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 撞破

不知什么时候,他早已不在我身旁,我回了姚宅。

进门看见的,是代云冷冰冰的身子被人抬了出来。

陈伯没料想到我这时出现在了宅子大门口,慌张地看我,可是转脸冷漠地问我:“姑娘可是去了什么地方?现在城中人心惶惶,姑娘还是少走动为好,只怕哪日……”

我走到抬着代云的木担架前:“陈伯是要说,只怕哪日……我也会像代云这可怜妮子一般,冰冷了这身子?”

代云早已惨白了唇色,卷起的袖子下已经生出了斑斑印记,我颤抖着身子,抬头看着神色并无变化的陈伯,咬牙问他:“她犯了什么错?”

陈伯嗤笑了一声,轻巧答道:“我早跟她说过,不要没规没矩的,她这条命是佩玖娘娘收回来的,自然是处置得了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直直地盯着我,意思很明显,代云这条命,是记在我头上的。

我沉下了心,一下子平静得很。在南禺山的时候,我总爱捡些受伤的飞鸟走禽,细细照料着,可等它们好了就消失不见了,姑姑那时候跟我说,它们还未修成人形,自然不懂什么感情。我那时候还不懂为什么,现下看着代云躺在我的面前,我突然就明了了,那些错综复杂的感情,单单只是因为,想要留在谁的身边而已。

代云这妮子从我进府时便一直跟在我左右,虽说我不喜欢她平日里总是话说个没完,可是我待她好,不过是因为她心里也总是记挂着我,处处念着我的好。

思及此,我气得身子发颤,佩玖当初喜欢代云也是喜欢得紧的,可现在为了我这么个碍着重华迎娶皇英二人的闲家女子,她丝毫不顾及当年代云侍奉在她身前的情谊。

抬着木担架的两人往我身前来,我拉起代云的冷冰身子,她的衣衫早已破烂,下身的亵裤不知道去了哪里,淋淋的血色在双腿间绽开来,把我的眼睛晃得起了水雾。

陈伯咳嗽一声,斜眼瞧我:“姑娘在宅子里也歇息了好几年了,老夫自然看得出姑娘对公子的情谊,可如若姑娘真的把公子放在心尖儿上,就不该断了公子的大好前程。佩玖娘娘早些时候许亲给公子,许的可是帝君最疼爱的两位女上,如若不是姑娘,公子现下早已爬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好位置了。”

他大半边脸上的红色胎记随着他说话时扯动着,话语急切,生生将脸都涨红了,那张脸上像是渗出了殷红血迹。

“姑娘心里若真的有公子,就不该再留在他身边,让他迷了心智,错失了他该得到的东西。”

我呵呵笑了起来,单手抱着代云,伸出一只手指着陈伯:“你不敢面对的,却生生叫我放弃,陈伯,你可曾后悔过……将自己最心爱的女人送进那漆黑没有欢色的帝宫里?看见她苦于无子,日日消沉,夜夜谋算,你就不曾想过将她带离帝宫过逍遥闲散的日子吗?”

陈伯立马变了神色,恼怒、羞愧,还有一丝不甘心,全部溢于脸上。

“如若你有过一丝这样的想法,你又凭什么来对我说出此番话?”

夹在我跟陈伯之间的两个下人听了交换了眼神,然后齐刷刷地向陈伯看去。

陈伯脸上的表情不断变化着,然后抬手一挥:“将她给我抓起来,丢进柴房里。”

两个下人向我靠拢,我单手把代云夹在了腋下,她的身子太轻了,我只要稍稍使力,便可以轻而易举地提起来。

那两人停在我身前,脸上凶狠,我往后退了两步,捏诀挥袖,便将他俩定住了身子。

陈伯见此,慌了神色,嘴里咿呀着说话含混:“你……你……”

我怒色看他:“你若真喜欢她,管她是什么位置、什么身份,将她带离那宫中过过平常日子,大不了一死,性命这东西,为的就是惬意快活,倘若你畏畏缩缩的,那就不得插手我跟重华之间的事。”

说这话的时候,我脑子里还想着自己可真是没脸没皮的,我活的年月是长,自然是够了,可他不一定这般想。

他嘴角抖动着,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念及我说的话,嘴里哀号痛哭,那声音震耳,连定身住的两个下人也听得烦,皱起了眉头。

我飞身悬在半空中,他更是跪坐在了地上,眼神怯怯地看我,我居高临下地看他:“这两年受了陈伯照顾,我自然是念着这份情的,可代云这笔账,我不得不算,哪日你若再见了佩玖娘娘,定当告诉她,且生会回来还清恩情,再报代云丧命之仇。”

说完,我便散作一团烟雾消失在了三人眼前。

代云的身子很轻,我带着她腾云毫不耗费力气,也许是一路上擦身而过的云团和着风,吹了些细碎云朵碎子进了眼睛,豆大的泪珠子从我眼眶里直直掉了出来。我将她扶住,脑袋枕在我的肩上,她同我差不多高,这下双腿毫无力气的,根本无法支撑在腾云上。

我扭头看了她一眼,转身又擦了擦眼睛,同她说话:

“你说你喜欢那些擦在脸上的水粉,你起来我就给你买。

“你不是最贪嘴吗?等下我做好饭菜你会不会起来啊?

“我让你谨慎些,怎么还是遭了他的毒打呢?

“你唤我姐姐,可我怎么这么没用,连个救你的法子都没有呢?”

……

不知道腾云腾了多远,我实在没了力气,扶着代云在一处山间林里歇息下来,我将她放在一棵高挺而立的大树旁,她浑身没一处好地方,想来这两日定是受了陈伯的重罚。

我不忍心再瞧她,扭身在一旁歇息,昏沉之间,就睡了过去。

等再醒来时,已是黄昏时,我沉默地坐了许久,支手变化出一把铁锹来,选了一块好地方,挖了起来。

挖得并不畅快,我时不时歇息一下,时不时又痛哭起来。

天色变了,瓢泼大雨打在我身上,混着泪珠冲刷进这土里,泥水冲**在代云身边,我捏诀在她身周做了个屏障。

她平日里最爱打扮,死了也定不能忍受自己仍是一身污秽下土的。

我将她变化干净,眉间细描,嘴上殷红,是她最爱的打扮,小心将她放进土坑里。

我跪伏在地上,一捧黄土覆撒在她身上,她安静地躺在那里,我心里悲痛,连连幻听见她一声一声唤我“姐姐”。

站起身,我在她坟旁歇息,怅然说道:“代云妮子,姐姐不能再陪你了,我还有事要去做,你便安心躺在这里吧,转世的时候投户好人家,不要再碰上赌钱卖你的父亲,不要再碰上心狠手辣要你性命的人。自此之后……你再也不会碰上我,再也不会害得你没了性命。来世做个富家人儿,过好一生。”

等歇息够了,我腾云往南走。到了三危山附近,看见扎营的三苗族战士,正升起篝火,架起木架子烤食在此之上。

说起三苗族,现任的首领唤作讙兜,因当年与共工、鲧一起作乱,被流放至崇山。讙兜并不服气,自己组建了部落,围居在丹水对岸。三苗族的战士善于水战,帝君曾举兵围剿三苗族,可无奈水上并无优势,而后退兵回了城,讙兜不知为何,却也不来侵犯,自此相安无事过了好些年。现下丹朱联合三苗族欲要回城抢夺帝位,丹朱此举实属无情无义,帝君自然不再顾及父子亲情,给了重华重兵,欲将丹朱拿下,顺势一举破了三苗族,永绝后患。

三苗战士重兵把守着讙兜的营帐,左右两边分别驻扎着烛火通明的营帐,左边营帐同样重兵把守,应该是丹朱的帐所,帐后支起以修蛇为图腾的旗帜,士兵们轮流歇息,如此看来,重华带兵还不曾与之相对。

我捏诀化身在把守稍稍松懈的右边营帐外,帐子里透出光亮,我执手划开一个细小口子,往里面看去。

桌前坐了个青衫姑娘,身姿绰约,梳着垂鬟分肖髻,应该是哪家还未出阁的姑娘,却不知怎的也随着战士们来了此处。她嘴里轻声低唱着,声音缓缓又悲伤,等一曲唱罢,她起身往床榻去,半张脸映入我的眼帘。

这一下,倒是让我惊慌不已,吓得直直往后退了两步。

虽然只看得清半张脸的轮廓,可我却再熟悉不过。

那分明……就是我的容貌。

那姑娘在床榻上坐下,低眉沉默不语,这下我更是看得清楚,那张脸确实同我一般无二。

我捏诀将那烛火熄灭掉,进入营帐。那姑娘慌张地站起身,身子紧靠在床榻柱子边上,声音慌张却动听:“谁?”

我朝她靠近,隔着半尺的距离:“姑娘莫要害怕。”

她听出是个女声,防备松懈了下来:“可是律画娘娘遣你来的?”

原来是律画身边的人。

我接她的话:“娘娘让我来看看你可好。”我顿了顿,又说,“姑娘这副样子要是叫娘娘看了心里定是不好受的。”

她听了我的话,低头轻呵了一声:“你且去回复了娘娘,我虽是个女儿家,可自幼也是受了书教之言的。娘娘若真心要将我送去帝城,我就算横死也不会做出对不起子上的事的,她变化了我这张脸,子上是认不出我来的,为何……为何她还要将我送出丹水?”

说及此,想来又是律画做的一出好事。

听她此话,想来并不是与律画为伍的。

我挥手点燃了烛火,她一下子受了光亮,抬手拂了眼睛,再放下时,我和她同时愣了神。

当真……当真是一模一样的。

她吓得跌坐在了床榻之上,指着问我:“你是谁?”

我退身到茶桌边,学着她刚刚低声唱的歌曲儿。

南禺山上,谁家鸟类无不艳羡我的嗓子,今日若不是听了她唱的那嗓子,我怕是都快要忘了。师父曾说,我这嗓子,好得天地间再无第二人可比拟。

她听了我这余音袅袅的歌声自然起身来到我身前,我抬头看她,继续轻声哼着。

她眼里失了神,等我一曲唱罢,惊喜问我:“你到底是谁?”

我不答反问:“你又是谁?”

她在一旁坐下:“我唤渐离,是农神后稷之女。”

我瞧着她的这副模样,想着是出自律画之手,顿时起了怜惜,不知在我之前,她究竟是何模样?

我面向着她,将心里猜到的七八分尽数问了她。

“农神可是被丹朱挟持了?”

她点点头,还不等我再问,她又急急解释:“是讙兜出的主意,子上本不愿意的,那毕竟是他的叔叔。他……他念及我也不会做出这档子事的……”

又是一件风流事。

“律画容不下你,所以将你变作这模样,要将你送去帝城?”

她再次点点头:“行军的路上我听那些战士说,我这张模样同帝城姚家大人的心上人一般模样,他们想要以我作饵将姚家大人骗了来,设宴将他重创。”

说到此,她拉手问我:“想必……你就是那位姚家大人的心上人吧?姐姐,你能不能帮帮我?我不愿意去帝城……父上他……他还被囚禁在丹水……”

果然……又是律画在施计。

自律画大婚在帝宫一别以后,她对我倒是惦念得很,连我这番容貌也能做得丝毫不差。

她这人倒真是阴魂不散,自钟山之后,她在我眼下更是晃**得厉害了,丹朱造反之事跟她多半也是脱不了干系。思及此,我更觉得她多事,当日她信誓旦旦说要去找回那神石眼睛,这下又联合三苗族,想要打回帝城。

渐离双手覆在我手上,语气恳切:“姑娘敢只身一人闯进这营帐,定是有通天的本事的。姑娘可能帮帮我?可能帮帮我……”

正说着,人就在我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那膝盖着地的声音听着我也肉疼。

她见我迟迟未答应,双手作揖,又拜首在我面前,这下磕头声更是听得我心惊肉跳。

她一个女儿家,我看着实在不忍,起身将她扶了起来,细细同她说:“你要我帮你也不是不可,可你要将丹朱去丹水自此之后的事一一将给我听,一件也不落。”

她泪眼婆娑,听我答应了的要求,连连道谢。

丹朱初到丹水时还算老实,同律画还似以前四处闲游着,可忽然有一日,三苗族的部落首领讙兜来了丹水,当时城里议论纷纷,丹水是尧帝的管辖之地,其弟后稷坐管,而谁不知尧帝与讙兜不合,眼下讙兜来寻丹朱,两人又是一副相谈甚欢的模样。此番景象传到了后稷的耳里,将丹朱请了来,细细一番探问,丹朱的心思显而易见。后稷震怒,一道帖请到丹朱府上,书面上实意是请讙兜离开丹水,可丹朱截了那封信,思及帝君将他放逐丹水之举,又听闻了帝城传来的流言蜚语说那帝位他已经是坐不上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后稷囚禁了起来,联合讙兜起兵造反。

她说到后稷时,眼里泪水滚动。

我听完后思索了一番,又细细盘问了律画将她换脸之事,言罢我欲将她送出营帐。

她感激不已,可又突然在我面前直直跪下,这下所求的,却让我有些吃惊。

她说:“姑娘是好人……我这张脸大抵是变不回来了,子上同我,也再无任何的情缘了。可是我却还有个不情之请……姑娘是姚家大人心尖儿上的人,姑娘的话姚家大人定是会听的,求姑娘……求大人……放过子上……他本心不坏……如若不是律娘娘和讙兜在旁撺掇,他定是不会举兵谋反的……请姑娘同姚家大人说说……他毕竟是帝君的亲子啊……”

她求得恳切,可我却做不了主。

我将身上的凭阑玉给了她,又将心诀授给她,送走她之后,我便歇在了这营帐之中。

律画想用她来一招偷龙转凤迷惑重华,那我就在此静等,看她还能使出什么花样来。

思及此,我便在床榻之上歇息了下来。

这一日,实在让我乏累不堪。

第二日我醒来时,营帐外响起一阵操兵呐喊声。

我轻轻拨开帐帘,营帐外整齐地站着迎战的战士们,手持短剑,整齐划一地迈着步伐,忽然队伍分成两拨,相向而对,短剑出鞘,相互抗之。双方战士各自为营,嘴里高声喊着,手臂上力量横生,青筋暴起,这是力量跟力量之间的抗争,是远古部落战士最引以为傲的身体一部分,是他们存活于世的本体,是他们不畏惧来者是何人,只要誓死拼搏的信念。

操兵场中,划地圈起了一块场地,外围的战士纷纷筑起一道人墙,将那场地中的人围了起来。我走出营帐,往那操兵场走近了些,细细一看才看清,那里面是另一拨战士,而他们的模样我再熟悉不过。人脸兽身,胳膊无力下垂在半空中,自腋下生出的翅膀收拢在背后,双脚十爪,撑立在黄沙之上。

那是我两次跌入幻想里看见的一方士兵,原来……原来是丹朱的势力。

我停站在营帐之间,中间的帐帘被人撩开,走出一个人来。

那人上衣穿玄色皮料子,裹黄色下裳,头发披散开来,赤脚走在这黄沙土地之上,每踏出一步,都在这沙石地上印出一个深坑来。他走到操兵场之中,怒色看着众人,环视一周之后,左手抬起紧握成拳,高声喊道:“众位将士!三苗族的男儿生来就是为了浴血沙场,眼下我们已经愈发逼近帝城,兄弟们!握住你们手里的长矛短剑,这一仗!我们必胜!”

士兵们听闻,心里喷发出熊熊烈火来,高举手里的兵器,一指向天:“好!好!好!”

声音震耳欲聋,气吞山河。

天头忽然变幻了天色,刚刚还有洒下阳光的天际现在变成灰颓一色,一片乌云飘过,翻滚着、涌动着、转眼间变幻着。

我退回到营帐,心想渐离此刻应该是出了三危山了,我把凭阑玉放在她的身上,一般的精怪是断然不敢对她动手的,自然也不会再遇到险阻了。

可是我算到了她的安危、算到了她回家之路应该是平坦的,可是我怎么也没有算到,她这一路上,会遇见谁?而在我身上,又将会出现怎样的变化,把我这人世一程,推波助澜到我再也无法挽回的地步。

讙兜没有在三危山多停留,两兵行军,迟早会遇见。

我歇息在营帐之中,学着渐离一般,每日只在帐中唱曲儿,闲得无事可做。

行军的第三日,律画来看我。

她整个人消瘦了不少,早没了一年前大婚那日的丰盈模样,如若不是我现在用的是渐离的身份,定当会耻笑她一番的。笑她机关算尽,我却早进入了她给我画好的牢笼里。

她在帐内坐下,抬头问我:“今日你帐里换了什么香?”

我故作颓态,并不瞧她,只是答道:“迦南沉。”

当年我在戏台子前听闻过,有名唤作迦南的女子失去了所爱之人,伤心绝望之际跑进山林里化作了一棵树,后人把这书叫作迦南树,而用它做的沉香很容易使人沉睡。世间传说,那个悲情的女子使迦南沉有了灵气所以使人很容易沉睡其中。

她拂袖撑手看我:“妹妹这几日睡得可是不好?”

我答:“姐姐明知故问,还要我怎样答复你?”

她轻笑,手指点在桌上,发出“噔噔”的声音来。

“姐姐今日可还有事?”

“没有。”

她笑意盈盈,那张脸看起来倒是无害得很,可是那胸膛里藏着的却是黑心肝。

我懒得再搭理她,脱了鞋袜就要上床榻歇息。她瞧我不紧不慢的动作,眼里变幻着神色。

她这下站起身来,往我的方向靠拢了来。我正眼看她,她却只盯着一处儿,等她看个够后,同我交代了两句便自己出了营帐。

转身之间,她眼里露出凶狠之意,我原以为她识破了我并非真正的渐离,可往后的几日她倒并未再来找过我。

军行三日,一路上山路颠簸。

按理说三苗族善于水仗,在陆地上派兵作战肯定是要吃亏的。可现在他们多了一方兵力,反而先行,两军相遇,指日可待。

我日日想着律画的手段,再想到重华,和跟在他身边的娥皇女英,脑子里乱成一团麻,不管怎么解也解不开。

终于,两军行至流波山,持剑相向。

流波山靠近东海,传说当年黄帝大战蚩尤,得九天玄女相助,下令将流波山上神兽夔牛制成八十面战鼓。黄帝带兵与蚩尤大战于中冀,摆奇门遁甲之阵,又令将士以雷兽之骨,重击八十面夔牛巨鼓,鼓声大作,士气大振,刹那间地动山摇,天地旋转,蚩尤由此吃了败仗。

流波山地势并不险要,反而平坦,双方军力到了此处,轻松得当得很,这样一来,只能靠实打实的兵力来赢取这场大仗。

两军在流波山各占一头,谨慎戒备防范着。趁着夜色,我出了营帐,踩过齐膝长草,一路来到重华的兵营前,隐身在林间,兵营生起篝火,将士们挺直了身板驻守着营地。

我这一来,只是想来看看重华过得可还好,可这不看不打紧,一看,我眼珠子都快要落了下来,气血涌上心头。

兵营之外有个低穴口,周围长满了荒根杂草,圈成一块,风吹了过来显得也是瘆人得很。那草丛里躺了两个人,衣衫不整,**在一起,草丛随他们的动作而左右晃摆。

那男子气喘吁吁,可是嘴里还不忘低声叫着“阿生……阿生……”,他身下的女子倒不应答,只是“嗯……嗯……”轻喘着,两人全身上下,大汗淋漓。

我气得身子发抖,躺在地上的那个女人,是我从讙兜营帐里救出来的渐离,而睡在她身上,嘴里还一直叫着我名字的人,是我时时爱着,知了他心思便一心想要助他登上帝位的,姚重华。

这场面,着实让我慌乱了神智。

当日在城墙之上,我随着烛九指去的方向,看见了皇英二人,自然知道她二人也混在了这行军之中。虽说重华口口声声对我说等此仗大获全胜之后,他便到帝君跟前一旨请了我同他的婚约,可现在仗还没打,兵卒全在,他跟皇英二人的婚约自然也还是有效的。我不做猜想女英的心思在重华身上用了多少,可我能猜到女英定是时时刻刻不愿离开重华的,却是……却是怎么也不曾猜想到,眼前这个躺在我心爱男人身下的人,是死活不愿意听了律画的安排,以我的面貌想要迷惑重华,更是受了我的帮助逃离了虎口的渐离。

我起身,虽然撞见了这档子羞人事,最好的做法应该是避而远之的,可那两个人动情发出的声音击在我的脑子里,发疼得很。

可还没等我走到那草丛前,我整个身子被人一捞,飞身在了半空中。

那人将我夹在腋下,这姿势实在累人得很,我这脚不着地的,心里空落落的,惶恐极了。

我偏头看清那人的脸,高挺的鼻子,嘴唇薄削轻抿,下巴轮廓棱角分明,青铜面具在月光下隐隐发出光亮来。

我叫他的名字:“烛九……”

他腾云腾得专注,并不应我。

他手上使力使得厉害,我左右挣扎了一下,他就更用力地把我圈在腋下,我实在受不了了,语气里伤心得让人心疼不已,我说:“你能不能把我放开……我疼……”

他听我叫疼,这下才低头看我。青铜面具遮住了他的半张脸,可他双眼里,流动着点点星光。

随后他定住身子,落在地上,却不把我放开,依然把我夹在腋下。我本来就恼火得很,见他这脑子不开窍的样子,更是抓狂。我在他的怀抱里四下挣扎,他稳定身子不动,反复了几次,我的泪珠子直直掉落,碰巧落在丛草叶子上,发出声响,他这才松开了臂膀,小心地把我放在地上。

我埋头不看他,哭得摇摇晃晃,他深深叹了一口气,手拍在我的背上,将我心里那口愤懑之气拍散。

姑姑说,从小我这性子就古怪得很,遇见了伤心之事,别人都是听着声声劝慰之声才能慢慢平和下来,可我不同,最不爱听谁来说两句安慰体贴之话,要是听了,哭得就更厉害了。

烛九像是知道这番事一般,并不说体贴的话来劝导我,他陪在我身边,等我把眼眶里的泪珠子全部哭尽了,也一言不发。

等我哭够了,眼睛已经肿成了包子,不用一涟水波来面前瞧过,也知道难看得很。

然后我听见他喉结处滚动的声音,可是发出了半天的哼哼声响,他也还是不开口。

他一定也是见着了重华与渐离在那草丛里做的那档子事,这等羞人,不仅是因为那床榻秘事,也是因为我在一旁,亲眼瞧见了自己所爱和别人把这件秘事公布于天地间。

哭得久了,说话声音哑得发涩,我闷声问他:“你是跟屁虫吗?怎么总跟着我?”

不是我要揶揄他,这两年里不管我去了哪里,他总跟着我,一步不落,不动声色地藏在某个角落里,看我出丑了,他就适时出现了。

他顿了顿,像是做了决定一般,然后问我:“你为了姚重华,留在这人间两年,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我总是跟在你身后?”

肿着的眼睛睁得半开,想看清他的脸色很难,我晃晃头:“你缺饭搭子缺成了这样子?”

他闷声半晌,一面屈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一面同我说着:“你这丫头可真没良心。”

这话我不爱听,我虽然是一只化身人形的鸟,可心里确确实实是“扑通扑通”跳动着的,都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那我自然也不会没了那颗红彤彤的心脏的。

我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眼皮子,水肿得真厉害,软趴趴的,碰一下都疼,然后嘶声回他:“这世上良心虽然不多,可我恰好有一颗。”

他这下神色复杂,嘴角扯动了好几番,些许是被我气傻了,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

我心里觉着话答得不对,可却是实实照了他问题答的,不觉得哪里出了错。

烛九的性子比起夫诸来,倒没那么冷,只是说起话来,那性凉气息更锥人心窝子。

唉……想起夫诸,我心里又凉了半截儿,除了当时同师父游历这天地时我们不在一起,难能说上几句话,便是我撇了他在这人间的两年了。我实在想念他做的饭菜。

烛九见我低头想了半天,突然凑上前来,离我近得很。

这也近得太离谱了些,他的鼻尖凑着我的鼻尖,那脸盘子就在我眼前,我想躲都躲不及。可姑姑说了,男女授受不亲,这还没有成亲,就没有亲肤的理,况且我同他之间,就不是那层顺水推舟的关系。

我本能地往后一倒,没想到生生砸在了一棵百年老树的树干上,疼倒是不疼,还有点儿软,烛九反而眉心皱紧,锁眉看我,然后一字一句,缓缓道:“我活了上万年,到处走了遍,难道非你一个饭搭子不可?”

那可不一定,那日不是你非缠着我与夫诸讨饭吃,往后又隔三岔五同我坐一桌吃饭的?

他声音低哑,轻声吐言:“你一心拴在那姚重华身上,今日他瞧见一个同你一般模样的人,转身就随了去,你这赌注押早了也押错了,实在可惜了。”

你看看这个人,嘴巴真的是同夫诸不相上下,就是要把我噎得开不了口。

“若你早些时候押在了我身上,肯定不会吃这亏的。”

我愣了神。

什么事啊这是?

他继续说道:“你既然知道那些日子你房间的窗户是我给你合上的,怎么就猜想不到我心里对你的那份情谊?且生,我绝不会做伤你心的事儿,你可要弃了那姚重华,同我走?”

这冲击来得太大了些,让我茫然了好一阵儿,他的手还抚着我撞上树根子的背上,从远处看着,我半个人是躺在他怀里的。

我往旁边挪了挪,他的手又顺着我而来,等我挪开了树干,他直接把我揽进怀里,鼻息就在我耳边,我只觉耳根子烧得疼,这实在是有些不妥。

我挣扎了一番,奈何挣扎不开,我又反复了两番,他直接双手揽住我,我这下更是动也动不得了。

我抗议着:“登徒子!”

他听了不怒反笑:“随你说得开心。”

我心里确实从未曾想过烛九待我是这般情谊,以前不敢想,就算现在听他这般说,我也是不敢多想的,再说我现在心里因刚刚撞见重华那档子情事,正恼火得很,根本再无心思多想其他的事情。

烛九将我抱了好一会儿,才松了开来。

可是他的胆子也忒肥了些,手摸着我的脸颊。

我正要将他的手打掉,他一把扣住我的后脑勺,嘴就贴了上来。

戏台子上常唱:“情啊爱啊,最是切肤时候最动人啊。”

烛九的双唇紧贴着我的唇,一点一点地试探,然后趁我愣神的间隙,一举进攻,直直撬开我的唇齿,探进我的口中。

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我的脑子一下子空白,像是跌进一片暗黑的丛林里,看不清方向,而他的唇舌带领我,一步一步往前走着。

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一阵鸟鸣声,也许那只鸟是被我和烛九的争执反抗声惊扰到了,扑扇着翅膀从我们顶上飞过,边挥动翅膀边发出声响以示不满。

我被这声鸣叫拉回了现实,瞪大了眼睛看着烛九。他半眯着眼睛,细细看我的反应,那眼神里情意涌动,流光四溢,我下意识地想要推开他,却被他禁锢住了双手,拥得更紧。

这样子实在有失礼数。

在南禺山上,精怪们难免有**的时刻,今日你送我一颗果子,明日我赠还你一根细小树枝或者一片新生的绿油油树叶,便算是了回应,然后欢喜结伴找一处风景尤胜的好地方再情意浓浓地咬咬耳朵。我曾撞见过好几次,见了人家那副欢喜样子也知道识趣地就该离开。可南禺山上精怪众多,不光是我,夫诸和姑姑定也是会撞上一两次的。夫诸见了,回来同姑姑发牢骚,南禺山上热闹是热闹了,可那裤带子却越发系不紧了。我听了耳根子一下子变得通红,姑姑逗趣着栖身在梨树下的指长精怪,点头再三,然后吩咐了规矩下去,情爱这事自是不可避免谁也推拒不了的,可这礼数却失不得,亲肤之举还是自行找个隐秘些的好地方。

等我回过神的时候,烛九已经松开了我坐在一旁。他眼睛盯着我,像是看一件最为喜欢的东西,我不敢回头看他,可是他的眼神炙热,让我动弹不得。

林间是风吹过树叶时发出的簌簌之声,这一夜,一颗本来死过的心,在不自觉间又悄然活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