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

我初诞生在这片天地间时,看见的第一个人,便是且洛。

那时候我俩还没有名字。他就躺在我的身前,头伏在地上,睡得还很安详。我坐起身子,悄声爬到他的身边细细看他。

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抚在他的肩头上,他这才挪动了些,过了片刻,睁开了眼睛。

他生得很好看。后来我下山带回他的女儿见过人间凡人长相的时候我才知道,他的身材是硬朗男儿样子,却面如娇娘,一双眼睛勾人魂魄得很。

我俩对坐了好些时候,两具坦诚相对的身体,还不知道羞耻为何物,我看着他心里愈发喜欢得紧,上手扯着他的胳膊,嘤嘤叫着。

他向我伸出手,带着我走出了洞穴,外面的景色不同洞里漆黑一片,光亮洒在整个天地间。他拉着我的手,一路狂奔,奈何我步子不稳,连连摔倒了好几次。

他在我面前跪下身子,凑到我的膝前,往我摔得红肿破皮的地方呼了好几口气。

动作轻柔得很,那吹在皮肤上痒痒的气息,被这阵阵的微风带进了我的心坎里。此后的万年里,我同他修得了无上的灵力,再不用受这些小苦小疼。可是我的心里却一直惦记着,如若哪一天我又受了伤,他还会像那日一般,伏身在我身前,替我吹吹伤口,吹得我心里**漾得很。

我们出生的这座山,唤作南禺。山间有许多小溪,其中的一汪流水名佐水,发源于此山,往东南流去,注入海中。此水孕育着这山上的生灵,亦有聚灵之神效,刚修得人形的精怪灵力尚为浅薄,需要倚仗这溪水时时养着,才能慢慢将身上的灵力聚往一处。那时候,我同且洛便日日坐在水岸边,看着这些比我们还小的精怪在佐水里嬉戏玩闹。

日复一日,就这样过去了万年的时间。

我记得烛阴来南禺山的那一天,山间狂风大作,精怪们吓得四处逃窜。且洛拉着我从佐水一路踉跄跑回洞穴,轻声安抚着我,怕我也像那些精怪一般吓得快晕了过去。

我小心靠在洞穴里,他欲要探身走出去。在他就要出穴口的时候,我双手一伸又把他拉了回来。我和他相安无事地在这山上生活了万年,今日这番景色还是头一次见,实在吓人得很。更不知掀起这番景象的人,是何方强灵精怪。如若他这趟贸贸然出了去,碰见了外面那还不知道是何身份的来者,定是要出什么岔子的。

他朝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轻手轻脚探身出去。正是落叶纷飞的时候,枯枝掉落在地上,他光着脚丫踩在上面,发出“沙沙”的声音来。他每往前走一步,我的心就往上提了一分。等他站在原地不动,我好奇地跟着出去后,看见的那个人,便是烛阴。

我和且洛生长在南禺山的万年里,只有山间的精怪们相伴,而精怪们难修人形,所以烛阴是除且洛外我再见的同我们一般的人形。他已在这世间活了不知多长时间,不知道修行了多少时候,比起我跟且洛的孩童的模样,他俨然已是成人形态。

烛阴站在山头,望着这山周萦绕着来自我跟且洛身上的灵气许久,等他回过头时,且洛已经站在他身边,只到他腰间的位置,抬头看着他。

我没有且洛的大胆,怯懦地站在不远处,心里盘算着如若那人要对且洛下手,我是先跑过去救下他,还是先高声呼喊引来别的精怪帮帮我。

烛阴脸上惨白,双眼无神,可是低头看见且洛的那一瞬间,流动出了光彩。他低下身子,和且洛平视着,问且洛:“你可是生在这山上的那只凤凰?”

我光着脚跑到且洛身边跟他并肩站着,烛阴没料想到还有一个我同在此处,更显得惊讶,嘴里喃喃:“原来凤凰是一对的。”

我不懂他说的一对是什么意思,我只知道我跟且洛是一起的。

生是同穴,死要同棺。

烛阴拉起且洛的手,两人的手覆在一起,一大一小。他本来想牵我的手,可是目光在我俩身上流转了一圈,然后抬手一挥,我吓得哆嗦地闭上了眼睛,退后了两步。

再睁开眼时,身上多了些东西,轻飘飘地覆在我的身上,将我万年里示于这山间的身躯包裹着。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烦琐,这些奇奇怪怪的衣料子穿在我身上,束缚着我的手脚,我挣扎,可是烛阴笑着同我俩说:“这万万年的时间里,这些生灵有了自己的规则,穿衣吃饭,活得比我们复杂,却比我们有乐趣。”

他同我俩说了好多山下的事情,那是我俩还不曾见识过的另外一个世界,同立于这天地间,却泾渭分明,各不相扰。

且洛喜欢他,总跟在他的身后。

我喜欢且洛,所以我跟在且洛的身后。

一大两小,在这溪水流淌的山里,天朗气清,依山傍水,继续生活着。

烛阴来自哪里、为什么而来,他未曾同我俩讲过,他看起来总是很孤单,一个人立身在佐水之中,一睡就是好些年。等他醒来的时候,且洛将树上摘来的果子递到他面前,他笑笑却并不吃,递给我,我不敢伸手,他便将果子放在我手里,便闭上眼睛不再看我们。

且洛坐在我身旁,眼睛却直直看着烛阴。那时候我俩连话都不能完整地说出一句,我心里惦念着且洛,可且洛惦念着烛阴说的那个外面的世界,心驰神往。

可是这一切,在那个时候的我眼里,不过是他的贪欲,如若不是后来他一心念着山外的世界,我是定不会再陪着他每日每夜地照看在烛阴身边的。

又过了数年的光景,山里的精怪们因为烛阴的到来,很少再往佐水来,烛阴成日泡在佐水里,且洛一度担心他身子被泡得发胀,变成白皱的一团,便弯下身用水拨动溪水,想要将佐水拨得干浅一些。

烛阴时不时会睁开眼来,眼里笑意盈盈,随着他去。

且洛得到烛阴的眼神,笑得更加深,手上更加使力,如此一来,烛阴身周的溪水,只到他脚踝边上。烛阴伸手架着且洛的双腋,将他一把捞了起来,手刮在他的鼻子上,说:“你再拨下去,等这水干涸了,我这身子就好不了了。”

且洛听了泄气,头埋得低低的。

我站在烛阴的身前,害怕烛阴因此不悦要将且洛摔在地上,我将双手举得高高的,以便能接着还在烛阴怀里的且洛。

可是烛阴并不如此作为,他另一只手将我也捞在怀里,从佐水里走了出来,到穴口的时候,小心地将我俩放在地上。

且洛咯咯笑出声,我看他笑得好看,跟着也笑了起来。

我一度相信,只要我陪在他身边,就能一直陪伴下去直到我们死去的那天。可是这只是我的痴想而已。

烛阴将我拉去一边。我还是怕他,眼神怯懦,双手不知该怎样摆放。他倒并不介意,只是问我:“你可喜欢他?”

他看着的却是且洛,而站在穴口另一边的且洛痴痴望着我和烛阴,不会猜想到烛阴问我的这句话,是我活在天地间,唯一做过的最痴心妄想的事。

我点点头,脸红扑扑的。

他笑,手自然地覆在我千年才生的发丝上,声音温暖又醉人:“真好,有人陪真好。”

且洛跑了过来,拉着烛阴的衣角,我看着他,心里跌宕起伏,可是他浑然不知。

这注定只是我一个人的事,同他并无相干。

烛阴走的时候,且洛蹲在佐水边哭得眼泪鼻涕混成一团,我趴在地上,伸出手一点一点将他脸上的泪痕擦干。

我的喉咙里有什么东西要涌动出来,看他哭得更狠,我发出沙哑的一声:“且洛……且洛……”

他嘤嘤应着,抬头看我,我看见他眼里那个满脸惊慌的自己,可是我心里明白,那不是为了我。

烛阴立身在半空中,他没有说话,来时没有交代,走时也没有留下一句话给我们。

这千年的时间,不过只是且洛同我做的一个梦罢了,他梦见外面的世界,我梦见我和他之间多了一个人,我便不再是他唯一能相伴的那个人了。

所以,且洛下山的时候,是悄悄的。

他不同我道别,也没有留下任何的东西给我,他跟烛阴一样,走得理所当然。

可是烛阴本就不属于南禺山,他走了这山依然有灵气萦绕,生灵依然存活。

而他不一样。我同他生于这山上,是为了照拂这山,是为了这山上的万灵而存在的,他走了,只剩下我,他走了,只留下我。

那万年里,我日日睡在洞穴里。那是我和他初生的地方,是我和他之间的回忆,我靠着以往的一幕幕画面,照拂着山上的生灵。它们每日在穴口前张望,可我心如死灰,拂了袖,将它们赶出了洞穴,又睡了过去。

那是很长一段时间的静默,没有人在我身旁,我睁开眼,是漆黑的洞穴,我闭上眼,是心里的灰暗一片。我躺在石榻上,嘴里喃喃念着且洛的名字,我念着他的狠心,念着他的好,念着他下了山过得怎么样,会不会想起我,惦记着我,哪一日终于回来,还能赐我一个名字。

可是我没有等回他,陆压却先来了南禺山。

我睁开眼的时候,身边便是一团祥瑞之气,陆压坐在洞穴门口,逗乐着梨树下的指长精怪。

那棵梨树,是烛阴种在穴口的,当时且洛喜欢得紧,日日细心浇灌打理。现下他们两人都不在,那棵树已经枯败得差不多了。

陆压看着那棵已经没了形态的树,嘴上叹息:“难能有一棵树生得这般好,可惜了现在却是这般模样。”

我站在洞穴门口,心里慌乱。那一刻间我突然想到,如若且洛哪天回来,见了这树的模样,定会不开心的。他只要流露出一点点不悦之色,我心里便会翻江倒海。

我说:“会再生起来的,会开花,花落下来,可以酿成酒,滋味一定很好。”

他并不意外我在他身后,轻声笑了笑:“凰后这般说,我倒是想尝尝。”

我笑了笑,看着那棵树,生起了一丝希望。

此后陆压常常来我这处,同我聊天,同我讲起这些年他四处云游的见闻。可是我不是且洛,对那外面的世界不向往,在我那藏着可怜情意的心里,我甚至恨透了这山外的一切,那些花绿带走了我的一生,留下我这具空壳日日守在这里,了无生趣。

梨花窖的味道实在好,陆压贪杯喝醉时便会在我这里待上好些时候。他这人爱言语,话里总多些笑言,只是有一日,他说话时吞吐得很,我瞧他这模样,猜到了几分。

他说:“南禺往南,生有一只焦明,性子极烈,无人能降。可是前年我路过的时候,见山上红火通明,映亮了整座山,艳喜得很,便去凑了凑热闹。听说焦明是与人结了亲,同路的仙友好奇,还在山脚的时候便同那山里的精怪打听,山精欢悦,说是主后与凤君好事一双,谢过来访。我听了便来了你这里,你心里怎么想?”

这日风大,梨花落在地上,指长精怪最爱的就是等落花时将这花瓣收拾好等来年再酿酒。

我看着它们笨拙的样子,轻轻笑出了声,笑着笑着,眼角就有了泪。

我起身往洞里去,陆压喝得醺醺然,翻身便熟睡了去。

往日这石榻离穴口仅仅几步浅路,今日走来却费了好些时候,脚步一深一浅的,我脑袋里轰炸一片:“不去想,不愿意想。”

佐水干涸,精怪们只能仰仗着我身上的灵气而存活。我日日坐在山头,往南看去,万山连作一片,我根本就不知道他在哪一座山上,只能这样傻傻看着,看着天黑,等着天亮,日复一日,万年又过。

这逝去的每一天,我日日受着锥心之痛,我等了他数万年的时候,他一步也再未踏回南禺山过,他狠极了,我念及此,心里愤懑得很。我怨他,可是又不敢怨恨得太深,怕有一天我再见他,恨了多深,哭得便有多悲惨。

我最不愿意的,就是让他不高兴。他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我这颗心,我又怎么敢让他有一点一点的不痛快呢?

陆压再来时,向我谈起烛阴。我许久再未听见过这个名字,差一点儿就要忘了他这个人。陆压喝了我两坛子酒,伏在石榻上闷声哭了起来,此前我都是看他笑呵呵的,从未面露悲切之色,可是那日陆压哭了许久,自脸颊而下的泪水淹没了在地上嬉戏的指长精怪,吓得它们纷纷往树上躲了去。

他说:“往日里他总爱坐在无涯门前,一坐就是百年千年的时候,丢下我们四人不管不顾,此前我总觉得师父对我们不好,可是他这个人性子就是极冷的。如若他不疼爱我们,又何须将我们创造于这世间,又何苦费心授我们灵力留我们在身边万年。现在他人仙逝了,钟山之上的那位也睡了去。这天地,就要变了。”

我提酒坐在一旁,听完他的喃喃之语。我不知道这天地会不会变,那与我并无干系,我这心里,本就早已经翻天覆地了,就算再来一遭,又能怎样,也换不得且洛回来。

且洛走后,我一人照拂这座山,时时虚晃得很,时间渐长,一睡便是好些时候。听陆压说,我有一次睡了整整两万年,山里的精怪们纷纷跪坐在我洞穴门口,声音嘁嘁,等着盼着我醒来。

可是我醒来,得来的却是且洛仙逝的消息。那是我跟他唯一的牵扯了,我心里总提着一口气,上不去也下不来,连着好几年,日日这般。等有一日这口气终于下去了,我从山下挖来两坛梨花窖,坐在山头往南看去,没有哀泣没有悲悯之声,可是我知道,他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他还没有回来见过我,我还没有等到他回来,他就跟那个女人双双仙逝。

这数十万年的情谊,在他那里根本不作数。

我恨他。

可是我放心不下。

陆压问我可曾想明白了,我摇摇头。我根本就没有想清楚过,我总是贪恋着跟在他身后,可是他从不曾记得这个我。

我骗了陆压,我说:“想清楚了。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错,我是记恨他丢下我一个人就下了山,可是那又怎样呢?如若他心里没有我,我千方百计地把他留在身边又有什么用呢?他不开心,我也不会开心的。如今他没了,我只是再也没有机会能开口问他一句,他的心里真的就不曾留有一处角落给我吗?”

他叹气:“前尘莫问,来日无方长。”

指长精怪栖身在我脚边,我将它拈了起来,放在手里拨动玩耍着,说:“陆压,你把我这情丝拔了去吧。我才不是什么圣心之人,我实在难以带着对他的那份爱还要养着他跟别人的女儿,可是他在这世上就只留下那个可怜的孩子了,我更不忍心看着那孩子颠沛流离在外。”

我见着且生时,她才半人高。一个人坐在墓前,周边的精怪不敢靠近,背影看起来好孤单。我在她身旁坐下,那墓里葬着我想念了数万年的人,现下他只是一捧黄土。我没了情丝没了那份对他痴缠了好久的心意,我只知道,他跟我同生一穴,他走了,他的女儿,我是应当帮忙养着的。

且生很乖,可是跟她爹爹小时候一般,爱哭鼻子,女儿家的性子也是常态,她耍性子的时候我并不理她,任她自己待一会儿便会跑到我身边,扯着我的衣袖唤我姑姑。这个时候我拿她最没办法,一把将她抱起,将山里的精怪唤了来,同她一起玩耍。

可是我没有料想到的是,她生了跟她爹爹一样的心思,想要下山,去山外的世界。

我想要阻拦她,在且洛走后我独自生活的万年里,我终于才懂为什么当日烛阴会说那句话:“真好,有人陪真好。”

不用孤孤单单,不会寂寞,吃饭时有人往你碗里夹菜,睡觉时有人对你嘘寒问暖,且生是我求了万年才求回来的这样一个人,我和她彼此相依为命了一万年,可现在她说她要下山,我拖了她三百年的心思,可是她依然坚持。

我疼惜她,所以我像不愿意看见她爹爹不开心一样,也不愿意看见她不开心。

那我只能妥协。

她下山的那一天,我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那一刻心里只升起一个想法:她好过她的父亲,至少她同我道别了。

山里又剩下我一个人,我日日无聊,夜夜寂寞,一日心起念头,想要看看且生此程可还顺利,手上捏了个诀,眼前便是一幕画面。

那是个好看的院子,且生在院子里同人说着话,我托腮细细看着,忽然一个转眼,我愣神。

且生跪拜的那个人,是同我一般的面孔,锦衣华服,龙凤呈祥,只是更显疲倦之色。

我挥手散去了画面,心生慌乱。

陆压当年拔了我的情丝,我再没有问过。可如若不是我身上的东西,是不会生出同我一般的面容来的。陆压去了钟山,此后更是踪影无定,我无人可问,只能自己去寻求答案。

我耗费了半生的灵力,才探究到我痴心妄想背后的真相。

原来,早在且洛下山的时候,他就已经把我同他之间的所有记忆抹掉,他忘记了自己来自哪里,只是嘴里痴痴念着自己的名字,他不再属于南禺山,他更不会是我的。他要重新开始,所以我跟他,才会到死那一天也不相见。

可是神灵灵气强大,他抹去的记忆在人世轮回。陆压不忍看我终无所得,将我的情丝打入人世,好几个轮回,终于在这一世相见。

他是人间的帝君,我是他的帝后。

可他们到底不是我跟他,再相爱再磨难都是缥缈一瞬间。百年的时间,太短了。

南禺山上,灵气骤减,树枯草败,穴口前的那棵梨树化成了灰烬,再也不能开花了。