嘴上咬牙切齿:“渐离是我变幻的模样,我难道还不能识得她是个什么软弱样子?当日我换她脸时,她哭得要死要活,比你还要软上三分,你要装,便装得像一些!”
听她这样说,我暗自反思自己这样子装得确实不大好。
可既已被她识破了身份,我便不再多言了,伸手扣她,她急急上了另一只手,我两人便纠缠在了一块儿,谁也不松手。
性命之忧的事,我跟她谁也不让谁。她发怒得很,眼睛里生出火焰来,脸上青筋暴起,衬得她那张脸难看得很,喉咙里滚动着怒气,若是一开口,怕是要将我直接烧成了青灰渣滓。
虽然我这法术修得不好,可是我毕竟是师父的徒儿,同她比较,她也奈何不得我,我直视着她,将她这一幕幕变化的表情尽收眼底。
帘外将士们正高声呐喊,为着出兵做足了气势。
我扬声问她:“究竟为了什么,你要一次次将我置于这般田地?律画,要我性命的人是你,可我却不知道这为了什么。”
她轻声笑着,而后越笑越大声,笑得我耳根子发疼,她说:“是我错了,想着让你去解了烛阴大人的封印,起初我对你是有愧疚,可是你又对我做了什么?且生,你不一样剜了我的心,把我推向心死之地?且生,我说过要你尝尝蚀骨之痛,昨日夜里你看见的,可能让你心死了?”
我喃喃着却开不了口。
“渐离那模样我做得虽好,可若不是你身上那块玉戴在了渐离身上,姚重华更认定了那个躺在营帐前、一身伤痕的人就是你。是你自己亲手把姚重华让给了渐离啊。”
我再次见识了自己的愚笨,一次又一次地中了律画的歹毒险计。
我胸口涌上一口怒气,整个身子瑟瑟发抖。
我使了全身的力气将她反扣在了营帐之上,声嘶力竭:“到底为了什么?!为了什么你要这样对我?!”
律画继续讥笑:“在帝城碰见你的时候,我并不对你存了这心思,可你身上明明有他的气味,你让我怎么甘心?我陪在他身边四万余年,日日夜夜守着他,我化作女儿身是为了他,我要你上山破了封印是为了他,我下人世寻那眼睛也是为了他。他在我心里存在了那么些年,把我这满心都占据了,可他连见都还未见过我,就同你处在了一起,你让我怎么甘心啊?我念着他,只想等有一日他破了封印后能陪在他的身边,可他在你身边,时时跟着你,夜夜伴着你,你叫我如何甘心!你叫我怎么甘心!”
她脸上是悲切、是痛苦、是求而不得的神情,所以泪水簌簌而下,一滴一滴砸进黄沙里。
我还未看真切,她手上便变幻出了一把匕首,直直向我而来,我扣在她身上的双手还未来得及松开,一阵劲风刮过,便被捞进一个怀抱里。
匕首落地,律画突然“扑通”一声跪坐在了地上,哭得撕心裂肺:“烛阴大人……烛阴大人……”
我抬头看去,那青铜面具正落进我的眼里,他眼里透出关切,手上轻抚着我被律画双手扣住的地方,他问我:“疼吗?”
他手上冰凉,眼神却火热。
我还未弄明白眼前这一切,又听见律画歇斯底里的声音:“烛阴大人……你为何不肯看看我?我陪在你的神石像前四万多年,只是求着哪日你能看看我……你为什么不看我……”
她跪行到烛九的身前,拉扯着烛九的玄色衣衫,动作极大,我在烛九的怀里同样被摇晃得身子有些站不稳。
烛九紧紧扶住我,手上一带,将律画甩出去了好远,他松开我转过身面向律画,蹲下身子细细看她,手上捏着她的下巴,力道之大,生生将律画的脸上捏出一道红印:“你这张脸,我看了几万年,今日看得实在厌恶,加上你这些日子做的事,我恨不得将你活剥了让你永世再回不得钟山!”
我从未见过他发怒的样子,他背对着我,可我依然能真切感受到他此话说得咬牙切齿,恨之入骨。
律画紧抓着他的手,声音悲切:“烛阴大人,你不会这样待我的,我守了你这么多年,只有我陪着你。”她手伸向我,指着我问他,“她算什么?是她害了你那只眼睛看不见……是我一心要寻回你的眼睛……只有我这样对你好……只有我是真心为你的……”说着说着,她整个人跌倒在地上,泪如雨下,悲痛欲绝。
我颤身站在他们之后,大笑了起来,这两年的时间里,像个跟屁虫一样跟在我身后的烛九,原来就是差点儿让我失了性命的钟山之神——烛阴。
律画愤然双手撑在地上,黄沙从她的指间渗了出来:“你笑什么?如若不是因为你……我何苦走到这一步!”
她哭得透骨酸心,我嘴角扯动得就更加厉害,直到嘴角酸得再也不能扯动,我身子突然一软跌身在了地上,看着烛九与律画,一个怒目切齿,一个柔肠百转。
原来……我只是他们两人之间的池鱼林木,白白受了他们两人的牵连,害得我断了肝肠。
号角声响起,将士们的步伐踏在这片土地上,撼天震地。
律画听见外面的动静,不顾烛九就在面前,尖起嗓音:“你不是爱那姚重华吗?这一仗,讙兜早已布下了埋伏,三苗族最精锐的将士誓死赴战,如若不杀个血流成河是不会停歇的。你马上就会看见你心爱之人死在战场上,可是他不会知道,昨日夜里,那个跟他许下山盟海誓的人,只是一个跟你有着同样面貌心里却爱着别人的女人!且生,我不会让你好过的!这蚀骨之痛,我要让你尝上千倍万倍!”说到最后,她的声音里全是疯狂,那是在绝望的谷底,唯一能让她好受些的慰藉。
她从来不曾让我好受过,她一心想要我死,她笑,笑我如此愚蠢,笑我贪了她得不到的东西,笑我终于……终于要日日夜夜尝受煎熬不已的锥心之痛。
我疯了一般,挣扎着起身上前在她脸上重重甩了两个耳光,我听见自己飘忽的声音,一遍一遍地问她:“为什么……为什么……我何尝有对不起你过……你却一次一次把我往死里相逼……”
律画的脸上现了红印,嘴角淌出一丝血迹来,可我还觉不够,手在半空抓过地上的匕首,直直向她的心窝子剜去。
她无力挣扎,血色漫出她的衣衫,斑斑血迹绽开,颜色猩红得很。
她的嘴角挂笑:“且生……你不会好过的……”
我愤然将她推倒在地,旋身就消失在了营帐内。
在山的另一头,我的心爱之人正在拼杀,我舍弃不下他,我不想他死,我要他活着,我还要陪他过完这一百年,这是我苦苦求来的,是我梦寐以求的。
烛九腾云在我身后,只是半个山头的距离,他还来不及追上我,我便落身在了如火厮杀的战场上。
不知道是哪方的兵士将乱刀砍在了我身上,我不管不顾,在这些杀红了眼的将士中寻找着重华。四下是震耳的杀喊声,鲜血染红了我的脸,我的眼前是红海一片,眼皮子上沾着血滴,我抹掉,看见重华举刀奋战在人群中,他身旁还拉着满脸是血的渐离。
我想开口喊他,我想告诉他我在这里,我期望着,他能在一片混乱之中,认出我来。
可是他没有。
他杀了一个敌人之后,看向的是一脸惊慌的渐离。
他从始至终,都没有认出那个人并不是我;
他从始至终,都没有认出我来;
他从始至终,眼里只看着渐离。
我在原地不动,这场战争已经让所有的人杀红了眼睛,他们以屠命为乐,不管不顾谁是敌,谁是自方战士。
血流在地上,混进这片红海,我悲痛不已,头发被悬飞在半空的三苗族战士抓得凌乱,扯得头皮生疼,可这身体疼痛,并没有让我心里好受一点点。
烛九落在我身前,用整个身子将我护住,他只用了一只手,便将周边的将士们甩飞出去了好远,可是那距离再远,也比不得现在重华同我之间的距离。
他贴在我的耳边,声音切切:“且生,你冷静些。”
我冷静不了,我无法冷静,这要叫我怎样冷静。
我用尽全力将他推开,这血泊把我淹没在其中,我紧紧盯着重华,他束好的头发散落在肩上,手里依然紧紧抓着渐离。
那一刻,我突然有些恨他。
他总是对着我情话绵绵,他总说要给我一个家,我做好了所有的准备要同他在一起,可他根本认不出在他身边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我。
损了一拨将士,而后又拥出另一拨将士。
烛九再次把我拉进怀里,他全身笼罩着我,刀落在他身上,他也不管,只是在我耳边轻声低喃着:“我舍不得你受一点点的伤害。且生,不要看他。”他的手扣住我的脑袋埋进他的颈窝。
我感受到他心跳得厉害,我的心跳得同样厉害,两个人的心跳重合在一起,我分不清哪个声音是我的。
他捏诀设了屏障在我们周围。
我往上挣扎了一些,在他的颈窝里露出一只眼睛瞧着重华。
他一路厮杀,渐渐往我这边来。
渐离被他护在身后,手起刀落,好几个三苗族士兵死于他的刀下。渐渐地,我们离得更加近了。
可他再有本事,也没了一双多余的手对付飞悬在半空的人脸兽身将士,他渐渐困乏。
忽然间,天边雷响,天色变得灰突突的,从天边生起一线水浪,铺天盖地而来,水浪冲刷着黄沙土地上的血流,淡成一片水晶红色,不止地上的士兵们,连人脸兽身将士也被冲倒在地。
三苗族是善于水战的,可这水流来得突然,并无一人支撑得住,纷纷倒落在地。
我跟烛九在屏障之中,水流绕过我们,直直往后淌去。
天头站着一个人,一身白色,头发披散,眉头紧锁着看我。
我迎着他的目光,哭得大声。
他飞来我身前,破了屏障,因了他在,水流并不往这处走,他从烛九的怀里拉过我,声音抖动:“你怎么伤成了这个样子?”
我泣不成声,攀在他的肩头,一声一声喊着:“夫诸……夫诸……我想回南禺山……我想回家……”
他岿然不动,任我哭,任我说。
水浪并没有将三苗族战士的气势冲垮,他们即刻起身。在水上,他们就是王者,是不败的化身,他们仍然举刀袭来,帝君战士吃亏,无力反抗。
人脸兽身将士上方得力,重击在了渐离的身上,我看着她闷哼了一身,倒身在这水流之中,身上掉落下一件物件。
是凭阑玉。
紧握着她手的重华失了力,半跪在地上,嘴里发出一声声哀号:“阿生……阿生……”
可她不是且生。
可他并不知道。
他扔刀抱住渐离,眼里淡漠得很,悲痛之情涌现。
好几个三苗族的战士围在他周围,可他全然不管,他眼里只有怀里的那个女人,那个女人是他所有的牵动。
刀在他的头顶,我心里一紧。
然后,这片天地间,响彻一声撕心裂肺——
“不要!”
我醒来的时候,烛九和夫诸坐在我床前,两人脸上皆是愁容之色。
我迷糊地睁开眼,挣扎着起身。
烛九将我扶了起来,靠着床榻,我的气息仍然不稳。
夫诸闻声坐到床头来,见我脸色依然惨白,他微微有些怒色:“我让你在凡间生活一百年,不是要让你过成这样子,这才过了两年,此后要怎么办?我要怎么同凰后解释?”
我太久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不管他现在是心疼我还是责怪我,我只觉得心里被暖意占满。
我虚弱地问他:“这两年,为什么你连封信都不肯通给我?你可知道我日日都在等你回复我,好让我安心,好让我知道你到底是好是坏。你怎么就这么狠心呢?”
我同他好几万年的情谊,他却决绝到誓死要让我心里不安。
他伸出手,将床被掖好,像是安慰一个孩童一般:“是我不好。”
烛九脸色并不好,他站起身,往窗子边去。
外面风大,吹得呼呼作响,他将窗户合上,动作熟练地拉上扣阀,便背对着我不再有所动作。
我不知道过去的这两年里他做这动作做了多少次,他又守在我床边守了多少个夜里,听着我入睡时的安稳声,心里有怎样的想法。
夫诸瘦了些,身子也单薄了许多,我不禁问他:“你过得可还好?姑姑可还好?”
他不作声,埋了埋头,久久不再说话。
这时,响起一阵敲门声。
烛九前去开了门,门外站着个士兵模样的人,我抬头,眼神里问夫诸这是怎么一回事?
可还不等他回答我,门外那个人直直走了进来,叫得悲切:“且生。”
一身战衣穿在身上并不合适,宽大了好多,她进来便伏在我肩上,哭得嘤嘤的。
等她哭够了,她才抬头细细查看我的身体,确认并无任何的刀剑伤痕之后,关切问我:“你可哪里疼痛?我带了些药膏来。”
我这一身的刀伤,在我昏迷的时候已经被烛九夫诸二人医治好了,这药膏自然用不上。
我气息却还尚为平稳,只能轻声答她:“药膏是用不上了,劳烦女上有心了。”
她惊讶地看我,料想不到我喊她喊得这般生疏。
明明这下屋子里人多了起来,话语却少得很。
烛九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营帐的桌前,夫诸、娥皇二人坐在我身前,所有的人却都是静默着的。
娥皇几次抬手又放下,后来索性将双手搭在自己双腿之上,可那模样实在是坐立不安。
隔了许久,她说:“既然用不上,那你好生歇息着吧,等你精神好了些,我再来看你。”说完她便起身盈盈往帐帘走去,可回过头的眼神里,看着的却是夫诸的身影。
她对他,心里还是有情的。
烛九依然沉着脸色,夫诸见我并无大碍,喂了我些许水,便又将我扶了下去,而后转身,问烛九:“你可有什么话说?”
烛九眼神暗淡,听他这般问,直迎着夫诸看他的目光。
我从不知他二人有何恩怨,况且烛九的身份在那里,怎么也得罪不了夫诸的。
夫诸也不避讳,两两相望着。
就在我以为两人怕是要望出什么莫名感情的时候,夫诸从怀里取出一个木盒子,四面玲珑,花纹刻得惟妙惟肖,倒是精致得很。
他不打开木盒,只是放在烛九面前,问他:“这东西可是你的?”
我侧头看着他俩,烛九没有伸手取过那木盒子,只是瞧着木盒子表面,低声问他:“你从哪里找来的?”
夫诸答:“无涯门。”
烛九像是听了天大的笑话一样,吃吃笑了起来,笑着笑着,脸上神色就变了,他拾起那木盒子,将其打开来。
那是一粒黑色珠子,颜色确实耀眼得很。
夫诸看着他的动作,神色严肃。
“你只说过你是创始元灵的神子,却未说过,你还有个身份……”
我吃惊。
“钟山之神——烛阴。”
看来夫诸已经知晓了。
这几个字从夫诸嘴里说出来,我突然觉得刺耳得很。
当日我在钟山之下受骗,中了律画的迷惑错将神石眼睛打落人世,使我不得已,还要再去多走一程将那眼睛找回来,可我不知道的是,那丢了眼睛的人却一直陪在我身旁。
烛九动作轻缓,将那青铜面具缓缓取了下来,虽然我是横躺在床榻上,可他那张面容我却看得清晰。
他本就生得好看,只露出半张脸的时候那容貌便叫人心动不已,现下露出整张面容来,更是好看得非凡,浓密的眉,高挺的鼻子,薄削的嘴唇,下巴棱角分明,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那左眼里没了眼珠子,看起来着实瘆人得很。
他将木盒子里的黑珠子放进左眼眼眶里,这下美中不足之处也被弥补了,可那眼眸乌黑深邃,整个人看起来有了一份阴柔之美。
他喃喃:“没想到,这身上的任何一处,都还记挂着那地方。”
夫诸不顾他的喃喃之语,直直问他:“那无涯门里,曾经关着的,是创始元灵耗了全身大半灵力降服的恶体,是一处禁地,可是那里面,却满是你身上的气味。”
我听了诧异得很。
师父曾经是同我讲过这档子事的,可我却未联想到,那里面关着的人竟是眼前的烛九,或者说是烛阴。
烛九轻笑,他的声音响起,却透出悲凉:“是我。”
夫诸又问他:“为何?”
是啊,为何?
他堂堂钟山之神,天地之间第二人,劈混沌,开天地,众神敬畏,为何却被创始元灵关在了那一处黑暗之地,足足困了上万年。
那本是一桩远古秘事,除了创始元灵和烛阴,再无第三人知晓。
世界初醒,诞生了神体,灵窍初开,他游走在混沌之中,漫无目的就这样走过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逐渐有了神智,他是这宇宙间唯一一个清醒者,行走了不知道多少年,无穷的寂寞包裹着他,把他推入了思想的深渊里。他实在寂寞,这混沌将他困在其中使得他更陷深渊,遂将一半的灵力打入宇宙之中。在宇宙的另一边,初生了一株并无神智的杨柳树,这股灵力注入了杨柳树上,杨柳树突得人形,浑噩地坐在地上,他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不知道这世上除了他还有何物,他等啊等,等来了一个人。
那个人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他,然后他听见了这宇宙同他发出的第一个声音,那个人说:“你是我的神子,可愿意同我走?我们去把这天地劈开,创造出更多的生灵来。”
杨柳树想也不想,起身跟在他身后。两人就这样走着,可是所到之处都是漆灰一片,他们靠着灵力跨过一片又一片的灰暗。终于有一日,那个人走不动了,他颓然跌坐在地,看着杨柳树,发出苦涩的声音:“我身上灵力微弱,怕是劈不开这天地了。”
那是长久行走之后,神智被混沌打消得越来越低弱的缘由,那人发出粗粗的喘气声,与那混沌渐渐融为了一体。杨柳树神智还未完全开窍,他只知道,面前这个人创造了他,将他带来这宇宙。而这个人曾同他说过,要将这天地劈开来,要创造出更多的生灵来。
遂,他双腿跨站,手分两边,百年又百年,万年又万年,终于……将这天地拉了开来。
可还未等他将这天地完全拉开,地上的人突然闷哼一声,杨柳树重嗬一声,直直倒在了地上,留下一团混沌之气,占了天地一角。
天地被劈开,杨柳树的眼睛却闭不上了,他倒在天地间,看着清晰的世间模样,竟然学会了笑,他扯动着嘴角,发出吃吃的声音,那是喜悦,是兴奋,是难以平复的波动。
那是感情。
杨柳树又沉沉睡了去,不知道过了多少年,怕是根本无法算清的年月,他再次醒来,躺在一块巨石之上,耳边响起潺潺的声音,他四处张望,认识了水,知晓了山。那个人背立在他身前,转过身同他说了天地光明之后的第一句话:“你的名字唤作烛九。”
天地现了光明,就生出了太阳与月亮。那人同他坐在一处,说:“这太阳是你的左眼,月亮是你的右眼,吹为冬,呼为夏,不饮,不食,不息,息为风。”
他欣喜,这天地是他开来的,从此有了山川河流,有了春夏秋冬四季。
可是,没有生灵。
那人低头许久不说话,他俩就这样静坐在巨石上,直到某一日,那人灵力重现,便逐渐有了生灵,飞禽、走兽,天地渐渐热闹。可是烛九发现,那人并不满意这一切,那些生灵并不能同他们一样有神智,不能说话、不会走路、没有情感。这天地间,还是只有他们两个人。那人说要毁灭这一切,再重新来过。可烛九并不同意,这些生灵的身上有他们两人的灵力,如若再来,又不知再陷入沉睡多少年。那人不管不顾,烛九鼎力相抗,可他本就是那人创造出来的,自然是敌不过那个人的,那人将他身上灵力抽走了一半,关入了一扇石门里,封了法。
可那人却没有想到,这一切,早已经不能更改。
可就是那人,万万没有想到后世后人,称了他为创始元灵。而这千千万万的后世后人同样也没有想到,他们尊称为“创始元灵”的人,曾经对他们起了杀戮之心。
烛九讲完时,声音仍在颤抖:“我从未想过,他心意这般决绝,可惜了,不能遂他所愿。”
夫诸在他身旁噤声许久,而后又问:“那你后来,为何又化名为烛阴,沉睡在钟山之上?”
那是烛九心里的一道疤,是他沉默了万万年,却无法开口,无人倾听的后事。
创始元灵没能遂愿,只能将烛九身上一半的灵力注入了山间神器里,所以分别有了鸿钧老祖、混鲲祖师、女娲、陆压道君。可四人平分这一半的灵力,神智自然是比不过烛九的。创始元灵看着身前的四个孩童模样的人形,本是叹气不已,可那四个娃娃纷纷凑到他身前,睁眼看他,他收了四人为徒,授修灵之法。过了十五万年,他的神智逐渐消散,封制烛九的灵力渐渐微弱,烛九逃了出来,路过南禺山,养了千把年,遂去了钟山。
创始元灵仙逝前,唤了大徒弟鸿钧老祖,同他交代道:“在那钟山之上,有神者唤烛阴,开天地,劈混沌,是远古第二人,无人能比。”
烛九身上的灵力受于创始元灵体内,创始元灵仙逝,故而他的身体硬化成石,立在钟山之上。苏醒之说,其实无迹可循,不过是鸿钧老祖给世间众灵的一个交代罢了。如若没有神者倾尽了灵力,唤醒烛九体内的灵力,他将同创始元灵一般,只给这世间留下伟大的传说。
我听到此处,想起钟山之行,我莫名躺在神石像前,如若烛九是因为灵力才醒来,那为何……为何我还在人世?
他看着我,笑得异常温柔:“我醒来时,万物陌生得很。你就躺在我面前,是我再看见这天地时瞧见的第一人,在我万万年的年月里,除了他,我便只见过你父亲姑姑,再看你时,熟悉得很,心里惦念得紧,所以分了一半的灵力给你。”
夫诸骇然,猛然抬起头,问他:“所以说且生在战场上那一声冲破三苗族战士的怒喊,和她身上的伤痕,是因了你的灵力才自然愈合的?”
我同样诧异。
烛九眼神紧紧盯着我,点头:“是。”
我歪着脖子看了他许久,脖子都开始酸疼了起来。我正了正脑袋,望着床顶失神。
我确实失了性命,可他却又注了灵力在我体内,虽不能让我法术见长,却实实保了我此后万万年的年月。
这般想着,我又睡了过去,夫诸同烛九又说了些什么,可我意识不再清醒,并不把他们之间的谈话放进耳朵里。
醒来时耳边吵闹得很,我坐起身来,烛九和夫诸早已经不在帐内。
等稍稍清醒了些,帐外的吵闹声也听得清楚了:
“难道你并不知晓我对你的心意吗?帐里的那个人已经死了,她只是个替身,为什么你就是不愿意听信我的话呢?”
“我知道她是阿生,她就是阿生,她没有死!”
“她已经死了!且生已经丧命在与三苗族的征战之中了!她就是死在你的怀里的!”
“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她不会死……你让我进去,我要看看她!”
……
然后是有人跌倒在地的声音。
帐帘被拉开,帐口的那个人逆光站在那里,可我知道他是谁。
他急匆匆向我走来,跪倒在床榻前,拉着我的手,一声一声地喊:“阿生……你还活着……你还活着……太好了……太好了……”
泪水俱下,他的脸上有一道明显的刀痕,从左眼角直划到耳边,结了痂,可是因为激烈争执,扯动过大,又淌了血下来。
我看着他,心里犹如死灰。
他明明惦记起我了,可我却不知道,他是真的认出我来了,还是不愿意相信当时倒在他怀里的那个且生已经死了的事实。
他声声喊着,我心里却像是有人在咆哮,一声一声质问我:“这个人,你还爱吗?”
他哭得像个幼童一般,他盯着我,眼神里面是一点一点的恳求,你为什么不应我?你应应我,好让我知道是你,我面前这个人真真切切的就是你啊。
可我无心应答他,我只是冷漠地看他。那日夜里的草丛里,在我看见他的那一刻开始,又清晰地浮现在了我面前。
我甚至能清晰地想起那夜我怀着怎么激动难熬的心情那么迫切地想去见他,想起草丛晃动的样子,想起他跟渐离嘴里发出的暧昧声响。
那是我的面容,是同我一模一样的面容,可他却只是单单靠着那张面容来分辨身下的那个人是不是他的爱人。
这太肤浅了,肤浅到我甚至恶心不已,想来就要作呕。
我笑着问他:“你是不是不愿意相信那个被你紧抓着手,抱在怀里的且生死了?”
他发出混沌的声音:“不!你没死!你根本没有死!那不是你!只是一个同你一模一样面容的人而已!那不是你!”
我听了,更是五雷轰顶,疼断肝肠。他明明知道……他明明就是知道的……
可是他却跟那个人做出了那样的苟且之事,他在战场上紧紧握住的是那个他明明知道不是我的人的手,而他现在却跑来我面前告诉我他一切都知道,他知道这一切。
他趁机将手覆在我的双手上,触碰之间,我打了个激灵,他眼神倒是诚恳,可如若不是我亲眼撞见了那画面,我还会替他找借口帮他开罪。可是现在我浑身上下流淌的血液,每一根跳动的神经无不都在告诉我——推开他,远离他,放弃他。
我使了全力,将他推倒在地。
他一声不吭,只是张皇失措地看我,一脸的不相信。他是不相信,不相信那个一直守在他那间偌大房子里却被孤单占满还一心等他回家的女人会推开他,而且看他的眼神里,是满满的厌恶,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更恨不得喝他的血吃他的肉,将他那一身骨头扔进狼堆,狠狠啃噬。
这两年里我对他爱得有多深,现在对他的恨,就要再加上千倍万倍。明明说要迎娶我要给我一个家的人,他却贪了一时欢愉;明明说要携手到老的人,他却先违背了誓言。
简直可笑!简直妄想!简直愚蠢!
他跪在我身前,没了往日里谦谦公子的形象,可我看他的眼睛里,烧着熊熊的火焰,是初见时的惶恐,是胆怯却又不敢,是绝望却又不甘心。
我扯过被子,坐直了身子同他说:“你知道你现在同我说这些话听来多么搞笑多么肮脏吗?征战的前日夜里你在哪里?同谁在一起?做了什么?”
他的脸色瞬间变化,左右摇头支吾着答不出来。
我挣扎着站起身,一步步逼近他,从上往下看他:“要我替你回答吗?那天是月圆之夜,就在营帐后面的那个低穴口边,一堆草丛里,你跟渐离……”
我再也说不下去,我极力控制自己的愤怒,可是字字出口,牙齿打战。
他不等我说完,跪在我面前,扯着我的衣衫,嘴里喊着:“阿生……阿生……是我错了……我错将她当作了你……我不该……我不对……你原谅我你原谅我……”
我干笑两声。
营帐外又响起一阵急急的脚步声,那人看着重华跪在我身边,直直向我冲来,一耳光打在我的脸上,我底盘不稳,跌倒在床榻上。
重华一把将那人拉跪在地上,声音暴怒:“你干什么?!”
女英没想到重华会这样待她。
她是尊贵的女上,是帝君疼爱的宝贝女儿,可她现在却跪在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闲家女子身前,而最可恨的是这个女人却对她最爱的男人声声哀号熟视无睹。她受不了委屈,也不能让她喜欢的男人受委屈。
她站起身来,又要朝我冲来,重华不管不顾地拉住她,丝毫不再忌讳她的身份。
两人在我面前一拉一扯,戏码做得实在足。
刚刚那一耳光打得我脸上生疼,筋脉隐隐跳动,和着“咚咚”的心跳声。
我嗤笑了一声,撑手在床榻之上才稳稳站住。
“够了吗?”我出声。
两人停下动作看我。
我问重华:“够了吗?”
他不回答。
我问女英:“够了吗?”
她瞪眼看我。
够了,是我太贪图这人世的情爱了,是我妄想能陪他走完一生,是我天真地要如他所愿上了战场。
我蹲下身子,一只手撑在了地上,嘴里吐言,咬字清晰:“姚重华,你就当且生死了吧,她死在你的怀里,也算是对你有个交代了,对不对?”
他还是不说话,伸手想要来抓我,我往后一躲,躲过他的眼神,躲过他那双手。
我不要了,再也不碰了。
我走出营帐。
天头阳光正刺眼,我突然很想念南禺山上的阳光,洒在身上暖暖的。那时候我总爱躺在梨树下的石榻上,听姑姑同我讲这世间传说、人间奇幻,夫诸坐在一旁,打着瞌睡,他为人太严肃了些,山上的好些个精怪并不喜欢他,那树上的指长精怪轻手轻脚跑进他的衣衫里,钻过一层又一层的衣服,直到停在他皮肤上,狠狠在他身上掐上一掐,可惜力气并不怎么大,对夫诸来说,那只是挠痒痒的程度而已,可他们乐此不疲,我总分神看他们怎么捉弄夫诸,若是笑得狠了,姑姑一指点在我额间:“你啊!”
我啊,总是要吃些亏,才会长记性的。
只是这记性,长得实在太痛心窝子了。
姑姑埋在千年树根下的梨花窖应该可以喝了吧,那味道肯定很香,没有人能比过姑姑酿的酒香,上一次我还一口未喝着,这一次我一定要将所有的酒坛子都喝个精光。若是姑姑怪罪下来,我只要撒娇地叫她一声,她定会只是摸着我的头发,问我:“这一趟出去,可是受苦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